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你不看霍甫特曼的《日出之前》。

——哦?

——其中主人公发现他的爱人是出自饮酒家庭,便立即和她绝交。这种视饮酒为人类寿命和文明劲敌的男人,我无福消受。

——啊,我年少时就看过它。

——……看起来,我马上就要被抛弃了。

——没关系,我看过它也无妨。

——哦?

——我喜欢你,与酒无关。

说完他就低头吻她,黑暗中连他自己都不晓得,他脸上的表情,温柔如水得不像话。

时过境迁,数年过去,尘埃落定,再难回首。

陆凉风的脸色已经全然煞白,唇边却依然翘起,有释然的笑意:“你左手无名指上的那个纹身,你终于是将它除去了……”

她一笑,如绝色的花惊世掠起:“唐信,你那个“风”字,清除得我好痛……”

唐信看着她一脸的血污,他想他怎么会将她置于这种境地。

“不是的,那不是真心的。”他紧紧贴着她的脸,眼里全然已是雾气,“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不是因为这一个人好或者不好,而是因为这一个人就是那个样子。陆凉风,我一早就知道你是浪子,甚至是亦正亦邪的浪子,我就是喜欢这样一个你,你好或者不好,我对你的感情,都没有变过,真正的感情是没有值得或者不值得的,只有死心,或是认命。……陆凉风,我一早就是对你认了命的,你怎么可以没有感觉。”

够了。她想,这一生,能得这样一份感情,已足够没有白活这一场。

她看着自己的手,鲜血淋淋的这一双手。这么多年来,她用这双手握过刀,亦用这双手拼过命,刀再好也会太冷,命再珍贵也太累,而今这双手却被人正握在手掌中,她几乎不敢奢望,这世上竟还有人愿意握住这一双太不干净的手。

监测仪器上渐渐发出令人绝望的信号,救护车上的医生们乱作一团,一针一针的药剂打进她的体内,一种又一种的急救方式用在她身上。

唐信的大脑一片空白,这世上如若连陆凉风都不在了,他那么多的感情,再可以去托付给谁。

他忽然一把抱起她,将她抱在胸口和怀里,他抱着她整个人,眼和唇都离她好近,他贴着她的耳垂,一字心情一字血,几乎是在求她:“陆凉风!算我求你,不要放弃你自己,我求你不要放弃我……这些伤你撑过去,这些事都结束了,我们重新开始,陆凉风你不要睡,陆凉风你不能睡……”

“……”眼睛缓缓闭上的人忽然在他怀里动了动,像是要用尽全部力气对他说最后一句话,不说完这一句话,她不甘心,也不可以。

她昏昏沉沉,连痛感都渐渐没有了,意识已经开始不清楚了,甚至抓不住眼前那一点亮光,也抓不住他的脸,她动了动唇,尽了此生最后的力气,也尽了此生最后的情意,“……我陆凉风这一生,不负你唐信。”

话音未落,唐信的眼泪“刷”地一下就流下来了。

相遇时,她对他说:别人要找我算的帐,比你这一笔多得多,我应承那些都来不及,所以我没有找人算账的习惯。

再后来,她背叛他,对他说:陆凉风,我这个人,以及我的身份,不止是你的妻子而已,幸会,风亭的唐信。

然而他就是不肯死心,于是她第二遍对他说: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你,唐信,我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做你的妻子。

他终于对她失望透顶,心灰意冷之际对她放了手,却不料这一放手,竟然是送她去了鬼门关。

非有到这最后的关头,他才明白,终其一切,这个叫陆凉风的人,所有对他的狠,薄情,背叛,无非是要令他放手,她好亲自去走一趟鬼门关,只为成全对他的一场不辜负。

位卑未敢忘忧君,事定犹须待阖棺。亲离,是她对他不负的代价。

监测仪器终于发出生命流逝的声音,医生们手脚冰冷,再无抢救的头绪。

“陆凉风,你怎么可以……”舍得丢下他的一人?

监测屏幕上的曲线终于变成了一条直线。

他一直以为,这些年来,陆凉风是他的不断得到:最后他才明白,原来,陆凉风是他的不断失去。唐信抱着怀里冰冷的人,终于泪流满面。

在接下去的数月里,以陆正风为首的利益集团,其犯罪事实的揭晓与主要犯罪人员的归案,震动全国。

证据面前,陆正风抵赖不得。长期以来,陆正风勾结一些利益集团,对各类中小利益集团进行非法打压,企图控制利益链,形成势力垄断。在这个过程中,受陆正风迫害的个人数量可观,此案从浮出水面,暗访查证,卧底搜证到最后的捉拿归案,前后历经数年之久,其涉案的复杂性,牵连的广泛性,证据的难取性,都堪称是近年警方破获的难度系极高的要案之一。

