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那么安安静静地跟着自己跑,不喊累,也不会成为拖累。

当他也跑不太动的时候,他才停了下来。

一片漆黑中,他听到施瑶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仿佛怕被发现似的,她努力地抑制着,控制着呼吸的声音。谢十七郎竖耳倾听,他的耳力一直比常人要好。

这里是一个天然形成的山中洞穴,里面如同迷宫一般,弯弯曲曲仿佛看不到尽头。

没有听到其他人的声音,谢十七郎稍微安心了一些。

此时他也顾不上洁净了,一屁股就坐了下去。他心里简直想骂人,这辈子哪里有这么狼狈过!竟在半途中被人追杀。这个也就算了,还让施瑶跟着他一起被追杀,她本该见到他英勇无敌的一面才对的,如今竟狼狈如斯!

他擦了一把额头。

明明是寒冬,却出满了热汗。

他喘过气后,说道:“看来他们没有追上来。”

施瑶松了口气,也跟着坐了下来。她按着胸口,慢慢调整呼吸。

谢十七郎说道:“没想到你能跑得这么快。”甚至不逊于郎君。

施瑶说道:“从红花湖回来后,我便想着若我能跑得快些,也许那些歹人便抓不住我了。回谢家后,每日都有锻炼身体,想着也许有下一次便能派上用场了。”

没想到,还真的派上用场了。

她的声音很平静。

可只有她自己才知道,不,她一点儿也不平静,身体里的每一处血液都在叫嚣,谢十七郎,我不想当你的诱饵!

谢十七郎一听,没由来的有几分愧疚。

他想开口说些什么,可却不知该如何说。最终是半句话也没开口。山穴中幽静得像是没有人存在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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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一久,热汗一消,施瑶便觉得有些冷了。

她搓着臂膀,往手心呵着热气。方才在山穴中狂奔,热汗将里衣都沾湿了,如今一凉,湿哒哒地黏在身上,带着一股寒凉。谢十七郎忽然问道:“你怎么知道这里有个山穴?”

施瑶说:“郎主不应该明白么?”

谢十七郎道:“巫力?”

施瑶轻轻地“嗯”了声,算是承认了。尽管她不清楚巫力到底具体是什么,可那个真实的梦却告诉了她许多未来会发生的事情,比如骆堂的骆氏纸,又好比今日的山穴。

她临近山穴,方蓦然想起在那个太过真实的梦中,她为了躲避登徒子的骚扰,曾经误闯这里,刚好从山坡摔下,后来进入这个山穴,胡乱跑了一通,第三日的时候才被路过的农夫救了出去。

她忽然说道:“郎主,你为阿瑶恢复身份,阿瑶感激不尽,如今也算是小小地还了郎主的一个恩情。”

谢十七郎想说,谁要你还恩情呀。可是从嘴里说出来的时候却变成了:“嗯。”谢十七郎懊恼地想捶墙,嗯什么!说句其他话要死呀!说点其他呀!

终于,谢十七郎开口说道:“我当初应承了你,自然不会食言,你也不必还我恩情。”不对,要再温和一点,不能用这么公事公办的语气!她不是白丰!

谢十七郎在内心酝酿了一番,正要开口说话的时候,冷不丁的,施瑶幽幽地来了一句。

“郎主真的会让闲王娶我吗?”

谢十七郎的柔情顿时消散,黑暗中施瑶见不到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阴沉。闲王闲王,她脑子里除了金就是闲王,就没有别的东西了吗!

他没有回答,而是起身说道:“我们得尽快离开这里,不然入夜后山中寒冷,恐怕无法抵御冬寒。”

施瑶抿住唇角。

谢十七郎从衣襟里摸出一颗夜明珠,微微照亮了山洞。

施瑶跟在谢十七郎后面。

两人在山穴中摸索了许久,可惜里头真的弯弯曲曲,走了好一会又回到了原点。过了很久,两人都有些走不动了。谢十七郎说道:“你可知如何离开?”

