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辨别不出来了?我的脑袋里只有医院里医生的话。

……他很严肃地对我说,姜小姐,你可要考虑好了。作为RH阴性血的你,如果失去这个孩子的话,以后就可能再也不会做妈妈了。

……RH阴性血流掉孩子的话,以后将会发生溶血性不孕的。所以,我希望你留下这个孩子。这是上天赐给你们这种血型的人独一无二的孩子。

……我希望你能慎重考虑,慎重慎重再慎重地考虑。而且,如果你没有合适的原因的话,我不想让这里葬送了你一生的幸福。

……你问过你的先生吗?你征求过他的意见吗?你如果擅自来做这个主的话,我想,这会给你身边的人造成极大的伤害的……

最后我是如何说服了医生的呢?

……我说,我最亲爱的哥哥,他患上了髓性血癌了,他是RH阴性B型血,是罕见的熊猫血,十万分之一的人,采用有这样的血型,而我是他唯一的亲人,最有可能拥有他可以配型的骨髓……我爱这个孩子……可是,我不能看着我的哥哥眼睁睁地从我身边消失……

就这样,一切都成了万劫不复。

陆文隽被我空洞的眼神吓坏了,他皱着眉头,将我抱上车,车轻轻地开动起来,他说,姜生,这些天我出差在外,不在你身边,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我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自己,才知道,自己已经在车上了。

我冲他傻傻地笑了笑,眼前,面对着我的心理医生,面对着我最信任的男子,我还有什么不能倾诉?已经背负了太多的压抑,我痛苦的几乎崩溃。

我紧紧地看着他,喃喃地说,我的孩子没有了,我将它杀死了。

车重重地刹住,人重重地前倾。

陆文隽回头,说,你说什么!姜生!你再说一遍!

我的眼泪疯狂地奔流了出来,我几乎发疯一样地嘶吼,像一头受伤了的小兽。我说,是的!是的!我杀死了我肚子里的孩子!可是,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否则的话,我无法救我哥哥的。说到这里,我嚎啕大哭,我说,你知道的,我不能失去他的!不能失去他的!

陆文隽艰难地转头,问我,说,姜生,你是说……你……怀孕了……

我说,是的,我很无耻,我怀孕了。

陆文隽的脸色变得异常苍白,车窗外的霓虹灯安静地闪烁着,闪烁着,还有他眼中明明灭灭的如同泪光一样的液体。

他轻轻地将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试图平息我激动的情绪。

但是,很显然,他的情绪也骤然地激动了起来,他说,我真该死!我真该死!我怎么会告诉你这个消息!我怎么会告诉你凉生的病情!我该死!

我傻傻地看着陆文隽莫名其妙的反应,心想,你该死什么?又不是你怀孕了,你杀掉了孩子。你跟着崩溃什么?莫名其妙嘛。

那一天,陆文隽的车一直停在路边,很久很久。他那如春风一样的眼神,变得茫然失神起来。

我不知是如何从他的车上下来的,也不知是如何晃荡回家的。总是感觉,眼前有一个小孩子,在对着我咯咯地笑;一会儿又撕心裂肺地哭。

我仿佛还看到了程天佑,他低着头,正在很专心地钉一张婴儿床,然后,他轻轻地哼着自己粗制滥造的歌——小姜生,在竹篮里睡着了。在竹篮里睡着了的小姜生,不要哭,不要闹,不要吵醒了大姜生……

天佑。

小姜生再也不会哭。

再也不会闹。

再也不会吵醒了大姜生

四十五哦,我知道了,准是肚子里的小宝宝不听话了。让你受苦了,姜生

我苍白着脸色回到小鱼山,开门的时候,冬菇正好叼着一条鱼跳出来,在我面前炫耀。

我苦笑,难道神奇的冬菇会开冰箱了吗?

这时,我才嗅到,屋子里飘着一股浓浓的肉香。但是这种感就,却让我眩晕,让我莫名其妙地干呕。

程天佑听到开门的声音,便匆匆探头,略略心疼地埋怨我,姜生,你去哪里了?

这么晚才回来?我给你打了好久的电话,你都不接。又不是小孩子了,都要当妈妈的人了,还这么贪玩!