一时间,几乎全国的媒体倾巢而出,试图调查出那最后将案件于关键时刻逆转反胜的因素是什么。

官方没有让大众失望等待,公布了最后那一天将此案逆转的关键因素:卧底警员,陆凉风。

一夜间,关于陆凉风的背景资料被各家媒体调查得水落石出:陆正风的私生女,曾效命于陆正风集团,于唐信事件之后沉默转换立场,成为警方秘密卧底。官方首次公开对陆凉风发表评价,高度肯定了陆凉风警员在认清陆正风利益集团的真面目之后认知错误并纠正错误态度,也高度肯定了在此事件中陆凉风警员做出的重大牺牲。

官方的表态代表了肯定,陆凉风其人背景的神秘性更引人深究,一时间,各路媒体锋拥而至,将陆凉风这个名字推向了公众舆论的风口浪尖。

就在这个舆论高峰的凌晨,医院的重症监护室传来噩耗:陆凉风警员,重伤不治,于今日凌晨抢救无效,不幸逝世。

隔日,警方召开新闻记者会,昔日陆凉风的直属上司老方,坐在新闻发布会的主位,红了眼眶,连鬓毛都仿佛苍白了二十年,一字心情一字血地向媒体宣告:“陆凉风警员,重伤不治,抢救无效,已于今日凌晨,不幸牺牲。”话音落,出席发布会的全体警员低头默哀,向为这件要案付出性命的年轻警员落泪哀悼。

消息见报,震惊舆论。一个月后,官方公开举行陆凉风的追悼会。

昔日警方同事全数出席,其他风闻陆凉风事迹的警员也从各地赶来参加。由于陆凉风生前工作内容的特殊性,其社交关系也与常人不同一般。

追悼会上,SEC的最高执行人唐涉深携妻亲自出席致哀,堂口现任负责人候爷亲自带众人集体至现场哀悼,夜巷的朋友兄弟悉数到齐致哀。王胖看着追悼会上陆凉风的照片哭得像个孩子,哭着骂“陆凉风你这个孬种明明说好以后一起过好日子为什么要一个人先走。”

追悼会上,陆凉风的家属席上只有一个人:唐信。

唐信一身黑色西服,沉默而肃穆。过去的那些爱与恨,那些天荒地老与一朝风月,使得这个男人的每一寸肌肤上都留下了古老感情的历史。离散,销毁,走失,死亡,都不能再将它从他生命中抽走了。陆凉风以性命的代价成全了他的一场深情厚爱,于是终此一生她都会在他身体与意识中存在了,存在得隐隐作痛,存在得地动山摇。

男人仰头闭眼。太狠了,他想,只有陆凉风这样大情大爱的人才敢用这样的狠招,不惜豁出一条性命,也要对他不负。

风亭的执行人,唐涉深的最后一道抵御防线,与陆凉风有夫妻之名的男人,种种不同寻常的身份,都让唐信成为了焦点,追悼会上,媒体如群鲨一拥而上,试图探寻这个男人的真心实意,然而这些年唐信早已经练就一身应付媒体的好本事,几个手势就将问题挡回去,面对镜头始终沉默,不露一分真心。

最后,面对媒体的穷追不舍,唐信松了齿关。一生的情深与一生的意重到尘埃落定的这一天,零零落落,最终不过一道简单的字句:“我的妻子,有且只有陆凉风。”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平滑播放过去。一时间甚器尘上的新闻也终有落寞的一天,在这个信息爆炸的时代,公众永远在追求新话题,永不缺少引爆新争论点的时事新闻。于是,随着陆正风集团的垮台。陆凉风的牺牲,当庭的宣判,时间如流水般过去,这一切也随着公众好奇心的锐减而逐渐从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中消失了。

这一年,有一个暖冬。时间迈入二月份,冰雪消融,化着雪水的泥土里隐隐有嫩绿的青芽从缝隙中汩汩地冒出来,似一个孩子,正好奇地打量着这万里封疆,天地失色的广袤大地。

在远离市区的郊外,坐落着一座纯色的别墅,不大,却十分精致。庭院里错错落落地栽种着各类花树,春夏秋冬,四季花开不落。据说,这栋别墅的主人当年遇见日后将成为这栋别墅女主人的那一天,也是这样的景致,她背光而降,“砰”的一声落在他的车头,凉风拂过枝头的花,散了她一身,绝美得犹如一场荒唐的梦。

傍晚,一辆银色莲花跑车驶进别墅区,稳稳地停在了花园一角。引擎熄灭,车门打开,一个温和男人走了下来,经历数月风波,他的面貌一如昔日般沉稳,不动声色,只是身形更为清瘦了些。

男人下车,单手关上车门,抬眼看见前面的景色,不自觉地便收住了脚:一个女孩子,清清静静,正坐在庭院树下的长椅上:两个侍女陪伴左右,一句两句地和她说着话:一身白色医生服的骆名轩在她的身旁,手里拿着复键用的医用工具,手把手地教着她什么。

整个场面宁静,安详,令他不禁失神,仿佛数月之前那些血染的记忆从未发生过,如今已经风过了无痕。一个侍女抬头,看见不远处站着主人,连忙站直了身体,恭敬地唤了声:“信少爷,您回来了?”

