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役说道:“半个时辰前回来的。”

施瑶又问:“郎主今日回来可有说了什么?”

仆役想了想,说道:“并不太清楚,只知郎主回来后立马唤了白丰,兴许是要办什么要事。”一顿,他连忙道:“当然,郎主的心思也非吾等可以揣摩,方才只是我的一派胡言。”

施瑶说:“大哥放心,我明白的。”

仆役这才放心地出去。

待屋里剩下施瑶一人时,她重重地呼了口气,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

今日委实太惊险了!

幸好谢十七郎和阿葭都没有发现她,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幸好,幸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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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瑶夜里做过了梦,准确点来说,是一个噩梦。

她梦见了谢十七郎。

梦里的谢十七郎凶如恶煞,将她把玩在股掌之间,令她痛不欲生。她几番逃离,可最终还是无法逃离他的手掌心,最后在那一场□□之中与谢十七郎同归于尽,仍旧死得很是壮烈。

她醒来时,只觉背后凉飕飕的,伸手一摸,大夏天的竟是出了一身的冷汗。

她抬眼望向窗外,天色昏暗,看来离鸡鸣还有一段时间。兴许是做了个噩梦,施瑶再也歇不下了。她离开床榻,走到窗边。窗沿下的地板放了一盅茶,她倒了一杯。

冷茶入肚,施瑶又清醒了几分,正准备回床榻好好酝酿睡意的时候,外头冷不丁的飘过一道人影。

施瑶屏住了呼吸。

她瞬间环望着四周,几乎是下意识地便将破旧的纱帘放下,脱了脚底的布鞋,整齐地摆在床榻前,随后悄悄地贴在了墙壁上,手里握着一根发簪。

她看了眼门外,守夜的仆役竟是不见了身影。

方才窗外飘过的黑影从另外一个窗子翻了进来,目标直奔床榻。在背后幽幽看着这一切的施瑶咽了口唾沫,握紧簪子一步一步地无声靠近。

即将逼近之时,她毫不犹豫地举簪刺下,毫不拖泥带水,动作又快又狠。

黑影闷哼一声。

在施瑶即将刺第二下的时候,她忽觉脖颈一疼,双眼一翻,登时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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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瑶醒过来时,只觉脖颈疼得很,眼前一片漆黑,不,准确点来说,应该是她的眼睛被蒙住了,她感觉到了覆在眼上布料的厚重感。

还未坐起,她便听到了车声辘辘,她不由一愣。此刻,她可以明显地感受到自己在一辆马车里。莫非她又被人掳了?

没抄家之前,她是无人问津。

抄家之后,不曾想到竟是成了香饽饽,先是被墨城王所撸,如今又不知是被哪一位贵人所撸。能从墨城王手中抢走人的,想来是有些本事和地位的。

不过能脱离墨城王,施瑶还是有些高兴的。

她正想得入神,冷不丁的,一道不急不缓的声音飘来。

“想什么想得如此入神?”

施瑶顿时色变。

是谢十七郎的声音!他发现了!昨天他定是发现了!

施瑶的心微微一紧,她佯作欣喜地道:“多日未见郎主,阿瑶心中思念极了,故心情澎湃,如今听得郎主的声音,更是激动不已。”

“多日未见,你倒是依旧喜欢说胡话。”

施瑶听到一声冷哼。

谢十七郎的声音变冷,只听他说道:“施氏,你在燕阳城中沉默寡言,不得族长青睐,何故如今巧如舌簧,宛若有鬼神附身?”

听到“鬼神”二字,施瑶心中不由咯噔了下。

她道:“回郎主的话,经历过抄家之事,试问有谁能不变?阿瑶若再沉默寡言,若不再为自己争取,岂不是只能沦为他人玩物?敢问郎主,阿瑶只是为了活下去,这样又有何处不对之有?”

她已经不期待要嫁一个好郎君了!

她什么都不期待了!她就只想好好地活下去!只要不再跌沛流离,不再惨死街头,她甚至可以不要贞操,只要可以和家人团聚。

她如此卑微的要求哪里碍着谢十七郎了?

为什么他要这么对她?