天佑说,都要当妈妈的人了,还这么贪玩。

他说这话的时候,他眼底藏着无限的温柔和宠溺。但是正是这种眼神,却让我感觉,自己无从逃脱,无从躲藏!排山倒海一样的痛苦纠结在我的胃里。我脸色变的苍白,整个人都飘忽了起来。

天佑匆匆下楼,慌忙地扶着我,说,姜生,姜生,你没事吧?不要吓唬我啊。

半天,我才仿佛清醒过来。我喃喃地说,你,怎么会在这里?

程天佑飞快地眨了一下眼睛,说,我?哦,我怕你担心我被别的女劫匪给入世**了,所以,为了你不担心,我就跑过来了。

忽然,他看了我一眼说,姜生,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坏啊?

我摇了摇头,说,没,没什么。

天佑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说,哦,我知道了,准是肚子里的小宝宝不听话了。让你受苦了,姜生。

说完,他就轻轻地将我拥进怀里,紧紧抱着,不出声息。但是,我却能听到他喉咙里急急的喘息,他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对我说,对不起,姜生,让你受苦了。

他孩子一样的话语,让我的眼泪无声落下,滴在他的手臂上。

他微微地一愣,,将我掰过来,说,姜生,你有事情?你一定是有事情的,告诉我,我替你分担。

我不作声,只是咬紧了牙齿狠狠地流泪。

他温柔地给我擦拭眼泪,说,你在担心小九?凉生?小绵瓜?还是……北小武?

我仰起苍白的脸,看着他有些憔悴的俊美容颜,不知道该怎样告诉他整件事情。

天佑说,好了,大姜生同学,我最害怕你流眼泪了,这样,咱们的宝宝肯定将来是个小哭瓜,那咱们俩不就没有二人世界了吗?不要哭了,否则我不跟你玩了,我跟小姜生玩了。说完,就笑着,盯着我的小腹,说,小姜生,大姜生哭了,你有没有不舒服啊?

啊,什么?你不舒服?那爸爸来拍拍你啊。说完,就将手轻轻地放到我的小腹上,脸上笑容宁静,说,小姜生,现在好些了没有?

在他的手落下的那一刻,我惊恐地尖叫出了声音,仿佛有无数的绳索紧紧勒住了我的颈项,让我无法喘息。我重重推开了他放在我小腹上的手,仿佛他触碰到了我最不可触碰的伤口,生生撕裂了我的身体!

我大声而激动地呼喊,我说,你闪开!闪开!

程天佑一脸错愕地看着我,说,姜生,你怎么了?说完,将手温柔地搁在我的额头上,试试看,我是不是发烧。

我一把将他的手打开,情绪异常激动,我说,你瞎眼了!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我打掉了你的孩子!你瞎了眼睛了吗?你还对我这么好!

