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信,陆凉风那个人,我明白的,她那个工作,那个人,做的都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根本不可能存多少钱,我们这些人收到的这些钱,加起来,差不多就是她这些年所有可以存的钱了。陆凉风那个家伙,把她所有的钱一夜之间都散尽了,根本没有要想留给自己一点,你想,她是为了什么这么做?”

散尽千金,毫无留恋。这样她才可以,独自一人,赴一场鬼门关的邀约。唐信脸色瞬间煞白。

这些年,王胖已经很少再会说当年的事,也很少会说这么多,以至说到最后他眼里几乎有些水光:“……唐信,陆凉风是什么样的人,我懂;我一直以为,你也懂。”

当陆凉风的顶头上司老方,在警方的秘密监控地点看见忽然闯入这里的男人是唐信时,他就有预感——唐信终究是知道了。

唐信全无平日的冷静和风度,开门见山,来意很狠:“相信方警官你也明白,我一向不喜欢和官方的人打交道,这些年各位对风亭、对我唐信是什么样的人,应该也清楚。我有一句话,今天提前放在这里。官方的人也是人,只要是人,就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我唐信要查,绝不会是难事。方警官昔日功绩辉煌,日后前程不可估量,相信不会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

老方看了他一会儿,不动声色地问:“风亭的唐信如此兴师动众大驾光临,不知是为了什么?”

唐信一个箭步上前,动作带着杀气,使得屋内的气氛一瞬间剑拔弩张,再加上干警察这一行的人大都神经敏感,“怀疑”二字是他们的本能,这就更令屋内的气氛火上浇油,十几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唐信。

唐信站定,说了一个对双方而言都极为敏感的名字:“……陆凉风。”

老方镇定地看着他。唐信直视眼前这人的眼,一字一句,终于问出了一句话:“陆凉风,是不是,在为你们警方做卧底?!”

问出这句话时他其实比谁都恐惧。因为他太明白了,“卧底”二字对于陆凉风来说意味着什么。

过去那么多日子,每每他看见陆凉风那一双带雾气的眼,他就会想,这人应该是有许多伤心事的。一个人,只有经历了太多的伤心事,才会在快乐的时候都不会有太多笑的表情。

她曾将在被亲人背叛的情况下,做了此生最痛的一次卧底,唐信几乎不敢去想,她哪里来的勇气,再去痛这第二次?

老方沉默。半晌,他说了一句:“你知道了。”

唐信闭上眼。他想起那一夜,月光正好,树影斑驳,有白色香花飘散在肩头,她对他偏头一笑,说,愿望这回事,我有的,我想做一个简单的好人。

回忆好美,叫撕心裂肺般的揪痛席卷他全身。她竟然,心甘情愿去为警方做卧底。

“她只有二十多岁……”唐信握紧了拳,冷不防上前一把揪住眼前人的衣领,前所未有的恨意,“为了你们警方对陆正风的归案计划,你们竟然舍得,拿这样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子去牺牲?!”

“唐信,你对陆凉风有男女之间的感情,你自然会感情用事。换一个角度看,站在警方的立场,陆凉风这一步,是把伤害降到最低也最安全的方法,”老方态度镇定,相信唐信会懂得自己只是太爱她承受不了她的失去,“陆正风这些年做过什么,相信你也明白。要把这样的人拿下,是需要布局杀阵的。从古至今只要有战场,就必然会有牺牲,陆凉风进了这一个战局,她就没有办法再卸下肩上的担子。”

唐信脸色煞白,声音几乎有些尖锐:“陆凉风在哪里?”

“她回不来了。”

唐信身形一震:“你说什么?!”

“她回不来了。”老方面无表情,只重复这一句话。他的指尖掐进手掌的肉里几乎掐出血来,不让心里的痛外露一分,“从陆凉风为警方做卧底的第一天开始,她就已经明白,她回不来了。”

千里之外。陆正风的大宅内。整整半个小时,场面森冷,无一人说话。陆正风不愧是在这么多年风雨中屹立不倒的反派巨头,在最短的时间内,手下的几个软件专家就把陆凉风用的那一款窃听器分解得头头是道。

“刚才的谈话内容,应该是全部被偷录进去了。而且,还即时传送到了别处。另外,因为这个窃听器刚才有了一定程度的损坏……”一个专家模样的人小心着措辞,看了一眼方才把窃听器踩烂了的陆正风,“……所以它到底链接着哪一头、窃听的内容被传到了哪里,我们还需要时间去调查。”

陆正风面色阴冷。他忽然站了起来,直直走向陆凉风,居高临下,伸手一把捏住了她的下巴,指尖用力,在她的皮肤上留下一道血痕:“说,你把刚才的谈话内容发给了谁?!”

