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令上的字体是古隶, 很难辨认字迹。可是沈不覆当然见过盛令澜的公主令。盛令澜的公主令怎么会在这里?按照大盛国的惯例,公主辞世时, 公主令也当贴身陪葬。

谁开了盛令澜的棺木?他已几年没有去过盛令澜的坟前, 竟然有人刨开了她的坟,开了她的棺!

惊讶之后,是浓浓的震怒。沈不覆心中怒气一下子炸开。

“烟升,你过来了啊?”院子里是奶娘的声音。

烟升?

沈不覆走到窗前, 从窗缝朝外看了一眼。烟升走到院子里的石凳坐下,接过奶娘怀里的不弃逗弄着。

烟升不是自己离开了吗?怎么又回肖折釉身边了?沈不覆疑惑地低下头,看着手中盛令澜的公主令。还有……这东西为什么在肖折釉手中?

是肖折釉让人开了盛令澜的棺木?

沈不覆眉头紧锁。

沈不覆还没理出头绪,就隐隐听见大批兵马的声音。他带兵打仗多年, 对整齐划一的军队步伐声十分敏感。联想到知州府忽然多起来的守卫,沈不覆料到必有大事发生。他略做犹豫还是将盛令澜的公主收入袖中,悄声闪身出去。他却并没有离开知州府,而是隐在知州府的暗处看看究竟要发生何事。

肖折釉和盛令洪赶到以前购置的小院子里时,绿果儿和翠娥已经在那里候着了。翠娥急忙跑到马车前面,和秀娥一起把脸色惨白的盛令洪扶下马车。

盛令洪说:“如果本宫估计不错,袁顷悍此时应该已经开始行动了。眼下正是城中动兵的时候,本宫身子弱不能久行,我们姑且先在这里藏匿一段时间。”

“公主料想得可真周到。”肖折釉急忙奉承。

翠娥急忙说:“公主,奴婢已经给您烧好热水了。您先洗个澡换身衣裳吧。”

盛令洪点点头。

翠娥又对秀娥说:“你服侍公主沐浴吧,我去厨房给公主熬药。”

秀娥满口答应下来,扶着盛令洪去洗澡。

盛令洪的身子的确是太差了,这一路颠簸,又是恶露不断。她整个身子泡在热水里,还是觉得浑身发冷,不停地吩咐丫鬟将屋子里的炭火烧得更旺一些。

她在热水里泡了小半个时候,嫌恶地看着木桶里的水染上红色。盛令洪心里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她该不会变的身子越来越差,最后死掉吧?

想到死,她简直要不寒而栗!

小时候母妃被一杯毒酒赐死,她永远都记得母妃死的时候那个可怖的样子。她才不要死!

“公主,该喝药了。”翠娥端着飘着热气的汤药从外面进来。

盛令洪“嗯”了一声,说:“服侍本宫穿衣。”

“是。”原本就在屋子里的秀娥走过去扶盛令洪从浴桶里出来。翠娥也将手里端着的汤药放在一旁的桌子上,过去为盛令洪穿衣。

等盛令洪被两个小丫鬟服侍穿好衣服,才去喝汤药。

“这药怎么这么苦?”盛令洪刚喝了一口就皱了眉。

翠娥急忙说:“不会呀,之前也是同一副药的。是不是公主这一路赶来太累了,先前又没吃什么东西,所以才觉得苦?要不然奴婢去给您拿些蜜饯吧?出府的时候,奴婢带了好些呢。”

盛令洪又喝了一口,“可用银针试过毒了?”

翠娥笑着说:“当然呀,公主吃的每一口东西都是奴婢仔细试过毒的!公主您还能不放心奴婢办事儿吗?”

“你们两个是本宫最信任的人,做事也一贯很妥帖。本宫怎么可能不放心你们办事。”盛令洪这才将碗里的苦涩汤药喝下去。

盛令洪虽然在热水里泡了那么久,又喝了飘着热气的汤药,可她还是觉得浑身发冷,甚至是越来越冷,冷到她吩咐两个丫鬟扶着她去床上躺着,又令丫鬟给她盖了三层棉被。

“这屋子里太冷了,是不是炭火不足?再烧得旺一点!”盛令洪吩咐。

“是。”秀娥看了一眼屋子里已经烧得很旺的炭火,不敢多说,急忙又加了两块炭。

收拾完东西的翠娥进来,问:“公主,快到用晚膳的时辰了,肖氏询问你要不要一起出客厅里用晚膳。”

盛令洪哪里还走得动?她心里烦躁,语气不是很好地说:“让她自己吃吧!”