施瑶完全不记得农夫是怎么带她离开的。

她只记得一会左拐一会右拐,走了约摸小半个时辰,才出现在山的另一头。那一头的不远处正是一座断崖,底下是湍急的河流。

她说道:“阿瑶不知。”

她顿了下,又说道:“不过阿瑶带了火折子。”上次因为在树上冷得出现幻觉了,施瑶深刻意识到了火折子的重要性,被救之后从此火折子不离身。

谢十七郎道:“看来只能在这里歇一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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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瑶生了火。

她靠近火堆,寒意渐渐消散。火光映衬着她的脸,烤得红彤彤的。谢十七郎离火堆有些远,他靠着山壁,似是在沉思。半晌,施瑶看了谢十七郎一眼。

她说:“郎主若想留阿瑶多几年,阿瑶可以理解的。”

倘若她嫁给了闲王,谢十七郎便不能再将她当诱饵了。好歹对他而言是有用的东西,换做她自己,也会物尽其用。

谢十七郎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施瑶这句话的意思,他脸色又变得难看。闲王到底哪里好了!值得她这么念念不忘!不就是宫中七夕宴的时候摘了她的兔儿花灯吗!他可以用一万盏兔儿花灯埋死闲王!

他道:“此事本王自有分寸。”

施瑶“哦”了声。

.

次日施瑶醒来的时候,谢十七郎早已经起了。

他对施瑶说:“我找到方法出去了,此处有风,我们逆风而走。”果不其然,约摸有半个时辰,施瑶和谢十七郎见到了一抹刺眼的亮光。

待眼睛渐渐适应了亮光后,施瑶发现他们到了断崖前方,与梦中农夫带她走出的地方无二。

谢十七郎放出了信号弹。

他对施瑶道:“一个时辰内便有人来接应。”

施瑶应了声。

而就在这个时候,忽有冷笑声响起,竟是那几个黑衣人。只听领头之人道:“墨城王,这回你总算是无处可逃了。兄弟们,上!”

刀剑出鞘,寒光凛凛。

谢十七郎抽出软剑,将施瑶护在身后。黑衣人皆是武功高强。他咬牙一拼,竟也砍杀了三个黑衣人。剩余的两个黑衣人见状,直接盯准了施瑶。

谢十七郎逃亡了一夜,又不曾果腹,渐渐落于下风。

两人被逼到断崖边上。

就在此时!

施瑶忽然道:“若没有我,他们并非郎主的对手。”

谢十七郎没听明白。

她又道:“从此我与你互不相欠!”说罢,她竟是纵身一跃!

第6章 .16|

“启禀郎主,还是没有寻到施姑娘。”

“再寻。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

白丰离开的时候,悄悄地看了谢十七郎一眼。距离施姑娘跳崖那一日已有两天了,他率领弟兄赶到的时候,断崖前尸体遍布,鲜红的血流了一地,向来喜洁的郎主站在断崖上,洁白的衣染上了乌黑与血红,可他仿佛没有感觉到,就那么静静地站在断崖边。

他奔过去,却见郎主看着断崖下急湍的河流。

他忘记不了郎主当时的眼神。

他从未过见过郎主有这种死寂一般的神情。他一言不发。白丰也不敢说话,他亲眼看着郎主和施氏一起离开的,如今杀手死光了,只剩下郎主一个人,发生了什么显而易见。

“派人下去找,我亲眼见到她被河水冲向了东边。”让白丰惊讶的是,谢十七郎的声音竟然是出乎意料的平静。他转过身,寒风吹起了他带血的衣袍。

“我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断崖之上残阳如血,谢十七郎宛若从地狱里爬出的暗夜修罗,没有任何起伏的声调,杀气冲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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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几日,白丰仍旧没有找到人。