到了这一步,陆凉风倒也不像被捕的共产党员那样一句正义凛然的“不知道”,她承认得很爽快,毫不隐瞒:“警方,媒体。”

陆正风脸色煞白。五秒之后,男人扬起巴掌,重重打在了陆凉风脸上。

陆凉风应该是有这个心理准备的,所有这一巴掌重得让她的齿缝渗出了血,她也没有偏头,仍是直直迎视着他。

陆正风急怒攻心:“好,好。陆凉风,你好得很啊,潜伏了这么久,连我都骗了过去,居然是在为警方做卧底!我,竟然养出了你这么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你教我的,不是吗?”她忽然淡淡地开口:“父亲,当年我信你,你却为了一己私欲不惜利用我;唐信和你素不相识,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容不下他;陈叔是你的兄弟,为你做过那么多,你却怕他断了你的私欲,而不惜借我的手除掉他。”

她看着他,眼里没有愤怒,只有一些些的失望,以及一些些的悲哀:“父亲,您知道您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吗?您将我从过去暗无天日的生活里救出来,给了我希望,却让我走上了一条更没有未来的路。这些年您让我明白的,无非就是这一件事,像我这样的人,是没有未来的,我做不了一个好人,甚至做不了一个人。”

一席话,让陆正风更是怒上三分:“行,陆凉风,如今你是本事了,能讲出这么多的鬼话来联合外人对付我,你果然和你母亲一样,是抬举不起的低贱之人!”

陆凉风眼中闪过厉色。下一秒。被制住的人忽然出其不意地出手。身形快如闪电,身后原本制住陆凉风的两个男人根本没有看清她的身手,只觉得双手一痛就被她挣脱了开,一秒之后就只见这样的局面已经形成:陆凉风站在陆正风身后,手里一把锋利的匕首,正分毫不差地紧紧贴着他的颈项。

“父亲,告诉您一句话,”陆凉风声音很淡,令陆正风明白,这些年她终于蜕变成了一个不会动怒只会动手的危险之人了,“这世上,没有低不低贱的人,只有够不够快的刀。”

一刹那,整个场面陷入僵局。死一般寂静。

陆正风怒极反笑:“陆凉风,不要太高估自己,有些事,你过去做不到,现在一样做不到。”

“我没有想过我会活着回去。”陆凉风语气很淡,是一种全然不担心自己的口吻,“证据已经传给警方,您逃不掉的。我知道这里离警局很远,他们一时间也没有办法赶来支援,但我还是想试一试的,是您低估了我,还是我高估了自己。不试一试的话,我走这一遭,就太没有意思了。”

一时间,双方都静默了一会儿。

“凉风,”陆正风忽然唤了她一声,眼中带笑,“我都告诉过你了,不要太高估你自己。”

陆凉风眼色一冷,心下掠过一道危险的预感。然而就在她来不及转身的一刹那,左肩已徒然受袭,一记精准而重的劈杀落下来,落在她肩头,力道恰恰好,令她负痛掉落手中的武器,就这样失去了威胁陆正风的唯一可能性。

陆凉风从地上缓缓起身,当她终于看清眼前偷袭她的人是谁时,陆凉风依然明白,她失去的不仅是一个逃生的机会,她更失去了一个永远的朋友。

“这么巧,”她看着他,反而是淡淡地笑了,“是你。”

程峰面沉如水,沉静得令人不禁去怀疑,记忆中那个笑闹有活力的少年究竟还活着没有,有没有活过。

“凉风,很抱歉,我没有想过伤害你的意思。”他静静地开口,语气和表情都符合一个杀手的身份,“不过只是,各为其主。”

陆凉风骇笑。现世报啊,她想。当年她就是这样,自以为十分有立场也十分有原则地对唐信说出来这样一句话;未曾料到短短时间过去,就轮到她自己来承受这样一句话的后果。

程峰看着她:“你并不惊讶。”

“这些年可以让我惊讶的事,越来越少了。”有时连她自己都怀疑,她会不会有一天连感觉都没有,“陈叔过世的那天我就在想,怎么可能会有人在那样的境地下近得了我的身,对我讲父亲的传话。睁眼时我就看到了你,我是怀疑过你的,不过没有怀疑太久,说到底,是不愿意怀疑你。”

她终于明白,当年唐信面对她的背叛时,为什么还能以那样的表情给她那样的机密。她记得他说,这一刻,你仍然是我的妻子,保护你以及成全你,也依然是我的责任。很多日子以后的今天,陆凉风才明白,为什么有感情的人通常都活得不易,因为这样的人宁可辜负自己的性命,也不舍得辜负感情。

陆正风看着程峰,冷漠地丢下一句“我把她交给你解决”,就在下属的保护下率先离开了这个已暴露的地方。

程峰冷不防一个近身,咬牙对陆凉风忽然说了一个字:“走!”

陆凉风震惊,但是没等她有太多的时间震惊,只见程峰背后一个暗影悄然欺近,陆凉风心里一沉,陡然出手,硬生生以单手为程峰挡下了一记绝杀。程峰从震惊中惊醒,一声嘶吼,将身后偷袭的人一脚踢翻在地,怒吼道:“你们什么意思?!”

