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玄看着眼前的霍丰岱,缓缓开口:“二叔,我还记得当年您是一口一个小野.种骂我的样子。侄儿念在您年纪大了懒得计较,不过倘若二叔定要拦着,那便也一并断了指罢。”

霍丰岱的脸色变了又变。

霍铮身子一颤,他咬咬牙,用发颤的手握住匕首,他发颤着说:“二弟,是大哥对不起你。大哥跟你赔不是,这三根手指也一并还给你。只是我父亲年纪大了,还请二弟高抬贵手。更不要累及我的三个孩子……”

霍铮咬咬牙,猛地抬起手。

“父亲!”霍明拓握住霍铮的手腕。

“明拓,松手!”霍铮厉声道。

“不!”霍明拓抓着父亲的手不肯松开,他转过头望着霍玄,说:“二叔,父债子偿,父亲欠你的,就由明拓代他来还!”

霍明拓去夺霍铮手里的匕首。

“明拓!不许胡闹!”霍铮朝着霍明拓吼,语气颇为严厉,可是他看着自己的儿子,眼眶却不由自主地红了。

霍玄眯起眼睛,看着争夺匕首的父子俩,他的眼中浮现一种茫然的疑惑。

原来,这就是父子情啊。

“罢了。”霍玄忽然开口。

霍铮和霍明拓都是一怔,不解地望着霍玄。

霍玄却不会再给任何理由,他偏过头,看向府里的四爷霍锐。霍锐不是霍玄的亲弟弟,而是府里二老爷霍丰岱的小儿子。

在霍销被断了双腿,霍铮又被逼着断指的时候,站在一旁的霍锐怎能不怕?他年纪比霍玄小了三岁,在小时候也没有欺负过霍玄,所以他仍旧抱着最后一丝侥幸。

说起来,霍玄得势之后,霍家子孙理应得到提拔。可是霍玄从来不为霍家男儿引荐,朝中臣子起先因为巴结霍玄而对霍家的几位老爷、少爷多加照拂。可是日子久了,谁都看出来霍玄与霍家人不亲近,再加上霍玄幼年曾遭霍家人欺凌的事情爆出来,朝中其他官员自然也不敢再和霍家其他老爷多有牵扯。所以霍家的男儿在朝中皆是一些很小的官职,手中权势也是可有可无,完全处于一种尴尬的境地。

而霍锐是个例外,霍锐的官职倒是霍玄送的。

霍玄看了霍锐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那一年霍玄被霍销派人推进莲花池里,那时候霍锐才三四岁的样子,什么都不懂,站在岸边哇哇大哭喊了人过来,这才救了霍玄一命。

三十年前的事情了,霍锐当时年纪小恐怕自己也不记得了。

可是霍玄记得。

霍玄只看了霍锐一眼,就收回了目光。问正走过来的烟升:“账目都清算好了?”

“回将军的话,账目都清算好了。夫人剩下的嫁妆还有您的东西都已经派人收拾好了,正在一件件往马车上抬。”烟升顿了一下,“只是还有几件大的屏风,和一些很重的家具也要一并带走吗?”

“烧了。”霍玄一手负于身后,往外走去。

“霍玄!”霍丰岚大喊,“你这是要毁了霍家!你弟弟虽犯了错,可他当时年幼!而你如今这般决绝,不顾手足情是要遭到天打五雷轰的!”

霍丰岚双目发红,实在是不想看见霍家变成这样。他曾想到过有朝一日若是母亲不在了,家中恐怕要生事。可是他没有想到霍玄竟是这般绝情!不仅残害了霍销,更是分家之后带走霍府全部的家产!

霍玄转过身来,看着霍丰岚,问道:“你以为我在闹分家?”

霍丰岚愣了一下,不解地望着霍玄。难道这还不算是分家?

霍玄的嘴角慢慢勾起一丝诡异的笑,他说:“从今日起,这世上不再有霍玄。沈玄在此谢过霍大人这些年的照拂。就此别过,今生再无瓜葛。”

“沈玄……”霍丰岚呆在那里,犹遭雷劈。

沈禾仪朝外走,经过霍丰岚的时候,连看都没有再看他一眼。

肖折釉也是在场的,只是她站得很远,立在一个出府必经的小亭子那里,远远望着院子里。

霍玄幼年的那些事情她虽然不知道,可是看着霍家这些人的样子,大抵也能猜出来霍玄幼时必是受了苦的。又是怎样的对待,才会让霍玄改了自己的姓氏与父亲决裂?肖折釉看懂了霍玄为何放过了府里的大爷霍铮。也正是因为看懂了,她心里才更加难受,好像填满了一种酸酸的东西。

在霍玄走过来的时候,肖折釉露出暖暖的笑容来,等着他。

霍玄走到她面前,问:“东西可收拾好了?”