程天佑就像木头一样,愣在了原地。

久久回不了神。

然后,他沉默了很久之后,喃喃,说,姜生,你饿了。哦,我电磁炉上还煲着鸡汤。

说完,他就面无表情跑到厨房,很小心地照看那锅汤。

我看着他的样子,心痛到不可自抑了。我拉过他的胳膊,我说,天佑,你杀了我吧,我对不起你。

他看着我,说,不要说话,我在给你炖汤呢。我听别人说,女人怀宝宝的时候,要进补的,我不能饿着小姜生的。

说完,他就对着我的小腹傻傻地笑,说,小姜生在妈妈的肚子里要乖啊。爸爸一会儿就给你做好好吃的了。

我看着他,看着他透明温柔的笑,整个心都碎了。我说,天佑,天佑,求求你,别这个样子。

可是,他不管我,只是拼命地盯着那锅汤。

等汤熬好了,他就将它们分盛在小碗里,然后,也不看我。

就去默默地在房间里来回地走,不停地擦拭,所有可以擦拭的地方。他自言自语地说,不能有脏的地方,否则,对小孩子不好。

擦拭完了房间,他又去收拾房间里那些零散在房间里的小水果叉子,不肯看我。

说,放在外面,会伤害到宝宝的。姜生,我们的小姜生宝宝那么漂亮,一定不能被这些东西伤害到她。

……

那一天,整个晚上,程天佑一直不肯看我,一直在自顾自地收拾着整个房间,一直在傻傻地自言自语着。

任凭我如何,他都不肯去听我说的话。

最后,他走进了书房默默不语地钉那张几乎要完成了的婴儿床。他很小心地抡起锤子将钉子仔细地钉入木头。

一声一声,锤击着我的心。

他一边仔细地锤钉着小婴儿床,一边哼起那首自编自造的歌谣——小姜生,在竹篮里睡着了。在竹篮里睡着了的小姜生。不要哭,不要闹,不要吵醒了大姜生……

他那么认真,那么深情地唱着,柔长的眼眸一直温柔地盯着小床,仿佛里面那个甜美的婴儿,正在对着他咯咯地笑

天佑——我的眼泪,再也止不住奔涌了下来。我说,我求求你,清醒一下吧,再也不会有小姜生哭,再也不会有小姜生闹了。对不起对不起,天佑!对不起啊!

我紧紧扯着这个麻木到无知无觉的男子,恨不得将自己撕碎。

锤子,终于从他的手中滑落,重重地落到了地上,他的眼睛动了一下,似乎有微微的光,然后,他缓缓地抬起眼睛,看着我,有些茫然,他说,姜生,你有这么恨我吗?

我一边流泪一边摇头,我说,对不起,天佑,对不起,我也没有办法,我不能看到凉生有任何的闪失,否则,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的!

天佑轻轻地念,哦,凉生……凉生……为了你的凉生……你……杀了我的孩子?

说到这里,他痛苦而缓慢地闭上眼睛,两行眼泪,从他的眼角,滚落了下来,落在地上。

他,落泪了。

我呆在了原地,身体的痛苦和心里的痛楚纠结到一起,我伸手,试图给他擦去眼泪,我从来没有想到,这个男子,居然会流泪。

他重重挡开了我伸去为他擦拭眼泪的手,睁开火焰一样燃烧的眼睛,一拳头狠狠垂下!那张小小的婴儿床顿时散了架。然而,鲜血,也从他的手背上留了下来。

那么刺目。那么分明。

就像那团与我身体生生分离的血肉,在那一刻,我突然眩晕倒地……耳边尖锐地响着小孩子的哭声喊声惨叫声,还有阴森森的咯咯的笑声……

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已安然地躺在卧室的床上,隔日午后的阳光满满地撒在我的脸上。

只是,已寻不到那个叫做程天佑的男子。

只有桌子上,他遗落下的一串晶亮的钥匙。

这时,陆文隽的电话打了进来,他的声音有些疲倦,但是依旧温柔如春风,他说,姜生,你现在还好吧?

我突然哭出了声音,面对着自己依赖的男子,我说,我不好,我非常不好!程天佑知道我打掉了他的孩子,已经恨死我了。

陆文隽愣了一下,说,他的孩子?

陆文隽这么一问,我突然觉得,我简直就是“未婚先孕”大军之中,惨遭道德质疑的最典型人物代表。

陆文隽的四个字,将我的伤心全部灭掉了,剩下的就是羞耻心。

若不是因为心痛难止,我一定会问,奶奶的,不是他的,难道是你的?

但是,悲伤,还是应该有悲伤的样子,不是么。

陆文隽迟疑了一下说,姜生,你有没有想过,你做了这么大的牺牲,如果你和凉生的骨髓无法配型的话……

他这么一说,我更崩溃了,我大喊道,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陆文隽说,我也希望凉生会好,只是,越是担心就越害怕,所以,姜生,请你原谅我刚才的失言。

四十六凉生,你告诉我,我们两个是上帝最心爱的玩具

程天佑从小鱼山离开后,我一直过得浑浑噩噩,生命突然裂开了一个巨大的伤口招摇在我的身体上。

我每次去看凉生,都会看到未央。

还有一次,我看到了宁信,她就在未央的身边,黑色的长发散在身后,一脸平淡的神情,似乎这个世界的任何事情都已与她无关。

当然,我只是远远地看。

远远地看。

柯小柔还是经常到医院里跟陆文隽闹,我不知道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会是这么大的间隙和仇恨。

全世界的人都在癫狂而忙碌着,只有凉生,是这样安静地躺在床上,安静的躺着。

全世界上,还有另外一个安静的地方,就是我的心脏。经历了那么多故作平淡对待的疼痛,心终于成了一片死寂的水。

然后,不久之后,这片死寂的水,便波浪滔天了!

