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

门口挂着的两盏灯笼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映在地面的黑影仿佛一片缓缓流动的淡墨。

书房里的灯光温暖而晶莹。

程遇风端坐在书桌后,手边的砚台墨香淡淡,他右手执毛笔, 笔尖落纸面, 像是有自主意识般, 行云流水地写出了“程氏家训”四个字。

无需对照,内容早已了然于心。

尽管这是程遇风成年后第一次被爷爷罚抄家法,可那四字成形后, 久违的熟悉感也越过年少时光悉数回归, 他把笔停在半空, 对着窗外夜色凝神了一小会儿, 头顶的橘黄光亮在他笔挺的轮廓上打下暗影, 眼底深处似乎也有光泽隐约跃动。

万籁俱寂, 门外传来脚步声,一下轻两下重,是程立学独有的步调, 他早年左腿膝盖受了点伤, 走路不敢用力, 步子声音就轻, 很有辨识度。

程遇风抬头看去, 果然看到爷爷拄着拐杖站在门口, 外套衣摆被风吹得呼呼作响, 他整个人在明灭的光影中呈现出一种非常慈祥的姿态, “好好准备, 明天我们去叶家一趟。”

程遇风知道爷爷的意思:“好。”

“不早了,爷爷您先回房休息吧。”

知道孙子自有主张,办事牢靠,从来不让人操心,程立学也没有别的好交待的了,只留下一句“你也不要太晚”,他就转身走了。

蹒跚的背影在月色中走远。

程立学回到房间,拉了张木椅坐下,他看着落在地上的清冷月光出神,姿势一动不动,像座木雕,和底下的椅子连成一体。

许久后。

他苍老的眼底浮现一丝笑意。

如意啊,这小子虽然年龄大些,但是个会疼人的,性格好,专一长情,也算有点本事,其他方面综合起来看也还不错,年年和他在一块,我是放心的。

你也放心吧 ,将来只要我老头子还有一口气在,一定不会让年年受一丁点的委屈。

程立学又想起了九年前的往事。那年儿子儿媳不幸遭遇空难,一夜之间失去父母的程遇风像变了个人,沉默寡言,只把自己关在房间,一个月都没有和人说过一句话。

同样是失去至亲,丧子丧媳的悲痛于程立学而言也是如同拆骨割肉,但对当时才20岁的程遇风来说,是整个世界都塌下来了。

那场悲剧也改变了程遇风的人生轨迹。

他消沉了数月后,做出了一个令程立学意外但又觉得在情理之中的决定,他放弃美国名校炙手可热的金融学专业,考进了飞行学院,用几年时间成为一名合格的飞行员,再一步步地成为了如今昭航的机长。

他认定一件事就会全力以赴,同样的,只要认定一个人,也照样会全心全意,从一而终。

风撞得窗户砰砰响,客厅的钟也敲了十一下,程立学起身走到窗边,夜深如水,庭院的地面上铺满落叶,折射着丝丝缕缕的银光。

风如冷刀割面,他赶紧关好窗户,脱去外套上床睡觉,闭眼前还想,这么晚了,那小子应该已经抄完家法回房了吧?

书房的灯还亮着。

按照程遇风的速度,两个半小时就能把家法抄完一遍,十分钟前本来已经到了收尾部分,兜里的手机响了起来。

屏幕上跳动着“陈年”两个字。

他放下毛笔,划开屏幕接通,那边一开口就是带着点幸灾乐祸意味的笑声:“程先生,程爷爷没对你怎么样吧?”

“没怎么样。”程遇风轻描淡写地说,“只不过是罚我跪榴莲皮深夜面壁,顺便抄十遍家法。”

说着他自己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啊?”居然这么严重。

陈年听得傻眼了,跪榴莲皮面壁,想想就觉得膝盖好疼,她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那你现在……”

“傻姑娘。”男人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宠溺,“跟你开个玩笑。”

又被骗了。

数不清这是第几次,陈年懊恼地把头埋在枕头上,长发披了满肩,有几缕滑落在脸颊,她往后拨了拨,粉嫩的耳朵在发间若隐若现,白皙如玉。

“知道如果现在你在我身边,我想对你做什么吗?”

陈年一定不知道,她根本不用做什么,光是用软声软语说出这句话,就足够电话那端的程遇风心猿意马,他几乎哑着声音问,“做什么?”