谢十七郎他打量着坐在地上的施瑶,明明她乌发蓬乱,是他极为不喜欢的模样,可偏偏她这般据理力争的模样,还有不顾一切的干劲竟让他心底产生了一丝异样。

不过这一丝异样转眼即逝。

他又道:“施氏你如此深藏不露,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谢十七郎忽然站了起来,他走到她身边,一字一句地道:“施氏族长不曾发现你扮猪吃老虎,是施家之憾。我想想,”他轻笑了声,“我离开墨城的这段时日,你倒是做了不少事情。你困在秋梧院里,竟还能收买我的仆役为你送信至边疆,不仅如此,连我那眼光高于顶的阿妹也收得服服帖帖,为你隐瞒遮掩。不仅如此,还空手挣了三百金,在墨城置办了屋宅,且还买下两名仆役。”

顿了下,他的目光微闪。

“哦,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还将我的属下刺伤。施氏,你好大的本事。若为男子身,岂不是要将本王的王府闹得鸡飞狗跳了?”

施瑶说:“原以为是贼人想掳走阿瑶,为了留在郎主身边,阿瑶只好想方设法地与贼人智斗。”这事可不能怪她!真不能怪她!天晓得谢十七郎要见她会用这么偷偷摸摸的方式?

她若不护着自己,若真是贼人,兴许就见不到明日的太阳了。

谢十七郎冷声道:“你不仅巧如舌簧,而且还是个马屁精。”他总算看穿施瑶了,此女非同寻常,不能像寻常姑娘家那般对待。上一回是他失策了,此女为了达到结果可谓是不择手段,连名声与身体都可以不顾,且观之过往一月所做之事,从中可看出施氏善用人心,还有勇有谋,若为男子,他兴许会收为己用。

思及此,谢十七郎又打量着施瑶。

他仿佛在思考着什么。

施瑶目及之处全然漆黑一片,谢十七郎一不说话了,周遭便安静得只能听到马车辘辘声。可她也不着急,他不说话她便等着,横竖已经成为砧板上的鱼肉了,谢十七郎这把刀俎要怎么砍她也无法阻止。

她坐得有些不舒服,在谢十七郎思考的期间,她还调整了下姿势。

蓦地,谢十七郎道:“你如何得知今夜有人袭击你?”

施瑶说道:“阿瑶做了个噩梦,醒来后毫无睡意,本想在屋里走走酝酿睡意,不巧见到了窗边的黑影,于是心生一计。”

谢十七郎又问:“不是鬼神托梦?”

施瑶只觉奇怪,为何谢十七郎如此执着于鬼神托梦?上回在阳城的庙里也是问了差不多的问题。她道:“鬼神只给阿瑶托了一次梦。”

谢十七郎又陷入了沉默。

过了许久,他才道:“白丰。”

“属下在。”

马车里倏然多了一道呼吸声,紧接着施瑶只觉眼前倏亮,覆在眼上的布料被解开了。她先是眯了眯眼,好一会才适应了马车里的光线,映入她眼帘的是谢十七郎那张若有所思的脸,然后是宽敞之极的马车。

第十九章

施瑶委实捉摸不透谢十七郎到底在想什么,此人行事古怪,且真真是不按常理出牌。她都已是瓮中之鳖了,哦,呸呸呸,不是,她都已为鱼肉了,他这把刀俎想怎么切就怎么切,可他偏偏不切了!

有谁会掳人之后,关在府里两月,随后又再从自己府里重新掳一次?

对,就是谢十七郎这个怪人!

施瑶的心里简直要崩溃了。

可尽管如此,她表面依旧不露声色。外人肯定不晓得施瑶的内心有如此精彩丰富的世界。她的目光落在谢十七郎身上,她心底其实是有些害怕谢十七郎的,因为她无法琢磨他的心思,可她晓得不能让谢十七郎看穿自己。

她轻咳了几声,问道:“郎主要带阿瑶去哪儿?”

她说此话时语气极其冷静,丝毫恐惧与紧张都没有,仿佛谢十七郎不是半夜三更派人掳走她,而是请一个贵女去郊外游玩似的。

她甚至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好整以暇地在马车的角落里找了个位置坐下,然后平静地看着谢十七郎的眼睛。

此番举动丝毫没有作为一个被囚之人的自觉!

尽管如此让谢十七郎心里头微微有些不愉快,可经历了上一回在王府里的事情后,谢十七郎晓得此女厚颜无耻到极点。他索性敞开天窗,说道:“不是说心悦于我么?”

施瑶原本想就着谢十七郎胡编乱造下去的,可瞅着谢十七郎这样的眼神,加之谢十七郎在短短一夜之内便将她所做之事查得一清二楚,有如此本事的谢十七郎想来已经识破她上一次的诡计。

她也不装了,说:“郎主既然已经识破阿瑶的心思,又何必再多此一问?”

