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漆放在膝上的手蜷缩了一下。

“疼……”漆漆仔细看着肖折釉脸上的表情,“你……知道霍文慧都说你什么?”

肖折釉自然暂时还不知道,但是她猜得到。她偏过头问一旁的绿果儿:“霍文慧怎么样了?”

“回表姑娘,”绿果儿在喊肖折釉的称呼上犹豫了一下,“三姑娘伤了脸和头,恐怕是要落下不小的疤。如今三奶奶在屋子里哭天喊地的,府里各房的主子也都过去了,连老太太也过去了。”

漆漆一直挺着的腰杆慢慢缩下来,小声问:“姐,我这回会得个什么下场?跪多久?打手板?被赶走?唔……只要不要了我的命就行!”

就剩这么几天就要搬出霍府了,偏偏又惹了事。

肖折釉想了想,在漆漆的手背上轻轻拍了两下,说:“没事,姐给你担着。这回谁也动不了你。”

“真的?”漆漆惊奇地睁大了一双杏眼。

“姐!”陶陶直接冲进屋,“二姐给我写信说霍将军欺负你!”

他从书院赶回来,马不停蹄,此时气喘吁吁,虽然是寒冷的时候,却满头大汗。他直奔肖折釉面前,满眼关切与焦急。

肖折釉责备地看了漆漆一眼。

漆漆讪讪一笑,说:“那个……你们聊,我先回屋去换身衣服!”

漆漆出去以后,肖折釉把陶陶拉到身边,用帕子擦了他额头的汗,又让绛葡儿端了茶水递给陶陶。肖折釉一直在犯愁该如何对陶陶解释这件事,陶陶虽懂事,可毕竟才十岁。肖折釉却是没想到漆漆一封信把陶陶喊了回来。

陶陶满心焦急,他抓着肖折釉的手,连连追问:“姐,到底怎么回事?谁欺负了你!”

“没有,没人欺负姐姐。你二姐误会了而已。”

陶陶疑惑,又是不相信。

肖折釉斟酌了言语:“陶陶,你不能做霍将军的嗣子了。”

陶陶愣了一下,他如此发奋努力的读书就是为了考个功名,不让别人轻视,也有可以记在霍玄名下的资格。

“是因为我不够优秀吗?还是霍将军已经找到了更好的人选?”陶陶急忙问

“不是,”肖折釉摇头,“因为……姐姐要嫁给他了。”

陶陶惊讶地张大嘴,足能塞进去一个鸡蛋。

漆漆出了肖折釉的房间并没有回自己的屋子换衣服,而是直接冲去勿却居找霍玄。漆漆的性子的确有些天不怕地不怕,尤其是脾气上来的时候。可偏偏她自小就畏惧霍玄。

她几乎是鼓足了所有勇气才敢去找霍玄。

霍玄立在书房窗前,他转身看向一身狼狈的漆漆,皱了下眉,问:“有事?”

“霍玄!你要是再欺负我姐,我就跟你同归于尽!”漆漆藏在袖子里的手握成拳,微微发颤。发颤的不止是她的拳头,还有她的双腿。

第63章 大婚

霍玄发现突然有点喜欢漆漆。当然了,是长辈对晚辈的喜欢。可惜了, 漆漆是个姑娘家。霍玄无数次觉得漆漆和陶陶生错了性别。如果这姐弟俩性别调换一下就好了。

霍玄朝着漆漆走去, 漆漆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两步,然后她又硬着头皮站定, 不肯往后退了。她是来给姐姐撑腰的, 才不能就这么被他吓到!

“烟升, 带她去换身衣服,梳洗一番。”霍玄折身走回一旁的长案后坐下,随手翻了本兵书在看。

漆漆被烟升带下去梳洗, 等她重新回到霍玄书房的时候, 丫鬟禀告陶陶求见。

陶陶进了书房, 有些惊讶地看了漆漆一眼,才走到霍玄长案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问了声安好。

霍玄问了他几句在书院读书的事情, 又嘱咐:“若是缺了什么, 让身边的小厮回来说一声。”

“多谢将军。”陶陶又一次毕恭毕敬地弯腰行了一礼。

他立在那里,有些欲言又止。

霍玄看他一眼, 说:“你要说的话, 你二姐刚刚已经说过了。”

