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年认出这是舅妈养的公鸡,果然公鸡也没有辜负她的期待,脖子伸得老长,露出和主人如出一辙的高傲神态,昂首挺胸地走过去了。

不得不说,这公鸡长得还真好看啊,陈年目光追着它的背影,鸡冠大而红,体态威武,尤其是鸡屁股上顶起来的那撮毛,光鲜亮丽,像一匹华美绸缎,在太阳下还会发出彩光,不知道摸上去手感好不好?

不过陈年也只是想想而已。

摸鸡还得看主人呢。

她犯不着为了过过手瘾,无端招惹舅妈源源不断喷过来的唾沫星子。

煎饼的香气飘过来,陈年忍不住吞口水,捏着钱包朝巷口走去。

妈妈每个月往卡里打800块钱,这是她和外婆整月的生活费,妈妈挣钱很辛苦,平时除了给外婆看病、买好吃的增加营养,其他钱她都省着来花,只是偶尔纵容自己奢侈一回。

比如早餐吃一个5块钱的加蛋加火腿的豪华杂粮煎饼。

老板娘以前在大城市摊煎饼十几年,手艺好得没话讲,陈年咬了一口新鲜出炉的煎饼,脆得嘎吱响,层层不同的味道争着往味蕾跑,她心满意足地叹了一声,眸底浮现盈盈亮光。

那神情,落在不知情的人眼中,估计会以为她吃的是满汉全席。

拥有一千朵玫瑰的人,大概无法体会只拥有一朵玫瑰花的人的开心。许多渴望与向往,只有在不曾拥有时,才显得那样生动真实。

陈年提着包子豆浆回到家,刚好舅舅路吉祥过来了,舅甥俩打上照面,他先开口,声音哑得像抽了整夜的旱烟:“我来看看你外婆。”

陈年惊诧舅舅的变化,也不过几天没见,怎么他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满脸疲惫,眼底还泛着红血丝,她有一种错觉,好像他看自己一眼,他眼里就会有血喷出来。

这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陈年没有问。

就算问了舅舅也不会回答的,从小舅舅就不怎么喜欢她,因为他觉得她是个拖累,还断送了她妈妈再嫁的锦绣前程。

路招弟也说,她几乎没怎么感受过来自父亲的温情,也从没有过在他肩上、背上和怀里嬉笑撒娇的时光。

陈年也跟舅舅不亲近,她知道他迫切渴望一个能传宗接代的儿子,可惜至今都没有如愿以偿。算命先生说,他这辈子注定命中无子。

这个可怕的预言威力巨大,几乎当场收去舅舅半条命,算命先生也因此惹祸上身,被舅妈拿着沾了牛尿的扫把一路痛骂从家里打出了镇外。

这些年来,她看着舅妈的肚子像吹面粉袋般鼓了一次又一次,可最后都神奇地消下去了,舅舅的继承人却迟迟没有来到世上。

后来陈年才知道奥秘都藏在县城医院的某张手术台上,它冰冷似寒芒,汲取过数不清来自怀了女胎妇人的鲜血和体温。

在桃源镇,能平安无事长到成年的女孩子是非常幸运的,尽管她们身后必定跟着两三个嗷嗷待哺的弟弟,将来他们可能还会像吸血蚂蟥一样吸尽她们的骨血,可那又如何呢?

能活下来已经是值得感恩涕零的事了。

吃了煎饼带来的好心情,因为舅舅的到来败了两分,等外婆醒来,帮她洗漱好,又喂了早餐和药后,陈年就背着书包出门了。

有舅舅帮着照看外婆,陈年可以提前去学校,有一份英语试卷刚好夹在书里,她昨晚忘记写了。

陈年来到教室,埋头开始做题,班上的同学都十分仗义,围在她座位旁边,你一言我一语地给她报答案,两个男生还为某道完形填空题该选“B”还是“C”争论得脸红脖子粗。

结果上课的时候,英语老师用投影仪放出参考答案让大家自行评分,那道题的答案是“A”。

两个男生臊得恨不得当场挖个洞钻进去。

英语连堂课和语文课上完,上午就只剩一节数学课了。本来这节是物理课的,可赵主任要去县教育局开三天的会,出发前竭尽所能地跟各科老师调课,到最后一节物理课都没落下,全回了他手里。

数学老师一踏进教室,看到讲台下一颗颗脑袋全像失水的植物般蔫着,花十分钟时间给他们鼓舞士气,然后他拣了根白色粉笔在黑板上写了道函数题:“给你们二十分钟做题,最后十分钟我来讲题。”

这算是比较轻松的了。

同学们却没敢松口气,数学老师套路多得像n次方,还不带重样儿的,不出意外他又开口了:“我们找两位同学上来吧。”

几十道视线齐刷刷全落在陈年身上,大家都知道数学老师格外偏爱她,每次提问必点,风雨无改雷打不动。

果然,数学老师说:“陈年。”

他目光巡视教室一圈,大家纷纷不约而同地低下头,谁都不想被选上去,一来这次题目难度很大,要是做不出来等于当着全班的面丢了面子,二来又是和陈年一起,她可是每次数学考试几乎都拿满分的学霸,分分钟被碾压的节奏……

正值青春旺盛期的男生,谁还没个暗搓搓的自尊心什么的。

数学老师没找到合适人选,摸着下巴悠悠地问:“今天几号来着?”