一场大火,不仅把盛令澜的东西烧没了,而且也把肖折釉的东西也烧光了。又哪有什么东西可收拾的。

“已经收拾好了。”肖折釉多看了一眼霍玄的表情,“将军的意思是在将军府已经采买了下人不用带走霍府的下人。只是绛葡儿和绿果儿可不可以也跟去?她们两个已经跟在我身边很久了,用习惯了……”

绛葡儿和绿果儿站在肖折釉身后,紧张得不得了。

“可以。”

绛葡儿和绿果儿顿时松了口气,两个小丫鬟高兴坏了,她们自然愿意跟肖折釉走,而不是留在霍家。

这次霍玄带着肖折釉和沈禾仪离开霍家,搬到将军府的确没带什么下人。他只带了烟升、归刀和归弦,肖折釉带了绛葡儿和绿果儿,而沈禾仪更是一个霍府的下人都没带走。

将军府离霍家并不近。

这座将军府是好些年以前定元帝便赐了下来的,几乎空了十年。明定城不小,霍府地处明定城西方,而将军府则在明定城的南边。乘坐马车,晃晃悠悠走了半日才到将军府。

当然,那些原本包围在霍府的侍卫也跟着霍玄的马车一并去了将军府,围在将军府院外。

马车停在将军府院门外时,已经是落日十分了。

霍玄先下了马车,然后立在马车前扶着沈禾仪下来,又将肖折釉也扶下来。他说:“我提前派人收拾过,至于细节,你们自己拾弄吧。”

望着眼前比霍府大了五倍的府邸,肖折釉松了口气。倒不是因为这里更加气派,而是一种自由之感。搬来这里,她自然不需要像以前在霍府时那样处处小心翼翼免得落人话柄。如今搬到将军府,人口简单,长辈只有沈禾仪一个。沈禾仪又是什么都不入心的样子,自然不会难为她。

肖折釉慢慢笑起来。

肖折釉虽然仍和霍玄住在一个院子里,可霍玄却不需要再每隔几日在她房中留宿一晚做样子了。

这对于两个人来说,都是免了尴尬。

而且肖折釉对于搬来将军府还有一件很高兴的事情——这里离漆漆住的地方很近。

接下来的几日,肖折釉都在忙着指挥府里的下人拾弄府邸。霍玄自然不会管这个,沈禾仪也是不管家的,事儿便全落在肖折釉身上。

肖折釉足足忙活了五六日,才将府邸重新收拾好。看着焕然一新的府邸,肖折釉心里升出一抹放松的成就感。

可是下一瞬,肖折釉忽然想起之前在勿却居的时候,她没有事先和霍玄说就私自改了卧房的布置使得霍玄不悦……

还是去问问他吧。肖折釉垂了一下眼,带着绛葡儿去了霍玄的书房。

霍玄书房的门开着,门口也没有人守着。肖折釉让绛葡儿守在外门,自己进去。

霍玄坐在一张藤椅里,正阖着眼。

肖折釉停住步子,也摸不准他是睡了还是没有。想了想,肖折釉还是决定退出去,过一会儿再来。

“折釉。”肖折釉刚转身,霍玄就喊住她。

“扰到将军了?”肖折釉转过身来,脸上带着点歉意。

“没有,什么事?”霍玄揉了一下眉心。

肖折釉说:“府里差不多收拾好了,将军要不要去看看哪里不满意,哪里还需要再改改?”

霍玄瞬间明白肖折釉为何会这样问他。他默了默,说:“你想怎么布置就怎么布置,推了重建都行。”

肖折釉不太自然地别开眼,说:“将军不要打趣。”

她又问:“将军当真不去看一看?”