陶陶下了好大的决心, 才抬头正视霍玄,开口:“就算二姐说过了,我也要再说一次。”

他向后退了两步,在霍玄面前跪下, 郑重磕了三个头。

“将军大恩,肖文陶身为肖家男儿,代肖家谢过。您的恩情,肖家不敢忘记。他日若将军需要,肖文陶愿以性命相赔。”

“可是将军的恩情是一回事,姐姐的幸福又是另外一回事。我不会允许将军对肖家的恩情由姐姐牺牲自己的一生来偿还!”他又站起来,严肃道:“我身为姐姐唯一的兄弟,不能不护她。姐姐说将军对她很好,我自然是信姐姐说的话。可是如果……”

“没有如果。”霍玄打断陶陶的话。

霍玄沉默下来,不知道该怎么对才十岁的陶陶解释。可是他就是不想再听陶陶继续说下去。

心里是一阵难言的烦躁。

烟升轻叩了下书房的门走进来,禀告:“将军,大老爷和三爷一起过来了。”

霍玄看了一眼一旁的漆漆。

霍玄目光扫来的时候漆漆垂在身侧的手悄声握紧了拳,她的双腿又开始发颤了。可是她挺胸抬头不想露出畏惧的姿态来。

反正她不后悔。

“不见。”霍玄收回目光。

大老爷没想到自己亲自来见霍玄也吃了闭门羹,这儿子也太不给面子了。他又不想在二儿子面前太丢脸,他咬咬牙,去找了沈禾仪。

沈禾仪也轻飘飘甩了一句:“不见。”

大老爷闷头回了自己的院子,孙姨娘以泪洗面:“文慧眼瞅着就要说亲了,现在毁了脸。这可让她怎么好呐!呜呜呜,现在还没嫁进来就耀武扬威成这样,等嫁了过来那还得了?销儿的媳妇儿也是个懂事儿的。她也知道肖折釉在那个时候站出来是保了二爷,也免了咱们霍家一场大劫,可是总得讲规矩吧?三奶奶也不要求别的,就要求肖折釉带着她妹妹来赔礼道歉!”

大老爷神色之间有些松动。

“丰岚!”孙姨娘一直注意着大老爷的脸色,她急忙将软软的身子倚在大老爷怀里,“您想呐,肖折釉才十四岁,那么小的年纪。可是她嫁过来以后,三媳妇儿是要喊她一声二嫂的。如今出了文慧的事情,若是个赔礼道歉都没有,三媳妇儿心里堵得慌啊!爷……”

“行吧,我出面也不方便,你派人过去传个话!”

“好咧!”孙姨娘眉开眼笑。

孙姨娘哄着霍丰岚吃了饭,然后立刻让自己身边的妈妈去给肖折釉传话。

“谁?谁让我过去?”肖折釉问。

对方重复了三遍以后,肖折釉才“哦”了一声,道:“这个事儿,还是让府里的主子处理吧。”

她顿了一下,又说:“孙姨娘管得有些多了。”

看着孙姨娘身边的人灰溜溜地走了,漆漆一脸惊奇地蹲在肖折釉脚边,问:“姐,不仅不用挨揍,连道歉也不用?”

肖折釉蹙眉将她拉起来,颇为无奈地说:“怎么连陈嬷嬷都没把你的规矩教好?”

漆漆拉了拉衣角,用一种颇像大家闺秀的坐姿坐下来,轻声说:“早学会了,不爱遵守而已。”

这么多年了,肖折釉已经懒得跟她计较了,便问:“东西都收拾好了?这次搬出霍府,我是还要再嫁回来,可是你却要留在那边了。把东西多收拾仔细了。”

原本他们作为晚辈,又是预备记在霍玄名下自然可以住在这里。只是如今肖折釉要嫁给霍玄了,那漆漆和陶陶自然要搬出去了。陶陶大多数时候都住在书院,所以只有漆漆一个人住着,肖折釉有点不放心。