翠娥屈膝行了一礼,转身往外走。

“慢着,”盛令洪又把她叫住,“告诉肖氏让她吃完东西来本宫这里商议离开通录城的事情。”

“奴婢遵命。”

相对于盛令洪凄惨的处境,肖折釉则显得悠闲自在多了。她让绿果儿和绛葡儿一起坐下来吃饭,显得心情很好。

绿果儿和绛葡儿对视一眼都有些不自在,这还是她们第一次和主子在一个桌子上吃饭。

“这道菜做的不错,你们多吃一点。”肖折釉拿起公筷,给绿果儿和绛葡儿两个分别添了菜。

“夫人,这可使不得!”绿果儿说。

“夫人,我们自己来就行!”绛葡儿也说。

绿果儿和绛葡儿有些受宠若惊。

肖折釉笑笑,也不再坚持,自己慢悠悠地吃东西,动作之间十分悠然自得,显得也很享受。

肖折釉吃得很饱。

她算算时间差不多了,才往盛令洪的房间走去。

盛令洪本想睡一会儿,可是她缩在被子里蜷缩着瑟瑟发抖,完全睡不着。

“公主,身子可好些了?”肖折釉在盛令洪的床边坐下。

盛令洪打着哆嗦说:“身子尚可,本宫就是有些发冷。”

肖折釉伸出手来,用手背摸了摸盛令洪的额头,缓缓轻声说:“公主虽然身子发冷,可是额头怎么这么烫?”

盛令洪愣了一下,她很艰难地把手从被子里拿出来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滚烫滚烫的。

盛令洪心里忽然有点慌。

“秀娥!翠娥!快去给本宫找个大夫过来!要好大夫!”盛令洪急忙大声喊。

翠娥和秀娥站在那儿没动。

盛令洪急了:“你们还杵在这儿干嘛?还不赶快去!”

肖折釉几不可见的轻笑了一下,替翠娥和秀娥说:“公主,如今我们藏身在这里,若是去找大夫恐怕是要暴露身份的。要不然公主……你先忍一忍?”

“对对对……”翠娥急忙把话接过来,“公主,奴婢再去给您抱一床被子,然后再给您拿个暖手炉、暖脚炉放在被子里给您暖着。”

“还有热汤!奴婢给您去再熬一锅热汤喝。”秀娥也说,“眼下的确不是找大夫的时候,若是一旦遇见巡逻的官兵,那岂不是会找到这里来?到时候又要被抓回去了……”

盛令洪叹了口气,有些不耐烦地说:“算了算了,你们去准备吧。本宫先忍一忍,不行的话明日再去请大夫过……”

盛令洪的话还没有说完,忽然感觉到腹中一股难以忍受的疼痛之感,好像有一只手猛地穿入她的腹中,握住她的五官不断地撕扯。

“啊——”盛令洪痛苦地大喊一声。

“公主!”翠娥和秀娥急忙迎到床边去。

盛令洪整个人佝偻起来,明明浑身发冷,却整个身子开始排水一样往外冒汗。她一张嘴,一大口黑色的血吐出来。

“还、还不快、快……去、去给本宫找、找……大夫……”盛令洪使出了绝大部分的力气,费力说出这话。

翠娥和秀娥站在床边,谁也没动。

盛令洪下半身藏在被子里,上半身探出来,头朝着床边的方向耷拉着。她发颤的手死死地抓着床沿儿。

等了半晌没有声音,盛令洪艰难地抬头看向秀娥和翠娥。

“你、你们两个还、还在……磨蹭什么!”盛令洪用尽力气,哑着嗓子尖声质问。

翠娥和秀娥一直低着头,她们两个向后退了两步,慢慢跪下来。

盛令洪因为疼痛而发红的眼睛茫然不解又震惊地望着翠娥和秀娥。

肖折釉掏出一方雪白的帕子,她弯下腰擦了擦盛令洪嘴角的血迹,问:“五姐,这种被身边最信任的人下毒的滋味不好受吧?”

“嗯?”肖折釉的腰又弯下去几分,凑近盛令洪发红的眼睛。

与盛令洪发红发黑的眼睛相比,肖折釉的眼中是滔天的笑意。

这种目光,盛令洪实在是太熟悉了!