医生的诊断如同晴天霹雳一样,炸得我回不过神来——你们根本就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你们根本就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你们根本就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你们根本就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验髓报告出来的时候,整个世界天旋地转!那个医生的语气近乎冰冷,很显然,他不满意我的胡搅蛮缠——他不明白我怎么可以“自称”是患者的妹妹,来提供所谓的骨髓配型。

就在我拿到诊断报告的那一刻,所有人的眼睛紧紧地盯住了我。

未央突然捂住了脸,哭泣了起来。宁信在她身边,安静地陪着她,看她落泪,轻轻地抚慰。

就在那一刻,我的整个世界突然失控了。我拉住陆文隽,喃喃道,肯定是错了,他是我的哥哥,我们是同一个父亲。一定是错了!我们是兄妹的!

未央突然站了起来,走到我的眼前,几乎是声嘶力竭,姜生,你不要在这里装样子了!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这不是你多少年来做梦都想要的结果吗?!你们现在不用望断秋水,不用顾及别人说你们**!你们现在怎样都可以了!你多得意啊!

我被未央的怒吼给刺伤了,如果让我用天佑的孩子和凉生的性命来赌这个愿望,她太看轻了我这个人。所以,这是第一次,我冲着未央吼,我说,你是不是以为所有人都像你一样!为了占有一个人,可以这样不惜代价!是的,你说得对,年少的时候,我曾不止一次如此幻想过,他不是我的亲生哥哥!他是捡来的!他是天上掉下来的!他甚至可以是鸭蛋里面钻出来的,哪怕他是何满厚的儿子!我都幻想过!可是,现在,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不是你认为的实现了我年少时的梦想,而是,如果我都同他没有血缘关系不能配型,那么,谁来救他?

谁来救他?

谁来救他啊?

说到这里,我绝望地蹲在了地上,抱膝哭泣。

眼前的所有人,他们都无法理解,在我的心脏上,碎裂了一个多大的伤疤,碎裂到我都已不知道疼痛。

我拼尽了力气,舍弃了天佑的孩子,却换来了这样的结局?

原来,生活之中,上帝的翻手就是云,我和你在被置于亲情的彼岸,永难渡到彼此的岸;上帝覆手就是雨,突然在我们饱尝了人间伤痛之后,用铁一样的烙痕,告诉我们,我们身上流着的,是不同的血!

凉生,你告诉我,我们两个是上帝最心爱的玩具?

所以,他总不忘将我们放下,拿起,拿起,放下,放下,再拿起……然后,我们的命运,就这样难以自制地反反复复,复复反反,反反复复……

可是,你究竟是我的谁?

当未央从发呆之中,清醒过来之后,她指着我说,姜生,既然,你和凉生没有任何血缘关系,那么以后,请不要再来打扰他!否则,我绝不客气!

我顿时愣在了原地。

人,渐渐地散去,只有陆文隽陪在我的身边。人在孤单难过的时候,最容易想起自己最依赖的人,所以告别了陆文隽后,我裹了裹衣服,在有些微凉的风中,拨通了程天佑的电话。

我想,此刻,如果他的声音从话筒里传来的话,我一定会泪如雨下。

可是,电话里的声音却是那样静寂地传来:对不起,您所拨的电话不在服务区,请稍后再拨。

对不起,您所拨的电话不在服务区,请稍后再拨。

突然,我有了一种很不好的预感,难道,从此,这个男子,就不在我的服务区了吗?

我揣着他留下的那串晶亮的钥匙,奔向他在市区的住处。却总感觉身后一直有人在追随,一声尖叫后,那个追随着我的步子的影子,也突然消失了,仿佛被人绑架走了一样。

但是,此刻的我,却无心关心。

熟悉的城市,熟悉的街道。

却再找不到一条道路,可以通向你的心房。门铃按下之后,却久久没有人开门,我只好颤抖着双手,将门打开。

安静的屋子。

就像这个男子,当初离开时,静默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