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另一个可能性。

如果机长是程遇风,她也不会害怕的。

迟芸帆听得若有所思,喃喃了句:“你比我勇敢多了。”

不像她,因为小时候溺过一次水,直到现在看到游泳池、江河湖泊都会下意识地双腿发软,连泡澡都会泡出噩梦来。

陈年见她不知想什么想得入了神,也不去打扰,专心看起电视来。

新闻主持人声调平稳地说:“本周四下午,S市人民政府和中国民航总局将为昭航召开表彰大会,并为机组人员庆功、晋级及授奖……”

陈年的目光忽然变得深又亮,喜色也跟着跃上眉梢,简直比自己拿了全国竞赛一等奖还要开心。

这份好心情伴随她一路走回宿舍,烈日下蒸发出来的汗舒展着全身每个毛孔,她打开门,被迎面的冷气一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张艺可像只小麻雀,正一手叉腰,吱吱喳喳地说着话,听到门口的动静,她回头一看:“哇陈年你回来了!”

其他两人像是约好了一样鼓起掌来。

张艺可围着陈年转了一圈,把手掌拍得啪啪响。

陈年不明所以地看着她们,还诧异地去看门外是不是还站了一个人,张艺可笑嘻嘻地说:“我今天终于打听到关于理科楼303的秘密了。”

她伸出一只手,掌风为刃咻咻咻比划一阵:“尖刀班!市一中首次试行的竞赛班,专门搞学科竞赛,全班只有四个人,分别是理重7班的秋杭杭,理重14班的欧阳彬和理重15班的张玉衡……”

这三个人的名字经常轮流登上全级理科成绩排名的榜首,同时也是学校公布栏中屡次获得各大奖项的理科三剑客,有名到连校门口的保安大叔都能把他们光辉记录倒背如流,有外来访客时,还会如数家珍地夸上一通。

“最重要的是,”张艺可继续说,“我们的陈年同学也是尖刀班的成员之一,而且还是唯一的女生!”

菲菲忍不住笑了,还是秀声秀气的:“这一进去直接就是班花了。”

张艺可乐不可支:“就是就是!”

赵胜男也说:“何止班花,就是校花也不在话下的好吗?!”

陈年的脸本就热得红了,被她们一调侃,更是红得惊人,“你们太夸张了。我见过一个女生,长得那才是真的漂亮,尤其是通身的气质……”

怎么说呢?

美女都长得漂亮,但漂亮却是各有味道的,有些是那种让人眼前一亮的漂亮,乍一看很惊艳,有些人胜在气质,需要慢慢品才能尝出其中真味,迟芸帆给她的感觉,是两者合二为一。

“你说的,”菲菲说出心里的猜测,“该不会是文重20班的迟芸帆吧?”

张艺可一拍脑门,想起来一件事:“我昨天中午看到你和迟芸帆一起吃饭了,你们是认识的吗?”

也难怪她这么大惊小怪,而是从来没有见过有人和迟芸帆同一张桌子吃饭,迟芸帆那个女生,家境优越、成绩出色和性子清冷高傲都是市一中出了名的,她在学校里几乎没有交过一个朋友。

“算是认识吧。”

这下连菲菲都吃惊了:“果然美女只愿意和美女做朋友吗?”

赵胜男问:“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陈年见她们都好奇得不行,于是简单讲了自己和迟芸帆相识的经过。

“看不出来啊,”张艺可摸着下巴说,“迟芸帆居然会做帮人刷卡这种事。”

赵胜男和菲菲深有同感。

不知不觉,午休时间到了,大家各自爬回自己的床休息。

一片静谧中,只有空调往外吐冷气的声音回旋着,陈年刚酝酿出睡意,突然听到张艺可说:“胜男,你们班的许远航真是太狂了。”

赵胜男好像一点都不意外:“他又和人打架了?”

接下来就是嘀嘀咕咕的声音了。

陈年迷迷糊糊睡过去,睡了大概半个小时左右,被楼下的嬉笑声吵醒,她拿起手机一看,两点整了,屏幕上安静地挂着一条新微信消息。

是程遇风对第二道物理题答案的回复。

陈年立刻从床上坐起来,点进微信界面,看到最上方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不知怎么的就有了一种和他面对面交谈的感觉,她连忙扒拉两下头发,睡得褶皱丛生的睡裙也抚了又抚。

cyf:“刚忙完,没注意时间,没打扰到你休息吧。”

陈年回:“我知道你在忙什么。”

cyf:“嗯?”

