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儿的爹在宝儿还不会喊爹的时候就在征战的时候牺牲了,留下阿瑜一个寡妇照顾着宝儿。这两年,阿瑜一个年轻寡妇在这样的乱世照顾着儿子着实不容易。上个月更是遭遇土匪,他们母子差点丧命。幸好沈不覆路过,出手相救。

面对儿子任性的样子,阿瑜本应该立刻训斥他一顿。可是阿瑜因了那一点私心,居然保持了沉默。她轻轻拍着宝儿,静静等着沈不覆的回话。

沈不覆把宝儿伸过来的小拳头握了握,说:“我不是你爹。”

沈不覆自带一种威压之感,即使褪下铠甲与华服,穿着粗布衣衫,也掩不去他骨子里的冷傲威严。

前一刻还任性囔囔的宝儿眨了眨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沈不覆,好像被沈不覆简短的一句话给唬住了。

还是这么小的一个孩子。沈不覆略收敛了些语气,又加了一句:“我儿子比你还要小一些。”

宝儿听不懂。可是阿瑜听懂了。一瞬间,阿瑜眼中的光彩黯淡了下去。她很快收起眼中情绪,笑着说:“沈大哥,原来你还有个儿子。多大了?”

“七个多月。”

阿瑜又问:“还这么小啊……那沈大哥怎么不在家里陪着嫂子和孩子?”

沈不覆沉默了一瞬,说:“是该回去了。”

阿瑜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她闭了嘴,咽下满口的苦涩。是了,像沈大哥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没有家室,又怎么可能会要她这样一个带着拖油瓶的寡妇呢……

沈不覆已经一个月没去看过不弃了。他也不记得这是第几次打算离开再不回去。可是这一次他忍了一个月,再远离了通录城很远之后,还是忍不住回头。

知州府虽然戒备森严,但完全难不倒沈不覆。

沈不覆赶到知州府的时候是午后。这个时间,不弃总是在他自己的房间睡午觉,奶娘会拉着小丫鬟在院子里说话。

沈不覆将窗户推开一条缝,向里面瞄了一眼。

不弃不在。

沈不覆皱了下眉头。

不弃也并不是每一天都自己睡午觉,有的时候肖折釉会抱着他一起睡。

沈不覆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肖折釉房间,藏身于坐地檀木围屏之后。他望向不远处的架子床,天青色的床幔垂下来。床幔很薄,遮不住床里的人。肖折釉拥着不弃午休的身影若隐若现。

虽然一片朦胧看不真切,可是沈不覆的目光透过天青色的床幔,凝在架子床里。

也不知道沈不覆是在看不弃还是肖折釉。

门外有人影闪过,沈不覆向后退了退。

“夫人,该起了。”绛葡儿在外面叩了叩门。

青纱帐架子床里的肖折釉睁开眼睛看了一眼怀里的不弃,才压低声音道:“进来。”

她掀开床幔坐起来,踩上鞋子悄声走到梳妆台前,任由绛葡儿给她重新梳头绾发。在肖折釉经过围屏的时候,沈不覆有些惊讶地看了一眼她锁骨之间坠着的那枚扳指。

她还戴着?

“夫人,您让奴婢这么早叫您,怎么不多睡一会儿?左右也没有什么事。”绛葡儿一边服侍肖折釉穿上外衣,一边说。

“我要去袁夫人那里一趟。不弃还没醒,让他睡着吧。他浅眠,不要在屋子里吵他,在外面守着。过半个时辰再来看看。等他醒了送到奶娘那边去……”肖折釉一边往外走,一边低声吩咐。

“奴婢都记下了。”

两个人走出去,绛葡儿将门轻轻关上。她们两个走了以后,沈不覆才从藏身的围屏后出来,走向架子床。

盛令洪最近的情况不太好,自从上次在斗南寺算出她肚子里的这个孩子和袁顷悍命数不和,甚至会影响袁顷悍大事之后,盛令洪每一日都过得担惊受怕。她总担心袁顷悍会相信那个止楼大师的话,让她堕掉这个孩子。

虽然这段时间袁顷悍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可是盛令洪还是敏锐地觉察到袁顷悍还是有些相信止楼大师的话了。

她怎能不慌?这一慌,每日都有紧张和担忧的情绪压迫着她,使得她整个人都憔悴下来,也跟着消瘦下来。明明肚子里的孩子已经七个月了,可是她的孕肚瞧起来比起其他的七个月孕妇要小很多。盛令洪自然明白安胎重要的道理,每日都逼迫自己吃很多补品和安胎药。可是她这是心病,再好的灵丹妙药也治不了。

