半个时辰过去,横斜居竟然静得一点说话的声音都没有。

锦朝完成之后收针,淡淡道:“看遍花无胜此花,剪云披雪蘸丹砂。开当青律二三月,破却长安千万家。”她把绣架放平,上面所绣的花便跃入大家眼前。

等着看顾锦朝笑话的顾澜却一时笑不出来了,那雪白的丝帛上仅有一朵淡红的牡丹,花瓣层层叠叠,红色由浅到无,中心一点蕊色嫩黄,宛如真的盛开在丝帛之上,优雅而灵动。

顾锦贤因为兰花的事对锦朝有了好感,便道:“看遍花无胜此花,剪云披雪蘸丹砂。开当青律二三月,破却长安千万家…是徐夤的诗,这位大堂姐也不是传说中那般不学无术嘛!”

顾锦潇皱着眉并没说话,他心里还是看不起顾锦朝的骄横的。

叶限却想了想,点头道:“这诗不错。”

二夫人看惊了,连一旁打马吊的几位夫人都走过来。五夫人看了许久,才说:“这是蜀绣工艺,燕京并不多见,竟然精致到了这个地步,宛如活了一般…”

二夫人低声惊道:“朝姐儿,你这绣艺还敢说不好!”

这顾锦朝有一手如此好的绣工,当时还这么谦虚。难不成这就是所谓的满壶水不响,半壶水响叮当?二夫人不由得看了一眼顾澜,她此刻脸色也不好看。

顾锦朝这是直接打了她的脸啊!

锦朝恭敬道:“确实是蜀绣,也是我闲来无事私底下学的,不过要完成一整幅没有十天半个月是不行的,便只绣了一朵牡丹。刚才不说,也并非谦虚所致,而是我师承教导苏绣的薛师傅,擅长的却是蜀绣,若是传出去了,恐怕对她老人家的声誉有影响,因此才没说…还望二伯母见谅了。”

二夫人怎么可能说顾锦朝半句,笑着让她坐下来:“既然有这么好的绣艺,你薛师傅为你高兴还来不及呢,哪里会有什么不好的。看着帕子上绣的兰花…倒不如这朵牡丹好看了!”

说着便要把绣帕还给锦朝。

坐在一旁支着下巴看戏的叶限,却突然开口悠悠道:“既然是我捡到的,那可就不就是我的了吗,怎么二夫人还想把东西还回去?”

二夫人听到这句话,冷汗都要下来了,这长兴候世子到底是什么意思!

霎时大家都安静了,片刻后,叶限才缓缓加了一句:“…要是为难就算了,我再去找个这种花样的。”

二夫人整个人才放松下来,叶限如果在她这儿瞧上了顾锦朝,回去后她麻烦就大了。这个世子爷行事向来随性,也不太重视礼节,应该只是无心之举吧。便笑道:“你要是喜欢兰花花样的,我那里还有一架描金紫檀木的苏绣兰梅围屏,等一下叫人给你送过去。”

顾锦朝紧绷的心也才放下来,等绣帕回到她手上时,却染了一丝温和的药香味。

此时也快傍晚了,便有太夫人派人来传话,去垂花厅进席。

顾锦朝刻意避开众人走在后面,她刚才那幅蜀绣牡丹一出,众人的目光便似有若无地放在她身上,很打量的样子,过了今天她怕是要更出名了。

墨雪止不住说:“今天可真是吓死奴婢了,大小姐您有一手这么好的绣艺,奴婢竟然也不知道…那个世子爷也不知道想干什么,要是一个没说清楚,您的清誉怎么办…”

顾锦朝欲言又止,半响只说:“他是太随性了些,别理这种人就好,缠上了最麻烦。”

“你们是在说我吗?”身后传来轻飘飘的声音。把走在路上的主仆三人吓得一怔。

顾锦朝转头看去,叶限蹲在梅树的枝桠上,他长长的腰带垂下来,上面挂了一个玉坠儿,淡光映照着他的俊美的侧脸,细长的睫毛有层绒光,显得他似乎稚气了些。

他面上带着淡淡的笑容道:“你好像不喜欢我帮你。”

顾锦朝行了礼,道:“表舅说笑了,您怎么会帮我呢,不害我就是万幸了。”

他偏着头看顾锦朝:“你这人真怪,别人让我帮我还不屑呢!”