“咬你!”

程遇风的笑声震得自己心口都发颤,也让陈年的耳朵变得滚烫,她轻轻揉了两下,“不跟你说了,我要睡觉了。”

“好。”他说,“晚安。”

通话还在继续,两人都没有说话,极致的安静中,程遇风听到一声轻轻的“啵”声,在这一瞬,仿佛产生了那柔软的唇印在自己唇上的错觉,他的心跳就那么猝不及防地跳快了,眼底柔色漫无边际。

“收到了吗?”

“嗯?”他从旖旎中回神,“……没有。”

吃一堑长一智。

陈年留意到他呼吸间的变化,知道他又在骗自己,说了句“晚安”,果断就挂断了电话。

她把手机关机丢到一边,卷着被子在床上打滚。

好开心啊。

见家长的坎就这样有惊无险地迈过去了,心头大石放下,整个人轻松得就像在云端游走。

另一边,程遇风听着嘟嘟嘟的忙音,微微失笑,他本来打算告诉她明天登门拜访的事,转念一想,其实这样也好,估计说了她今晚就别想睡了。

他重新拿起毛笔誊写,风灌窗而入,头顶的灯接连晃动,桌面影影绰绰,他一眨不眨地看着纸面上自己刚写下的两个字——

陈年。

两字跟在繁琐的书法后面,一笔一划清晰地印入他的眼,如春水荡漾,嫩芽破土而出,又如夜空低垂,繁星闪烁……是这世上所有美好事物叠加的总和。

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分神都因她而起,却甘之如饴。

程遇风把宣纸放到一边,换了张新的从头开始写,直到凌晨一点多,书房里的灯才暗去。

次日,一夜好眠的陈年天亮就醒了,外面冷,不想那么早起,她从床头拿了一本书翻看起来,不知不觉,太阳已升到半空,卧室里盈满了光亮,纤尘浮动。

陈年跳下床,光脚踩在地毯上,棉拖丢得东一只西一只,她捡回来穿好,进浴室洗漱。

刷牙洗脸扎头发换衣服,然后下楼吃早餐,一切都和往日没有什么区别,天气也是格外的晴好,蓝空高远明净。

一家三口吃完早餐。

叶明远坐在客厅沙发上看报纸,陈年则是陪妈妈去后院,边走边聊边晒晒太阳,两人走了几圈回来,容昭的吃药时间也到了。

这些年,她吃药的频率是按照一天三餐来的,久而久之,也习以为常了。

陈年倒了杯温水放到桌上。

容昭吃了药,伸手抚平她皱起来的眉心,“妈妈没事。”

只不过时节转换,担心出现什么变故,遵循医嘱加大了药量。

“爸爸,”陈年扭头看向叶明远,“妈妈的病,没有办法根治吗?”

叶明远摇摇头,“只能靠药物治疗。不用太担心,医生说,只要情绪不要出现太大的起伏,不会有什么事的。”

容昭也笑着说:“这病跟了我四十多年,我还不清楚吗?”

最艰难的时间都熬过来了,现在一家人和乐美满,每天都像含着蜜糖度过,这样的日子她还想过很久很久。

陈年看妈妈脸色虽然苍白,但精神看着很不错,这才稍微放下心来。

她又发现一件事,今天爸爸妈妈好像穿得有点正式,难道他们待会要出门吗?

陈年问出心中的疑惑。

叶明远好笑道:“遇风没告诉你,他和爷爷今天会过来?”

晴天霹雳。

程遇风和程爷爷要过来?过来做什么?还能做什么?昨天她刚见了家长,现在轮到程遇风了呗。

昨晚他居然一个字都不跟她提,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好吗?

还有,现在她要做什么?

不给陈年冷静思考的时间,佣人笑容满面地走了进来,告知程立学和程遇风已经到了。

她抬头看去,和一道深邃的视线撞上,脑海中似乎有什么炸开了,四肢百骸都漫上一阵奇异的酥麻。

心底深处有道声音弱弱响起:为什么感觉这阵势,很像是上门提亲啊?