霍玄本来对修葺这种事情没什么兴趣,可是见肖折釉这般问,他倒也没拒绝。起身陪着肖折釉逛了逛府邸。

肖折釉带着霍玄一边瞧着府里改过的布置,一边细细跟他解释。

“……再过两个月,这边一整个花圃里就会全开芍药,一定好看得很。”肖折釉指着前方一大片花圃,比霍府勿却居后院的花圃还要大上许多。

霍玄望着眼前的花圃,忽然说:“你也喜欢芍药。”

“是呢,是喜欢。很多人喜欢牡丹,将牡丹捧上花中宝座。又因芍药和牡丹有几分相似,可芍药花形妩媚,花色艳丽,便被认为比之牡丹落了下乘。”肖折釉摇摇头,“我却觉得芍药有它自己别具一格的美,婥约堪宜。”

肖折釉眯起眼睛望着前方一大片的花圃,如今还不到芍药怒放的时节。甚至因为这处花圃是新辟出来的,连花苗都还没有引过来。可是肖折釉望着这片花圃,眼前似乎已经是一幅芍药缱绻的画卷了。

霍玄沉默了许久,才开口:“芍药,殿春之花,又名将离。美之美矣,其意却略萧索。”

肖折釉偏过头,有些意外地望着霍玄。

“在周围种一些艾草罢。”霍玄道。

“好,”肖折釉点头,“的确是需要一些肆意生长的花草相绕才好。”

“对了,”肖折釉又想到一事,“终于将将军府收拾妥当了,我想去看望漆漆。自成亲之后,我便没有再见过她了。如今她一个人住在外面,我有些不放心,想去看看她过得好不好。”

霍玄点了一下头,说道:“去罢,让归弦跟着你。”

肖折釉犹豫了一下,又问:“只是不知道会不会给将军带来麻烦?如今陛下派来的人一直守在府外……”

霍玄笑了一下,说:“无妨,你出府的时候那些人未必会跟着你。就算跟着你也不用担心,当他们不存在就好。”

霍玄顿了一下,又说:“若是有什么事情,最近便办了罢。再过一段时间,恐怕出府就没有眼下这般容易了。”

肖折釉疑惑地看了霍玄一眼,却也不多问。

第二天肖折釉就带着归弦出了将军府,去了漆漆如今住着的宅子。

归弦在院门外叩了叩门,橙桃儿小跑着来开门:“二奶奶!”

归弦在一旁提示:“如今该改称呼了,应当称夫人。”

霍玄与霍家根断义绝搬出霍家的事儿已经传开了,橙桃儿立刻反应过来,笑嘻嘻地说:“夫人!是奴婢口误说错了!”

“不碍事的,”肖折釉笑了一下,一边往里面走一边询问:“漆漆最近可还好?嗯……有没有再闯什么祸事?”

橙桃儿急忙说:“这段日子姑娘从来没出去过,一直在家里研究烧瓷呢。不仅请了师父来,还寻了好些制瓷方面的书来看。”

肖折釉放心地点点头。不过漆漆能够安心研究制瓷器倒是让她心里有些意外。

“漆漆现在在哪儿呢?”肖折釉问。

“夫人过来的时候,奴婢就在院子里,也不知道姑娘在哪儿,许是在屋……”橙桃儿话还没说完,就说不下去了。

肖折釉顺着橙桃儿的目光看去,便看见了漆漆,坐在墙头上的漆漆。

肖折釉心里的那份安心瞬间便没了,她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走到墙边,仰着头望着漆漆,漆漆跨坐在墙头,望着院外。

一旁的橙桃儿眼珠子转了转,小声咳嗦了一声:“姑娘……”

“什么事啊?”漆漆不高兴地转过头来,却在看见肖折釉的是很愣了一下。

“姐,你怎么来了?”漆漆忽然有些紧张,她急忙从墙头上一下子跳下来。

“你坐在墙上做什么呀!都已经十三岁了,能不能安分一点!”肖折釉皱着眉,是真的替漆漆着急。她这个样子,恐怕连亲事都是难题。

漆漆尴尬地笑笑,一边往回走,一边说:“我就是爬上去坐坐嘛!”

肖折釉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她给归弦使了个眼色。归弦了然,立刻纵身一跃,立在墙头。

漆漆的脸色变了变,最终“哼”了一声,气冲冲地大步往屋子里走去。

归弦很快跳下来,贴着肖折釉的耳朵细细禀告。肖折釉的心不由沉了沉。

作者有话要说:下雨,肾虚,没日得动万,明天或者后天补。

第70章 得知

肖折釉应该想到的, 师延煜在附近也有一处宅子。归弦立在墙头的时候,正好看见师延煜蹲在一条窄巷尽头给那一小堆野花浇水。

肖折釉一口气哽在胸口, 上不来、下不去。

她早就有了思想准备,知道漆漆是个不靠谱的。就算她真的主动向谁家公子示好,肖折釉也随她了。可是,师延煜不行,真的不行。

不说这个人身份实在是太高了些, 就说这个人的为人, 太过阴狠。而漆漆不仅身份差了太多,性子莽撞得更是不合适。

“漆漆……”肖折釉追过去。

漆漆坐在小杌子上, 捏着手里制陶的泥巴, 她抬头望着肖折釉,说:“别又啰嗦我,我就是爬上去乘凉而已!”