盛令洪轻叹了一声,低头望着自己日益增大的肚子,脸上慢慢露出丝丝温柔的笑容来。孩子已经七个月了,也过了堕胎的时候,袁顷悍应该不会再动让她堕胎的心思了。

盛令洪松了口气。

肖折釉并不是来找盛令洪的,她去找了袁顷悍。

袁顷悍对肖折釉的突然造访有些意外,他的目光落在肖折釉的颈间的白玉扳指上一瞬。

“夫人来我这里有何事?”袁顷悍放下手中的笔,打量着肖折釉。

肖折釉的脸上挂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她缓步朝坐在长案后的袁顷悍走去,道:“有几句想单独与将军说。”

“呵,”袁顷悍傲慢地嗤笑了一声,“有什么话需要私下说?夫人就不怕不方便?”

肖折釉立在长案前,俯视着面前的袁顷悍,道:“我一个妇人都不觉得有什么不方便,将军又有和可担忧的?再言,难道将军是怕我忽然刺杀你?”

“也是,你都不怕。本将军又有何惧。”袁顷悍挥手,屋子里的下人低着头退下去,走在最后的一个侍女悄声将门关上。

袁顷悍审视着肖折釉,饶有趣味地说:“你在我的眼里等于沈不覆曾经的女人,除此之外没别的地方值得花费本将军的时间。”

肖折釉不在意袁顷悍的傲慢,说道:“定元帝驾崩已有七个半月,如今盛国依旧天下无主,将军可知道其中缘由?”

“本将军不想与你这个妇道人家议天下事!”

肖折釉径自走到一旁的太师椅里坐下,不紧不慢地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她用茶盖拨了拨茶盏里的叶子,未喝一口,又将茶盏放下。

袁顷悍的目光一直没离开肖折釉,他眯起眼睛,若有所思地说:“沈不覆喝茶的时候也是这个德行。”

他的目光又移到肖折釉颈间的白玉扳指上,问:“你是在代表沈不覆与本将军说话?”

肖折釉不答话,笑着说:“想必将军也明白当初定元帝登基时名不正言不顺。而昌隆帝……”

昌隆帝是盛令澜的父皇。

提到自己的父皇,肖折釉顿了一下,才继续说:“昌隆帝在位时国泰民安、政绩卓绝。可惜驾崩时无皇子继位,才让乱臣贼子有机可乘。”

“可是……昌隆帝一代明君,当真会在老年时不留下任何后路?”肖折釉笑着问。

肖折釉的疑问把袁顷悍问懵了。

他当初跟着定元帝打仗发家,至于昌隆帝?他连见都没见过。

“你说这些有什么用?”袁顷悍不太理解。

“定元帝在位时,盛国逐渐走向衰败,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他接手这个国家的时候……国库是空的,番邦的兵符是丢的……”肖折釉慢慢勾起嘴角。她的笑带着点妩媚,又带着点高高在上的嘲讽。

第93章

袁顷悍猛地站起来,厉声质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又知道什么?”

肖折釉不紧不慢地说:“将军想一想, 如果你是昌隆帝会将那些东西留给谁呢?”

“本将军不想做这个假设, 也不想跟你绕弯子!”

袁顷悍绕过长案,走到肖折釉面前。他弯下腰, 逼近肖折釉,威胁:“不要跟本将军说这些废话,你究竟想说什么?谁让你来的?沈不覆?”

袁顷悍故意加重语气, 可肖折釉又不是一般妇人,怎会被他唬住?肖折釉笑笑, 端起一旁的茶盏, 慢悠悠地饮了一口,蹙了眉。她将手中的茶盏往袁顷悍身前递了递, 道:“将军这里的茶凉了。”

袁顷悍瞳孔微缩, 他努力压下心里的焦急和怒气,接过肖折釉手中的茶盏放在一旁, 大声吩咐:“来人!重新烧一壶热茶!”

守在院子里的小丫鬟急匆匆进来, 端着茶托下去。

等小丫鬟走远了, 袁顷悍也不急了,他抱着胳膊站在肖折釉面前,耐着性子等她开口。

袁顷悍自以为能沉住气, 却哪里想到他不说话,肖折釉也沉默着。直到过了许久,小丫鬟重新端上来一壶茶,又给肖折釉斟了茶水, 退下。

“不要再故弄玄虚了!”袁顷悍怒道。

肖折釉轻笑:“将军左右被辰王囚禁在这里,急什么?”