第58章 第五十八缕凉风

“叶叔, 昭姨。”程遇风率先开口打招呼。

叶明远亲自上前把他手里的礼物接了过来,和老爷子点头致意后,热情地招呼他们爷俩进来坐。

容昭在丈夫身后柔柔地笑,眼角笑纹如清波扩散,“程叔,遇风,你们来了。”说着,她回头别有深意地看女儿一眼。

混乱思绪被挑开。

陈年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看妈妈这反应,显然也是很早就知道她和程遇风谈恋爱的事了, 亏她还自以为瞒得好,每天喜滋滋地偷乐。

陈年立刻站起来,小羞涩小紧张慢慢压回了心底, 笑意盈盈地打招呼, “程爷爷。”

其实,在某种程度上,这不正是她想要的顺其自然吗?之前是她初涉情爱,没有经验, 多少有些患得患失了。

虽然速度比想象中快了很多。

陈年不知道别人谈恋爱的步骤是什么样的, 以前在桃源镇时, 一般男女双方见过家长后,接下来就是谈婚论嫁了。

显然她和程遇风的情况比较特殊, 因为她还不满20周岁, 离登记结婚还有一段距离, 而且爸爸妈妈也不会舍得这么早就把她嫁出去的。

唔, 但应该也不会太晚?毕竟程遇风的年纪摆在那儿呢。

陈年耳根一热。欸,怎么忽然想到结婚上去了?

三位长辈有说有笑地落座。

程遇风和陈年面对面而坐,两人的眼神越过空气交汇了两秒,陈年定力不够,做不到像他那样的淡然自若,背在身后的手把衣服抓出了褶皱。

程遇风也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淡定,见家长这种事他也是平生第一回,还是会紧张的,不过是比较善于隐藏情绪罢了。

茶香袅袅。

程立学浅抿两口,放下茶杯,直奔主题,“明远阿昭,这两个孩子的事,你们是什么看法?”

陈年立刻竖起了耳朵,清亮双眸也紧紧盯着爸爸妈妈,只见夫妻俩对看一眼,叶明远余光捕捉到女儿的表情,他笑了笑,“遇风之前跟我说的时候,我有些意外,后来想想也不是那么意外。”

叶明远和容昭高中开始恋爱,尝尽爱情的甜蜜,学业也没有耽误,齐齐考进知名学府,长跑七年后修成正果。所以,两人对这件事也很开明,叶明远甚至鼓励女儿如果在大学遇见喜欢的男生,也不妨试着谈谈恋爱。

眼下,只不过是恋爱的对象变成了程遇风,叶明远向来对他赞赏有加,年轻有为,人品心性都好,最重要的是,女儿喜欢。

每次女儿从学校回家,眉眼间藏不住的喜悦之色,一颦一笑都沁满了甜蜜,叶明远看在眼里,虽然有那么一丝全天下父亲都会有的的惆怅,但心里还是由衷地感到欣慰。

何况,女儿和遇风走到一起,颇有些宿命的意味。

叶明远握了握妻子的手,笑道:“这也是程东的心愿。”

容昭也想起了往事,心里万分感触,她点了点头,“是的。”

听叶明远提起儿子,程立学惊讶不已,抚着杯沿的手一顿,茶水溅落手背,他急急地追问,“这话怎么说?”

其中渊源要追溯到程遇风出生那一年。

叶明远和容昭去程家喝满月酒,推杯换盏间,程东笑说,“兄弟,你将来要是生了女儿,咱俩还可以结个儿女亲家,亲上加亲。”

当然只是戏言。

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们为人父母的,还不至于把手伸那么长去管儿女们的感情事,但万一真看对眼了,也不失美事一桩。

于是双方定下约定,不干涉不强求,乐见其成。

因为容昭身体的原因,叶明远一直不敢让她怀孕,所以叶家小千金也在十年后才姗姗来迟,后来又遭遇了被人贩子拐走的意外……

没想到浮沉兜转,缘分的线最终还是把程遇风和陈年牵到了一起,或许真应了那句话,命定该属于你的人,不管走得多远,最后还是会走回你身边。

程立学听得眼眶发热,要是程东还活着,盼来了这么一天,他不知道会有多开心呢。

程遇风也是第一次听说父亲还有这样的心愿,怔愣许久,直到手心传来一阵柔软的触感,他才回过神,紧紧握住了陈年的手。

陈年下意识想抽回来,没成功,只好给他握着,脸颊微红,目光挪来挪去。

淡定淡定。

反正已经公开了,怕什么?

