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凉风连辩驳都再没有,转身举步欲走。

“我没有别的意思,”程峰“哎”了一声拉住她,笑容很和善,“昔日有说书人讲,一饭之恩,不惜吞炭纹身,毁容燔发以报的故事,你听了也是赞同的。我今日对你所做的,不过是区区不足效仿罢了。”

陆凉风停住了脚步。程峰叹了口气,“所以,还是不肯上来吗?”

陆凉风沉默数分钟,脚步一旋,戴好了机车帽,姿势漂亮地跨坐上机车后位,声线清冷:“开快一点,我不习惯慢吞吞的速度。”

程峰顿时就笑了。“好哇,那你坐稳啊。”

二十多岁的男孩子,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当下脚踩油门发动引擎。轰地一声,绝尘而去。

这一晚,不知何故,陆凉风陷入梦魇的绝境。

她看见地上有血。粘稠的,浓烈的,如红莲盛开,一朵一朵竞相争艳,就这样连成一片。她盯着它们,从深红变成渐黑,最后凝固,变化的过程犹如一场慢电影,镜头一如蒙太奇般一一平滑播放过去,置身其中,令陆凉风仿佛有一种错觉,无论如何努力,她都看不到这一片红黑之景的尽头。

她的视线一点一点往上移,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她完全无法克制住自己的欲望,仿佛已经中毒,根深蒂固,固执到近乎疯狂,她想看清这场景中的每一个存在,哪怕是后悔。

然而很快陆凉风就后悔了,因为看见了令她无法承受的一幕:一位老人,倒在血泊中。他的脸朝下,粉身碎骨,浓烈的红色之血一点点从他体内喷涌而出。血染衣衫,不过朝夕之间,大限已将至。

这个世界上,有一些人,一些痕迹,一些画面,是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无动于衷的。比方说老人,比方说孩子,比方说弱者。

陆凉风张口,拼命想叫喊,却发现恍如哑人,发不出一丝音脉。她慌得几乎失控,几乎落下泪来,她看见老人身下的血越涌越多,绵延流长。

陆凉风睁大眼睛惊恐地转身,终于看见另一个人。这个人,是这场景之中除她和血泊老人之外唯一的人。

是个女孩子,很年轻,倒在地上。她受了伤,手臂上的淤青历历在目,头发在凌乱中被散开,用来扎成一束马尾的黑色发圈早已不知掉落在哪里。她的衣服撕裂开来,露出凛冽蝴蝶骨,上面有擦伤,很严重的擦伤,似一场激烈爆炸案中留下的证据,但比起她流血的脸庞,也许她身上的这些伤并算不得什么。

陆凉风站在她身后,看得见她的背影,看得见她流血的侧脸,却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即使,她在这个画面中是没有五官的,陆凉风也知道她在哭,没有理由地,她就是知道。

这个人,努力朝血泊中的老人爬去,她伤得很重,已经没有力气再站起来,只能这样匍匐在地上,一点点靠双手爬挪过去,头上的血和眼里的泪混合在一起,蔓延过侧脸,淌下来,滴在地上,就这样滴了一路,就像心口上开了一刀,把心里的血都流了下来,完尽之时,就是她碰到老人身边的时候。

陆凉风就这样看着她抓住了老人的手,看着她整个清秀的脸庞已经全部浸染在血泊中,从眼角滑落的已不是泪,是血,但陆凉风知她分明是早有准备的,甚至是等待这一刻的,于是她一如脑中已经无数次预演的那样,紧紧抓住了老人的手,然后安静地闭上了眼睛,于血光中微微笑了一笑……迎接死亡。

“——!”陆凉风从恐惧中惊醒。一额的冷汗,正顺着她白皙的侧脸脸颊一滴一滴滑下来,在精致的下颌处汇成一个点,滴下来,落在手背上,在暗夜中连轻微的滴落声都那么清晰。她听见自己急促的喘息,下意识抬手捂住颈动脉的位置,还好还好,还在跳动,陆凉风闭了下眼睛,仿佛死里逃生了一次。

定了定神,她翻身下床,动作利落,拉开房门直直走向客厅找水喝。她从冰箱的冷藏室内拿出一罐矿泉水,拉开瓶盖径直灌入口中,喝水如喝酒,令人心底陡然升起些一醉方休的豪情。清澈的纯净水顺着喉咙直入胃部,冰冷的温度带来直接的刺激性,令陆凉风终于定下了神。

忽然,她眼风一扫,月光下,一抹修长的身影正静静地站定在她的不远处,咫尺近身。陆凉风陡然紧了紧神色,“谁?!”