除了长椅上坐着的女孩子之外,其余三人都齐刷刷看向他。骆名轩见来人是他,连忙走向他:“今天回来这么早?你最近很红啊,没被媒体缠着?”

“都过去这么久了,装也装够了。”这几个月应付媒体累得他简直像被扒了一层皮。唐信看过去,问:“她怎么样了?”

“一条命算是捡回来了,”骆名轩笑笑,笑着笑着声音渐渐就低了下去,“不过,她的左手,这一辈子可能也算是废了。”

唐信听着,“嗯”了一声,表明他在听,也有这个心理承受力去承受听到的内容。只要她还在,她还活着,其他一切事,就都有他扛着。

“她的左手受伤太严重了,虽然做了植皮手术,但总不会太好看了。女孩子,手是第二张脸,我尽力了,也始终不能让它变得和原来一模一样了。对一个女孩子来说,终究是遗憾……”骆名轩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触及谁的伤心,“另外,唐信,她左手的刀伤伤及了神经,手上该有的一些感觉,可能以后都不会再有了……”

唐信神色淡静,问得平静:“你坦白说吧,严重到什么程度?”

“拿筷,端碗,吃饭,这些日常小事,她的左手,在将来可能也没有能力去做了,”骆名轩说完,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你要知道,她是左撇子。”

唐信听着,也听进去了,点点头:“我知道。”

他明白的,这意味着什么。她受伤了,伤得还很重,这几乎意味着,在将来不短的人生里,她不能再如同昔日一般,以山河落日之姿傲然于世,以剑走偏锋之态肆意轻狂。很痛苦的,毕竟曾经,她是最惊艳的杀将。

骆名轩咳了一声,将沉重的气氛变得轻松些,调笑地瞥了他一眼:“说起来,你行啊。当初你突然说要开死亡证明差点把我吓死,据说陆凉风的追悼会唐涉深也去了?你让他去的?唐信,你挺有本事的啊,居然能让唐涉深亲自出面去为你做群众演员……”

这是怎么回事呢?这件事,其实是这样的。

那一日唐信于生死危机关头救回陆凉风,救护车一路“滴嘟滴嘟”地飙到了骆名轩的医院,在路上,仪器显示陆凉风的生命体征渐渐消失,全车人都绝望了。当救护车到达医院时,打开车门,骆名轩看到的就是这么一个令人感到很惊悚的场面:唐信抱着一个血人,那绝望的表情,估计他当时就想跟着她一起去了算了。

骆名轩惆怅啊。身为一个医生,他着实见惯了不理智的家属,但他确实没料到,唐信这种历经大风大浪的人物,不理智起来竟然也这么要命。

这种时候,妄图去对家属说什么“请保持理智”之类的都是白费力气。于是骆医生稳了稳心神,沉声大喝道:“都哭个屁啊哭,她又没死!”

这一声大喝,唤回了唐信的理智,也唤回了陆凉风的希望。

唐信看着眼前的这个人,从未有像今天这般觉得此人像个天使,他以前一向把骆名轩视为路人甲的角色,可是这一天,唐信实实在在地看见了他的脑袋上闪耀着天使的光环。

于是就这样,经过了难熬的数日夜之后,骆名轩终于不负众望地,救回了陆凉风的一条命。

然而,当骆名轩蹦哒着去向唐信报告这个激动人心的喜讯时,唐信却沉默了,沉默得很彻底,面色冰冷。五分钟后,骆名轩听到这个男人沉声对自己说:“她不能活。”

“啊?”

唐信面沉如水:“陆凉风不能活下来。她背叛了陆正风,多少人等着找她寻仇:警方反手利用她做卧底,将来也不可能对她全然信任。所以,她不能活。不管用什么办法,我要你给她开死亡证明。”

疯了!这是骆名轩当场的第一反应,唐信这是被刺激过度,疯了。

然而,唐信说到做到。骆名轩不知道这个男人用了什么方法,明里暗里使了多少手段,摆平了各方势力,他只看见唐信做出来的最终成果:陆凉风死了,所有人都相信,陆凉风警员,已在那一场卧底案中,英勇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