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镇远躺在隐于芦苇处的牛车上,拿起手中酒壶,一小口一小口嘬着酒,等着他养的这群小鸭沾够了仙气,再带它们回去。

小安给牛扯好嚼料回来,见他们公子闭着眼睛,脸上被晨起的阳光笼罩了一层金色,手中还握着一个酒壶,他不由叹了口气,走过去拿过他们公子手中那兑了水的酒,小抿了一口,随后不由朝地上吐了一口,嫌弃道,“还是一样难喝。”

一点酒味也没有,也不知他们公子怎么搞的,常年累月这么差劲的酒也喝得下去。

“难喝就给我。”江镇远张眼,朗笑了一声。

“您何不干脆喝水?”小安还了酒瓶,纳闷道。

他前年回了趟家,今年再回公子身边,以为他这水酒不喝了,哪想,还喝着。

他真是越来越弄不明白他们公子是怎么想的了。

“聊胜于无。”江镇远叹道,这时晨阳已高,他便一跃而起,打着那赤脚,再下河把那群小鸭捉回,放在了筐中。

小安提了那筐放回牛车上,听着小鸭吱吱嘎嘎的乱叫声,看着他们公子马虎地穿了外衫和靴子,不由苦着脸道,“您还是听老太爷的话,赶紧回去吧,皇上都继位多年了,您做的都做了,您还是赶紧回家讨亲生小公子罢。”

“说的什么话。”江镇远穿好衫,一揽便衫,轻身一跃,坐到了檐上牵起了鞭,朝他的小厮笑道,“还不赶紧上来。”

小安忙手脚并用爬上了牛车,等车一动,他念叨道,“小公子的孩儿都五岁了,何家小姐都等你三年了,您再不回去娶,她多可怜啊。”

“唉,”江镇远听了叹道,“你们啊…”

说了不娶,回信多封回去,哪想这亲还是不退,把人家十三的姑娘耽误成了十六,眼看是要把人再拖下去了,看来他还是得回去一趟。

可惜了他那新收的聪慧弟子,得有一段时日见不到了。

“我为您去见过那何家小姐,人家可漂亮呢,你为啥不娶啊?”小安对他家这公子都有些不满了,人家何小姐还是萧亲王的表侄女呢,人也是有名的才女,长得又标致,他们公子凭什么不娶啊?

“她能找到更好的。”江镇远拿过水酒轻嘬了一口,扬了扬手中缰绳,让老牛快走了一步,就又不再管它,随它慢吞吞地往前挪。

小安刚嫌弃完他家公子,见他如此说,半会才憋出话来道,“您也不差,正好配得上她,你们门当户对,又郎才女貌,再是相配不过了。”

江镇远轻笑摇头,身子往后一仰,便倒在了木板,扯过腰间的竹笛,翘着长腿吹起了调子。

这时笛声清亮悠扬,不远处的飞鸟飞来飞去,终停在了离其不远的树上,低头往下好奇地看着那牛车上的人,叽喳一声,便也跟着附和了两声,又再展翅飞起,耳闻着那清亮的笛声往那高处飞去。

那蓝天中,恰时无云,放眼望去,宽广无垠。

这年六月末的一个晚上,睡在床上的赖云烟突然喘不过气来,睡在榻上的魏瑾泓被惊醒,急叫候在外院的方大夫进来。

扎针灌药都行了一遍,赖云烟才在第二日的下午醒了过来。

她这一次突病,急坏了赖任两家,任金宝与赖震严都守在了修青院。

赖云烟醒后,魏府库房里那从里侧搬到外侧的白帛又悄悄地搬回了原位,此事府中除了魏母与大管事知晓,另两个知情的人就只有春晖和魏瑾泓了。

送走任金宝与赖震严两家人后,当夜,魏瑾泓守了赖云烟一夜。

清晨待她睁开眼,眼睛在房内找她的丫环时,魏瑾泓闭了闭眼,干哑着喉咙道,“当年,是真不知你有那么难。”

“嗯?”赖云烟没找到丫环,闻声困惑看他一眼,便又调头往屋外喊,“冬雨?”

“是。”守在门边的冬雨忙应。

“水。”赖云烟这心总算安了下去,她都快渴死了。

等喝下冬雨端来的水,解了渴的赖云烟才朝魏瑾泓看去,道,“您刚要说何话?”

魏瑾泓轻摇了下头,嘴边是常挂着的温和笑意,“无事,我现下欲去宫中,有事你叫仆人来唤我。”

“去罢,这两日劳烦您了。”被他照顾了两日,赖云烟现下也很是客气。

等他走后,累倦的赖云烟朝冬雨轻道,“我怎觉得我这身子不听我的话了。”

“您的意思是?”冬雨跪在了她的身前。

赖云烟仔细想了一道,从大夫到煎药,都是用的她的人…

其中哪出问题了?

