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这就带着宝儿走……”阿瑜牵着宝儿的手,垂着头往外走。

翘着二郎腿坐在门口嗑瓜子儿的漆漆“呵呵”笑了两声。

阿瑜头垂得更低,拉着宝儿脚步加快。宝儿年纪小,走不快。她就把宝儿抱起来,疾步往外走。

沈不覆看着阿瑜抱着宝儿仓皇的背影,慢慢皱起眉。他吩咐:“拿些干粮和银票送给他们母子。”

肖折釉抬头凉凉看了他一眼,她将仍旧哇哇大哭的不弃塞给沈不覆,转身往后厨走。

沈不覆看着肖折釉钻进后厨,他收回目光,在不弃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皱眉轻斥:“男子汉大丈夫,这点伤哭什么哭。”

不弃睁大了眼睛望着沈不覆,他看见爹爹的脸色好难看,他吸了吸鼻子,生生把哭声憋回去。

沈不覆将不弃交给绛葡儿,走进后厨。

肖折釉正在淘米,准备晚上要熬的粥。

沈不覆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的动作许久,才说:“阿瑜和她丈夫刚成亲不久,她丈夫应征入伍。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阿瑜有了身孕。后来,他死在了战场上,再也没回来。”

“关我什么……”肖折釉话说了一半生生顿住。

她反应过来了。

多熟悉的情节。前面的发展不就是前世她和霍玄吗?只是结局不同,阿瑜辛苦带着他们的孩子,而她的丈夫却没能活下来。

肖折釉的动作慢下来。

后厨一时之间变得安静了,灶台上有水,水落下来,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沈不覆垂目望着肖折釉很久很久,肖折釉和盛令澜有着极为相似的眼睛,她们两个的面孔在沈不覆眼前慢慢重叠。

沈不覆声音干涩地问:“你怀着女儿的那半年,我不在你身边,可有受过委屈?”

“当然没有啊,吃香的喝辣的,还有一堆下人伺候着,怎么可能受委屈!”肖折釉听出自己声音里的哭腔,才惊觉自己哭了。她猛地转身背对着沈不覆,不让他看见她哭的样子。

第109章

怀着女儿的时候, 受委屈了吗?应该是没有吧。那时霍府已靠沈不覆, 上头还是个吃斋念佛十天半个月见不到的婆婆,她又是公主的出身, 当真是没受什么委屈。

只是那个时候霍府里的三奶奶也怀了身孕。盛令澜偶尔见到霍销陪着她散步,未尝没有羡慕。三奶奶又惯是个会炫耀爱攀比的, 总是在盛令澜耳边说霍销对她多好,亲自给她熬安胎的汤药, 跑了半个明定城给她买甜点,陪她回娘家,她害喜的时候他有多心疼。

女人之间从来不缺乏各种各样的攀比。宫中时,盛令澜不肖于和别人攀比,因为她从来不会输。纵使她每次都能够三言两语让三奶奶灰头土脸的离开,可她其实还是输了。那段日子, 她夜里总是将手放在腹上,心里日夜盼着这个孩子快点出生, 等他出生了, 她就有了家人,再也不是一个人住在陌生的霍府。

沈不覆望着肖折釉的背影,知道她哭了。她离他那么近,好像只要他往前走一步, 就能靠近她。可是沈不覆立在那里,挪不开步子。他眉头紧锁,沉寂的黑眸中是难以抑制的痛楚、愧疚和自责。

肖折釉缓了缓,将眼底的泪憋了回去。她深吸一口气, 说:“我出去看不弃了。”

她经过沈不覆的时候,沈不覆抬手握住她的手腕,猛地一拉,将她拉到怀里,双臂环在她的背上,将她整个身子塞进怀里。

肖折釉挣扎了一下,没挣扎开。

“听说你摔了一跤才知道怀了身孕,大夫说你动了胎气,你吓白了脸。”

“听说你怀着女儿四个月的时候特别想吃桑葚,可是那个时候过了季节,你没吃到。”

“听说你有段时日特别想吃虾,可是大夫不许你多吃担心影响胎儿,你忍着一只也不吃,还发誓等孩子出生以后要好好吃个痛快。”

“听说你在品匠斋里给咱们的女儿看中了一套平安锁,可是半路被别人买走了。你回去以后闷闷不乐,把养的芍药剪了。”

“听说……你出事那天早上连饭都没吃……”

肖折釉挣扎的动作停下来,她的思绪回到那段独自生活在霍府的时日。那段日子,不仅是她刚嫁为人妇怀了身孕,而且也是她父皇和母后去世不久。

她半垂着眼睛,低低地说:“都是小事,我都不记得了……”

她又说:“堂堂大将军,你哭什么啊!你这样,连漆漆都不怕你了!”