他带着身手灵敏武功高强的十一个高手爬下断崖,沿着河流一路向东,每逢路过一个村庄便进去询问,可惜村庄那么多,却没有一个人见到过施瑶。

有村民说:“没有见到姑娘,不过有见到这个。”一农妇取出一块锦缎,上头绣了半朵梅花。白丰认得这是施瑶的衣袂。他让人给了农妇五金,换取了这块锦缎。农妇二话不说便答应了,捧着五金眉开眼笑的。

她热情地说:“郎君如果要找人的话,恐怕最多也只能见到尸体了。这儿河流不仅湍急,而且再过两个山头,河流便要流向大海了。那大海可以一望无际的,人要掉在里面,比捞针还要困难。”

白丰沉默。

这个消息,他实在不愿带回去给郎主。他跟了郎主这么多年,对郎主的脾性算是摸得比较轻的了。郎主在意施氏。尽管这几日郎主并未表现过多的悲伤,可他几乎没有怎么用饭。

那么多年了,即便是生病的郎主,也不会用平静无波的声音说:“没食欲。”

白丰咬牙道:“继续找!郎主有令,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的弟兄们里已经连续许多日在寒风之中不眠不休地寻人了,可惜除了手中的这块锦缎,什么蛛丝马迹都没有。白丰心中隐隐期待着,也许没有结果便是最好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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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天后,白丰回了墨城。

他进泽园之前,遇到了白卓。白卓问:“人呢?”

白丰叹息摇首,问:“这几日郎主可有什么异常?”

白卓也叹息说道:“异常倒是没有,就是不怎么吃东西。原以为过些时日便会好了,没想到…”他又叹了声,说道:“看来在郎主心目中施氏地位不轻。”

白丰也没想到施瑶会如此迅速就在郎主心中有了地位,如今想到要告诉郎主并无收获的消息,就不由有些头疼。但横竖都是一刀,不如快刀斩乱麻。

他深吸一口气,进屋禀报,将这些时日在断崖下搜寻的结果告诉了谢十七郎。

最后他呈上一块锦缎。

谢十七郎看了一眼,淡淡地道:“丰州的人手都撤离出来了?”

白丰反应过来,道:“回郎主的话,人手已经暗中调到燕阳。此事我们做得隐秘,并无人察觉。”

谢十七郎望向外头的月光。

他说:“还有一个月。”

白丰应声:“棋局已开,只待敌人入瓮。定能将他们杀个措手不及。”

谢十七郎道:“你退下吧,出去告诉其他人没我吩咐都别进来了。”话语间有了一丝疲惫。

白丰想说些什么劝慰自家郎主,可看着郎主这样的神情,他知道语言太过苍白,唯一能做的事情听命令,还有继续在河流上寻人。若能寻得施氏,便是对郎主最好的劝慰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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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十七郎很少梦靥。

可是自从施瑶跳崖后,至今已有十五日,他夜夜梦靥,皆是施瑶跳崖的场景。

不仅仅白丰诧异于施瑶在谢十七郎心中的地位,而且连谢十七郎自身也在惊诧。是的,他又惊又诧,他以为丢了个施氏,他大多会有点失落,不过是个女人而已。

天下间女人何其多。

虽然难得遇上一个自己心动的,但没了一个还可以找另外一个,他谢十七郎何愁女人?然而,真的失去施瑶了,他却发现事实上不是这样的。

当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情根深种之时,那么便是谁也无法取代。

世间那么大,唯独她一人而已。

“从此我们互不相欠。”这是她最后对自己说的一句话。谢十七郎在想,女人真是个奇怪的东西。他也没让她欠,她何必耿耿于怀。早知她那么在意,那天在山穴里他便不那么说了。

也许他再温和一点,像闲王那样,不管什么话都拐个十八弯,包准她听得心里开怀。

谢十七郎睡不着,他手里攥着施瑶的那一块锦缎。

他不敢去想象施瑶跳崖后,落入冰冷的河流中,会多么的痛。现在寒冬,河水又那么冷,她身子又那么单薄,在湍急的河流里恐怕也撑不了多久。

谢十七郎忽然觉得有些冷。

他唤了小童取酒来。

烈酒入肚,似乎热了一些。他并非嗜酒之人,可今天夜里没由来的竟觉酒乃好物,一杯接一杯,忧愁忘尽,只剩无边醉意。他喝得额头冒汗,索性脱了衣裳。

小童在一旁烫酒,想要劝郎主少喝一些。

酒能解愁,亦能断肠。然郎主悲思,他始终开不了口。

谢十七郎微醺,他忽然对小童说:“此酒甚暖,送一壶去花锦苑。”