“是我,”唐信这才发出属于唐信才有的那一丝音质,静定、深不可测:“好兴致啊陆凉风,连解渴的姿势都如喝酒一醉解千愁。”

她转身,终于看见他的身影。心中陡然暗骂一句大意了,连屋中有人竟然都没有察觉。

“你不用责怪自己的不警惕,”他的这句话,又是令陆凉风震惊的洞察力,“我说过了,无论你记不记得,有没有记忆,你的身体和意识,早已是习惯了我的。”

陆凉风沉默。她忽然对他出手,一招劈杀。用足了劲道,连手势都是不带感情的凶狠。

唐信站定,直到她的身形来到眼前,他轻轻一滑,如舞步般一个滑步,姿势华丽而轻盈,恰恰好躲过她的凶狠,与她擦身而过的瞬间,他搂住了她的腰,顺手截住了她的动作。

陆凉风大怒,“放开!”

“没用的。我说过的,我熟悉你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你也习惯我的气息和存在,这些习惯,你已经戒不掉了,”他微微一笑,拂过她额前散落的长发将之拢到耳后,“所以,放不放你,全在我;欺不欺负你,也全在我。”

强权,往往就是胜者。就算只是一时的胜者,在男女情事这回事上,也足够了,足够欺负,足够嚣张。

陆凉风慢慢转过脸。攻者断势,一如英雄断剑,她懂这规矩。所以她是连声音都没有一丝颤音的,“你要欺负也无妨,是我不敌你,受些教训也是应该。江湖上的规矩,我懂。”

这样的女孩子。说出这样一句话。忽然就让他心里的某一个地方隐隐疼了一下,不揪心,却要命。

从前他就是知道的,明明是寻常女孩子不应该懂的事,不可以随便受的教训,有时候,陆凉风也不得不懂,不得不受。从这个角度讲,陆凉风已注定做不了寻常女孩,有不得寻常快乐,无论她在不在乎,反不反抗,这都已是一件十分悲伤的事。以至于如今的陆凉风,用风尘二字形容固然夸张,但经风吹打受尘扑呛却是一定有的,性情间那一股对世事对人情的不在乎,的的确确是很有些浪子情怀的。

然而你该明白的,浪子情怀总是伤,这才是真的。

“下次不要再这样说了,”毫无预兆地,唐信放开了她,声音很淡,“没有哪个女孩子生来就该受教训的,包括你在内。”

陆凉风愣了一会儿。忽然间恢复自由,纵然控制着自己也不自觉仍是舒了一口气。

她沉默了一会儿,意外地主动开了口,“睡得不太好,所以才出来找水喝。”

对如今的陆凉风来说,这几乎已经是最大程度的解释和主动了,几乎让唐信有些受宠若惊的感动,同时在心里狠狠鄙视自己,普天之下做丈夫做到他这个“只要老婆愿意和我说话超过十个字我就很高兴”的地步,也只有唐信一人了。

唐信心情转好,连语气都变得轻松起来,“想和我说说吗?”

陆凉风独自思考了一会儿,过了很久,才“嗯”了一声。

唐信负手,有种坦然在里面,“看来我方才那句话没有白讲,你信我是真心的。”

“没有,”陆凉风脑中回想着他方才说的最后那句话,语气淡淡地,“纵然不知是你的真心与否,但不可否认,那仍是能令我觉得放心的一句话。”

话音刚落,来不及唐信说些什么,只听得她那淡淡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有这个感觉就够了,因为我可以放心的感觉已经好久没有过了。”

这一晚,夜凉如水,连星辰也无,月光从落地窗洒进来,大片大片的清亮。他和她就这样席地而坐,赤脚裸足,两个人各自拿着两瓶纯净水,如喝酒,在月色下竟也有些醉意。

陆凉风的视线望着远方,没有焦点,一把清冷声线徐徐讲着故事,“有没有听过这样一个故事?摩西向上帝祈祷请求饶恕顽民,被告之造一条铜蛇挂在杆上,被毒蛇咬的人只要一见铜蛇就能保存生命。”

唐信笑了笑,“摩西就凭了这一铜蛇之杖,救活了以色列人。”

“原来你也读圣经,”陆凉风喝了一口水,咽下水的姿势决绝一如咽下过往:“可惜我知道这个故事,不是通过圣经。”

“哦?”

