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死?肯定怕。但不想死,只能什么都不怕,走到哪步算哪步,尽力了就好。”没了赖家那么多的人让她思虑,赖云烟最近把心思就放在了□魏家人身上,与魏家人说的话,比这近二十来年说的还多,“到时候也会发现,尽力了也就不怕什么死不死了,就你,以前最难时想着怎么过去的,这次也一样想着就是,要是太难了,便想想,你兄长,我,都与你一道,走同样的路,过同样的难关,便是入黄泉路也有个伴,应也没什么可怕的了。”

魏瑾允轻“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这时太子船上过来了人,大太监走过跳板,小步穿过魏家护卫,到了赖云烟面前,“魏夫人,太子千岁请您过去一道用膳。”

赖云烟顿生欣喜。

“给太子请安,太子千岁千岁千千岁。”赖云烟一进船舱小厅,见着太子就福礼。

船舱狭窄逼仄,夏日炎热舱内更是不通气,太子又昏船两日多,脸色看着都有些黄,陡然见到赖云烟的狭舱内尤如花开的笑脸,突地愣了一下,“魏夫人这身子好了?”

“还多亏您赐的药。”赖云烟把功劳毫不犹豫挂太子功劳薄上,又给太子多福了一礼,笑意吟吟地看着太子。

“坐。”突然见到满脸生机的魏夫人,太子还有一点的不太适应。

“谢太子。”

这时魏瑾泓起了身,当着太子的面看着她坐下这才继又坐下,还伸手探了探她的手,见摸着有些冷,轻声道,“刚好些,以后少在外头吹风,热风伤脑。”

“妾身知晓了,您放心。”赖云烟与他浓情蜜意。

太子看看他们,拿杯喝了口茶,漫不经心道,“魏夫人不晕船?”

“南边多河,我曾在南边住过一段时日,是坐惯了船的,倒也不晕船。”

太子点点头,又朝内侍道,“上菜。”

菜是上了,同时端上来的是太子的汤药,太子当着他们的面喝了之后,与他们一道用了两碗稀粥。

稍晚魏瑾泓与赖云烟回去,等魏家人膳后来了主舱议事时,当着魏家人的面说起太子传她去用膳之事,赖云烟对魏瑾泓叹道,“您看,这好人不好当,要是有用还好,要是无用,就说我们不尽心了。”

这一路来,魏家里外不是人的次数太多,见赖云烟说了这话,魏家几个男人脸纷纷都沉了下来。

赖云烟又给他们加重了下印象,也没再滥用她这些日子用起来的话事权,退到一边,拿着《识忠》瞧去了。

这忠君忠国之书,说来还是魏瑾泓为首的士大夫撰写的,内容不外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些具有君子之风的士大夫乍一眼从书中看来确是都挺有追求的。

只是想得好的人太多,做得到的却太少。

魏瑾泓倒是想做到,可是上有君疑,左右有同僚觑猜,下有九族性命挂于他身上,他要是不如履薄冰,多给自己寻思好几条退路,就算最后宣朝能逃过一劫,最终下场也好不到哪里。

170

船行半月,不习水性的魏家儿郎泰半学会了游水。

魏家开了个头,其余几家也效而仿之,只要船速减慢,就有不少旱鸭子扑腾扑腾入水。

就是魏家的荣老爷仿若称砣,一下水就沉,半月无丝毫进展。

大船再行半月,岸边风景从荒凉逐渐转为青翠壮观,太子下令靠查看的次数便也多了起来,一直紧拢不松的眉头也轻松了一些。

“可是到了西海?”底下人心中泛起嘀咕,连白氏也不例外,这日太子下令护卫队上岸后,她与赖云烟道。

赖云烟坐在船头刺绣,她手上功夫还算可以,只是常年不握针,为了打发时间重新握针,也是练了好几日才找回点手感,这时正格外关注地盯着绣框,听到白氏的话,她颇有点茫茫然地抬头,望了碧波荡漾的江面一眼,道,“我也不知,问瑾荣去。”

“是。”白氏欠了欠身,安静地退了下去。

白氏自上了船就服贴了许多,赖云烟不管她心里怎么想的,只要不明着给她刺头,她看白氏能有多顺眼就多顺眼。

本就不带刺,非要亮爪子,真是凭白徒惹是非。

白氏来见,赖云烟准了,赖十娘来见,她还是给推了。

船只不大,她坐在窗口还听到赖十娘有些悲伤地在问,“姐姐今个儿还是不见我么?”