“都收拾好了!姐你就放心吧!”漆漆一脸灿烂的笑,她可盼着搬出霍府哩。

其实肖折釉知道这件事情不会就这么结束,但她现在还没有和霍玄大婚,还没到解决的时候。不过,等她和霍玄大婚以后漆漆也搬出霍府了。

在还有三天就要大婚的时候,肖折釉带着漆漆和陶陶搬出霍府。一早,霍玄就去偏院找了肖折釉。他捻着袖口,垂眼看着眼前的肖折釉。

其实十四岁已经是说亲的年纪了,可是霍玄始终觉得肖折釉还是个孩子。他抬手拉了拉肖折釉身上披着的斗篷,又将兜帽给她戴上。

肖折釉笑了一下,说:“快开春了,没那么冷了。”

“本来应该将你嫂子请过来,只是时间仓促,来不及了。”

肖折釉点头,笑着说:“嫂子现在正是忙着的时候,又要照看学馆,又要照看两个孩子,就算得了消息也未必能赶来。再说,罗四夫人和罗姑娘会送折釉出嫁的。”

霍玄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如今我被软禁在这里,这大婚恐怕只能一切从简。”

霍玄皱眉,他连一个气派的婚礼都没法给她。

“折釉本来就不喜欢热闹啊。”肖折釉仍旧浅浅地笑着。

霍玄又沉默下来。

“将军,漆漆和陶陶已经把东西都收拾好了。折釉该走了。”

霍玄挡在她身前没动。

身后有几个小丫鬟都陆续搬东西,肖折釉垂下眼睛,说:“将军,有什么话以后再说也行的。”

她又加了一句:“不急于现在的。”

她自然看得出来霍玄的欲言又止,亦或是难以开口。

霍玄这才点了下头,说:“好,余生还很长。”

肖折釉的眼睫轻轻颤了一下。

霍玄将肖折釉送到霍府大门口,霍府之外团团围着官兵,霍玄并出不去。

肖折釉扫了一眼那些官兵,然后对霍玄微微屈膝行了一礼,才登上马车。

霍玄立在原地看着肖折釉乘坐的马车走远,才转身往回走。他一个人穿过回廊,才隐约想到哪里不对劲——肖折釉太冷静了。

冷静得完全不像即将要出嫁的样子。

霍玄叹了口气。

大婚那一日,肖折釉一清早就醒了。她静静躺在床上,望着架子床顶的帐子,忽然想起很多年以前。她上一次嫁给霍玄的时候,也是一清早就醒了过来。彼时宫中很乱,处处都在迎接新帝,她身边伺候的人没剩下几个了。她明白要从住了这么多年的皇宫搬走,从此将余生交付给另外一个几乎算是陌生的人。

肖折釉还记得,她当初心里丝丝缕缕的憧憬。

她还亲手做了个同心结,听说放在枕头下面,会夫妻和睦恩爱百年。可惜她出宫的时候太过慌乱,那个仔细编成的同心结遗落在再也没有回去过的浮梨宫。

肖折釉闭上眼睛,摸了一下自己的心口。

丫鬟推门进来,肖折釉睁开眼睛,眼中恢复往昔的平静。

霍玄在祠堂里坐了一夜,天亮的时候,他起身,将盛令澜的牌位端端正正地摆好,然后才回到房中换上大红的喜服。

原本霍玄被软禁于此,很多原本应该来参加喜宴的人都犹豫再三,而不能来。原本霍府也觉得会是一场十分简单的婚礼。可谁也没有想到,宫里的公公一清早就来了霍府传消息,说是皇帝要来给霍玄主婚。

消息传开,那些原本有着诸多顾及的人纷纷马不停蹄赶来祝贺。朝中局势分秒变化,此时竟是谁也猜不透定元帝的用意。

霍府忽然又变得热闹起来,如果忽略掉府外的官兵的话。

爆竹声响,吉时到。

“来,吃两口。”苏若云喂肖折釉吃了上轿饭。

“多谢苏四夫人。”肖折釉真心道谢。

这上轿饭本来应该由母亲亲自来喂,可惜肖折釉两世出嫁的时候,母亲都不在了。

“姐,我背你。”

陶陶虽年幼,肖折釉生得娇小,他倒也背得动。

陶陶将肖折釉背在背上,红着眼睛说:“姐,要是有人欺负你,你可得告诉我。”

旁在一旁的罗如诗“呸”了一声,说:“你这孩子少说不吉利的话!”

