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瑶看呆了。

以至于闲王一曲毕,她还未回过神来,直到闲王开口:“施姑娘怎地如此看我?”

施瑶被口水呛了声,索性她反应得快,钦佩地说道:“回王爷的话,王爷琴艺高超,阿瑶只是一时听呆了。”闲王不由笑出声。谢葭低声与施瑶说:“阿瑶是没听过我兄长弹琴,堪称一绝。”

施瑶扯唇笑了笑,心里却是在说:一绝两绝都及不上闲王的半根手指头!

平玉公主取出自己的“雅乐”,含笑说:“皇叔开了头,接下来便由我这个侄儿接棒,燕阳城中时兴的曲目极多,可在我心中始终及不上当年摄者王为巫女所弹的‘锦瑟’。”

此曲算得上是谢十七郎与谢葭的爹娘定情之曲,当年两人在燕阳城可以说是闹得惊天动地,但两人的伉俪情深至今仍为诸多待字闺中的少女所羡慕,‘锦瑟’几乎是每一位情窦初开的少女都会弹奏的曲目。

而此时平玉公主在谢十七郎面前弹奏此曲,委实心意拳拳。

平玉公主弹得用心,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一曲终,谢十七郎半点反应也没有。平玉公主也不气馁,尽管谢十七郎没有任何表示,可她知道自己弹得极好,在燕阳城中论起琴技,能比得上她的五个手指头都数得过来。更何况是不擅琴艺的施瑶。如此对比之下,谢十七郎定会觉得比起现在如此卑贱的施瑶,她平玉公主更配得上他。

她露出了志得意满的笑容。

她说道:“以往在燕阳时,便听闻施家女擅长琴艺,本宫曾听过你的阿姐的琴声,委实动听。想必阿瑶为幼女,定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来吧,快点展现你糟糕的琴艺吧,快来当我的陪衬吧!

施瑶此刻总算是明白了平玉公主在打什么主意了,她想借着琴艺在这么多人面前羞辱她!

她原先是想让平玉公主回去后在皇帝面前提起自己的,好让皇帝知道谢十七郎胆大包天,把朝廷罪犯都掳回府中。然而,闲王见到她半点反应都没有,甚至不惊讶一个被流放边疆的逆臣之女为何会在墨城王府里,想来是谢十七郎已经作了解释。

虽然不知解释是什么,但是…估摸着在皇帝面前告状是没用了。

本来这个时候她是打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平玉公主如此难缠,就当给她一个台阶,输一输,被羞辱一下也无妨。横竖她不久后就会回燕阳城了,此时解开了她对她的嫉恨,以后便不会将她放在心上了。

然而!她的心上人就在这里!

告状无望,回家亦是无望,既然如此,何必去受屈辱!

施瑶缓缓起身,向众人施了一礼,她低声说道:“阿瑶已非燕阳施家女,如今不过是戴罪之身。琴乃高雅之物,阿瑶已不配碰之。”

平玉公主说道:“琴乃雅俗共赏之物,何有配不配一说?莫非你不会弹琴?”她惊讶地道:“燕阳贵女皆精通琴艺,你以前即为贵女,又怎么可能不懂琴?莫非你看不起本宫?”

此话一出,平玉公主是搬出了公主的架势,若施瑶不接,便是藐视皇家。

谢十七郎看着施瑶,见她低垂着眉眼,便知她那脑袋里又不知在想些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他将施瑶掳回之后,便派人将施瑶查了个一清二楚,她的确是个琴艺极差的贵女。

然而,没由来的,他竟有几分感兴趣,想知道施瑶会如何牙尖嘴利地让平玉公主吃瘪,而且还只能打碎牙齿往里吞的那种。

第二十三章

水榭里有些安静。

谢葭觉得不太自在,平玉公主实在咄咄逼人。她准备帮施瑶说几句话,可刚想开口见自家兄长一副看好戏的模样,刚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不是她不帮施瑶,只是此时她开口的话,只会将局面弄得更尴尬。

如此一想,谢葭也不开口了,沉默地坐着。

闲王也看出此时的不妥,自然知道他的皇侄的骄纵性子又发作了。见施瑶默不作声的,他轻咳了一声,说道:“每个人好琴之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琴,若非自己的琴难免生疏与不惯,平玉,施家姑娘的琴没有携带在身边,不若下次吧。”

平玉公主说:“阿瑶既无琴,本宫便借‘雅乐’给你。”

此话一出,施瑶真真是骑虎难下了。

实际上,她的的确确不怎么会弹琴。贵女好琴,偏偏她不怎么好。母亲时常监督她弹琴,坚持了数月后只觉她朽木不可雕也,遂弃之。施瑶也想努力谈好琴曲,可不知为何,七弦琴像是总要跟她作对一样,她能弹出完整的一曲,但是宛如稚女学琴那般,压根儿上不得台面。

施瑶曾经也懊恼过,气自己怎么如此愚笨!也曾日以继夜地习琴,可结果不尽人意。

后来施瑶想通了,横竖自己是个没天赋的,有时候得不到的就莫要强求,横竖自己都已经努力过了,也无遗憾了。正所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施瑶终于抬起了眼,她看向了平玉公主,略微忐忑地问道:“公主的‘雅乐’名贵如斯,若…若阿瑶弄坏了该如何是好?”