姐姐当然不见,叫主母,叫长嫂,她兴许还会见上一见。

赖云烟没把赖十娘再当娘家人,赖十娘要是认不清,帮着太子把赖家陪进去还肖想自个儿是赖家人,那么她们这圈子还得一直往下兜。

京中情况不好,各地造反,自国师开了口戒,人人都想逃一条生路,宣京也不再像头一年那般固若金汤。

船行再几日,太子那边就得了讯,说已有几路人马跟了过来,而途中更是死伤了数万人,不少人连天山都没上。

还有异族之人,就是王族,也纷纷西行。

大陆要沉之事,信的人太多,于是不信的人都信了。

事态有一些不可控起来,宣京的人也急于知道他们走到哪了。

太子洋洋洒洒几十页纸,把魏瑾泓写的见闻放一块,让探子回报。

信鸽,信鹰因路途太远不可靠,大半距离只能靠人力奔波,想来,宣京收到信,至少也在数月以后。

赖云烟这边没了赖家的人,已经久不见京中来的信了,只有魏家的密报可看,也算聊胜于无。

他们走在最前面,后面的人想着他们已到蓬莱仙境,追赶的脚步便更快了,不出十日就又收到信,马金人已有船只入了这大江,来人数量颇多,将近千人之队。

“这下可好。”一看完魏家的密报,赖云烟抚掌,如若不是她嘴角含着叹息,魏家人都认为她是在幸灾乐祸。

魏家几人都在族长的主舱议事,魏瑾荣眼皮跳了跳,假装自己没听到赖云烟的话,对魏瑾泓说道,“马金人骁勇善战,怕是不好对付。”

“那,只有化敌为友这条路了?”魏瑾荣手指轻弹桌面,询问道。

魏瑾泓再行点了一下头。

“太子那怎么说?”

“由我主事。”魏瑾泓淡淡道。

赖云烟“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引来魏瑾泓朝她扫来的眼光。

“太子派你送死有一手。”赖云烟真真感叹道,目光悠远,在魏大人神色缓和之时,她又悠悠地补了一句,“不过,你是魏大人,最爱为皇上当出头鸟,不派你还能派谁。”

长嫂来又嘲讽长兄,魏家几人全都垂下了头,全视作听而不闻。

“如你话中之意,我不接谁接。”相比几兄弟对他们嫂子的逃避,久经折磨的魏大人淡定得很,“上下都认为该我去。”

“到时也活该你倒霉。”赖云烟觉得自己闲赋得久了,这嘴皮子的功夫就也拾起来了,这嘴皮没个把门的,一见魏大人要倒霉,上下牙齿磕碰得挺厉害。

“是。”相比她的刻薄,魏瑾泓就要显得宽和得太多,微笑的脸看起来还是无人能夺他风彩,他平平静静地坐在这,连长相不俗,身份最为尊贵的太子也只及得上他一半。

“唉,该你去。”他一笑,赖云烟也觉得活该他倒霉了。

不派他去迷惑马金人人心,还能派谁去?

太子积威已多,人人臣服,可魏大人是天上谪仙,谁都仰望他。

“咳。”眼见兄嫂已说了好几句了,魏瑾荣轻咳了一声,打断了夫妻俩人特殊的感情交流。

“你们接着说。”赖云烟也觉自己打断正事不应该,说完这话就软下了身,懒懒地靠回了椅背。

“就是不知还需多久才能到西海。”赖瑾荣看着桌面上新画的地图思忖道。

知道时间,许多事才好开始打算。

魏瑾泓看了眼大窗外,提笔在地图上画上山峦,“如若不出差池,半年即可。”

他们准备得充分,上了船,许多事就快了。

“所以马金人只能和,不能战?”魏瑾荣试探问。

他们所带之人,现在是没有一个是废人,便是丫头,也具织布制器之能,伤一个都是损耗。

“那到了西海呢?”魏瑾荣再问。

魏瑾泓抬眼朝身边的女人看去,见她拿起绣框,就知她已不耐,便问她,“你说呢?”