“我十几岁时,就知道不得反抗手里有铜蛇形状之杖的人,”她那么平静,犹如说着别人的故事,“因为这是道上的规矩,想活命的人都了解。”

闻言,唐信停了停手里的动作。

“如何,”陆凉风因看见他不常有的怔楞而莞尔,“之前身为卧底的陆凉风,没有同你如此坦诚相待过吧?”

他没有回答,只是神情渐渐变得清冷些,“后来怎么会想去做警察。”

“不是想,是没有办法,”她说:“有人出现在我面前,只给了我这一条路,做警察,或者混道。选择前者是必然的,即使是死,还能死得壮烈些。”

唐信笑,笑声里不可抑制地有些讥诮,“所以,你没有想过会有如今这个现状吧。你没有想过,做警察,也会做坏事。”

陆凉风只喝水,不说话。她忽然开口问,“我算是一个好人吗?”

二十多岁的女孩子,却仿佛已走过旁人几十年的人生,受过伤,欺过人,凶狠过,委屈过,而今静静地坐着问出这样一句话,才似杏花飘零拂过凝着冰雪的枝头。

“唐信,”她没有看他,却问他:“在你心里,我算是一个好人吗?”

唐信没有回答,抬手喝了一大口冰水,神色幽幽。

他不是一个对女人有很多亲近的男人。在他很小、与流民度日的那段时间里,他就曾在母亲节这一日被同行的流民在衣领上插过一束白色的石竹,并被告之这是失去母亲的意思。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已然明白,这世上他最亲近的女性也已经没有了。

那个晚上的唐信握着手里的那一束白色石竹,让这样一种感觉沉进了心里:与他这一生亲近的女性,再亲近,也还是要失去的。

所以很多日子以后的唐信,即便脱胎换骨横空出世,纵然再鲜衣怒马香槟美人,每每想起十多年前那一束被插在领间的白色石竹,心里总有些压抑的底色,以至于多年以后,他都再没有对女人有太多想要亲近的意思。

除了陆凉风。遇上这个女孩绝对是一个意外,虽然如今他明白,这一场意外不过是她幕后的黑手精心策划的阴谋开端而已,但对唐信这一生而言,这件事的发生并不使他有太多的恼,毕竟,有了它,才让他和她的相遇成为一个事实。

“你是一个……”他斟酌着词句,并没有太多的犹豫:“……不算太坏的人。”

“哦?”

“你认为我在讨你欢心?”

“没有,”陆凉风声音清冷,但并不厌世,只当是在讲一个事实:“我这样的人,是没有欢心这种东西的,所以根本无须你费力来讨。”

唐信笑出声。“那么,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说吗?”他想起一些往事,并不介意告诉她:“因为这世上的骗局大多发生得很难看,而你陆凉风设骗局,却设得很漂亮。”

那是发生在三年前的一场相遇。

即便是一场骗局的开端,陆凉风依然本色演出。多年后唐信再想一想,才深觉陆凉风的心思何其缜密。若非本色演出,如何骗得了他这个早已见惯生死在灰色江湖中还能闲情度日的人。

那一日的唐信,正解决了风亭的一件事,心情尚可。这件事事关女人。

风亭的主营业务不言而喻,自然是高级会所性质,然而这一套放在表面的说辞,圈子里的人也都懂。别说唐信不是什么正经人家出身,就算唐信是,身后真正的老板唐涉深即使出身正经也不见得就是个正经人,授权的事涉足何种范围,唐信自然摸得透。所以,风亭内的侍应生小姐,若客人对味小姐也愿意,带出场也算正常业务范畴。

只不过,若风亭的侍应生小姐不同意却被带出场,这事关的就不是一个女人的清白这么简单的事了,这事关的是,风亭的脸面问题。

当唐信一声令下,部署好的圈子收紧时,任凭被圈住的人如何挣扎,也弄不得鱼死网破,顶多就是鱼死网不破而已。

“信少爷……”那个擅自带小姐强行出场的男人,如今落入唐信手里被挟持住,心中明白他能做的也不过是求饶而已:“不过是为了一个妞,信少爷何必如此兴师动众。”

“话不能这么说,”唐信一派斯文,完全是一副‘我是正经人’的神情,“你欺负女人,也要看欺负的是谁的女人。动我风亭的人,没点表示的话,我也不好向上头交代。”

末了,唐信完全是一种打工不易的口吻了,“我也是为老板做事,要守的规矩我也没办法。”

那玩弄了小姐的男人一听唐信这口气,顿时就长舒一口气,忙不迭地点头表示了解,“信少爷的意思我懂了!这好办!这好办呐!”

男人自认为很豪爽地说出一个极其符合暴发户身份的数字:“十万。我赔她十万,够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