小童讶然,结结巴巴地问:“给…给谁?”

谢十七郎回神,才想起施瑶没跟他一起回墨城,花锦苑里没有她。他扔了酒杯,起身外出。小童连忙道:“郎主,外边下着小雪,夜里天寒。”

小童递上披风。

谢十七郎道:“不必,我不冷。”

小童不敢违背命令,只好带上披风,提着灯笼默默地跟在谢十七郎的身后。谢十七郎走去花锦苑。花锦苑里没有了主人,变得极其冷清。

风雪飘零,花锦苑苍白如纸。

谢十七郎的脚步忽然顿住,酒意亦清醒了几分,他看着厢房里透出来的亮光,声音嘶哑地道:“她回来了。”

跟在谢十七郎身后的小童大惊失色,连忙趋步跟上。

他推开了房门,穿过了幔帐,离坐地屏风还有数十步距离的时候,他倏然停步。看着倒映在屏风的窈窕身影,他竟有一分胆怯。

尽管不愿承认,可那一日施瑶之所以跳崖,原因就是他没有护住她。

忽然,屏风后的窈窕身影轻呼一声。

谢十七郎回神,他绕开屏风,喝道:“何人敢闯此地?”

回答他的是从曼惊慌失措的神态。

谢十七郎怒道:“你为何在此!”

从曼看着盛怒的谢十七郎,胆子都快吓破了。那一日山道上遇险,她幸好躲过一劫,可也险些吓破了胆,她头一回离死亡这么近,她还亲眼见到歹人被郎主的随从划破了身体,肚肠流了一地。

她原以为那会是令自己最害怕的境况,不曾料到如今才是。

她腿都软了,跌坐在地,结结巴巴地说:“奴…奴婢…”

谢十七郎不耐烦地喝道:“说!”

就在此时,谢十七郎在从曼手里见到了一卷竹简。他一眼就认出了是何物。虽说时下纸张不像三十年前那般一纸难求,但竹简留存时间长,所以但凡是重要的文字都会以竹简刻之,比如一族之谱,又比如卖身契。

他脸色铁青。

“大胆奴婢,竟敢私自盗取卖身契!拖出去砍了喂狗!”

从曼这下当真吓得要紧,眼泪不停地流。

有随从进来,步步向从曼逼近。她花容失色,涕泪横流地道:“是…是姑娘的意思!”

谢十七郎微怔。

“说明白。”

随从停下,侯在一边。

从曼磕着头,说道:“从…从燕阳回墨城的途中,姑娘告诉奴婢,若有一日她离开了,或者不在了,便让奴婢自行处置卖身契。奴婢并非盗取卖身契,也无离开墨城王府之心,只…只是想念姑娘了,然后鬼迷神窍地拿了卖身契出来看,接着郎主您就过来了。”

她真的没有说谎!她就是想看看自己的卖身契,没想到这么巧谢十七郎就过来了。墨城王府的差事多少人都求不来,她傻了才会离开!

从曼又说道:“自从姑娘在红花湖被劫走后,就变得有些不一样了,时常将有天有不测风云挂在嘴边,还经常反省那一日若自己可以再谨慎一些,兴许便能自救了。”

想起施瑶,从曼眼眶泛红。

姑娘果真不是一般的姑娘,谁也想不到那一日马车一别,竟然就是生死相隔。果然是天有不测风云。

谢十七郎脸色愈发铁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