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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人与人之间的纯粹的信任与依赖,已经很少很少了。

我回头,看了看炉火映照下的孟浩然和孟洁,那两颗小脑袋倔强地靠在一起。

这个世界上,有人愿意用一束花去爱你,有人愿意用默默的等待去爱你,有人愿意用两颗鸡蛋去爱你,也有人愿意用整个冬夜冰天雪地里捡来的柴火来爱你…

那个夜晚,我和宋栀挤在王林给我们临时搭起的简易床上,睡着了。

睡着之前,我跟宋栀说,节日是一种希望。我们是他们的希望,他们也是我们的希望。

大雪封山的日子,我和宋栀同居一室,每天夜里,分喝一杯酒,说三五句话,成了我们的习惯。

我常常被烈酒刺得嗓子疼。

我跟宋栀说,医生要我饮食清淡,烟酒不能沾,忌食辛辣,嗓子才有希望恢复的。

宋栀说,那你应该去江南,那里情调雅致,西南山区,大把大把吃辣椒!这嗓子,有磁性,挺好。

王林会蹿进门来,说,是我把姜小呆拐来的!怎么样?我为支教洒热血吧!

宋栀冷着脸,说,女生地盘,男生止步!

王林就往门后缩,然后贾冉就跟个小跟班儿似的端进来香喷喷的白菜腊肉汤——为什么会是这种吃法,我不懂,总觉得诡异。

王林说,宋小冻…不,宋老师,这是酸辣口味的,我知道你好这口。

宋栀依旧冷着脸。

我不忍心看王林遇冷,就上前从贾冉那里抱过盆,说,我就爱这口!

于是,我一面喝着酒,一面吃着酸辣的汤…眼泪在内心里哗哗地流,我的嗓子就这么完蛋了。

王林在门外看着我吃光了,然后抱着盆走,他小声说,好好陪你师母。

我撑得肚子疼,说,人家都不理你。

王林说,她那叫爱我在心口难开。好好伺候着!

然后,他又扭头对贾冉说,你也别对你师母胡思乱想了!

贾冉脸通红,强辩,我哪有?!

本以为三五天就结束的冰冻,却越演越烈。最后,西南山区好多小学都停了课,包括我们的学校。

王林准备的节日晚会也泡了汤。

宋栀将自己准备的节日晚会策划书扔给我,说,让王林留着明年用!

未等我反应过来,她就提着火笼出门,给学生补课去了。

老校长出于关心,跟王林商量,让他找个好天气将支教的老师送走,和寒假算到一起放假,别在这里熬着,讷讷子(孩子)在这里遭罪。

王林说,校长,你看,这样的日子怎么拣好天气?

老校长也无奈起来,对王林说,我家里过节的肉和鱼,你多拿一些,给讷讷子分分,就是在这里过年,也别饿坏身体。

王林说,谢谢校长,也替我谢谢你们家的肉和鱼。不过我们早都不是讷讷子了,我们是成年人,成年人。

老校长有时候不太理解得了王林的话,但总觉得是好话,于是就总是笑笑而过。

那一晚,大家一起聚餐,王林将所有可吃的东西都放到锅里煮,加了盐,香气四溢开来。

老书记给送来了一只活鸡。

老校长送来两条鱼干。

村里其他人,有送来几颗蛋的,也有送来几把菜的…

宋栀将自己私藏的酒拿了出来。她说她今年过年要回家,王林劝阻不住,只好约贾冉明天一起护送她出山。

宋栀自言自语一般,说,这次寒假可真够长的,足够我妈给我相亲一个加强连了。

然后,她问我,你不回家吗?

我一愣,略尴尬,家?

宋栀点点头,说,不好意思。

我说,什么不好意思?

宋栀喝了一口酒,说,王林说你…是黑社会大佬的情妇,逃出来的。

我:…

那天夜里,大家聊了很多,比如梦想,使命,责任。

我没说话,其实,我已经萌生了留在这里一辈子的想法。

在那座城市里,我仿佛微尘。

那里虽然承载着我的太多悲伤和喜乐,却总有轻我、贱我、憎我之人,不似这里,有一群孩子视我不可缺少。

窗外静静地飘着雪花,在这个寂寞冰冷的乡间夜晚,我远离一切喧嚣,与几个相识不过半年多的朋友彼此依偎取暖,内心平静安宁。

宋栀静静地靠在我身上,说,真舒服!

她说,好久没这么靠着别人了。

她似乎从不依靠。

就在食物的香气与暖意填满房间的时候,屋门突然被烟袋锅“扣扣扣”地敲响,王林忙起身,问,谁啊?

老校长的声音传来,说,我。

他顿了顿,说,外面来了个人啊,说是找姜老师。

贾冉眼睛瞪得老大,说,不是说大雪封山了吗?怎么进来的人?孙悟空啊!