“26!”一片附和声。

“好,”数学老师微微一笑,“那就请26号同学上来吧。”

没被点到的同学总算把悬着的心都放回胸腔,还兴奋地起哄:“26号!26号不就是张小满吗?!”

“张小满,上啊!”

好几秒过后,第二组最后的位置才有一个高瘦的男生站起来,正是那个坚持选“C”的男生,他走上讲台站在陈年旁边,窘得耳根子都红透了。

陈年在专心审题,题目看起来很简单,一目了然,但最怕的就是这种,可提取的明面信息点太少了,还好她平时竞赛题做得多,很快就想出了思路。

张小满有些坐立难安,他被数学老师和函数题的双重套路套住了,看一眼黑板,头都大了,题目就这么一句话,数起来才27个字,要怎么解?

他余光悄悄瞄陈年,只见她拿起粉笔开始往黑板上写。

哎——

这么快就写完了!?

陈年写完就回了座位。

张小满一个人站讲台上,额头上的汗擦了又起,他飞快在陈年写的答案上看了一眼,视线都直了,她居然只写了个答案,五倍根号十。

居然还可以这样简单粗暴操作的吗?

他也可以照着学吗?

张小满没这个胆子,更没有强大到非人的心算能力,只好老实地按自己的思路写解题步骤,可是越往下写越慌神,因为他怎么解也解不出五倍根号十。

热气从校服领口喷薄而出,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汗水泡住了,脑子更是乱成一团浆糊。

数学老师看看时间:“下来吧。”

张小满先是如释重负,又觉得难为情,挠挠头,在阵阵哄笑中下去了。

数学老师的时间掐得很准,题目刚讲完,他在陈年的答案上打了个勾,下课铃就响了,眼看底下的学生一刻都坐不住了,他大手一挥:“下课。”

“谢谢老师!”同学们像囚鸟出笼,声音无比响亮。

陈年在下课前两分钟就收拾好书包,冲出教室时快得像风,转眼就消失在走廊尽头。

她只用了十分钟就回到家。

陈年先从井里打水洗了脸,正要去做饭,忽然听见隔壁一阵吵闹,她好奇地走到墙边。

舅妈的哭喊声如雷贯耳,震得耳朵发麻,陈年胡乱揉了揉,仔细听,原来都是些骂天骂地问候人祖宗十八代的下流话。

咦,怎么连巷口卖豆腐的豆腐西施也骂上了?

陈年又继续听下去,这才理清来龙去脉。

原来事情是由那只大公鸡引起的。

早晨,公鸡带着一群母鸡,像往常一样雄赳赳气昂昂地出巡,没想到今早它刚走出巷子,就被人用箩筐暗算了!

直到十点钟它才被放出来,神色恍惚、踉踉跄跄地往家里走,鸡屁股上漂亮的毛全被人拔了,一根不剩,只剩下个光溜溜的屁股,还隐隐泛着血。

这下可就触到舅妈的逆鳞了。按照她一毛不拔从不吃亏的性子,从来只有她吃别人家的鸡还理直气壮把人灰溜溜骂回去,断断没有像今天这样被人狠狠打脸羞辱的先例。

舅妈抱着垂头丧气的公鸡顺藤摸瓜,找到了豆腐西施的家,不分青红皂白,破口大骂,引来一群人看热闹。

豆腐西施家的门快要被拍散了,她那刚出生三个月的儿子吓得奶都不会喝了,这才被逼着联合自己的婆婆出来应战。

原来,家里的两只芦花鸡无缘无故相继失踪,豆腐西施从家长里短的各路小道消息中得知它们是去了路家的餐桌,她心里也是积怨已久,今早挑着豆腐出门看见苗凤花养的公鸡走来,那副盛气凌人的嘴脸真是像极了它主人,越看越火大,于是她心生一计,找了个箩筐将它扣住……

念着都是左右邻里,豆腐西施终究还是没把事情做得太绝,拔光屁股毛、关了几个小时就把鸡放回去了。

谁能想到对方那么难缠呢?