“到哪都是谁的拳头大谁说话,放诸四海皆一样。”赖云烟端详着自己绣的仙鹤云海图,琢磨着自己的针线活是不是有点精妙了。

花样是魏大人画的,布底为蓝,她用的黑白线上,现在只绣了一半,但意境已然出来了。

“我知道了,我们会仔细着人。”魏瑾允接了话。

“偶尔也拿出来练练,别到时手生。”魏家人里,赖云烟现在看魏瑾允最顺眼,所以与他说起话来,真是格外和睦。

“遵大嫂金令。”赖云烟这么多年搜集了不少法子训练底下之人,所知甚多,魏瑾允这些天也得了她不少心得,待她也较以往要更为尊重一些。

他不比魏家其他人的正经,赖云烟的法子虽过于直接粗暴,有些还过于阴损,但简单有效,是保命之法。

得人活着,才有以后,才有将来。

“老爷…”翠柏在外头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太子请您过去一趟。”

这时太子的船往岸边靠去,他们的船也半转过了弯,紧随其后。

眼看魏瑾泓跟随太子上了岸,一路一直没上过岸的赖云烟站在船头看着他们。

“您真不下去?”魏瑾荣站她身边问,他们身后站着七个护卫,围了三层,隔开了船里的别的人,就连冬雨秋虹,也站在他们的身后。

“不了。”赖云烟摇摇头,太子还是对她忌讳得很,她还是不下去自讨没趣了。

“听说煦阳贤侄手臂的伤还没好。”赖绝赖三他们被太子派在了最前面,能以性命护主的赖家两忠仆不在,跟在太子身边的赖煦阳要护主,下船之后总是有点小伤。

“唉。”赖云烟叹气,顿了一会,对魏瑾荣淡淡道,“你看,我真是个妇道人家,心肠软,上次就是冬雨落马,也把我心疼了个半死,现在煦阳受伤,我更是心疼,可有什么法子,只能哭哭掉几滴泪。”

这哪是什么心肠软,简直就是在指桑骂槐,骂太子连身边的人护不住,还不如她一介妇道人家倾身救丫环。

虽说他们的话传不到太子耳朵里,魏瑾荣听到这话还是忍不住左右看了看。

“唉。”赖云烟又叹了口气,想自己也只有在魏家人面前耍耍嘴皮子的本事,不禁自嘲道,“没了谴用之人,确是什么本事都没了。”

“您就别这样说了,”荣老爷摇头,“一个个都把你当老虎敬着,怕你都来不及,您这些话要是传出去,便是连兄长都笑不出来。”

太子确是折了她不少人,但她也隔三差五地通过各种方式哭诉自己命衰,便是这时,只当着他的面,也不忘提及她没有了的那些人。

怕是说得久了,他们觉得太子亏欠他,而太子不如是想,最后都难免要被她左右。

三人成虎,谁敢当她是傻的。

太子不防她,也是不可能,族兄为着她,都要在太子面前软着些。

这时下人来报,说白氏她们要下船。

魏瑾荣看向赖云烟。

“让她们去。”赖云烟点了头,走到一边让路。

待女眷朝他们欠身福礼下了船,赖云烟问魏瑾荣,“你不下去?”