沈不覆忽然松开手将肖折釉推开,转过身去。

肖折釉目光复杂地望着沈不覆,她有些迷惑。她不懂到底是自己先前没看懂他,还是他变了,变得不像她心里喜欢的那个人了。

“将军,”肖折釉站在沈不覆的身后,望着眼前他高大的身影,“和阿瑜母子比起来,如今还有更多可怜人。救了阿瑜母子,还有无数个失去丈夫的女人,失去父亲的孩子,失去儿子的母亲。不说别的地方,只是如今这个村子,每天都在死人!我们不可能一直留在这里,过几日离了这儿,那些难民怎么办?战争一日不歇,妻离子散的事情一日不止!所谓的施粥不过是治标不治本的表面善事!”

肖折釉转到沈不覆面前,逼视着他发红的眼睛:“而我们大盛的脊梁、让敌国威风丧胆的霍将军在干什么?爬窗户看儿子,围着一个女人转回忆过去!甚至想要自尽!国不国,家不家,你有什么资格去死?”

“你以为我会感动吗?我只会看不起你!更何况感动有什么用?感情并不是感动,感动更不能心动!”肖折釉深吸了一口气,气势慢慢缓下来,“我不需要你对我好,你不应该在这里,你应该去你该去的地方将那些敌军赶走……”

沈不覆的目光凝在肖折釉的脸上,将她的愤怒和失望全部看在眼中。过了许久,他才颓然地说:“大盛的脊梁?我从未想过做这个脊梁,就算有过,也不过是为了一个女人。”

他自嘲地笑。

须臾间,肖折釉心里苦涩一片。

其实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这天下最没有资格指责沈不覆的人就是她。不,这天下谁都没有资格指责他。她忍了很久才说出这番话,她明白这话说出来会多伤沈不覆。可是看着沈不覆自嘲的样子,她心里钝捶般地难受。

肖折釉向前走了一步,她动作缓慢地抬手拉住沈不覆的衣襟,慢慢往下拉,让沈不覆弯下腰来。她踮起脚尖,在沈不覆的嘴角轻轻吻了一下。

沈不覆整个人僵在那里、陷在震惊里,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那你能不能为了这个女人再当一回脊梁,把盛世送给她?”肖折釉贴着他的唇角,低低地问。

她离他那么近,香甜的气息吐出来,拂在他的嘴角脸侧。酥酥.痒痒,像一种致命的毒.药。

“只要你要,我都给。”沈不覆凝望着肖折釉的眼睛。

这般近地与沈不覆对视,肖折釉怔了一瞬,她松开攥着沈不覆衣襟的手,向后退了两步,匆忙理了理鬓边的发,垂着眼睛说:“该让下人们过来准备晚上的粥了。”

沈不覆一直盯着肖折釉的一举一动,看着她的转变。看着她由那个心中装着家国的盛令澜变成躲闪的肖折釉。这种须臾间的转变让沈不覆有些意外,意外过后,盛令澜和肖折釉两个人的身影好像更重合了些。

半下午的时候,肖折釉又开始带着大家准备晚上要发的粥。不仅熬了粥,还蒸了包子、馒头。那些上午没领到东西的难民担心晚上再抢不到东西,根本就没走远,一直守在粮棚附近。闻到香味儿的时候,他们就开始排队了。

肖折釉看着外面排起的队伍只好吩咐丫鬟们提前发东西。

陶陶在漆漆身边在一起装包子,陶陶回头看了眼里面盛粥的肖折釉,说:“二姐,我觉得那对母子挺可怜的。其实收留下来也成……”

漆漆狠狠给了他一个白眼,她指着前面排的队伍,说:“你看看这些人,哪个不可怜?你要不要都收留了啊?”

陶陶愣了一下。

漆漆在他脑门拍了一巴掌,批评:“真是个烂好人,烂好人就算了,还拿着别人的钱银当烂好人。这发粮食的钱是你吗?而且你是不是傻啊,那对母子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灯!今儿个求收留,明儿个指不定又要以报恩的名义暖床了!我呸!”

陶陶不赞同地摇摇头,小声嘟囔:“我觉得没这么夸张吧……”

他抱着一屉包子往外走,闷闷不乐地给难民发包子。他心里觉得二姐的想法很不好,不能那么恶意地去揣摩别人。

可是他又觉得二姐说的话好像也有那么一丝道理?他有点想不通。

他正胡思乱想的时候,忽然看见排队到他面前等着领东西的人居然是宝儿。

陶陶愣了一下,四处张望了一会儿,并没有看见阿瑜的身影。他急忙蹲下来,问:“宝儿,你怎么自己过来了,你娘亲呢?”