顾锦朝叹了口气:“…我的名声够差了,倒是觉得无所谓了,您可别和我牵连,怕坏了表舅的名声。就此告辞了。”行了礼,转身疾步走了。

走在路上墨雪还没回过神:“真是个怪人…幸好您以后不用和他打交道!”

顾锦朝却想起她前世听过这个人的传闻…长兴候的世子,当年可是名动京师的。

第二十四章:松口

叶限虽然是长兴候的嫡子,却生来体弱,不喜欢舞刀弄枪打打杀杀的。他天资异常聪慧,又有一个翰林院大学士的外公,听说七岁的时候就能随口成诗,却不喜欢考取功名。直到二十岁之前,长兴候的世子一直没有什么突出的地方。

后来神宗即位,长兴候一再被张居廉打压,世子这才进入官场。官位一路高升,这人特别擅长阴谋算计,很多老成精的人都玩儿不过他,性格阴晴不定,不按牌理出牌,陈玄青为人正派,当时便特别痛恨此人。

锦朝还记得他好些事情。

当年太祖皇帝打下江山,为了提倡节俭朴素,永不忘本的作风,便制定了宫廷膳食每餐必有一道豆腐的规矩。后来到了神宗这里,不耐烦每天宴桌上都有一道寡淡的豆腐。世子爷便给他出主意,这豆腐可以用鸟的脑髓来做,表面看去仍旧是白嫩光滑的豆腐,吃起来却是极品的珍馐。

神宗十分赞赏这个主意,吩咐下人去做,这每盘豆腐都要用去成百上千的鸟脑髓。宫人跟着效仿,连王公贵族,大臣家眷也流行起了这道千鸟豆腐。一时之间燕京的鸟都被打绝了。

再有一次,万历七年的时候,叶限掌管大理寺时,想研究凌迟之刑最多可割多少刀,动用权力把犯人调出来,兴致勃勃地亲自试,当时足足杀了三十七人,才让他研究出了最多的割法。

此事震惊朝野,许多谏官上言要让皇上定叶限的罪,偏偏皇上喜爱他得不得了,说长兴候为国征战数年,保卫边疆,怎能因为几个犯人就定他儿子的罪。又当朝问起叶限怎么才能割最多刀。

叶限缓缓摇头道:“不用刀,将人绑在木床上,浇灌开水。再用铁刷刷到直见骨…”

…想到叶限后来做过的那些事,顾锦朝脸色一阵阵难看。千万不能惹这个活阎王,不然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入夜之后垂花厅里点了八盏羊角琉璃灯,又摆了夜席。

太夫人由五夫人服侍着入座了,举头看去却没见到叶限,招手让顾锦潇过来,问他道:“你表舅怎么不在席上?”

顾锦潇恭敬回答道:“祖母,表舅说他呆在这儿闷得慌,想到处走走。”

太夫人皱起了眉:“你怎么那么不省心!你表舅病还没好,要是在这府中犯病了可怎么办!”