平玉公主的这把“雅乐”可谓是价值万金,莫说做工精致,每一根琴弦是由江南地区的冰蚕丝所制,冰蚕丝吐丝极少,做成的琴弦音色古朴幽静,乃上上等弦。

平玉公主道:“既然借于你,若弄坏了自然不会与你计较。”

施瑶施礼道:“阿瑶明白了。”

平玉公主给身边的岚儿使了眼色,岚儿小心翼翼地将雅乐送到施瑶的面前。施瑶向平玉公主道了一声“谢”,她有些笨拙地试弹了几下,听得琴声铮铮,果真音色极佳。她不由赞叹道:“好琴!”

懂琴之人几乎都看出了施瑶的不擅长。

平玉公主眯了眯眼,说:“你要弹何曲?”

施瑶眨巴着眼睛,说道:“公主可否介意阿瑶也弹一曲‘锦瑟’?”

平玉公主在心中冷笑,“锦瑟”一曲难度不小,当初她学此曲,也是学了数日方成。此女若想弹好此曲,简直是异想天开。不过也罢,她就是想要她丢人现眼,好让谢十七郎知道此女是个连琴都不会弹的人。要晓得,不会弹琴在整个贵女圈就是个笑话。

“阿瑶献丑了。”

她坐直了身子,十指轻抚琴弦。

她已许久没有碰过七弦琴,动作难免有些生疏和僵硬。第一声还发出了刺耳的声音,她轻咳了一声,又面不改色地继续抚琴。半曲“锦瑟”下来,调子是没错,但弹得十分艰难。

很快的,平玉公主露出了期待的神色。

施瑶果真如她所想那般,极其不擅长琴艺,“锦瑟”的后半曲有一处指法相当复杂,若手指不够灵活,俨然是魔音入耳。她非常期待接下来的魔音。

终于,施瑶弹到了后半曲。

平玉公主看得目不转睛,然而,就在此时,琴音忽然拔高,与之同时的还有极其刺耳的断弦之声,一声,两声,三声,四声,接连齐发!

施瑶轻呼一声。

平玉公主登时心疼极了。冰蚕丝虽然音色极佳,但是容易损坏,她宫里所剩的冰蚕丝也不多了,若从江南地区送来,起码也有两个月的时间。如今竟然断了四根!她回宫后正好能赶上秋日宴,她秋日宴上还要弹奏琴曲呢。

平玉公主觉得自己的心在滴血。

施瑶摸摸鼻子,说道:“阿瑶真的献丑了,平日里委实不擅长琴艺,浪费了公主的四根弦,是…是阿瑶的过错。”

平玉公主先前已然发话,此时自是不好发怒,尤其是在谢十七郎面前,她只好勉强一笑,说道:“本宫既然开口了,自然不会向你问罪。”

说话间她望向了谢十七郎。

谢十七郎的面无表情让平玉公主找到了一丝丝的安慰,十七郎如今见到了吧,施瑶此女以前身为贵女连琴都不会弹,又何颜面在墨城王府立足,何况如今她的家族还背负了逆反的罪名!

她连谢十七郎的脚趾头也配不上!

这世间唯一能够配得上谢十七郎的人只有她一个!

平玉公主也不知自己是何时喜欢上的谢十七郎的,兴许是早已仰慕谢家儿郎的美名,又兴许是她及笄那一年,父皇为她举办了盛宴,邀请各家贵女,还有名门贵子。彼时谢十七郎刚好回了燕阳,也过来了。宴会里,她自然是众星捧月的那一个。而唯独谢十七郎对她不屑一顾,从小到大想要什么得到什么的她在谢十七郎尝到了挫败的滋味,以及想要征服的*。

这一征服,便是数年。

她已过双十年华,可唯一让她有嫁人的冲动的人也只有谢十七郎。

可她相信总有一日谢十七郎会被她征服的!

如今她首先要铲除的就是施瑶这个卑贱的人!