“施家倒会教女儿,你第一次识字学的便是厚颜无耻吧。”

施瑶理直气壮地说:“郎主第一次识字学的恐怕也是厚颜无耻吧,我为了保护自己这么何错之有?郎主想要羞辱我,我不过是为自尊而战。郎主掳我至此,也不曾给我一个交代,我们施家虽然犯了谋反之罪,但我亦有我的尊严。郎主是贵人,我是戴罪之身,郎主是天,我是地,我们之间有云泥之别。我原先惧怕于郎主,可如今我不了。”

“哦?你不惧我?”

她目光灼灼地继续道:“作为姑娘而言,最重要的便是名声,如今我名声已毁,又是朝廷要犯,我家人远在边疆,兴许此生我不复相见,这样的一个我已经再也没有能够失去的了,大不了便是一死,死已无惧,又何需惧怕郎主?”

是呀。

她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她之前在王府里忐忑不安的,便是因为害怕谢十七郎。可如今一说,她无需惧怕谢十七郎了。她只是想活下去而已,就是因为太在意那个梦,所以才举步维艰。

现在她不在乎了!

施瑶一脸豁出去的模样。

谢十七郎没有料到施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原先只觉施瑶说话真真假假,兜兜转转十八弯,满口胡言乱语,如今见她吐露真言,说得如此直白,他不禁怔楞住了。

此时,马车停了下来。

白丰的声音响起:“郎主,到了。”

谢十七郎这时方回神过来,他没有再看施瑶,径自下了马车。他刚走了一步,身后有衣袂窸窣声传来,眼角的余光一瞥,施瑶毫不见外地跟了上来。

谢十七郎的脚步微顿,却是没有阻止施瑶。

此时天色已然全亮,日头也逐渐高升。

日光笼罩着一座宅子,匾额上的“清辉山庄”四字闪烁着微光。此时乃最炎热的夏季,在马车里时施瑶已经觉得微热,背后出了些热汗,可是如今下了马车,站在清辉山庄的门前时,方才的热气已经渐消,有山风吹来,顿觉透心凉,浑身舒爽之极。

施瑶一看便知此山庄乃谢十七郎的避暑山庄。

燕阳地热,每逢夏季便如同蒸笼一般,几乎是每一家权贵在各地都有一处避暑山庄,尤其是当今圣上,格外喜欢建避暑行宫,但凡景色佳到了夏季又凉快的地方,都有皇帝的避暑行宫。

施瑶跟着谢十七郎走进山庄。

她此时心里是平静的,横竖事情已经不能更糟糕了,如此干脆既来之则安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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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庄里布置得格外雅致,一进去便有流水潺潺之声,还有微凉的山风扑面而来,浑身愈发神清气爽。谢十七郎径直穿过朱红长廊,进入了屋内。

施瑶也跟着走进。

谢十七郎坐下后,便有小童捧着菜肴鱼贯而入。待布置好后,又鱼贯而出。当然的,准备的吃食没有施瑶的份。谢十七郎看了施瑶一眼,只见施瑶半点局促也没有,她落落大方地坐下,目光在屋里四处打量,还时而露出欣赏之色。

谢十七郎收回目光,不再看施瑶。

这一次轮到施瑶不动声色地看着谢十七郎,而后是他桌案上的吃食。她咽了口唾沫,肚子咕咕咕地响起。听到声音的谢十七郎抬眼瞥了她一下。

施瑶说:“郎主,阿瑶饿了,可否让小童也送点吃食过来?”

她又说:“以后只要鬼神向阿瑶托梦,阿瑶必定事无巨细地告诉郎主。”

谢十七郎抬袖置于唇前,轻轻地咳了声,说:“来人。”

一小童上前。

谢十七郎淡道:“让灶房准备一份吃食。”

施瑶眼睛微亮。

一刻钟后,小童在施瑶面前置放了一张桌案,紧接着若干吃食一一摆上。施瑶正要起筷,却见谢十七郎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打量着她。

她道:“多谢郎主。”随后再也不看谢十七郎,独自一人吃得津津有味。

谢十七郎从未见过这样的姑娘,一张脸一天可以变化无数次,他竟有些猜不透眼前的姑娘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就在此时,白丰忽然走进,禀报道:“郎主,闲王过来了。”

此话一出,施瑶登时被呛了下,鱼骨卡在了喉咙里,她不停地咳嗽,一双眼睛咳得通红。她沙哑着声音,说道:“郎主,阿瑶被鱼刺卡到了,容阿瑶出去将鱼骨挑出来…”

她正要起身,不曾料到外头传来一道声音。

“本王似乎听到了一道女声,怪不得十七郎一早离府,原来是金屋藏娇。”

施瑶一张脸顿时变得通红。

她几乎是想也未想便下意识地钻到桌案下,待她反应过来后,整个人都懊悔极了。她真真不明白自己为何要躲?她和闲王是没有未来的了,她又何必担心被他见到自己如此落魄的模样?