五夫人在一旁安慰她:“母亲,您不用担心他,请了贵州普定的萧岐山医治后,他的身体已经好了许多…您先喝这碗川贝莲子银耳羹,我派人去找就是。”

既然是五夫人说话,太夫人神色稍霁。又想起二夫人所说今日下午之事,看着五夫人清丽干净的侧脸,却不知该如何问,或者是她该不该问。她虽然是五夫人的婆婆,但是她也是长兴候的嫡女…

太夫人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五夫人招了好几个护院过来,还没等她吩咐好去哪里寻找。就看到一个清瘦削长的少年走来,衣带翩跹,灯光渐渐拢在他身上,侧脸白玉无瑕,泛着暖玉的微光。忙迎上去拉住他的手,也有几分担忧:“你这是去哪儿了,怎么这么久没回来…”

叶限淡笑说:“二姐不用担心,我钓鱼去了。”他手上提着草绳,拴着一只黄色的锦鲤,还活蹦乱跳的。他提在五夫人面前晃了晃,好像要讨她夸奖的样子。

五夫人哭笑不得:“这鱼是太夫人养的!算了,懒得说你。”

叶限收了自己的鱼,道:“这鱼稀奇,别的鱼都聚过来抢食,它偏不动。你看--鱼也有脾气了!知道不食嗟来之食…不过我可不觉得这鱼聪明。”

五夫人道:“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你快洗了手入席了。”

叶限便把鱼交给一旁站着的书童,嘱咐他:“放在我书房的大瓷缸里,和乌龟一起养着。”书童怕鱼死了,立刻就提着鱼往回跑,想找个水缸先养起来。

五夫人又和太夫人说话,席过后顾四爷一家也该回去了,不知道该是谁去送。

太夫人就道:“我也该去送送,这么多年了,还有什么恩怨不能了解的,再者纪氏都已经病成那样了…你再库房里找两株百年人参,给老四带回去…”

五夫人点了点头:“媳妇知道了,等得空了,我也去瞧瞧四嫂。”

席罢后夜色已浓。

顾锦朝最后乘着青帷华盖马车离开祖家,父亲便要和她乘坐同一辆车,他听说了下午横斜居的事情,有些兴致勃勃地问女儿关于她女红的事情。

“…还是澜姐儿和我说的,我竟然以前都不知道,你怎么没告诉过我?”

顾锦朝突然想起刚才宋姨娘给他擦眉毛上的白霜,轻声说:“父亲,要赢得过别人,便不要让别人知道自己有什么底牌。”

父亲就皱了皱眉:“你要赢得过谁?还什么底牌不底牌的,难道有谁会害你不成?”

锦朝笑了笑,就不再说话了。

次日她去给母亲请安,那两株人参已经送到了,徐妈妈熬了浓浓的人参乌鸡喂给母亲喝。

锦朝接过青釉菱纹的小碗亲自喂母亲,那次犯病之后母亲的精神一直不太好,怏怏地靠在大迎枕上,听着锦朝慢慢跟她说话。喝完汤之后,她又替母亲捶腿,怕她长时间不动腿会不舒服。

纪氏跟她说:“昨日你弟弟来陪了我一天,我跟他说起你…那孩子也不知怎么的,竟然和你一点都不亲。你十二回外祖母家的时候,带他一起回去看看吧,他也少去他外祖母家里住…”

锦朝点点头,顾锦荣不喜欢她这事她也知道。再怎么说,顾澜跟他灌输这个观念也有十多年了,一时半会儿改不过来。她恐怕也要想些办法让顾锦荣和顾澜生疏一些,现在母亲的病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次发作,要是顾锦荣还事事都听顾澜的…恐怕日后会很艰难。

纪氏轻喘了口气,慢慢说:“你还记得你二舅吗?”

锦朝笑了笑:“当然记得,二舅喜欢养蛐蛐和鸟,还送过我一对画眉鸟…”

外祖母只生了大舅和母亲,二舅是庶子,因而过得十分清闲,喜欢侍弄花草,也喜欢养些鸟和鱼。

纪氏道:“你二舅有一房姨娘,叫云锦,原先是他通房,你二舅妈嫁过去之后才抬起来的。云湘是云锦的妹妹,两人长得很相似…你父亲当年十分喜欢云湘。”

