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见钰一晚上看着昔日跟班如今围着万翼团团转,心下百味杂陈。忽然耳边听人唤一声,“殿下……”那声音不似一般男子那么暗哑低沉,发字带着点温温散散的疏懒劲儿,却渗出犹如玉器一般的通透感。

他蓦地一退,怒瞪向那人,“要说什么便说,靠这么近作甚。”

万翼道,“只是问殿下,这回戏唱完了,可要再点新戏?方才殿下似乎听得不太尽兴。”

祁见钰正了身,接过戏单胡乱翻着。万翼等在一边,若他的目光稍稍在哪台戏上停留的久些,他便低声为他提示一二。

这般温雅周到的姿态,却不独独属于他一人,凡是与万翼交邻之人,皆能得到万郎的悉心照顾。

心下憋愤不满,可不见那人,却想靠近,既见他,又羞怒难当……

“殿下?”那人突然又道。

祁见钰蓦地回神,发现自己不意间,竟按住万翼点在戏单上的手!

他肤色略带些病态的苍白,手极瘦,指骨分明,衬着袖口一抹天青色的官袍,犹带白玉一般的质感。

他愣了一下,微凉的体温也在他掌下微微一动……

祁见钰下意识的改按为握,待意识过来,又如触电一般,急急甩开。

接下去他也不知自己点了什么,看了什么,懊恼又心烦。直到宴席散场,济王殿下才稍稍恢复了往日风度,御马回宫。

万翼结束晚宴回到本家府邸后,小书童已等在房门口。

见公子回来了,他急凑近,附耳道,“公子……宫中又来信了。”

“哦?”万翼拍拍他的头,随他到书房取新帝的私信。

明面上,自入翰林院以来,新帝就不再联系他,俨然是忘了有这么一号人的存在。

但每月入夜,皇帝便会派暗卫送来一份奏章,上面朱砂批阅的痕迹尚新。翰林与庶吉士的本职便包括为皇帝近侍,入值内廷,编纂文书,为文学侍臣,草拟诏书。

但新帝夜里密传万翼的奏章,与白日翰林们修撰的歌功颂词不同,皆是不可宣之于众的暗事……

不论是磨练抑或是借此以探万翼的诚意,又或是令万翼脏了手,好留一个制衡的把柄……一君一臣此刻已然是同一条线上的蚂蚱。各自捏有对方的短处。

万翼揉了揉额头,打开奏章大略浏览一遍后,搁下手。

“公子?”

“先放着,明日再处理。”好好的年节,他暂时不想应付这些腌臜事。

小书童点头,小心收好了奏章,而后又捧出几个红包,“这是各地进京的小官送来的炭敬。”

所谓‘炭敬’,便是取暖费的意思。也算是官场潜规则,每每年假前后,各地官员进京时,都要给大小的京官送红包,以求安稳庇护。

与之对应的,还有个暑期的‘冰敬’。

所送金额,至少要八两以上,装着各种银票的信封上还贴有雅名。

比如四十两,便称“四十贤人”;若三百两,便称为“毛诗一部”,取自《诗经》三百篇的名头。

若有大手笔,送到千两,那可是倍儿有面子的事,千两银子的雅号乃“千佛名经”。当初爹爹万安任首辅时,每到年节,一水的“千佛名经”,金银珍宝。

万翼幽怨的扒开手头上薄薄的红包,上头金额最高的,才“四十贤人”,爹爹,翼儿委实无言见你呐。

数完炭敬后,万翼索然无味的就寝去,影一无需万翼开口,只等公子一站在塌前昂起头,影一便快如闪电的在他喉下半寸以巧妙的指法,一挪一压!