她自信满满地看向施瑶。

然而,施瑶面上并无她想象中的挫败,甚至连半点羞愧也没有。她愣了下。此刻,施瑶忽然抬头打量着周遭,很快的,她的目光微微一凝,随后径直走出了水榭。

谢葭问:“阿瑶你去哪儿?”

施瑶回身,对众人微微欠身,说道:“阿瑶尚有自知之明,晓得方才的琴声负了水榭的美景。还请给阿瑶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闲王倒是有些好奇,笑问:“你要如何将功赎罪?”

施瑶轻咳一声,声音下意识地变得柔和:“请给阿瑶一炷香的时间。”

说罢,她转身离去。

.

水榭里剩下四人。

谢十七郎喝着酒,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而平玉公主则低着头,也不晓得她在想些什么。谢葭笑吟吟地问:“兄长,你猜阿瑶想做什么?”

谢十七郎将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说:“此女向来古怪。”

闲王笑道:“燕阳城中的确鲜少见到不会弹琴的贵女。”

谢葭说道:“我娘当年便不会弹琴,如今亦然。阿爹都放弃教她了。”

此话仿佛踩到了平玉公主的尾巴,她倏地抬头,声音微冷:“汾阳崔氏的贵女又岂是犯了谋逆之罪的施家女可以比及?虽不会弹琴,但当年若无汾阳崔氏,与胡人一战断不可能如此顺利凯旋。”

谢十七郎抬眼看了平玉公主一下。

平玉公主的声音软了下来。

“本宫一直都十分敬重前巫女。”

此时,施瑶回来了。

众人看向她,却发现她并未带什么回来。直到她走近了,才发现她手中有一片叶子。她轻声说道:“阿瑶不擅琴艺,但略通口技。”她看向了闲王,问:“不知王爷可否弹奏一曲‘锦瑟’?”

闲王欣然答应。

琴声顿起。

施瑶将叶子凑近唇边,伴随着闲王的琴音,发出了悦耳悠扬的音色。即便到了“锦瑟”的□□之处,施瑶也并未略逊一筹,而是紧跟着节奏,一同奏出了一曲“锦瑟”。

时人有以长笛配七弦琴,亦有玉箫配琴,却鲜少见有人用一片叶子配琴。

琴有弦,笛箫有孔,叶子却完全凭靠吹奏者的气息!

施瑶并非属于天赋异禀的人,她当初练琴练得累了,便想着用叶子试试,不曾想到最后琴还未掌握,用叶子吹曲已经烂熟于心。不过母亲觉得此技上不得台面,压根儿及不上琴的高雅,遂让施瑶打住。

从此施瑶只好在暗地里吹,在母亲面前,她向来都是乖巧的女儿。

一曲终。

谢葭的掌声响起。

“好新鲜,阿瑶真厉害,竟用叶子吹出了‘锦瑟’。”

施瑶说:“雕虫小技尔,上不得台面,多亏了王爷的伴奏,阿瑶方能吹出完整的一曲。”说着,她向闲王施礼,心里头噗咚乱跳。

梦里的她肯定不会料到自己竟有这样的一日,可以与心上人共同弹奏“锦瑟”。

闲王说道:“能用叶子吹曲,施姑娘委实有能耐。”若无极好的气功,绝对吹不出“锦瑟”。

施瑶又向众人施了一礼,走回自己的座位。

谢十七郎的唇露出微微的笑意。

落在平玉公主的眼里,她心里快要气炸了。简直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想到她的雅乐断了四根琴弦,又无法羞辱施瑶,平玉公主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第二十四章

离开清辉山庄时,闲王趁机提出了要返回燕阳的要求,仿佛生怕平玉公主不答应,他又说道:“我们回燕阳的时候可以绕路去平川,平川里有一位著名的琴师,他喜爱收藏琴弦,里头定有冰蚕丝,你还缺几根冰蚕丝?”

平玉公主闷闷地道:“两根。”

闲王温和地笑道:“两根应该还是有的,如今回燕阳,到燕阳时兴许刚好能赶上秋日宴。”

平玉公主一听,有些心动,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答应了。平玉公主与闲王向谢十七郎告辞,平玉公主的眼神很是不舍,说道:“此回多谢十七郎的招待,待…十七郎年底回燕阳城述职时我再好好地招待十七郎。”顿了下,平玉公主又道:“还有谢姑娘。”

谢葭岂会不知自己不过是顺便捎上的,场面话她本不想说的,但碍着兄长的面,又不好给墨城王府丢脸,遂扯唇一笑,索性也替兄长回了。

“一定一定,我也很久没回燕阳城了。”

此时闲王望了望周遭,收回目光时,眼中似有几分失望。谢十七郎道:“王爷在望什么?”