锦朝不知母亲为何突然提起二舅的姨娘,疑惑地看着她,纪氏的神色却很平淡:“云湘应该有两个姐姐,还有一个早年放出府了,嫁了一个县丞的儿子做妾。云湘当时去看过她,她生了一个女儿…”

锦朝突然预感到母亲要说什么,她握住了母亲的手,紧紧地看着她:“母亲…”

纪氏继续道:“那个孩子,今年该有十五了,和你一般大。”她说着自己却已经忍不住了,声音抽紧,渐渐的弱下来,眼眶已经通红,“你去找云姨娘问问,那个孩子出嫁没有…”

锦朝却又安静下来,她怔怔地看着窗外枝桠的影子投在黑漆的小几面上,炉里烟直直上升,慢慢都散开了。这屋子里阴沉沉的…没有点炉火,干冷的屋檐挡住了阳光,母亲的脸上只有一片淡淡的阴影。

她想了想,轻声问:“墨雪姑娘,是不是把祖家发生的事都告诉您了?”

纪氏轻点了头,如果不是这事,她恐怕还下不定决心…她竟然不知道,顾澜的胆子都这么大了,虽然她的锦朝也不是好欺负的,但是看着听墨雪说当日的场景,她心中却又忍不住抽痛…哪个母亲见得自己女儿这么被欺负。如果不是宋姨娘,顾澜敢这么对她吗?

顾德昭宠爱宋姨娘,她也知道。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两人之间早没了当年的感情,留不住的终归留不住,当初顾德昭一心为了娶她离开祖家,后来抬姨娘纳小妾还不是一个接一个的,她早就已经不在意了。

…但是,宋姨娘要是敢仗着宠爱来害她女儿,那却是万万不能忍的!

明知道母亲同意这件事,她应该高兴才对。但是顾锦朝却实在高兴不起来,母亲为什么同意了,她心里比谁都清楚,如果不是为了她和弟弟,她怎么可能同意。

她继续替母亲揉着腿,轻声道:“母亲,您放心吧,我知道怎么做的。”

第二十五章:纪家

锦朝找了罗永平过来,吩咐他准备给外祖母的东西:“…要几匹颜色庄重的素缎织布,是清居阁的最好。还有几整盒的松仁粽子糖、琥珀糖、葱糖,另外还要准备一把长命金锁…”三表哥的嫡子也快满一岁了,正好送给孩子做见面礼。

罗永平应下来,一天之后置办的东西就到了,都装在红漆梨花木的盒子里,十分精致。

顾锦荣却不太愿意和她一起回去,和纪氏说:“…我还有功课没做,先生说描摹状物,要写一篇与格物致知论相同观点的文章…”

锦朝正在旁边,头也不抬地问他:“是八股制艺吗?”

顾锦荣紧抿着嘴唇,方才点了点头。

锦朝便说:“你才十一岁,周先生就已经让你写八股了?你通读四书了吗?”

顾锦荣一时没话说了,这不过是他找的由头,他现在可还不能写八股制艺的!没想到顾锦朝还真的懂这些,见顾锦荣不再说话,纪氏就暗叹了口气。

顾锦荣也没办法,让清修帮他收拾了箱笼,跟着顾锦朝坐上另一辆青帷马车?n?n地往纪家去。

纪家所在的通州三河县与适安路程较远,锦朝只带了青蒲和采芙,父亲派了一大帮的护院婆子跟着他们,一行人浩浩荡荡到了通州地界,外祖母早派了人在官道上等着他们。

锦朝早就给了外祖母书信说要回来,看到连外祖母贴身的管家都派到这儿等着迎他们过去,锦朝也只能无奈笑笑,外祖母还是宠爱她的。

顾锦荣似乎与她赌气,这一路都没有和她说过话,锦朝也想不起又在哪里得罪了这位小祖宗,心想怕是私底下顾澜跟他说了不少话,也就不想理他。她挑开青色螺纹细布帘看窗外,通州为京杭大运河的最北端,沿着京杭大运河的宝坻商号众多,非常繁荣。三河县也有宽大河流,浩浩荡荡,码头旁边停靠着船坞。