“我爸他不信任你,想连你一起解决,”陆凉风抚额,内心甚为惆怅,“你跟了他这么久,连这一点老规矩都没有懂,能活到现在你也不容易啊。”

程峰像是受到了很严重的打击,这打击看上去就像是被偶像抛弃的感觉。陆凉风觉得这孩子单纯得真要命,连累她为他受伤的手也痛得很:“我知道你为他做事是迫不得已,你也没有要我的命,否则当初就不会偷偷让唐信找骆名轩来医治我。所以这一次,我也救你一次。你不用感动,我只是不习惯欠人情。”

第十章 位卑未敢忘忧君,事定犹须待阖棺

场面顿时重新洗牌,敌我分明,二十对二。陆凉风惆怅得很,她一直以为这些年她读了几年书也能往文人那条路上挤挤,没想到走到最后还是走上了武斗这条路。

看着眼前这局势,陆凉风挺忧伤,但人总要给自己找点自信活下去吧,于是陆凉风大度地信任起了身边这唯一的同伴。“你打群架没问题吧?”

“没问题,我行。”

陆凉风“嗯”了一声,多少是有底气挺直了点腰板。她心想程锋这句话的可信度应该是比较高的,毕竟曾经为他爹办事的人按理说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人。

然而下一秒。身后有人猝然偷袭程锋,程锋反应不及,以肉搏的方式死死地抱住了对方,一声巨吼之后,程锋毫无悬念地…被打趴在地上。

陆凉风“……”陆凉风同学心里那个惆怅啊!看着两三下就被打趴在地上的程锋,陆凉风前所未有地学到一个道理:人怂这回事,真的是一辈子的伤……

在场的小青年们群情激昂,二十对一,这样的局势根本不用再打。

陆凉风低头,缓缓卷起自己的衬衫袖子,眼神专注得如同对待一个情人,淡淡地问了一句话:“夜巷知道吧?”

各路江湖豪杰的聚集地,古往今来都是好汉们神之向往的圣地。

小青年们热血澎湃:“当然知道!陆凉风,你已经无路可逃,还想做什么?”

“我不喜欢和水货打,所以今天,算我吃亏一点好了。”陆凉风卷好袖子,偏头一笑,“给你们一个机会,群挑一下——夜巷单挑排名第一的人。”

打群架是一件寂天寞地的事。陆凉风时常想,这世上没有比打群架这件事来得更寂寞的事了。这话听上去有些违心,毕竟经常“虎背熊腰”地横行在夜巷的人就是她陆凉风,但陆凉风自己晓得,她不是爱打,她只是太闲没事做。陈叔曾经教她筋骨是锻炼出来的,于是陆凉风多少是把打架这回事当成了日常锻炼,这么一锻炼,就锻炼成了如今夜巷单挑排名第一。

一记过肩摔,当第七个人被打倒在地,口中凄凄再站不起来时,场面上的气氛开始渐渐变得微妙起来。人都是惜命的,生死面前再无惧地高喊“老子不怕”也禁不住那一两秒的犹豫,但陆凉风不是,她从小活在这个环境里,走到如今这一个境地完全是一步脚印一步血地走出来的,以至内心对生死这件事早已经看得很淡,她知道自己活不长,能多活一天都是赚的了。

人与人近身搏斗,最怕遇到陆凉风这样不惜命的人。她什么都不怕,就什么都干得出来,人越豁得出去,底线就越淡,突破自身底线的可能性也就越高。

身后两个男人依靠身高优势牢牢制住了陆凉风的手,另外两个男人见准时机,从正面直直攻向陆凉风的胸口。陆凉风一声怒喝,双脚用力一蹬离地而起,躲过胸前一记劈杀的瞬间狠狠落下左脚连踢两个男人的头部,面前两个人痛呼失声。身后两个男人见状,刚要发难,却只见陆凉风拿捏住了两个犹豫的那仅仅的一秒钟的时间,暴喝一声挣脱开了被制住的双手,转身就是回旋踢。

身后两个男人猝然受袭,奋起抵抗,试图用男性的体力优势制住她的攻击。陆凉风生平最烦这种“打不过你我就累死你”的娘娘腔式打法,心下当即暴怒:“就凭这种烂身手,也敢跟我陆凉风动手?”

四个男人接连倒下,无一不在地上痛苦呻吟,全场震惊。

陆凉风眼中杀气盛放,意识和杀意都达到了一个巅峰,在这种精神状态下,陆凉风对自身受伤程度根本没有了感觉,也不晓得痛,也不晓得累,如同战场上接下军令只等最后那一场厮杀开始的战将。她等这一场狂欢等了这么久,等到她的左臂都浓浓艳艳地流满了血。

九个,她想,还有九个,她就可以结束了。

身后,一个面沉如水的男人悄然欺近了。

冷意从她手边猝然泛起,陆凉风感知危险的意识突然觉醒,霎时转身,却已来不及躲开那一道落下的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