宝儿眼巴巴瞅着桌子上的包子,说:“娘亲不来,让宝儿自己来!”

陶陶皱起眉。

宝儿怯生生地朝他伸出手,等着接包子。

第110章

“你娘亲为什么不来?”陶陶问。

宝儿眨眨眼, 无辜地望着他。

陶陶又换了个问法:“那你娘亲怎么跟你说的?”

“让我来领吃的!”

宝儿举起的手朝陶陶又递了递。

陶陶拿了两个包子给他。

“谢谢大哥哥!”宝儿转身就跑, 他没有跑远,而是跑到一个角落里坐在一条横木上, 抱着包子大口地啃。

看得陶陶直皱眉,他喊了笔尖儿过来替他, 朝宝儿追过去。

绿果儿看着陶陶在宝儿面前蹲下来说话,她犹豫了一会儿, 转身进了里屋把这事儿禀告给肖折釉。

肖折釉回头朝外望去的时候,就看见陶陶领着宝儿往这边走。

肖折釉叹了口气。

“夫人,怎么办呀?”绿果儿问。

“不用管,当没看见。让二姑娘也别管。”肖折釉低着头继续盛粥。

陶陶很快发现两个姐姐都不理他了。眼瞅着天色很快就要黑下来了,阿瑜还没过来接宝儿。陶陶头疼地把宝儿抱起来,问:“你娘亲怎么还不来接你?”

宝儿眨着眼睛不说话。

“那你知道你娘亲在哪吗?我带你去找她好不好?”

宝儿茫然地摇头。

陶陶去找漆漆询问该怎么办, 漆漆翻了个白眼扯着罗如诗出去看星星。他又硬着头皮去找肖折釉,绿果儿笑盈盈地禀告:“夫人已经回客栈歇着了。”

下人们收拾东西陆续回客栈, 直到所有人都走光了, 陶陶牵着宝儿站在粮棚前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他想等沈不覆回来,问问他这个孩子该怎么办。沈不覆中午就出去了,到现在都没回来。

此时沈不覆正在镇子上一个简陋的小酒馆的隔间里,与人浅酌。坐在他对面的人一袭白衣, 宽大的衣袖和衣襟处露出里面粉色的中衣。他举起酒盏饮了一口,似嫌弃这小地方的酒不够美味,狭长好看的桃花眼露出几分嫌恶的神色来。他将手中的酒盏放下,笑问:“这招不管用?”

沈不覆端坐在他对面, 抬首睥了他一眼。

“沈兄,她既哭了,那便是在意。”他一手扶着宽袖,一手斟酒,动作流畅优雅,“虽未见过嫂夫人,却大抵猜到了她的脾性。”

“哦?”沈不覆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女人是需要征服的,只不过这天下女人想要的东西不同。有的女人想要情比金坚浓情蜜意,有的女人想要锦衣玉食荣华富贵。显然嫂夫人要的不是这些。”

沈不覆皱着眉,明明心里质疑,却偏偏忍不住认真地听。

“沈兄,听我一句劝。冷着她,千万别围着她转。你以为对她的好就能感动她,却踩了她的大忌。嫂夫人应当是个骄傲的人,征服这样的女人,你得靠自身魅力,你得让她崇拜你。你要去做她想做而做不到的事情,让她觉得你了不起、崇拜你。到时候,她会心甘情愿地服侍你、追随你。”

沈不覆一晒:“陆贤弟既如此懂女人心,为何还未娶到陈姑娘?”

陆钟瑾一怔,好看的桃花眼里浮现一股恼怒。

“沈不覆,你这人太过分。好心帮你追媳妇儿,你偏戳人痛处!”陆钟瑾站起来拿起一旁的桃花剑,转身往外走。

他一边往外走,一边晃晃手:“无趣,散了、散了……”

隔间里只剩沈不覆一人,他独自坐了许久,他端起桌子上的酒喝了一口。这小地方的酒味道很差,酒劲儿却不小。

沈不覆转着手里的酒盏,忽然想到他为了盛令澜吃素信佛十四年,重新再开始饮酒开荤竟是为了肖折釉。

他苦笑,将酒盏放下,准备回去。

陶陶还一直在粮棚前等着,他远远看见沈不覆回来顿时松了口气。

“将军!”陶陶像看见大救星一样,抱起宝儿跑到沈不覆马前,“这孩子今天自己来领吃的,他娘也不知道去哪儿了,咱们明天就要离开村子了,这孩子怎么办啊?”

沈不覆看了一眼宝儿,宝儿有点犯困,蔫蔫地偎在陶陶怀里。

“把他放下,你先回去。”沈不覆道。

陶陶不疑有他,以为把这事儿推给沈不覆就万事大吉。他急忙将怀里的宝儿放下,转身回客栈。他心里郁闷着呢,好像两个姐姐都生气了?