要是走到郊外,还能看到打渔人家,屋檐下挂着腊鱼。大雪堆积着,农家草房也贴了红红的对联,孩子在田地间跑来跑去,这些全是她所熟悉的景象。

锦朝看得眼眶一热,前世嫁进陈家之后,她再也没有来过三河县。

她想起了自己的外祖母。

外祖母与母亲柔和的性格不同,她掌管纪家之大小事宜。

纪家在通州是有名的富庶,虽然在朝为官的族中人并不多,也无高官位之人。但是纪家有贯通江南与北直隶商运的商号,又有通州诸县多处田产、地产。当年外祖父年轻时突发疾病死亡,外祖母成为未亡人,亦将纪家管理得有声有色。

虽说士农工商,尊卑有别。但是像纪家这种大户,在燕京还是有很大名声,官吏之家也常与之往来。

在锦朝眼中,外祖母不同于一般的长辈,她不喜欢女子被拘在闺阁中,也并不要求纪家女子学习女德。她对锦朝更是十分宠溺,由于外祖母的影响,锦朝幼时一直比别的女子更自由。

她甚至还能在丫鬟陪同下去田庄里玩儿,到田里捉蝴蝶。

回去的时候满手都是泥巴,外祖母坐在灯旁挑了灯花看书,笑着让一旁的宋妈妈帮她擦手,又抱了她在膝头上教她认字,若是认出一个字,就奖励一块绿豆糕。锦朝调皮不肯认字,赖在外祖母怀里要和她讲今天又做了什么,谁又惹了她不高兴。

讲着讲着就累了,就在外祖母怀里睡着了。

“…表小姐、表少爷,可以下来了。”车外传来随行管家的声音。

又有下人抬了轿凳过来,让锦朝踩着下车来。顾锦朝举目看去,这是纪家内院的一处院子,叫卿碧阁,种了满园簌簌的竹林,又用太湖石堆积了假山。他们竟然直接过了垂花门到内院了…

旁边一个容貌清秀的女子立刻迎了上来,拉住她的手笑道:“朝姐儿也终于到了,这下祖母可该高兴了。”她穿着绛红色缂丝褙子,淡红的月华裙,看起来十分清嫩。锦朝这才认出来,是她的三表嫂刘氏。

三表哥取了刘氏为妻,刘氏是江南人,祖上出过几门进士,也是个显赫家族。

锦朝行了礼,拉顾锦荣过来:“这位是三表嫂。”

顾锦荣并不太想理人,不过看刘氏满面淡笑,十分温和,也才不情不愿地喊了声。

锦朝都想叹气了,放开顾锦荣的衣袖不再理他,挽了刘氏的手边走边说话:“三表嫂竟然还亲自过来接我们…我算着淳哥儿也快周岁了,不知道长胖没有,可要抓周了?”

刘氏两年前才嫁过来,一年就生了嫡子,也是有福气的。笑着拍拍顾锦朝的手:“不麻烦,要不是外祖母正在帮你布置院子,恐怕还要亲自过来呢。你也是来得巧,淳哥儿两日后就周岁了,现在长得白白胖胖的,好动得很。”

锦朝道:“男孩好动才好!”又道,“外祖母在帮我布置院子?”