谢葭笑问:“王爷可是在寻找阿瑶?”不等闲王回答,谢葭就接着说道:“阿瑶已经先回王府了,兄长说阿瑶琴艺不佳,责令她回府学琴去了。”

平玉公主的脸色又变得不太好看。

她一点儿也不想别人提起施瑶此女,今日真真是吞了一肚子气。如今听到谢葭这么说,平玉公主心中更是不悦了。谢十七郎让她学琴,让一个戴罪之身的人学琴,能为什么,不就是为了让她上得了台面么?等上得了台面了,是不是就要将她纳入府里了?

可惜一时半会,平玉公主想不出法子对付施瑶,只好先忍气吞声。

不是不报复回去,而是时机未到。

平玉公主垂眼上了马车,上车前,还恨恨地踩了下蹋阶,留下了一个不浅的脚印。

闲王也跟着平玉公主上了同一辆马车。

本来该一人一辆马车的,闲王的马车也在后头,然而有了前车之鉴,他这皇侄在摆脱人的方面上格外有天赋,他不得不小心谨慎一下,早些将皇侄送回去早些交差。

闲王刚上马车,便见到平玉公主脸色阴沉不定的。

平玉公主不满地说:“皇叔都不帮我!刚刚还帮她伴奏,害我如此丢脸!都是皇叔不好!现在施氏肯定得瑟极了,我还帮她在十七郎面前长了脸!皇叔为什么不帮我!我才是你的亲侄女呀。”

闲王叹道:“你若最初不为难她,也不会断了雅乐的琴弦。”

平玉公主恼道:“皇叔你现在都不帮我!还替她说好话!一个两个都被她灌了*汤。”她咬牙切齿地道:“我不管,今天所受的气我总有一日会全部还回去。”

闲王刚要开口,就被平玉公主瞪了一眼。

“我不要听皇叔说话。父皇明明是让皇叔来照顾我的,结果皇叔一点儿也不照顾我。”

闲王听罢,索性也不开口了。

过了许久,平玉公主察觉到自己的语气有些冲,微微软了声音,说道:“皇叔,你说十七郎会不会将施氏纳入王府里呀?”

闲王语气温和地说道:“施家造反,谢家不会允许十七郎纳一个罪臣之女为妾的。”

平玉公主的心情稍微好了些,她挪了下位置,稍微靠近了闲王一点,说道:“还是皇叔对我好,从来都不跟我发脾气。”

闲王微微一笑,说道:“你是晋国的金枝玉叶,又是皇兄的掌上明珠,也是我的侄儿,就该万千宠爱于一身,不该有任何人与你发脾气或是甩脸色。”

.

清辉山庄。

平玉公主的马车前脚一走,谢十七郎后脚便返回了山庄。谢葭走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谢十七郎半句话也不说,一路上两兄妹都有些沉默。

实际上谢十七郎不太懂得要怎么跟自己的这一位阿妹相处。而谢葭见周遭没人,只有她和兄长两人时,不禁有几分紧张。她对兄长的记忆也只有小时候了,兴许那时还不懂事,所以才敢在兄长头上撒野,如今太久未见,兄长已然封王,对她比爹娘还要严厉,她自然而然地就变得紧张和害怕了。

不过这般沉默也不成。

谢葭轻咳了声,说道:“平玉公主总算回去了。”

谢十七郎应了声。

顿时又变得沉默起来。

谢葭又道:“爹娘前几日来了信,说要过来墨城看看兄长,还想看看阿瑶。”

谢十七郎停下脚步。

“看谁?”

谢葭说道:“阿瑶呀,阿瑶是第一个留在墨城王府里的姑娘吧,兄长待她如此特别,看她的时候眼中还时而有笑意。阿娘便说了想看看是什么样的姑娘能得到兄长这样的对待。”

谢十七郎眉头蹙起。

“谢葭。”

听到兄长喊自己的全名,谢葭只觉冷风飕飕的。她咽了口唾沫,问:“兄长有何指教?”

谢十七郎道:“你过来墨城的时候,我跟你说过两句话。是哪两句?”

谢葭说道:“兄长说了…许多话。”

“是吗?”

谢葭犹豫了下,说道:“不要闯祸,还…还有…”

“还有什么?”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不要多管闲事。”

谢十七郎道:“上一次你帮施瑶离开王府,我不与计较。你是我的阿妹,我允许你下不为例。可是这一次,我府里的人轮不着你管。我若有心上人,自会禀报爹娘,用不着你提。”

谢葭说道:“兄长身边有了姑娘,我为何不能向爹娘提起?”

谢十七郎道:“施瑶只是侍婢,不是你口中的什么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