霎时万翼捂住嘴干呕一声,将一颗黑丸吐出来。

原本脖颈上微微突起的结喉消失了,万翼干咳几声,小书童立刻递上碧绿的凉药,等喉咙淡淡的烧灼感褪去,万翼揉了揉脖颈,“可算是舒坦了。”日日喉头梗着一颗结喉丸,滋味难为外人道也。

“公子辛苦了。”言仲看着他面上掩饰不住的惫色,分外心疼,“这几日公子便好好休息,其余应酬就先挡了吧。”

万翼点头,尔后又忍不住摇头,“明早的先挡住,午时兴许还要拜访贵客。”

“是,公子。”

万翼阖眼,未几便沉沉睡去。

临睡前隐约有张脸一晃而过,万翼眯着眼,口中低低哼唱,“虎……你他日途也么穷。抵多少花无百日红,花无那百日红……”

第三章

正月初三,宫中赐百官金银幡胜。

万翼换好朝服后不太情愿的睨了眼装着幡胜的玉匣,那以镂金箔为人剪罗彩为花的风骚幡胜,在淡金色的晨光下,着实能把人眼给闪瞎。

大周朝的嗜美风尚在此处可窥见一斑。

“公子,再耽搁下去可赶不上进宫谢恩了。”

万翼长吁口气,执起碳笔细细描画,将双眉勾勒得斜飞入鬓,英气风流。承袭了爹娘的身高优势,他比寻常女子高了半个头以上,里衣巧妙的含有垫肩,修饰身形,脚踏锦履。服下结喉丸,待最后束紧了窄细腰身,他一手负于身后回眸一笑,端得是长身玉立,风采翩翩。

言仲小心捧起幡胜,将这骚包无比的发饰轻巧地插在官帽上,“公子,快戴上它吧!该走啦!”

万翼只得无奈的低头,任由小书童将这顶明晃晃得扎眼的官帽,套上发冠。

到达宫门外时万翼虽晚,却也未迟。

又约莫等了一盏茶的功夫,朱红的宫门沉闷地‘咿呀’一声,缓缓打开……

内侍太监拉长着尖细的嗓子,“宣——百官觐见。”

万翼低下头,视线从朱红的宫门前移开。

耳边内侍太监的声音甫断,不远处另一位内侍紧跟着复念一遍,“宣,百官觐见——”

犹如回声一般,传话的内侍们连接着大殿和宫门,一个接一个,将话又传回殿内皇帝耳中。

直到再听不见声音了,百官才缓缓移动,走进皇宫。

万翼的官职太小,随百官叩首谢恩后基本无事可做,只得百无聊赖的扫视一圈附近官员,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大学士……我知道您年轻时也是个美男子,可是……可是您现在已年逾花甲,再如何往脸上填脂抹粉,也挡不住那深深的沟壑……

最要命的是,此刻他正在口沫横飞,那一张不断龟裂的脸啊……

万翼暗暗掩面,真是惨不忍睹。

左右看了一圈,他大概是这附近唯一一个不着脂粉的官员了,就连李欢卿与商珝,今日都应景的在脸上薄薄润了些荧粉,嘴上抿了淡淡的红脂……好在他们皮相不错,又俱都年少,猛一眼望上去还是颇为秀色。

哦……不对,除了他,朝堂上还有一个人也是未施脂粉。

济王殿下仿若感应到万翼的目光,微微侧脸,冷睨了他一眼。

万翼只做不知,恢复了恭顺谦良之貌。

退朝时万翼随着人流漫步而出,不少各地方官员正在宫门外逮着京官送碳敬。

有意无意的,济王殿下未回宫,而是与他那庞大的跟班团一道出宫门,还总在他前后晃悠,身边的仆从手上一叠叠华丽丽的“千佛名经”正在不断增高……

万翼的地理位置不好,尽是捡济王殿下的剩尾,往往前一脚送完济王“千佛名经”的地方官,下一刻轮到万翼,就默默掏出“四十贤人”……

对比鲜明得令人泣血。

济王殿下暗暗斜视万郎那张越来越黑化的脸,难得能欺负万郎一下,感觉好极了。

深明他心意的刑部尚书囧然的扭过脸,殿下……果然是初识情爱的少年人,悄悄欺负心上人这种纯爱心情……离他好生遥远了……

年轻真好啊……=v=

“尚书大人……”左侧的侍郎吞吞吐吐道。

老狐狸扫一眼。

“您……您额上的粉脂……”

老狐狸悚然一惊,即刻迅速退到后列从宽大的袖袍中掏出一面小铜镜,周遭人高马大的仆从立即团团围住,给予掩护。

尚书大人于是抓紧时机,在人墙之下对镜卖命扑粉……

济王殿下欺负完人,心理平衡点了,再看那人,又觉得……觉得……

在下一个地方官奉上“千佛名经”时,济王殿下直接将人唤到跟前,低语几句……

万翼将手中寥寥无几的“四十贤人”放入袖中,而后意外的被一个身着红色官服的地方官拦下,要知朝服一至四品是绯色,五至七品乃青色,八、九品为绿色。

他这是要……?