刘氏点点头:“你原来住的栖东泮,祖母早几天听说你要来就叫人整理了,又让花匠从暖房里搬四季海棠出来,布置得花团锦簇的,十分好看。我也正要带你去栖东泮看看…”

锦朝哭笑不得,这四季海棠开花受不得寒,从花房里搬出来,不几日就冻坏了。

栖东泮临近外祖母的住处,两个院子还有回廊连结,只隔了一小片湖。她五岁之后就住在栖东泮,却常常赖在外祖母的院子里吃住,不肯回去。她走到院子外面,发现自己小时候种的那棵槐树还在。

落叶后的槐树枝干清瘦,枝桠交错,劲如铜铁。

门口站着几个刚留头的小丫头,给她们行礼。走进栖东泮之中,院子里正热闹着,一大群人围拥着一个穿檀色素缎褙子的人,一旁穿大红色遍地金的妆花缎衣的妇人正扶着她的手。

锦朝不由得红了眼眶。

外祖母的声音很平和:“抄手游廊那边不要放花盆,朝姐儿喜欢站在那儿看湖水…”

“祖母,朝姐儿来了。”大表嫂含笑喊了一声。

外祖母转过头,还是锦朝记忆中的样子,端正的脸,看起来十分严肃,甚至会给人严厉的感觉。锦朝似乎又想起那年清明阴沉,她一个人跪在外祖母坟前哭,纸钱的灰烬飘得满天都是的场景。

外祖母的娘家是扬州吴家,祖上出过好几任都转运盐史,富庶一方。

“朝姐儿!”外祖母向她走过来,脸上带着微笑,脚步甚至有些快,“外祖母大半年没看到你,怎么又长高了…”她摸了摸锦朝的头发,却发现她眼眶红红的,也不说话,笑着问她,“怎么,我的朝姐儿看外祖母还看傻了不成,是不是这一路太累了?”

和母亲说一样的话。

顾锦朝吸了口气,笑着回答外祖母:“我只是太想您了!”

顾锦荣站在她身后,也向纪吴氏问安。纪吴氏看着他不住点头:“荣哥儿长得真快!样子像你父亲,性子也比以前沉稳了。”纪吴氏笑着说,“你小的时候,每次见到我都会被吓哭…”

顾锦荣笑了笑,他当然不记得这些事了。

纪吴氏又叫那妇人过来,三十多的年纪,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拉着顾锦朝的手:“我们朝姐儿倒是越长越漂亮了!”是大舅母,母亲唯一一个嫡亲兄弟的妻子,娘家是有名的茶叶大户安香宋家。

纪吴氏今年已经六十多了,身体还是很好,走路平稳。要是有人第一次见她,肯定是以为她是个非常严厉的人,其实外祖母待孩子都是十分慈爱的。锦朝拉着她的手,外祖母早年刚管纪家的时候,事事亲力亲为,还常下田庄地头,这一双手磨得十分粗糙,但是却令她格外安心。

纪吴氏吩咐一旁的管家准备锦朝爱吃的菜:“…把上次二爷去苏州带回来的四鳃鲈清蒸了,再从地窖取黄芽菜,做醋搂黄芽菜。还有红烧兔头、冬笋火腿、炙蛤蜊、烧鹿肉…”她垂首细想,又说,“加一盏雪莲炖乳鸽。”

锦朝忙拉住她的手:“外祖母,太多了些!”光是那道四鳃鲈就够费心的了。

纪吴氏笑笑:“你难得来!都是些你喜欢吃的。”又转头问锦荣,“还不知道我们荣哥儿喜欢吃什么?你姐姐喜欢吃清蒸四鳃鲈,二舅每次去苏州总要带一些回来。”

顾锦荣道:“我并没有特别喜好的…”心里却微微一动,他也喜欢吃鲈鱼…

纪吴氏带着锦朝先看了栖东泮,还是她原先在这儿住的布置,只是多加了些青釉花瓶,放了许多的腊梅,院子里也遍植海棠,一簇簇淡红的花映衬着积雪,十分漂亮夺目。内室里加了黑漆美人榻,铺上蓝色杂宝卷云暗缎的靠垫,用金丝织了流苏。

锦朝看着这些一时沉默。她想起后来曾经有人问过她,问她恨不恨自己的外祖母。

如果不是外祖母这样娇宠的养着她,不替她的将来考虑,她又怎么会是后来那个性子?