不过这也不怪豆腐西施,她才嫁过来一年,对镇上有名的女霸王花大概只有一层豆腐皮那么薄的了解。

三个女人一台戏,吵得沸反盈天。

姜到底是老的辣。

豆腐西施婆婆一句“你再怎么能又怎样,还不是连一颗蛋都生不出来?”,成功结束战局,并和儿媳以胜利者的姿态退了场。

舅妈被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戳中痛脚,还白白提供了笑料,当即一蹦三尺高,回到家就差上房揭瓦了。

一墙之隔。

苗凤花开始闹着要离婚,这是她的杀手锏,平时不轻易用。果然大招一出,向来懦弱的路吉祥被激得急哄哄要冲进厨房拿菜刀,去把老豆腐西施小豆腐西施的舌头全剁碎了喂狗!

苗凤花肯定不会让他去,要的就是这效果,她每次都要靠提离婚来重新巩固自己在家里的绝对掌控地位,顺便抖落几滴半真半假的眼泪,轻飘飘把嫁过来十几年还没能为路家生下儿子、一颗真正的蛋的罪状掩盖过去。

有黑白通吃的娘家大哥做靠山,这些年苗凤花把家中大小事都牢牢抓在手里,连老公路吉祥,也只有在床上的时候,她才会让他做男人,平时都当做狗,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就如此刻,她只想要这条狗吠两声为自己撑腰撑门面,并没打算放他出去咬人。

矮墙的另一边。

听到舅舅低声下气的恳求声,陈年摇摇头,准备去做饭。

真是可惜了,那撮鸡毛要是用来做毽子,该多漂亮啊,她能一口气踢上两百个。

第8章 第八缕凉风

“我很难过,很难过。”

路招弟趴在桌上写日记,一双眼肿得像杏仁核,窗外妈妈的哭闹声渐渐小了,隐约只能听到爸爸哄人的声音,她把手握成拳头紧紧顶住嘴唇,生怕泄露一丝哽咽声。

她每写一句话,眼泪就掉一大团下来,泡得字迹立刻模糊了。

“别人嘲笑妈妈连颗蛋都生不出来,那我算什么呢?我是路边垃圾桶捡来的吗?还是说,只有儿子才算得上是一颗真正的蛋?……每次妈妈说要离婚,我就心惊肉跳,害怕得不得了,虽然在这个家里,没有人真的疼我,可我更害怕连家都没有了……”

写到这里,路招弟的手颤得连笔都握不住了,因为压抑着,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胸口疼,脑子疼,眼睛也疼,好像身上哪里都疼。

眼泪隐忍得太久太久了,仿佛要借这一次彻底哭干,底下潜伏的委屈也化作利刃,一刀又一刀地割她的心。

陈年不知道路招弟哭得这么伤心,她刚炒好一盘青椒土豆丝,准备端到屋里吃,没想到刚转过身,就看到外婆坐在里屋门槛上,手里拿着针线,哆哆嗦嗦地给她缝补衣服。

“外婆?”陈年用力眨了两下眼。

外婆抬头看过来,眼神带着她熟悉的宠溺:“年年你这肩膀是长了牙齿吗,怎么老把线啃掉呀?还好我会针线,保准缝得一点都看不出来……”

“外婆!”陈年又惊又喜,端着盘子飞奔过去,“您认得我了?”

“说什么傻话?”外婆嗔怪地轻敲一下她额头,“还没吃饭呢?赶紧吃去,我一会就好。”

陈年哪里舍得走开,她小心翼翼地把外婆从头到脚看了又看,坐在明亮阳光里的外婆看起来那么慈祥生动,眼角褶子深深,有笑纹一层层漾开。

“看我做什么,吃饭去。”外婆努努嘴示意她进屋。

陈年也跟着笑,笑声银铃般清脆悦耳:“我等您一起吃。”

外婆拿她没法,只好由着她去。

半小时后,祖孙俩面对面吃完午饭,陈年抢着去洗碗,洗完擦干手出来,外婆正坐在树下小板凳上,手里拿着她的人字拖,翻来覆去地看,嘴里还念叨着:“这鞋不才刚买两天吗,怎么就磨成这样了?”

“年年,你的脚是会吃鞋吧。”

外婆还真往她脚上瞅了又瞅。

陈年哭笑不得地走过去,从后面轻轻抱住外婆,喉咙仿佛有一股酸涩的欢喜争先恐后溢出来,她一个字都说不出。

“这么大了还跟外婆撒娇呢。”外婆刮刮她鼻尖。

“嗯……”

晴空如洗。

目之所及,四处都是亮光,连树叶都绿得特别清晰,树上的知了不知疲倦地欢快叫着,陈年心想,要是……要是时间可以停留在这一刻,那该多好?

外婆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忍不住嘀咕:“怎么刚吃饱就困了?”