“爹爹……”宝儿仰着头望着沈不覆。

沈不覆勒住马缰,让马向后退了一步。他环顾四周,天色已经全黑了下来,小村子里一到晚上很安静,周围一个人也没有。

“爹!”宝儿又朝着沈不覆走了一步。

沈不覆调转了马头,绕过宝儿扬长而去,独留宝儿一个人在原地。

马蹄声逐渐听不见了,大约过了一刻钟,一道人影匆匆从角落里跑出来。

“宝儿!”阿瑜蹲在宝儿面前,把儿子抱在怀里。

“娘,爹爹不理我……”宝儿委屈地将头埋在娘亲的怀里。

阿瑜忍不住就掉了眼泪,她抬头望着沈不覆离开的方向,心里一阵难受。她努力将眼里的泪压下来,拍着怀里的宝儿,柔声说:“宝儿,他不是你爹。以后都不要这么叫他了……”

宝儿疑惑地问:“可是娘亲不是说爹爹和您置气才、才……不认宝儿的吗?只要宝儿听话,乖乖的,爹爹就回来了!”

阿瑜心里一酸,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狠了狠心,说:“不是,他真的不是你爹……”

“那娘亲为什么让我喊他爹?”宝儿追问。

阿瑜答不上来,她说不出口。就算她有别的盘算,如今随着沈不覆的扬长而去也都落空了。即使她故意扮成柔弱无依又懂事的样子,即使她利用宝儿,最终也只落了个这般结果。

她不再给宝儿解释,而是把他抱起来,疾步往回走。

沉沉夜色里,沈不覆从快要倒塌的废墙后走出来,看着阿瑜抱着宝儿离去的身影。当初救下他们母子,的确是因为想起当年盛令澜一个人怀着身孕的时候十分不易。只不过这次再重逢,他一眼便看出了阿瑜多出来的心思。

沈不覆回到客栈时,下人们还在忙碌。他们明日就会启程离开,此时他们在收拾东西,还在蒸一些包子,准备明早最后发一次。

罗如诗坐在客栈后院花圃的台阶上,如今正是冬日,这一处花圃荒芜一片,瞧着有些萧瑟。陶陶在肖折釉和漆漆那都吃了闭门羹,他闷闷不乐地走到后院就看见抱膝的罗如诗。

陶陶愣了一下。

在先前的一段时日里,陶陶是有些躲避罗如诗的。他永远都忘不了罗如诗挡在他身前睁大了眼睛说“女大三抱金砖”的样子。印象里的罗如诗一直都是大大咧咧开朗爱笑的样子。可是这次再遇之后,她整个人明显变得沉默了。

陶陶走过去,站在罗如诗身边,他想要劝慰她几句,却不知道该怎么说。

最终还是罗如诗忍不住抬头瞪着他,说:“喂,肖文陶,你挡着我看月亮了!”

陶陶脸上一红,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明明低、低着头没看、看月亮。”

罗如诗“噗”地一声笑出来,一下子想起小时候的陶陶,那个时候陶陶还是个小结巴。她歪着头逗他:“又结巴了?”

陶陶的脸上更红了。

幸好这个时候沈不覆从外面回来,化解了陶陶的尴尬。陶陶急忙迎上去,问:“将军,宝儿找到他娘了吗?”

沈不覆“嗯”了一声,不多解释。

罗如诗站起来,小心翼翼地问:“将军,找到我哥哥了吗?”

“还没有,明日你跟我们一起走。”沈不覆道。

“哦……”罗如诗低下头,情绪有些失落。

一旁的陶陶急忙说:“你别担心,说不定咱们在路上还会遇见你哥哥呢!”

罗如诗没说什么,勉强点点头。

第二日一早,一行人早早发了粥和包子,就要启程离开了。马车往村外走的时候,村子里的那些难民不舍地跟在后面相送。

沈不覆带着众人往北走,北方是暂时还没有被战火烧到的地方,一路上还能看见一些难民朝北走。

马车走了二十多天停在一个叫做望泽谷的地方。这地方虽名中有“谷”却并非一个山谷,而是有十多个村子围着一个地势略平坦的山谷。

沈不覆带着马车穿过一个个村落,一直走进地势最低的山谷之中。那山谷之中也有几个小村子,只是曾经住在那里的百姓已经搬走了大半,小村子里十室九空。

肖折釉随着沈不覆走进一处农宅时,就看见沈禾仪正在院子里喂鸡。

沈禾仪抬起头,笑着说:“回来了?正好今晚杀鸡吃。”

“咯咯、咯咯……”院子里的两只鸡配合地叫唤两声,争相夺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