祝家的人也纷纷下了船,都朝从不下船的赖云烟看来了。

“稍会。”魏瑾荣还要下去跟祝家人打交道,还作揖朝岸边之人礼了礼,嘴上与赖云烟道,“太子还要一直依仗兄长,兄长现在全力护你,太子确也奈何你不得,可水满则溢,您最好拿捏住分寸,毕竟太子才是正经主子。”

赖云烟便微笑了起来,看向魏家最能操心的荣老爷,“你看我都不下船。”

族兄都拿她无法,魏瑾荣更是不能有失分寸,尽言语敲打之责后,便带着他的人下了船。

赖云烟站在船头看着岸上之人不断向她福礼,一会也没了趣味,转行去了船尾的小舱,让冬雨她们为她洗头净身。

半年后。

马金人与宣朝人在快要接近入海口时相见,自见到马金人的船只,魏瑾泓带了几个护卫入了马金人的船只,几日都不见回来。

过了五日,魏瑾泓还是未回,赖云烟指着江面对魏瑾荣说,“仔细点江面,可别落了你兄长的影子。”

她暗指马金人会抛尸,魏瑾荣听了着实牙疼,看着精神抖擞的长嫂,实在恨不得她像来时那般孱弱多病,说一句话都要喘半天气,这样也省得她什么百无禁忌的话都敢说。

“嫂嫂,那是您夫君。”魏瑾荣摇头。

“我心里慌,不说说心里过不去。”赖云烟歉意地道。

她说慌,可面上一点也不显,越接近入海口,她的神态越是安详。

哪怕宣朝人为与马金人的谈判忐忑不安,但也抵不住快要到海口的狂喜,可她只越来越沉,沉到身上见不到一点喜悦。

“嫂子,”魏瑾荣叫了她一声,忍不住问,“您在想什么?”

“一路那么多人,”赖云烟看着马金人大船的方向,脸上敛了笑,她其实一点也不担心与马金人的谈判,目前一切前路未明,马金人也不会断自己的后路,谈判再难,双方也会找到方法达成一致,“他们怎么过来?”

“有皇上。”魏瑾荣迟疑了一下说道。

所有的精锐之兵全在皇上那,别的不敢说,跟着他来的他们几家就不会有什么问题。

赖云烟但笑不语。

现宣京已经有颓败之相,皇上他们等不及另一个五年,已经带兵前来了,这一路来这么多人,途中舍弃点人,谁能说皇上的不是?

任赖两家带着巨富同行,皇上要是起了侵占之心,他们能如何?

为保命,兄长与舅父只能做与她一样的选择,到时,他们到了之后,所能依靠的也只有她了。

可她现在还有什么?

魏家人有魏瑾泓,还有魏瑾荣他竭力保全家族,可她已经没有能比拟魏家的力量了。

端真是前路莫测…

“您在担心震严兄他们?”顺着她的话,魏瑾荣脑海里打了一个转,就明白了他这长嫂的思虑。

赖云烟淡淡地点了头。

“赖家世代为名门望族,皇上不会赶尽杀绝。”魏瑾荣看着什么都不信的长嫂轻言。

赖云烟微翘了下嘴角,“到时候看罢。”

这一路来她不知说了多少“大逆不道”的话,可魏家的几个人里还是心存着对皇上对天下的几分忠义之情,其中也还是有着对赖云烟的几分不以为然。

皇上需他们几大家扶持,有魏家在,皇上断不了赖家的根,顶多不过是像太子之前所做的一样,把赖任两家的东西充公。

为了大义充公,赖家人要当真是聪明,早早奉上,得了名声,皇上更不会生事,只会褒奖。

只可惜赖震严为家主的赖家重利轻义…

魏瑾荣在她话后不语,赖云烟瞄他一眼,大概也知他在想什么。

魏瑾泓是在傍晚落霞满天之际出的马金人的船,之后就进了太子的大船,半个时辰后回了魏家大船,倒头便睡。

魏家人围着魏瑾泓的睡相端看了半晌,确定他还有气后,就出舱与民同庆了。

与马金人契约商定后,马金人那边也是热闹非凡,还击起了乐鼓。

赖云烟站船头一看马金人的大鼓,乍舌道,“这鼓是怎么搬上来的?”

“在船上新做的,本是拿来来打仗用。”魏瑾勇在旁解惑。

“赶紧去睡。”见跟着魏瑾泓谈判了几天的魏瑾勇还在,赖云烟朝他挥手。

“您去看看兄长罢。”魏瑾勇与家人出了舱门,见嫂子只往向宣朝人靠近的马金人船只端详,一点也没有回去之势,忍不住提醒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