只见这四品大员从怀中摸出一张尚温热的“千佛名经”,双手递给他……

万翼觉得自己的大脑很冲击……不过看到对方比自己更痛苦丢份的表情,他向来与人为善,怎么忍心令对方为难?

这“千佛名经”,他就当是做好事,哎,勉为其难的收了吧……

小书童:公子……你还可以更无耻一点点……(﹁﹁)

第四章

她在醉玥楼已经待了三年,崔妈妈说,再过两个月,就要让她出去挂牌接客。

君怜我,君怜我……

这个名字,她嫌恶的皱眉,拼死也要从这个地方逃出去!

“啊,对不起……”

路过庭院,突然从角落冒冒失失的冲出一个仆役,一头撞进万翼怀中。

万翼迅速退开身,垂眼看去,眼前做杂役打扮,正慌乱地不住道歉的……少年(?),委实很难令人识不破是少女。虽然脸上和脖颈抹了黑灰,但是姑娘呀,你那嫩生生的耳朵和手腕,可是白皙无比,即便刻意压低,那娇细的声音也完全背叛了你呐……

少女似乎身上还带着伤,一撞之下,又踉踉跄跄的坐倒在地。

“还站得起来吗。”万翼未出言点破,只静静朝她伸出手。

君怜我怔怔抬起头,眼前的美少年眉目含笑,一身皎白的朱子深衣,举手投足间,风姿雅致无比,他向她静静伸出手,身后是一派绚烂的灯火,但在她眼中,再绚烂的灯火也比不过刹那间他双眸的璀璨……

微微有些怯意的握住那只手,随后身子便被一股大力拉起,起身后,她忙又迅速缩回手,背在身后。

那少年未再开口,只点了个头,转身离去。

他仿若一个迷梦,渐渐消失在长廊尽头。

(美好邂逅之画外音):

万翼不着痕迹的抚抚自己的前胸……

这么大力撞来都没有感觉? ̄□ ̄||

心中暗暗喷泪,易钗得太成功,也不知该喜还是该悲……

她第二次见到他,是在十日后的梳拢会上。

那日她还未溜到前门便被龟公打手们发现,崔妈妈大怒,当着所有姐妹的面,上了一夜针刑,还未待她身子大好,便将她的梳拢之日从两个月提前到十日后。

梳拢这日,崔妈妈怕她野性难驯,灌了她半瓶软筋散后,便挟着再无力挣扎的她换衣上妆。

当她的长辫被拆开,以金簪盘成髻,挽上发后,一行清泪再止不住,无声滑下。

雏儿们在正式挂牌前只梳辫,待挂牌接客后,才梳髻,这便称……"梳拢"。

“崔妈妈,这……?”为她上妆的嬷嬷怕眼泪弄花了妆,发愁道。

崔妈妈满意的点头,捏着小手绢捂嘴,“甭补了,男人就喜欢这样我见犹怜的调调,哎哟我的小心肝,你真是深明大义,可塑之才啊!今夜好好为妈妈博个好价钱,妈妈定不会亏了你的……”

怜我姑娘大惊失色,忙死命眨眼,我忍,我拼命忍——

糟糕,眼泪憋不回去了……┭┮﹏┭┮

上台之前,崔妈妈附在盛装打扮的她耳边,小声叮嘱,“记得,左边那个是侍郎家的公子,好色又抠门,赏钱给得最少了,看右边,对对对,最右边那个,是太尉家的小公子,不过听说他近来一直在追求都御史家的三小姐,那三小姐据说是京城第一美女,怕是没戏了,不过不用太担心,看到了没?他身边那个穿着白色深衣的……哎哟,不愧是我的小祖宗,原来一早你就锁定他了!”

君怜我一愣,将目光从那位熟悉的美少年身上移开,询问的看向崔妈妈。

“你竟然不识得他?”崔妈妈一指点了点她的额,“就算不识得他,也该识得那句‘天下莫不知万郎之姣也’……”

她方才恍然大悟,“……他便是,便是那个万郎?”