“你!”袁顷悍大怒。

他自然知道师延煜在故意扣留他,只是谁都不明说,至少面子过得去。可如今肖折釉口中“囚禁”这二字戳到了袁顷悍的痛处。他师延煜算什么东西?居然将他囚禁在这里!

“好,本将军倒是想看看你要耍什么花招!”他再看向肖折釉的时候,逐渐冷静了些,他耐着性子坐在一旁的太师椅里审视着肖折釉。袁顷悍一边审视着肖折釉,一边心思飞转,寻思肖折釉之前说的话,也在寻思肖折釉此行目的。

肖折釉等茶水稍微凉了些,小小的抿了一口。她将茶盏放下,看向袁顷悍。

“终于肯开口了?”袁顷悍问。

“昌隆帝驾崩之前知道自己没有皇子,曾动过从几位公主中挑选一位立为女帝的心思。”肖折釉说。

“胡说!”

肖折釉笑着望向袁顷悍:“前朝与邻国又不是没有先例,昌隆帝为何不可如此?再言,他没有皇子,在挑一公主立女帝与将皇位送给外人相比,将军觉得他会如何选择呢?”

袁顷悍眸光闪动,显然是被肖折釉的话震住。可他跟着定元帝打天下的时候才十七八岁,根本没机会接触当时的昌隆帝,哪里知道昌隆帝是个什么样的人?更何况圣心本就难以揣摩……

肖折釉将袁顷悍的表情收进眼里,继续慢悠悠地说:“昌隆帝一共有六位公主,将军觉得他会将皇位留给哪位公主呢?”

袁顷悍的思路不由被肖折釉牵着走,他努力去回忆昌隆帝的几个女儿。第一个浮现在袁顷悍脑海中的便是一袭红妆回眸扫视的盛令澜。

“只能是皇后所出的六公主。六公主不仅为皇后所出、原太子的胞姐,其本人及笄时已有卓绝才学,甚至匿名参加过科举夺得探花之位。相传昌隆帝曾让她批阅过奏折,昌隆帝身体不适,她也曾搀扶昌隆帝上早朝,是唯一一位听早朝、参与政事的公主。更何况,她是昌隆帝最宠爱的小公主……”

肖折釉从别人口中听见前世的自己,心中怅然。她的思绪不由回到了那个红墙围起的宫殿,那个芍药铺满地的浮梨宫。

“可是盛令澜已经死了!”

肖折釉的思绪被袁顷悍这一喊给喊了回来。她慢慢勾起嘴角:“将军可认识这个?”

袁顷悍盯着肖折釉手中的公主令,冷声道:“宫中公主但凡到了十岁都会去太庙请封,所以每个公主手中都会有这样一块公主令,有何稀奇?”

肖折釉摇了摇手中的公主令,但笑不语。

袁顷悍不由更加仔细地看了看。

“以朔?”袁顷悍努力回忆了一下,“以朔……这是盛令澜的封号!这块公主令是盛令澜的!”

肖折釉眼中堆着一抹让人看不透的深意,含笑轻声问:“盛令澜真的死了吗?”

袁顷悍大惊,他猛地站起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肖折釉但笑不语。

“本将军在问你话!”袁顷悍冲过去,一下子掐住肖折釉的脖子。

肖折釉毫不慌张,脸上仍旧挂着那一抹淡定从容的笑。她知道袁顷悍是不会下手的。

袁顷悍却皱了眉。

他掐着肖折釉脖子的手碰到了那枚坠在肖折釉锁骨之间的白玉扳指。袁顷悍捏住那个扳指,好像想到了些什么。

肖折釉凑近他一些,说话时,轻轻的气息拂到袁顷悍的脸上。

她说:“如果我告诉将军盛令澜并没有死,只是被沈不覆藏了起来呢?”

肖折釉的话在袁顷悍的脑中一下子炸开。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到底想做什么?”袁顷悍手中力道没掌握好,系在肖折釉脖子上的那枚白玉扳指掉了下来,落在地上。

肖折釉抬眼,望向门外,看见盛令洪正往这边走来。她的嘴角不由划过一抹几乎不易觉察的笑:“还请将军帮我捡起来。”

“什么?”袁顷悍哪里干过给女人捡东西的事情?

肖折釉对视上袁顷悍的眼睛。

袁顷悍忍了。

他弯下腰,将掉在肖折釉脚边的白玉扳指捡起来递给肖折釉。肖折釉伸手接过来,染着鲜红丹蔻的指尖儿似有意又似无意地轻轻擦过袁顷悍粗糙的手背。

袁顷悍愣了一下。

肖折釉说:“将军好像有些事情没想通,要不然你先仔细想一想,有什么事情咱们明日再说?”