可是想归想,身体却是不像自己控制那般,几乎是听到闲王的声音那一刹那起,她就往桌案下钻了。

谢十七郎愣了下,不由眯起了眼睛。

外头小童的声音传来。

“还请王爷在偏阁里稍等片刻,小人进去通报一声。”

施瑶从桌案下抬起头,说道:“阿瑶方才不小心掉了个丸子,幸好…找到了。在王府吃了一个多月的馒头,只觉肉食难得可贵。”

她咧嘴一笑。

“阿瑶先行告退…”

谢十七郎忽道:“白丰,将山庄里的刘大夫唤来。”说着,他又与施瑶道:“鱼刺卡在喉咙,此事可大可小。你对我既有这么多怨言,我便大发善心一次。”

施瑶说道:“可…可是外面不是有王爷在等着么?”

谢十七郎道:“让闲王进来便是。”

施瑶面色微变,她道:“郎主,阿瑶不必劳烦刘大夫了。阿瑶忽然想起原先母亲教过阿瑶的一个方法…”说着,她连着吃了几大口的米饭,将鱼刺一并吞了进去。

“好了,多谢郎主。郎主既有贵客,阿瑶也不便在此,阿瑶先行告退…”

谢十七郎此时方道:“嗯,退下吧。”

施瑶若获赦免,微微松了口气,急急地施了一礼后直接往门外走去。她的步伐迈得颇大,不过是眨眼间便消失在谢十七郎的眼里。

白丰喃喃道:“施氏仿若遇着了鬼一般…”

谢十七郎若有所思地地收回目光,他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说:“去请闲王进来。”

第二十章

小童引着闲王走进正厅。

闲王手持折扇,摇了几下,迎上谢十七郎的目光时,他不由微微一笑,说道:“早已有听闻十七郎的清辉山庄乃秦州一流的避暑胜地,皇兄果真偏爱于你,如此好的地方,即便是太子也未必能有。”

谢十七郎不急不缓地道:“不过是得了祖上荫庇罢了。”

闲王笑道:“我听平玉说,近年来皇兄对十七郎父亲颇为怀念,当初皇兄年少登基,幸好得了十七郎父亲辅助,方稳住了当时的格局。”

谢十七郎说道:“是陛下年轻有为,父亲也只是尽了绵薄之力。”

闲王此时的目光在正厅里四处打量。

谢十七郎忽道:“王爷怎么知晓我来了清辉山庄?”

闲王收回目光,寻了一处施施然坐下,回道:“昨日水土不服,夜里吃了药好些了,今早起来忽然想起十七郎有个避暑山庄,正想问问你可否前去一观,遂寻了一仆役一问,”他笑道:“不曾想到十七郎一大早便过来了。”

谢十七郎问:“王爷独自一人过来?”

闲王笑了,说:“十七郎是想问我那皇侄有没有一起跟过来吧?你且放心,我何尝不知你的心思,我悄悄过来的,平玉并不知道。此时,她估摸着还不曾起榻。”

谢十七郎之所以一大早过来清辉山庄,有一部分原因的确是因为平玉公主。

此女缠人,又是皇帝的掌上明珠,他动不得。一想到平玉公主,谢十七郎便觉太阳穴发疼,怎地世间竟有如此娇蛮的姑娘?若非是公主,他定会命人当众赶她出府,再在墨城贴上告示,此女与狗不得进入。

如此一对比,谢十七郎倒是觉得施瑶要好得多。

此时,闲王的目光又开始在正厅里四处打量,似是在寻找些什么,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谢十七郎身后的坐地屏风,半开玩笑地道:“方才我还听到屋里有姑娘的声音,如今进来却半个人影也没见到,莫非十七郎将姑娘藏到屏风后了?”

谢十七郎说道:“是我府里的侍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