“你叫本宫什么?”盛令洪死死盯着肖折釉的眼睛,一字一顿一字一沙哑地问。

肖折釉染着鲜红丹蔻的指尖儿动作轻柔地将盛令洪鬓边湿漉漉、黏糊糊的碎发掖到她耳后,笑声轻快地问:“这世上恐怕没有第二个人喊你五姐吧?”

肖折釉抬手,秀娥急忙十分有眼色递过来一方干净的帕子。

肖折釉用干净的帕子仔细擦了擦碰过盛令洪鬓发的手指,她落在指尖儿的目光里带着几分嫌恶。

盛令洪的脖子僵硬地转动,从肖折釉身上移到秀娥身上。她张了张嘴,心里想要骂这个背弃主子的贱奴才,可是她刚一张开嘴,还没来得及吐出一个字,又是一大口血喷出来。

秀娥低着头。

“五姐,你可要小心身子呢。”肖折釉笑。

盛令洪这才将目光重新移到肖折釉的脸上,死死盯着她的眼睛。

一时之间,好像发生了很多事情,盛令洪有些没反应过来。

“你到底是谁?”

肖折釉蹙了下眉,不是太高兴地说:“五姐,难道你真把妹妹忘记了?本宫是你最乖巧懂事又听话的阿澜妹妹呀。”

“不、不可能!”盛令洪大喊,喊出的声音不大,却震痛了她自己的五脏六腑。

“啧啧,”肖折釉轻轻摇着头,“五姐,本宫晓得你今日与妹妹重逢心中欣喜异常,可是姐姐也该注意身体才是。毕竟姐姐的身子还在流血呢。”

肖折釉猛地掀开盛令洪的被子,盛令洪身下浅色的褥子上已经染了一小滩血迹,那一滩血正在逐渐向外蔓延,慢慢浸透褥子。

肖折釉若有所思地用指尖儿敲了敲额角,似问盛令洪又似问自己:“难产的滋味如何?知道自己马上就要死了在等死的滋味又如何?”

“嘿,”肖折釉在盛令洪耳边吹了口气,“本宫的好五姐,你应该感受到了吧?这种慢慢体会着身体里的血一点点流干的滋味不错吧?”

肖折釉捂嘴轻笑:“这种滋味实在是太美好了呀,美好到妹妹舍不得一个人独享,就算是死了,也要重新找上姐姐,让姐姐也尝尝这种宛如仙境般醉生梦死的滋味!”

盛令洪整个人都在发抖。

若说先前还是因为身体的缘故,而此时则是因为恐惧!

盛令洪仇恨地摇头:“是你……是你杀了本宫的孩子,是你给本宫的汤药里下毒!”

“不不不……”肖折釉轻轻晃了晃食指,不悦地皱着眉。

“五姐,你怎么忘了本宫很讨厌被人冤枉?阿澜可不喜欢杀人呐……”她将染了鲜红丹蔻的纤纤十指递到盛令洪面前,“五姐,阿澜这双手这么好看怎么能杀人呢?”

盛令洪望着这双手,不停地发抖。

——盛令澜也说过一样的话,不止一次。

“不过……”

肖折釉轻轻笑了一下,带着一点嘲讽:“止楼大师是本宫收买的,本宫可没有杀你的孩子,是你们夫妻受谣言影响不要那个孩子。毒也不是本宫下的,你身边的丫鬟做的而已……”

盛令洪望着肖折釉的目光里恐惧越来越浓,她哑着嗓子大声质问:“你、你究竟是人是鬼!”

肖折釉慢慢摆口型,声色压低压细,似吟似唱:“本宫是鬼,来索你命的鬼……”

第99章

盛令洪爬起来, 惊恐地向后退。她整个人缩到床角, 抱着膝瑟瑟发抖,她睁大了眼睛惊恐地望着肖折釉。在她身下浅灰色的褥子上是逐渐扩大的血迹。

“不可能的……你已经死了……难产死掉的!当时霍玄把整个太医院的太医都抓过去了, 那些千年人参、灵芝……各种续命的灵丹妙药全塞到了你嘴里……你都没有活过来!你已经死了!死了……死了……”

“是啊,是死了啊。”肖折釉坐在床边托着腮, 望着盛令洪的目光轻飘飘的,好像在看着她, 又好像透过她,看着多年前那个绝望的自己。

她的目光丝丝缕缕染上了怜悯。

“五姐,其实阿澜上辈子是和你一样的人,为了活下去为了身边人的利益不得不勾心斗角,手段用尽,双手沾了人命。所以啊, 这辈子就想平平淡淡过一生,在努力学习与弟妹的相处中寻找点乐趣。”肖折釉轻笑了一声, “可阿澜竟是不知原是你在定元帝耳畔挑拨……倒是让妹妹这些年的悠闲度日显得可笑至极!”