陶陶哽了哽,不吭声了。

肖折釉“嗯”了一声,笑着说:“放心吧,姐姐若是有事一定会告诉陶陶的。”

大红的轿帘放下,遮了视线。肖折釉坐在摇摇晃晃的花轿上,从遮颜的红绸下,望着脚边的火盆,听着外面的小声议论。

消息显然还没有传得人尽皆知,外面的人只知道霍玄要续弦,对方是个小门小户的孤儿,别的倒是不太清楚了。流进肖折釉耳中最多的议论还是祝福,以及几句带着酸意的“飞到枝头”。

人言虽可畏,倒还不至于影响了肖折釉波澜不惊的心境。

花轿停,出轿小娘轻轻拉了肖折釉的袖子三下,肖折釉这才出轿。跨马鞍、步红毡,喜娘将彩球绸带的一段递到肖折釉的手中。

肖折釉知道红绸的另一头在霍玄手里,红绸被拉动了一下,肖折釉垂下眼睛,任由霍玄拉着她往前走。

在赞礼者的高喊声中,肖折釉随着霍玄一并跪下。

三跪、九叩首,六升拜。

许是因为经历了一次,肖折釉平静地跟着步骤进行,似将前世的成婚步骤重新演绎了一遍。直到赞礼者高喊:“礼毕,退班,送入洞房!”

肖折釉这才恍惚了一下,霎时从前世的婚宴中回过神来。哦,她不是盛令澜,不是什么重复演绎。她是肖折釉。

喜娘将秤杆递给霍玄,说了一大堆的吉祥话。

大红的盖头篷掀开,低着头的肖折釉眨了一下眼睛,有些不适应屋子里的光。她慢慢抬头,看向立在她身前的霍玄。

人,还是那个人。那样的眉目,那样的昂然,一如多年前。

可是他不知她是她。

肖折釉做羞涩状慢慢低下头,藏住眼中发涩的情绪。

霍玄在肖折釉身边坐下,喜娘和全福人将花生、红枣儿、桂圆等果子洒在两个人的身上,慢慢滚在大红的床榻上。

喜娘送上交杯酒,霍玄握着手中的酒樽,闻到有些陌生的酒香,隐约想到他已有十四年未曾饮酒。大婚上准备的酒是甜酒,霍玄一饮而尽,却还是觉得又苦又辣。

在一声又一声的祝福里,婚宴的步骤总算缓缓走完。闹洞房的人都退下去。

“绛葡儿。”霍玄叫住刚要退下去的小丫鬟。

“奴婢在。”绛葡儿恭敬地屈膝行了一礼。

“去准备些夜宵。”霍玄吩咐。

绛葡儿应声下去准备。

霍玄这才转过身来看向坐在身侧的肖折釉。他抬手,将落在肖折釉发间的一个葵花籽儿捡起来,说:“我要去前面应酬,一会儿饿了就吃点宵夜,别饿着自己。”

“知道了。”肖折釉浅笑着柔声应下。

霍玄的目光落在一身嫁衣的肖折釉身上,肖折釉将前世的婚宴回忆了一遍,霍玄又何尝不是如此?霍玄别开眼,有些不敢看肖折釉。

霍玄起身,临走前将半开的窗户为肖折釉关上,怕她着凉。

他脚步匆匆离开卧房,心中沉闷到难以喘息。他曾命令自己今日不许想起盛令澜。只有今日,不许对着肖折釉的时候想起盛令澜。

可是他做不到。

相反,他对盛令澜的想念随着婚礼步骤的进行越来越浓越来越浓。大红的喜服、花轿,燃着的喜烛,洒下的红枣花生,赞礼者的高喝,喜娘的吉利话,一切都是那么熟悉。

他看着肖折釉,总是想起一身嫁衣的盛令澜抬起头笑着对他说:“将军,您能不能先把刀收了?”

这整个婚礼处处都是盛令澜的影子!尤其是肖折釉身上!

霍玄握拳,刚要砸向一旁的假山。

“将军。”跟在后面的归刀忍不住小声喊了他一声。

霍玄闭了一下眼,将眼中情绪一丝一缕地收起来,他重新睁开眼睛,眼中沉沉静静,他又是那个冷静的霍玄了。

“将军府布置得如何了?”霍玄问。

“回将军,大约还需半月。”归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