肖折釉在她身边坐下,帮着她一起捏泥,说:“姐不啰嗦你, 只一句,你长大了,做事要有分寸。”

漆漆捏泥的动作停了一下,又继续。

说到底,每个人的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即使是母女, 肖折釉也不想强硬地干涉子女的决定,更何况她与漆漆不过是姐妹。原本漆漆年纪小,肖折釉并不怎么担心她闯祸, 她担心的是漆漆的里子长歪。可是漆漆也已经长大了,她该要为自己的人生负责了。

肖折釉果真不再谈起,只和漆漆说些其他的事情,直到傍晚才离开。

马车刚走了没多久,就有另外一辆马车追上来。追过来的马车没有超过去,只和肖折釉的马车并驾而行。

“这么巧啊。”师延煜掀开车窗边的帘子,笑着说。

肖折釉掀开帘子,微微颔首,喊了声:“世子。”

师延煜双手交叠搭在车窗上,笑着说:“肖折釉,你真的不愿意做我的世子妃?”

肖折釉轻笑了一声,道:“世子还是不要玩笑了,我如今已经嫁做人妇。”

“我不介意你二嫁啊。嘿,什么时候跟霍将军和离?”

肖折釉心里不喜他的轻佻,面上却是不显,淡淡地说:“世子的玩笑恐怕有些过了。”

“以前觉得你人长得好看,有胆识有见识,现在又加了个重情重义的优点,实在是世子妃的不二人选。”师延煜一晒,“倒是没想到你居然能撒谎自毁清誉保霍玄,啧。”

肖折釉蹙了下眉:“世子还是不要乱加猜测为好。”

师延煜托着腮,若有所思地望着肖折釉,笑道:“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那天晚上你根本没和霍玄在一起。因为……那天晚上我和他在一起啊。”

师延煜大笑。

肖折釉心里却惊了惊。师延煜这话是什么意思?如果他知道她撒了谎,当时为何不在圣上面前拆穿她的谎话?而且当日师延煜的态度本就不甚明了……

今日他又为何说起这个?

有什么念头在肖折釉心里闪过,可是她又抓不到。

师延煜收了笑,盯着肖折釉的眼睛,若有所思地说:“原来……即使你嫁给了他,他也什么都没告诉你?”

肖折釉眸中闪过一丝异色,诧异而警惕地望着师延煜。

师延煜收了笑,收了一贯的懒散,带着几分怜悯地看着肖折釉,说:“肖折釉,你有没有想过你毁掉自己非但没有帮到霍玄反而坏了他的事情?”

肖折釉心里的震惊和疑惑搅在一起,堵在她心口,使她来不及做出任何表情。

师延煜忽然伸手,穿过车窗,将落在肖折釉发间的一片叶子取下来。肖折釉向后躲了一下,她回过神来,戒备地看着师延煜。

“哪天受不了霍玄那家伙,欢迎来找我哈。”师延煜却已经收了手,舒舒服服地坐回去,车窗旁的帘子慢慢落下来,遮了师延煜含笑的颜。他的马车加快了速度,很快超过了肖折釉乘坐的马车。

好半天,肖折釉才放下帘子。帘子放下来,隔了外面暖融融的光,马车里有些昏暗。肖折釉垂下眼睛,想着师延煜的话,想着这段日子里发生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看上去没什么问题,但是却经不起推敲的事情……

师延煜回到王府,正好迎面遇见要出府的景腾王。

“舅舅要出去?”师延煜停下来。

“是,进宫一趟。”景腾王往前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他回过身,看向师延煜,说:“听说你最近总是往外跑,是不是年纪大了,心思多了?”

师延煜皱了下眉,哭笑不得地说:“真是什么都瞒不过舅舅。呃……延煜在外面养了两个花魁……”

“你啊!”景腾王露出了然的笑,“还没立妃,做事别太过分!”

“延煜记下了。”师延煜垂首。

景腾王拍拍师延煜的肩,大步往外走去。待他走远了,师延煜才抬起头,脸上的笑意散去,眼中染上几分成足在胸的轻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