我一愣,瞬间只觉得血液逆流,未及反应,王林已应声开门,北风卷进一地雪花,碎在地面上。

老校长探探头,指了指自己身后的人,说,姜老师,有人找。

我望出去,他就站在门外,风雪满身。

那一夜,有人来,不辞风雪。

关于我离城的那半年时光,老陈常常会在我耳边说起,他说,先生这半年,找你快要找疯了。

至于为什么会在那个风雪夜找到我,老陈是这样说的…

那一夜,凉生从老爷子那里归来,心事重重。

半年多的杳无音讯,他曾预想过太多结果。

查过去西藏的航班,没有我的姓名,他却依旧去了西藏,找寻了一个多月…

此时,窗外飘起了雪花,又是一年冬天了。

他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一天,那时候我们读高中,北小武在等待着小九…

几乎是一激灵,他想起昨天早晨,余秘书曾在他耳边念叨过,姜小姐离开前曾经帮朋友当过一块手表,半年期已到…

当时,他没太在意。

于是,他连夜让人找到了当票的留底,上面有王林的电话号码;他又委托人查了我的手机,在我离城那天,果然是拨打过这通号码。

他害怕拨打这个电话会打草惊蛇,便私下查到了王林的资料,得知他是一个叫千田格的支教组织的组织者,此刻,正在西南山区的十里屯小学支教…

那天夜里,他就这样直直地站在我的面前,眸子里的悲伤与喜悦已然难辨,落在眉毛上的雪花在火塘前融化成水珠。

整个时空在那一瞬间静默。

无人知他来时路的仓皇。

他望着我,手中的拐杖撒手落地。

正当一屋子人不知用何种表情来接待这位来客的时候,他终于开口了。

从小到大,他从未这般吼过我,他像是困兽,被逼入了绝地,愤怒,痛苦,却不能反击,只能生生地憋到声音嘶哑——

谁给了你这个权力,可以不辞而别?!

我低头,不说话。

这一刻,无言以对,无处可藏。

他的嗓子里哽住了悲伤,没再说话。他走上前,一把将我揽入怀里,紧紧地,似乎嵌入身体里一般。

王林幽幽地扯了扯正打算看好戏的老校长和贾冉以及刘瑞,说,走吧!顺便他看了宋栀一眼,冰雪万里路,这总算真爱了吧!

宋栀不说话。

王林说,我明天送你。

宋栀依旧没说话。

贾冉有些激动,转头小声问王林,她…黑…黑社会…情夫…

王林说,情夫你姐夫…

贾冉:校长你看他枉为人师表了…

老校长意犹未尽地看着活体电视剧,吸了一口烟,说,我觉得我们不能走,万一姜老师出事…

王林:…

第14章他说,这样已足够

第二天一早,凉生就离开了这座大山。

一同离开的,还有宋栀。

昨夜,凉生睡下,我去到宋栀房里,她正在收拾床铺,火笼里的火苗腾腾地,映着这间许久没有住过人的屋子。

宋栀问,你黑社会情夫?

我低头,说,我哥。

于是,第二天一早,她就跟着凉生一同下山了。

不久,王林和贾冉就过来了,说是送宋栀出大山。得知这一消息后,王林说,什么?你哥来了,用真爱拐走了宋栀?

我沉默。

他是知道的,宋栀不过是回家过年。

那个夜晚,凉生原本执意要带我离开。

我告诉他,我已经长大了,想要自己选择生活方式。我需要单独的时间,我需要忘记伤害,忘记那座城市,以及那个男人留给我的印记…

我半真半假地说着自己的理由。

他突然打断了我,说,龚言找过你,要挟了你对不对?

我愣了愣,随即问,龚言是谁?

凉生沉默了一下,他说,那便好。

我刚要开口,继续说我要留下的理由,他却打断了我的话,说,姜生,你不必说了,你想怎样就怎样好了。

我愣愣地看着他。

他说,我会等你回家。

我看着他,突然笑了笑,说,等?

他点点头,说,一直等。

我苦笑道,你是不是觉得“等待”很深情,很伟大,很无私?你知不知道“被等待”的那个人,其实就被你们这种人给戴上了无形的枷锁?很辛苦啊!

我说,曾经那个男人,也说要等我,等我四年,等我想起归来的路。结果呢?结果他赐给了我万安茶啊!哦,还有小芒果…我苦笑。

我抬头看着他,说,哥,让我自由地过我想过的生活吧!不必辛苦!不再背负!好不好?

他看着我,眸光微微抖动,问,哥?

他隐着怒意,苦笑道,千里奔赴,万山冰雪,焚骨悬崖,寒风如刀!进一步,九死一生;退一步,粉身碎骨…我…我却只是…只是…

他的话,终究没有再说下去。

那么长的沉默,火塘里的炉火渐渐地、渐渐地熄灭了。

他颓然地坐在床边,说,我明天就走,给你自由。

他伤心难掩,说,其实,看到你还好好的,我还有什么不满足呢?至少,我知道,你就在这个世界上,有你的生活,这样已经足够了。

他说,这样已足够。

我转头,不去看他。

他的手无力地垂落在床边的枕头前,突然,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边所触,是藏在枕边的一把骨梳。

骨莹如雪白,勿相忘。

豆红似血泣,长相忆。

是他曾经所赠。

他笑了,释然了一般。

我转回头,他收住笑容,看了我很久,说,姜生,我明早就走。

王林抱着鸡蛋,问,她走了多久?

我愣了愣,不久。

王林抓起鸡蛋就往外跑,贾冉在后面喊,哎,路滑,老大——

王林说,我要给我的女神送鸡蛋,路上吃——

话音未落,他“吧唧”摔倒在了地上…

我叹息,回头看看床铺,昨夜,他曾在此睡去。

忽然,我出了一身冷汗,想起那把被我习惯性藏在枕头下的梳子!当我触到枕边那把骨梳时,心下随即安然。

我捧着梳子放在心口,突然,我发现下面居然还有一张纸条,素白的纸,是他的字——你从未忘记。

我的心脏突然漏跳了半拍。

昨夜,他唇角逗留过的那个诡异的笑容,如在眼前。

那张纸在我的手里,烫得如同白色的火焰,是揭穿!是推翻!所有的辛苦!所有的掩饰!

不!我已经忘记了!

我仿佛被刺激到了一般,转身,追在王林后面跑了出去,胸臆间只流窜着一句话,想要对着凉生歇斯底里地大叫——我已经忘记了!关于过去!关于你!

而这句话,似乎是掩耳盗铃一样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