袁顷悍大怒,觉得自己被玩弄了,更何况他迫切地想到知道肖折釉的目的。他刚要说话,身后传来盛令洪温柔的声音:“你们在说什么事情,还要明日再说?”

“跟你没关系!”袁顷悍不耐烦地说。

盛令洪的脸上原本是挂着端庄的笑的,听了袁顷悍的话,脸上的表情有点没绷住。

袁顷悍稍微冷静了一点。

肖折釉提着裙子,迎上盛令洪,笑着说:“夫人,您醒过来了?刚刚去你那里的时候院子里的丫鬟说你还睡着呢。”

盛令洪勉强笑了一下,才说:“是睡得久了些。”

肖折釉仿佛没有看见袁顷悍和盛令洪的脸色都不好,笑着说:“夫人,咱们去你那里吧。昨儿不是约好了今日要一起给小公子做小衣服吗?”

盛令洪看了一眼肖折釉亲昵地拉着她的手,肖折釉的指尖上的鲜红丹蔻实在显眼。盛令洪不禁想到这只手刚刚碰袁顷悍手背的那一刹那。

盛令洪的声音不由有些发冷,说:“本宫想起来还有些事情没处理,改日再说吧。”

“这样啊……”肖折釉眉眼之间露出惋惜的神色来,她做出后知后觉地发现盛令洪的脸色不太对劲的样子,她脸色尴尬,讪讪向后退了两步,畏惧地说:“那民妇先告退了……”

“嗯。”盛令洪趾高气扬地点了下头。

肖折釉小心翼翼地行了一礼,匆匆退下。

肖折釉走了以后,盛令洪冷着脸阴阳怪气地说:“没想到将军好这一口!”

“你在胡说些什么?”袁顷悍本来就因为肖折釉说的那些话心里乱成一团麻,哪里还有心思去管盛令洪的想法。

“呵……”盛令洪讥笑了一声,“她不过是嫁过人的女人,你若是不嫌失了身份,告诉本宫一声,本宫给你做主,抬进房就是了,何必学那些浪荡子搞偷偷摸摸的那一套!”

“盛令洪,你不要胡思乱想!”

“哦?我胡思乱想?那你倒是告诉本宫,她来找你私下见面是为了何事?还将所有下人都遣了下去……啧啧……”

“和你解释不清!”

“怎么就解释不清了?”盛令洪追问。

袁顷悍看向盛令洪,目光落在盛令洪的肚子上,一瞬间,他又想起了在斗南寺中,止楼大师说过的话。

“帝王之相”这四个字仿若有魔力一般。

盛令洪以为袁顷悍最终没相信止楼大师的话,不会再对这个孩子动手。其实不然,袁顷悍如今被师延煜囚禁在这里,他只要仔细一想,就能想明白师延煜一定是知道了那道签文之事。所以,倘若袁顷悍此时真的对盛令洪肚子里的孩子下手,那就坐实了他有反意的事实。到时候,师延煜恐不会留他。

所以袁顷悍只能按兵不动,可是止楼大师的话仿若梦魇一样缠了他三个月。

三个月了,盛令洪的肚子也跟着一天天变大,如今已经快七个月了……

盛令洪的肚子一天天变大,盛令洪逐渐松了口气,以为袁顷悍不会再动堕胎的想法,可是袁顷悍心里却越来越烦躁!

宁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当日从斗南寺下来的时候,袁顷悍就想将这个孩子堕掉。他缺儿子吗?不,袁顷悍已经有两个庶子了。更何况,孩子没了以后还可以再生……

“你给本宫说话啊!装什么哑巴!”盛令洪怒道。

袁顷悍看向盛令洪,忽然问:“你父皇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问这个做什么?”盛令洪古怪地看了袁顷悍一眼。

袁顷悍没解释。

盛令洪想了一下,说:“你指哪方面?从政自然比定元帝强百倍。至于其他的……”

盛令洪嫌恶地皱了下眉:“偏心的糟老头,永远只偏心盛令澜那个死丫头!恨不得把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通通都给她!”

袁顷悍瞳仁缩了缩。

“这样啊……”袁顷悍长长舒了口气,他重新看向盛令洪的时候眼中怒气散去,由笑意替代。他抬手轻轻抚摸着盛令洪的脸颊,放低了声音,柔声问:“洪儿,你想不想做天下身份最尊贵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