第二十六章:商议

纪吴氏宠她,阖府皆知。

小时候她在二表哥的书房里玩,看上了一块他最喜欢的端砚,非要搬回去,二表哥凡事都是让着她的,这块端砚却不肯相让。她转头就说给纪吴氏听,纪吴氏听后二话不说,让二表哥把端砚送到她书房里,又吩咐下人在库房里找了两块好的端砚送过去。

那块端砚原本是二表哥开蒙的先生送的,他视若珍宝,那天他一个人在书房里对着一丛丛碧竹站了很久,静默不语。锦朝倒并不是很喜欢那块砚台,她只是喜欢上面雕刻的梅花鹿,玩儿了没几天就扔到了书房角落里发霉,后来再也找不到了。

此事之后,纪家的丫头婆子也看明白了,连纪家嫡子都不能和锦朝相争,整个纪家,还有谁能比顾锦朝能得太夫人宠爱的!她更是被下面的这些人惯得不成样子了。

看过了栖东泮,一大群人又围拥着纪吴氏到了外院的涉仙楼,这是纪吴氏回见各处商号掌柜和田庄管事的地方,大舅等人早就等在此处了。纪家只有一个嫡子,一个庶子,锦朝还有两个早已出嫁的姨母,不过两人都嫁得远,几年不能回燕京一趟。

大舅和大舅母育有一子,一个通房生的庶长子年幼时就死了,嫡长子便是二表哥纪尧、庶子是三表哥纪昀,他的妾室所生一女已经出嫁。二舅与二舅母生了四表哥,纪粲,还有两个未出嫁的女儿都是妾室所出。云姨娘并没有生育一子半女的,在纪家的地位并不高。

锦朝此时也正好把自己带来的东西拿出来,各房的礼物,给自己大侄子的长命金锁,还有给外祖母带的糖盒。外祖母见她拿出好几盒黑漆盒子的糖,便笑她:“还记得我还吃糖,竟然带了这么多,我人老了,可是吃不了的!”

锦朝笑眯眯地挽着她的手道:“您怎么会老了,头发还是乌黑油亮的,精神比我都好呢!”

顾锦荣也一一给两位舅舅以及表兄行礼。

纪尧是纪家的嫡长子,身着月牙白细布直裰,发上簪玉箫簪,面容俊秀,身材高大。

纪吴氏和锦朝说纪尧:“…如今在和我学管家,倒是学得快,宝坻那间酒楼给他经营,生意红红火火的,还弄了不少招牌菜,你要是想去试试,便让他带你去!”

纪尧淡笑向她拱手:“许久不见表妹了。”

顾锦朝也朝他一笑,心中却又诧异,在她的印象中,一直觉得二表哥的爱好是读书,而不是从商。他身上有种读书人温润从容的气质。不过他是纪家的嫡长子,也容不得他挑自己喜欢什么。

大舅身材高大,面容沉稳,如今已是四十多了。问起顾锦荣的功课。

顾锦荣答:“…没有在国子监进学,而是在七方胡同与周先生学习。已经讲完了。”说到读书举业的事情,顾锦荣便慎重了很多,毕竟大舅是中过举的,他三年后也要参加秋闱,心中却没有几层把握。

大舅便点点头,道:“你年纪尚小,一次不中也没有什么。你三表哥倒是在国子监做荫监…”

大舅母笑道:“如今可是举监了!”

那就是过了乡试中举了!锦朝听着心中也很高兴,她只依稀记得纪昀是中过举的,后来还参加了殿试,却没有擢庶吉士,也就算了。但是具体是什么时间却记不太清楚,没想到是这么早。

站在一旁的纪昀却只是笑了笑,他为人十分沉稳。

顾锦荣恭喜道:“还没有听三表哥说过!少年举人,确实十分不容易!”

他自己读书,当然知道要中举有多么不容易,何况纪昀还不到二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