“机长,我中午吃饭时在电视上看到你了。”

那边,刚回到酒店房间的程遇风扯开领带的动作一顿,随手拉了张椅子坐下,修长的双腿肆意舒展开,他握着手机慢悠悠打字。

cyf:“上镜吗?”

原来他也会在意这些啊?

陈年险些“噗”的一声笑了出来,正要回复,消息却被他撤了回去,换成正经得不能再正经的一句话,问她明天中午有没有时间,一起吃个饭。

陈年再看一遍,不免有些意外,叶伯伯要请她吃饭?

叶明远觉得和小姑娘相逢一场也是缘分,他准备后天和妻子一起回A市,想到陈年一人孤身在S市求学,又听说自那次后她连坐飞机都有阴影了,作为昭远航空公司的负责人,他深感抱歉,所以临走前想和她吃顿饭。

陈年问:“你也会去吗?”

cyf:“嗯。到时我去接你。”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次日中午,陈年一放学就来到校门口,她身上穿着簇新的校服,宽大得看不出具体身形,只有两根胳膊露在外面,纤细而白皙。

程遇风的车就停在路对面,她上次坐过,所以一眼就认出来了。

看到她出现,程遇风降下车窗,手肘随意搁在上面,一副淡然自若的样子。

陈年朝他挥挥手,绕到另一边,拉开副驾的门坐进去:“机长,你等很久了吗?”

“没有。”程遇风看她并不是很熟练、但还是成功地把安全带扣上,幽深的眼底不自觉浮现一丝笑意,“刚到。”

陈年放下心来。

正好是放学时间,周围停了不少家长来接孩子的车,程遇风启动车子,熟练地操纵着方向盘,从拥堵的车流中开了出去。

陈年心里惊叹不已,不过一想到这个男人连飞机都开得那么厉害,开车什么的对他而言更是小菜一碟了。

“程爷爷是回A市了吗?”

程遇风“嗯”一声,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前天回去的。”

陈年又问:“他的脚伤好些了吧?”

“恢复得还不错,已经可以下地了。”

老爷子本来打算继续在S市待一段时间的,可他前天得知老友生了重病的消息,可能也就是这两天的光景了,便想着怎么也要去见她最后一面。

“那就好。”

前面就是红绿灯,程遇风踩了刹车,车子平稳地在人行道前停下来,他这才侧头看向陈年,“新环境适应得怎么样?”

“还可以。”陈年露出清浅笑容,又若有似无地叹口气,“就是市一中的老师比桃源中学的严格了好多。”

“哦?”

“我上次物理考了96分,结果还被老师批评了。”

扣掉的4分确实是她自己粗心大意的后果,陈年也不是抱怨,只是有些郁闷,这种事和谁说都不太好,她心里又藏不住事,说出来人就轻松多了。

程遇风语气戏谑:“总分150?”他笑了笑,“那这个成绩确实得批评。”

陈年垂下脑袋,心里偷偷乐了,“嗯嗯,是得批。”

哎,原来机长那个年代的物理试卷总分是150分吗?

二十分钟后,黑色卡宴一路顺畅地到达金叶酒店。

陈年跟在程遇风身后走进包厢,见到了叶明远和他夫人容昭,很久很久以后,她回想起今天,仍感慨不已——

原来这一场相遇浸满了宿命的味道。

作者有话要说:

嗯宿命的味道,可能就是陈年旧事的味道吧?

第15章 第十五缕凉风

陈年对叶夫人的第一印象是:温婉柔弱, 说话很轻很慢,面色透着一股病态的白, 眼底似乎敛着一抹挥之不去的愁绪,哪怕面上带着笑,眉心总是不自觉地蹙起来。

不难想象,年幼女儿的失踪对她而言打击有多么大, 那种拆骨剥肉之痛, 至今仍如影随形地折磨着她。

叶明远对妻子照顾得很周到,温言细语, 体贴呵护,是个十足十的好丈夫。

陈年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爸爸,他去世那会她还小, 对他的印象大多都来自于妈妈, 他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也是很好的丈夫和爸爸。

可惜他走得太早了, 为了救一个素未谋面跳河轻生的姑娘,不幸搭上了一条命, 妈妈在姑娘家里人的千感万谢里泪流满面,她摸着浑身冰冷的丈夫, 萌生了想随他一起去的强烈念头。