“我要回娘家一趟。”只有回了娘家,她才能弄明白,到底是她这身体的问题,还是这府里哪里出了问题。

还是说,有了世朝,魏大人最终还是觉得弄死她最为妥当。

“先不用备东西,让我来跟大公子说,也别跟世朝漏了口风。”

“奴婢知晓了。”

“我带秋虹回。”得留下冬雨,探知这府里的事情。

要不是她身体的问题,她这次得弄清楚了,这次到底是何方神圣要她的命。

“是。”冬雨应了一声,突然鼻酸了起来,过了好一会她才缓平了心中情绪,与赖云烟道,“小姐,带着小公子回吧。”

要是真有那暗中害小姐,小公子可怎办?

“世朝?”赖云烟轻呼出了一口气,思量了半会,才道,“带着罢,带着罢。”

明知不妥,但也还是要带着,要不然不放心呐。

“你要回娘家?”

“这时?”

“为何?”

赖云烟抬眼,看着眼前那俊雅内敛的男人,“我三次癔症都是因呼吸不通起的昏迷,大人不会当是我真病了罢?”

“你怀疑有人在给你下毒。”魏瑾泓嘴角的笑慢慢地冷了下来。

赖云烟不语。

“怀疑我?还是怀疑娘亲?”他淡然道。

赖云烟依旧不语,垂首看着自己的膝盖处。

怀疑谁都没区别,她所能确定的是,上世她没让自己死在这府里,这世也会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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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罢,我送你回。”

“世朝可能让我一起带去?”赖云烟的语气是温和的。

魏瑾泓久久无语,他没有看赖云烟,头一转,直接看向了窗外。

良久,他道,“要住多久?”

她不退,那他再退。

“一个月。”赖云烟说到这苦笑了起来,“就一个月罢。”

她不能要得太多了。

“太长。”

赖云烟顿了顿,转头看向他,道,“跟外面说就说我的病适宜在娘家养,就不会有太多的闲言碎语。”

“你既然想到了,就依你的意思。”魏瑾泓径直起身往外走去。

十年了,十年都过去了,还是没换回她几许信任。

“煦阳大哥上次说他手里有两本孤本,我去住的话,就借给我来看。”去赖府的马车上,魏世朝平静得不像一个孩子。

“那你也借给娘看一下。”赖云烟笑道,说话间轻咳了一声。

魏世朝看着他娘亲苍白的娘,伸过手把她冰凉的手握到自己的手小手里,点了点头道,“嗯,好,我跟煦阳大哥说一声。”

“娘不会弄坏的。”

“怎么不笑?”赖云烟笑着看向他。

魏世朝想了一下,道,“孩儿笑不出来,不想笑。”

说罢就抿了嘴,看样子是不打算再说下去了。

赖云烟也没逼他,靠着枕头的她这时闭上了眼睛,这时她嘴边的笑意没有褪尽,她看起来很是温和。

“娘,温先生说,你是来这世间度劫的仙子。”魏世朝把头靠在他娘的上方,在她耳边道。

“温先生自来对我颇有所赞誉。”赖云烟嘴边笑意更深,他的先生都是她找的,无论是穷乡老叟还是市井隐士,她都给予了她的敬意,想来,先生们也把她的这份敬意还给她了。

“他还说等你了却了红尘俗事,到时就会回去了。”

“怎会,”赖云烟笑着睁开眼,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小俊脸,笑道,“天上岂会有我这种贪嘴的仙子?再说了,天上的神仙天天不用膳也就罢了,还喜欢个修个的道,清闲得很,娘亲可受不了这种日子,要是真是回那天上了,过不了两天得回来找你给我去备那瓜果去,另还得找两个会弹琴的乐师来不可。”

魏世朝闻言这才真正地笑了起来,言语中也开心了不少,“说的也是。”

说罢,他可怜地拍了拍他娘的肩两下,与她道,“你就和我好好在这人间呆着罢,等再过两年我再长大些许,到时你就能痛快了。”

赖云烟笑得差点呛了气,因此眼睛都显得灵动了起来,“你懂什么叫痛快?”

“我懂。”魏世朝微笑了起来,他低眼看着他娘笑得喘不过气来的样子,伸出手帮她轻拍着顺着气。

“娘。”魏世突然叫了她一声。

“嗯?”