长辈们谈起的往事,对程遇风和陈年来说都是陌生的,他们听得入神,茶桌下握着的手也渐渐变成了十指相扣。

墙上的钟时针将要指到十二点时,佣人过来说可以开饭了,于是谈话地点从客厅转移到了饭厅,话题也开始围绕着程遇风和陈年展开。

饭桌上的氛围格外轻松自然。

像来到山前,无需在山重水复间茫然寻觅,鸟语花香的路已铺好,只需启程,便能探看一路的好风景,又如同泉水涌出自有沟渠流,且有清风明月相送。

和喜欢的男人两情相悦,又得到了双方长辈们的祝福,是陈年在十九岁这一年中最鲜明的生命印记,除了笑,她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去表达此刻内心满得快要溢出来的欢喜。

午饭吃完,大家又坐着聊了会天,容昭吃过药后就准备上楼休息,她顺便把陈年带上去了,母女俩一起躺在床上说些体己话。

陈年窝在妈妈怀里,嗅着她身上淡淡的药香,忍不住就想撒娇:“妈妈。”

容昭一下又一下轻抚着女儿的头发,叹息止于喉间,笑声柔情四溢,“我们家的年年长大了。”

而她却分明觉得,时间过得太快,自己错过了很多,积累了十多年的母爱还没送出去多少,女儿的人生里却有了新的内容。

“妈妈,不管长多大,我永远都是您和爸爸的女儿啊。”

有了这句话,容昭愁绪稍稍散去,她又想起什么,笑着点陈年鼻尖,“怪不得在游乐园那次还跟我说,以后就算要嫁人,也不会嫁很远的。”

原来是意有所指。

嫁给程遇风什么的,还远着呢。

陈年娇羞乱扭,拖长了声音,“妈妈……”

容昭摸摸她的脸,滚烫极了,“好了好了,不闹。”

午休时间在母女俩的轻声细语中过去,容昭是真的累了,她沉沉睡过去,陈年却没什么睡意,合眼休息了半个小时,轻手轻脚地帮妈妈掖好被子,掩上房门,下楼去了。

客厅空无一人。

陈年来到后院找人,修剪花木的佣人告之:天气不错,程老爷子和叶明远去后山钓鱼了,程遇风自然也是陪着一起去。

陈年正想要去后山看看,又听佣人说外婆醒过来了,她重新回到屋里,走进了外婆的房间。

外婆坐在床边,不停地用手去抓落在膝盖上的阳光,陈年走过去,外婆抬头看到是她,立刻露出笑容,“年年。”

陈年在她身边坐下。

外婆扭头问:“吃饭了吗?”

陈年点点头:“吃了。”

“我也吃了。”

其实外婆没吃饭,午饭时她还在昏睡,这时,佣人刚好把饭菜端进来,陈年接过,“我来吧。”

佣人出去了。

陈年一口一口地喂外婆吃饭,外婆乖得像个小孩子,话很多,没有逻辑,基本都前言不搭后语,她耐心地倾听,偶尔也搭一下话。

外婆说到以前和外公上山捕蛇的事,表情一下兴奋起来,手舞足蹈的,手上的玉镯银镯相碰,叮当作响,她很快又从捕蛇跳到了陈年初中班主任家访的事上,比出大拇指,“我们家年年,顶呱呱!”

陈年跟着笑,跟着外婆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

外婆说着说着就昏睡过去了。

陈年扶着她在床上躺下,盖好被子,又坐了十几分钟,听她呼吸变得均匀后,这才走出去。

陈年没有走远,而是进了隔壁的一间小书房。

前天晚上叶明远从公司给她带回来一箱子的信件,一直到现在才有时间拆看,信封素黄,全部都是统一式样。

陈年拆开一封,映入眼帘的是满页工整又带着几分稚嫩的字——

亲爱的小叶子姐姐:

你好。我是慕昭希望小学的苗苗,我这次给你写信,是想告诉你,我有新衣服穿了,红色的,穿在身上暖暖的,袖子上还有一只漂亮蝴蝶,对了我还有了新笔盒……

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收到这封信,可校长教我们滴水之恩要捅(注:别字涌)泉相报,我和班上的其他同学在山里找到了一个泉眼,不过现在还没有水,老师说等明年春天就有了,到时你一定要过来看看哦!我们等着你哦!

此致敬礼。后面还画了一只敬礼的小手。

陈年看着看着就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