这个念头被女儿撕心裂肺的哭声打散, 她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把自己打醒了, 从此以后, 女儿就成了她继续活下去的全部寄托……

路如意把全部的爱都给了陈年, 陈年最爱的也是妈妈,所以她格外心疼叶夫人的遭遇。

容昭看着陈年,心里也是思绪万千,更多地是感慨命运的安排真是奇妙,她之前无意中从丈夫那儿听说了小姑娘的事,心疼得直落泪,现在见到了人,那么乖巧开朗,心更是软得一塌糊涂。

她把事先准备好的小礼物递过去。

陈年先是愣了一下,下意识转头看向程遇风。

程遇风微微点头,意思是:收下吧。

陈年双手接过来,大方地绽开笑容:“谢谢……您。”

“不用谢的。”

叶明远难得见妻子露出这么舒心的笑容,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这些年为了避免触景生情,两人身边鲜少出现十七八岁的小姑娘,连亲戚家的孩子逢年过节都很少过来家里做客。

这次是容昭主动说要见一见陈年,叶明远心中多少有数,看向陈年的目光里,又增加了几分沉重。

真是命运弄人啊。

容昭比以往也多话了些,问了陈年好些事,无非就是生活和学习上的,她自己也觉得奇怪,明明是初次见面,却觉得很是投缘。

服务生敲门进来送菜,最先上的是冷盘。

容昭止住话头,招呼陈年吃东西。

陈年拿起筷子,手边忽然多了一杯水,她疑惑地看过去,对上一双漆黑的眼睛。

程遇风修长的手指在水杯旁敲了两下,用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说:“先喝点温水,暖暖胃。”

考虑到后面还有汤,他倒在杯子里的水也就两三口的分量,陈年一口就喝完了,夹了一块青瓜放在嘴里,唔,凉的,还有些辣。

怪不得他先让她喝温水,连这么细致的小事都考虑到了。

陈年忍不住想,长得这么好看还温润体贴的男人,做他的女朋友一定很幸福吧?

不知道他有没有女朋友呢?

一定有的。

作为昭航最年轻有为的机长,肯定早就被貌美可人的空姐们近水楼台先得月了,就算不是空姐,也会是别的女人。

陈年说不清楚此时自己是什么心情,只觉得嘴里的青瓜有些发酸,不知是不是咬碎了辣椒子,又辣得不行,幸好先喝了水,不然腹中空空的,肯定一下受不了这样的刺激。

“机长,”她凑过去,小声地和程遇风说:“谢谢你。”

程遇风嘴边噙着笑意,又把服务生新送上来的苦瓜排骨汤给她盛了一碗,“多喝点,清热下火。”

陈年微窘地摸了摸额头上冒出来的两颗痘,因为外婆高血压,她以前在家里吃得很清淡,做菜连盐都放很少,来到市一中后,饭堂的饭菜都是偏重偏燥的,她才吃了两顿,就上火了。

苦瓜不管怎样烹制,终究还是苦的,陈年虽然不挑食,但也不怎么受得了那种苦味,她喝完一碗汤,小脸也皱成了苦瓜。

程遇风把小姑娘的样子看在眼里,某种兴致忽然又上来了,他重新拿起汤勺,往她的空碗里舀了大半碗的汤。

陈年:“……”

好吧,她垮下双肩,两颗痘就得用两碗苦瓜汤去对付。

就在陈年埋头喝汤时,叶明远忍不住打趣了妻子一句。

容昭苍白的脸上浮现一丝甜蜜的红晕,犹如热恋中的少女,她声音柔得像羽毛蹭过:“不想喝,我真受不了那种苦味。”

陈年心里举起双手双脚赞成。

叶明远循循善诱说:“你总不能给个小姑娘比下去吧。”

容昭想了想这话挺有道理,于是妥协了:“那我喝小半碗?”