肖折釉猛地站起来, 伸手拉住盛令洪的衣襟,用力一拽,将盛令洪从床上拉下来。盛令洪整个人瘫在肖折釉脚边,她伏在地上, 她双手如爪死死抓着肖折釉的裙角,盛令洪艰难地抬起头,望着肖折釉。她想说话,却一口一口黑色的浓稠鲜血吐出来。

“五姐想说什么妹妹都知道, ”肖折釉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慢慢勾起嘴角,“可是即使本宫死了,终究还是回来将你踩在脚下。”

盛令洪又是一口血吐出来,她慢慢抓住肖折釉的脚踝,声声愤怒:“凭什么全天下好的东西都是你的!明明……我们一起长大……我们都是天之骄女……”

盛令洪慢慢松开手,趴在地上,眼泪落在她吐出的黑血上。

盛令洪的记忆缓慢倒流……

她们从小关系就好,是最最亲密的姐妹。若说有什么不同,大概就是这个小妹妹永远高她一头。无论是出身还是相貌无论是长相才是上学……那个时候啊,她喜欢这个小妹妹,小妹妹也喜欢和她在一起。每次小妹妹得了父皇的赏赐总是和她分……

那个时候啊,盛令洪是真的觉得这个小妹妹对她可真好。

可是时间久了,盛令洪开始想不通,她们明明有同样的父皇,都是金枝玉叶,为什么父皇总是把最好的东西赏赐给她?

她开始恨,可是她不敢表现出来。她一边继续讨好这个一心对她的小妹妹,一边陪着自己的母妃谋害皇后。可最终她的母妃并没有登上后位,她亲眼看着自己的母妃被一杯毒酒赐死……

那个时候啊,她看着给自己擦眼泪的盛令澜,心里恨她的假情假意,她开始想要报复。

父皇远行出宫狩猎,按照惯例会带着盛令澜。盛令洪便央求盛令澜跟父皇求带她一起,然后她连同她的皇兄将盛令澜拐进了雪山里。

她知道她暂时没有办法杀掉皇后为自己的生母报仇,所以她想除掉盛令澜,让皇后体验失去至亲的滋味!

那一年,她七岁,盛令澜五岁。

可是她没有死,被一个山里的野孩子一瘸一拐从雪山里背了出来。

盛令洪还记得皇后将昏迷的她抱在怀里哭的样子。哭什么?有什么可哭的?还不是团聚了?她慢慢握紧拳头,心里想着还有下一次。

盛令澜回去以后大病了一场,皇后震怒,将盛令洪的皇兄处死。皇兄护着她,将一切一并承担下来,她又才只有七岁,才逃过一劫。

盛令澜在床上躺了三个月才慢慢好转,身子养好的盛令澜不再像以前那样总一口一个“五姐”地喊她,好像发觉了什么。

也是从那时候起,从小黏在一起的两姐妹慢慢疏离。那个时候盛令澜还太小,几乎被皇后单独养了起来,也不再和宫中其他的公主一起上学。过了两年以后,她才重新回学堂。

盛令洪知道一定是皇后仔细教她规矩、手段,所以重新回来的盛令澜才逐渐变了样子,再也不复幼时天真的样子。

慢慢的,就是那些宫中的你死我活。

盛令洪暗中害死了盛令澜的胞弟,还未来得及高兴,她的二皇兄、表哥就死在了一场大火里。若说不是盛令澜做的,盛令洪绝对不信!

心腹下人被处死,食物被下毒,送给父皇的寿礼做了手脚,此间种种,不计其数。更别提一次次的针锋相对。

一次无意的机会,让盛令洪知道了那个当初背着昏迷的盛令澜从雪上走下来的野孩子一直在关注着盛令澜。那个人自然就是沈不覆。

她故意让侍卫殴打沈不覆,趾高气昂地嘲讽他。

——“你算是个什么东西居然敢关注本宫的妹妹?就你这种货色连提本宫妹妹名字的资格都没有!”

她不喜欢被人喜欢盛令澜,但是站在盛令澜那一边的人都是她的仇人。

盛令洪与盛令澜斗了那么多年,最后昌隆帝驾崩,宫中未嫁公主全部下嫁,几乎全部被嫁给了定元帝身边的一群新提拔出来的武将。

泥腿子。

她恨。

她看不上袁顷悍,袁顷悍对她也不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