“这般风采,还能是别人?”崔妈妈道,“几年前,他可是名动京城,与济王殿下并称‘太学双璧’,风头无匹,可惜不得圣眷,打从进了翰林院,便再无声息。”

她轻轻咬了咬唇,“……崔妈妈,我……”

崔妈妈直接戳破所有的粉红泡泡,“甭说啦,他再如何也是个满楼红袖招的人物,莫说你选他,也得他愿意买下你。”

她倔强的抿着唇,上台后谁也不看,只看着他一人。

朱唇轻启,她临时增加了一门歌艺曲目,“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最后……

最后彷如梦境成真,从那张弧线优美的嘴唇中,吐出一句话——

“崔妈妈,万某要了这位姑娘了。”

出醉玥楼时,天色尚早。日头甫落西山,还留有一丝余温。

尉迟迟拱手道,“恭喜万郎,那清倌儿容貌楚楚,你今日艳福不浅呐。”

“若尉迟兄喜欢,万翼不吝惜割爱。”

“千万别,”尉迟迟苦着脸,“三小姐生平最恨这个,你可别害我。”

万翼低笑,“万某可是为了尉迟兄两肋插刀,主动退出都御史家的女婿之争。”

“好兄弟啊!”尉迟往万翼肩头一拍,“日后若未来的嫂夫人计较这一段,我定会为万郎你证明清誉!”

万翼鼻腔嗯哼一声,不置可否。

尉迟迟只得讪讪的摸摸后脑勺,没话找话说,“那清倌儿你打算搁在醉玥楼调/教几天?拖太久……那个……恐生变数。”

万翼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

尉迟迟看他没搭腔的意思,只得厚着脸皮主动提起,“那……那商兄和李欢卿那里……咳咳……”若被他们两知道他怂恿万翼纳妾,非跟他断交不可。

万翼潇洒的弹了弹袖子,挟着尉迟迟的手,在一个半阖着眼,蓬头垢面的乞儿面前停住,“不知尉迟兄可有察觉,近来流落京中的乞儿,越来越多。”

尉迟迟一头雾水道,“这又怎么了?”

“仔细听他们的口音,”万翼道,“几乎全是西郡来的流民,万某查过,附近几个郡,皆多了许多陌生的外来乞民,新年伊始,朝中上下虽极力颂扬天下安定,皇威浩荡,可这些流民来势汹汹,恐有玄机。”

尉迟迟本是工部侍郎,自然知道一些情况,“这事工部尚书已派人查过,只能说西郡倒霉,年底突遭数百年难得一遇的冬季大水,可新历年最忌讳这等恶事,报上去不是存心给自己找晦气……”说到这,他压低了声音,悄声道,“我便同你说了,尚书打算将这事再捂一个月,等正月过后再呈报上去。”

万翼点头,“这事万某定会守口如瓶,尉迟兄且放心。”

“哪能呢,咱们是好兄弟!既敢跟你说了,岂会信不过你?”尉迟迟指天画地,以示自己对万郎坚贞的友谊,而后再骤然一压声音,“那……那李兄和商兄那边……”商珝其实还好,从不会利用首辅老爹以势压人,最头疼的还是李欢卿那条毒蛇,指不定哪天就一口将他毒得歇菜了。

万翼以袖掩唇,似一头狡猾的小狐,语带深意,“万翼可听不懂尉迟兄在说什么,有什么事能与尉迟兄扯上关系吗?”……

待两人谈笑着走远后,地上那位死气沉沉的年轻乞儿蓦地睁开眼,锋芒毕露。

“这般苟且偷生的日子还不知要熬多久……”不远处年老的乞儿剧烈的咳嗽着,手脚冻疮遍布,溃烂了大半。他也曾经是一名教书先生,不料原本安宁的生活一夕间堕入地狱,妻儿皆亡故,在辗转赶路途中唯一的孙儿也死了,如今只怕要客死异乡……

“天道不爽,这是因为当世君王并非天命所归,才降下的天罚……”

老乞儿惊讶的抬头,“……这话……这话太大逆不道……”

“若君王是天命所归,为何这些年时局大乱,百姓的生活日益艰难?民怨迭起?为何会在新历年,爆发出百年不遇的山洪?这般大凶之势,是苍天给予的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