在中医里,苦味就是用来补心脏的,苦瓜对心脏病患者也大有裨益,可容昭就是受不了苦味,能推就推,推不了只能喝,喝下去又会吐出来,叶明远很多时候都拿她没办法。

可这次,容昭喝了半碗汤,也只是皱眉,并没有吐出来,叶明远稍稍放了心。

陈年喝完第二碗汤,菜也全部上完了,琳琅满目,道道看起来都色香味俱全,过年时家里都没吃这么丰盛过,她简直都不知道怎么下筷子了。

叶明远仿佛窥破陈年的心思,用公筷在水晶鸡里挑了一个鸡腿,放到她碗里,“按照国际惯例,年纪小的吃鸡腿。”

说着,他又把另一个鸡腿给了妻子,这下是:“女士优先。”

容昭在桌下握住了他的手,简单一个动作,把她想说的话都说完了。

陈年头一回听说还有这样的国际惯例,知道这是叶伯伯的一片心意,也没推辞,欣然地吃了起来。

菜式大都很清淡,也合陈年口味,她吃到特别喜欢的会暗暗记下来,想着将来有机会也让妈妈尝尝。妈妈工作一直很辛苦,省吃俭用,一边要支付外婆的医药费,还要存她上大学的费用。

陈年每道菜都尝几口,就差不多吃饱了,她旁边的程遇风也吃得不多,他们几乎是同一时间放下了筷子。

两人不约而同侧头,目光碰上,程遇风问:“吃好了?”

陈年点点头:“好了。”

“休息一下,”程遇风看看时间,“待会我送你回学校。”

陈年语调轻快地应了声“好”。

十分钟后,四人两两一排前后走出包厢。容昭去了洗手间,叶明远在走廊等她。

陈年从书包里拿出个小本子:“机长,你等一下哦。”

她说着小跑向叶明远。

“怎么了?”叶明远温和地问。

“叶伯伯,谢谢您和阿姨请我吃饭,”陈年语气满是真诚,她把手里的小本子递过去,“这是我自己抄的佛经,送给您。”

陈年总是会把别人对自己的好放大千百倍,第二次见面时她就留意到叶明远手腕上的佛珠,看颜色和磨损程度应该是戴了很多年,她猜想这份虔诚大概是源自他的女儿吧,他手戴佛珠,谨记行善积德,盼望有一天能把女儿找回来。

所以她帮忙抄了一份佛经,时间不是很充足,只抄了三千六百多字,每抄一页,心里都会诚心祈祷。

陈年深吸一口气,缓了缓才接着说:“希望你们能早日找回女儿,一家团圆。”

叶明远内心大为触动,他几乎是颤着手把本子接了过来,薄薄的十几页纸,承载的心意是千万斤重,他从来没想过会从这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身上,收获到那种令人几乎要落泪的感动。

人到中年,什么大风大浪都经历过了,最受不住的就是这种不经意的感动。

“谢谢你。”叶明远压住几乎汹涌而出的泪意,“这份礼物……我很喜欢。”

陈年又说:“我相信一定可以找回来的。”

叶明远对上她坚定的目光,眼神变得很深,像燃起了一簇火光,“我也相信。”

陈年送完礼物就跑回程遇风身边,“机长我们走吧。”

程遇风就站在不远处,自然也把刚刚的一幕收入眼中,不过他没有问陈年本子里写了什么,他只是又想起了在桃源镇卫生院吃过的那碗绿豆糖水的清甜味道。

金叶酒店距离市一中大概半个小时车程,中途程遇风停了一次车,回来时手里多了一个棕色纸袋。

陈年诧异地接过来,“给我的?”是什么啊?

她打开一看,两瓶凉茶,摸了摸还是热的。

热凉茶,还挺有意思的。

两瓶热凉茶经过冷气的一番洗礼,等陈年下车时,已经彻底凉透了,她站在路边,朝车里的程遇风挥手,“机长,谢谢你送我回来。”

程遇风也打开车门下来,还拿着一把深蓝色的长柄伞,“嘭”的一声撑开,陈年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看到他颀长的身影和树影一样扑在了她身上,她长睫赧然地眨了两下,深蓝色的伞已来到了头顶上方,在烈日下隔开一小片阴凉。

“陈年,”程遇风很自然地就把伞柄塞到她手中,“不用再跟我说谢谢。”他站在炽烈阳光里,眼睛深得漆黑发亮,“不要忘了我们曾有过命的交情,所以不必这么见外。”

陈年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答的了,她一路想着“过命交情”四个字,双脚像踩在云里,轻飘飘地来到了303教室。

她坐在座位上,右手托腮,一遍遍回想,他说那句话时的表情,俊朗的五官熠熠生辉,连眼底都似有光华浮动,要是她会画画,一定能把每个细节都画下来,永久珍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