“外婆,我扶您进去休息吧。”

外婆困得眼睛几乎都睁不开了,陈年扶着她往房间走,她还不忘叮嘱:“年年,你要记得写作业,还有啊,鞋子也去买双新的……”

陈年连连应着。

外婆沾枕就睡,呼吸平稳而均匀,陈年在床边守了几分钟才出去。

今天太阳很好,陈年心情更好,甜滋滋的,英语小作文写了两行,她把笔一丢,捣鼓更感兴趣的物理实验去了。

她把锡纸裁成适合的尺寸,沿着两个一大一小的盒子的边角贴合好,又拿了一根铁丝,用钳子弯制出一个架子,大盒子放在下面,小盒子挂在架子上,往里面丢了一把稻米,再调好自制折射板的角度,这个简单的爆米花装置就算完成了。

陈年在院子里选了一块阳光最好的位置,将装置搬过去,接下来就只需要等待了。

时间悄然逝去。

等路招弟过来找陈年一起上学时,盒子里已经炸开好些爆米花,有些炸得太早,糊了,散着一股焦香,好在大部分爆米花都还不错。

“你在做什么?”

路招弟好奇地走过来,除了双眼还肿着,她脸上已经看不出什么异样,甚至还能笑着说话。

陈年低头捡着爆米花,往路招弟手里丢了几颗,得意地扬起细眉,双眸好似会发光:“尝尝看,太阳爆米花。哎,你哭过了?”

路招弟不好意思地别开脸。

陈年想起她家里的情况,闹得鸡飞狗跳的,她心里估计也难受得不行,当着爸妈的面又不敢发作,只好躲起来偷偷哭。

“别太难过了,”陈年又给了她几颗爆米花,“以后肯定会好起来的。”

“以后?”路招弟觉得这个词太陌生了,忍不住轻声问,“以后是什么时候?”

陈年认真想了想:“可能等高考结束?你可以去另一个很远的城市念大学,大学毕业后留下来工作、生活,然后找个喜欢的人结婚成家……”

她对“以后”的憧憬也很有限,编不下去了:“总之,考上大学你就自由了,一切都会好的。”

将来能不能上大学还是个未知数呢。

想到这个,路招弟又忍不住失落起来,她这样的人,相貌平平,又没有什么特长,身后还有个一言难尽的家庭,又有哪个男生会喜欢呢?

路招弟无声叹息,扭过头,正好撞见眼前的人努力扮着鬼脸想哄她开心,她“扑哧”一声笑了,努力把笑容扩到最大:“丑死了。”

其实没有呢。

她的心软乎乎又有些羡慕地想,五官灵动又漂亮的少女,做起鬼脸也是很俏皮可爱的。

“不要苦着脸啦,笑起来多好看。”陈年双手捧着爆米花送过去,“哪,这个全给你吃。”

路招弟不客气地收下:“你快去收拾收拾,不然该迟到了。”

陈年匆匆给自制爆米花装置和成品拍了张照片,上传到朋友圈:太阳爆米花,嘎吱嘎吱脆。

上传成功,她手忙脚乱收拾好书包,和路招弟一起出门了。

两姐妹骑着单车穿过弯弯绕绕的小巷,说话声也渐渐随风飘远——

“跟你说件开心的事,中午时外婆醒了,她不仅认得我,还给我补了衣服。”

“真的吗!那真是太好了!”

姐妹俩一起去的学校,约好放学也一起走。没想到下午放学时,路招弟要留下来开临时的班干部会议,陈年就先一个人回家。

小院子满是太阳炙烤一天留下的暑热。

陈年坐在井边,热得满脸通红,她握着手机慢慢地敲出字:妈妈,以后我去市一中了,外婆你要怎么安排?

显然,她知道舅舅家是最好的选择,可有舅妈在……

本来两家院子是连通的,可苗凤花硬是让人在中间修了一道矮墙,单方面分了家,也撇清了赡养婆婆的责任。

这事说来就话长了。

陈年爸爸去世后,路如意就带着女儿回了娘家,苗凤花认为她这是“鸠占鹊巢”,占尽了自己的便宜,当然不肯干。

“你要带着拖油瓶住我家屋子也行,那你连你妈也一起养吧。”

路如意也是个硬气的:“我养就我养!”

陈年当时还小,也是听妈妈只言片语提起过,所以此时盯着那堵爬满绿藤的矮墙,不禁忧心忡忡。

可惜等了半小时,路如意还是没有回复,倒是朋友圈显示有新消息,她点进去一看,之前发的太阳爆米花,收获了好多评论和点赞。

陈年指尖一顿,点在最新的点赞上:一分钟前,来自……cyf!

她飞快点开对话框,发了一条语音过去。

“机长,我下午放学回来时,路过你之前买荔枝的那户人家,刚好看到有人买荔枝,你知道老板娘卖他多少钱一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