“给你糖吃。”他把一颗腌梅拿了出来。

赖云烟笑了起来,她把儿子常拿来哄她吃的腌梅捻起,突然心中一动,对魏世朝笑道,“去帮娘叫下秋虹,让她拿点温水过来。”

“我给娘去拿。”魏世朝却道,说着已掀帘下了马车。

他走后,赖云烟垂眼看了腌梅一眼,没有放入口中,她拿出帕子包了它,放置了怀中。

她这,也就她儿子这有逢可钻了。

进了赖府,苏明芙迎了她。

这时赖震严还在宫中,但为了赖云烟的回门,他想法子把赖震严弄去了别院,其中还有赖画月和她的儿子。

“兄长此举不妥。”赖云烟见了苏明芙,等世朝随来请安的煦阳走了,下人退去后,与苏明芙道。

“无不妥,父亲也是想去别院散散心。”苏明芙说到这淡淡一笑,“再则,父亲愿意见谁就见谁,哪是我们这些小辈们劝得住的。”

赖云烟闻言不禁笑了起来。

这倒是,尽管赖游跟大太子还纠缠在一起对赖家不是什么好事,可赖游这亲庶女远亲女的行为看在别人的眼里,以后他们就是各不相认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赖游也是老糊涂了,才真带了赖画月去别院。

姑嫂俩谈得几句话,就有丫环进来报大夫来了。

“是舅舅家药材铺的大掌柜,进京有点事,本来前几天要走的,逢上你出事,就留了下来,给你探过病后再走。”苏明芙道。

“嗯。”赖云烟沉吟了一下,靠近苏明芙道,“让他等兄长回来了再来罢。”

“嗯?”苏明芙微有点不解。

“我有点事与你们说。”

这事,她一人查,显然不妥,如若让大掌柜的帮着验梅,兄长,舅父肯定是都会知晓的,还不如等兄长在的时候说了,也好商量着怎么守口风,不让世朝知晓。

这事,不管是不是出在梅子上,她都不想让儿子知道什么。

见赖云烟神态自若,苏明芙还当没什么大事,只是到晚间,他们夫妻俩从赖云烟口里听到梅子的事,又逼问出梅子是谁给的之后,赖震严板起了脸,苏明芙好半晌都没说话。

“世朝还小,又与我自来亲昵,知我贪嘴,就常在外寻些怡人的零嘴与我,这事要是给人钻了空子,还是不让他知道的好。”赖云烟看着皆不语的兄嫂,见说完他们也不说话,挺为无奈地接道,“现下还不知是不是梅子的问题。”

“叫荣掌柜进来。”苏明芙看向了赖震严。

赖震严摇了摇头,他看了妹妹苍白的脸一眼,又静坐了一会,才缓缓道,“先叫舅舅过来。”

任荣是舅舅的人,可靠不可靠,要舅舅点了头才算。

“现在就叫?”

苏明芙听后起了身,轻步出了屋去,这时屋内只剩赖氏兄妹,赖震严看向妹妹,“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上午。”赖云烟苦笑道,“他如往常一样想哄我开心,拿出梅子,我才…”

他们母子一直亲密,她再谨慎,也不会怀疑到自己儿子身上去,如若不是重病过后,儿子又习惯性地拿糖给她吃,她哪会想到这上面去。

“你怎地这般粗心大意。”赖震严有点发怒。

“回京后他去哪儿,我都让赖绝儿和三儿他们跟着了的。”赖云烟叹道,“那毕竟是魏府,谁要是其中作了什么手脚,我哪有那么多眼睛看得着。”

“你就不能提醒提醒他?”赖震严还是不满。

“是我的不是。”赖云烟满心的苦涩。

这确是她的不是,老想着他还小,不想让他过早面对这小宅内处的肟脏。

“我以后会说的,哥哥。”赖云烟哀求地看向他,希望他不要再说下去。

这时苏明芙又进了屋,走到赖震严身边坐下后,她伸手拍了拍夫君的手臂,轻道,“云烟正难受着呢,您就别让她更难受了。”

“去躺着。”赖震严脸色铁青,说着话时却站起了身,亲自去扶了她。

等舅舅到的时候,他陪坐在了她的身边。

屋内烛光闪烁,过了半晌,回过神的赖云烟才与静坐着一声不吭,不知在想什么的兄长道,“想起上一回,你这样坐在我的身边,不知是我七岁摔下河那次,还是九岁把腿摔坏那次了…”

“你九岁。”赖震严想也不想地答。

赖云烟笑出声来,“哥哥还记得。”

赖震严的脸色这才好看了点起来,“你马虎得很。”

怕她再马虎出事,他只能守着。

这时赖震严心中也难受,看着妹妹那苍白瘦削的脸,薄唇抿成了一条线,口中严厉地道,“想来还是把你嫁错了人。”

赖云烟微笑不语,伸出手去抓紧了他的袖子。

没什么嫁错不嫁错的,那时,她确实得嫁魏瑾泓。

嫁给九大家的三首之一,这样才能帮不得父亲喜欢的哥哥撑气,而那个时候,她那么欢喜魏瑾泓,确实也是想嫁给他。

“要是…”

“哥哥,”赖云烟打断了他的话,平静地朝他摇首,“没什么不对,没什么错的,路也是我选的,走了就走了。”

她的路也好,兄长的路,都一样,选了就得往下走,说坏说错都无济于事。

“先看看是不是梅中有毒,”赖云烟不紧不慢地接着说道,“如若是,再帮我想个法子,好好把这事掩过去,别让世朝知道。”

“若是如此,那查出来的真相呢?”赖震严觉得这事免不了小外甥身边的人犯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