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蓉眨眨眼,道:“小姐难道不是这么希望的吗?”

好吧,我的确是这么希望的。但…我板起脸,佯装恼怒道:“自作主张,罚你半个月的俸银。”

书蓉哭丧着脸,可怜巴巴地望着我,道:“小姐,奴婢还不是为了您吗?这件衣袍从选料到样式再到缝制,哪一样不是您亲手操办,每一针一线都是您的心意。若是就这么丢掉了,只怕老爷永远也不会知道,那便白费了小姐一片苦心,多可信!小姐,您饶了奴婢罢,奴婢下次不敢了…”

书蓉这丫头,不亏是从小跟我,每一句话都能说到我心坎儿里。我清了清嗓子,道:“罚是罚你自作主张,不过若非有你,我与师父之间的误会也没这么快解除。”我顺手将一枚玉镯塞到她手上,笑道:“好啦,小姐我向来赏罚分明,这是给你的。”

她立马喜笑颜开,接过玉镯道:“小姐英明,多谢小姐!”像是忽然想到什么,她取来一个小巧的八宝锦盒,道:“这是皇上命喜公公送来给小姐的,道是燕国进宫的金疮药,治疗外伤有奇效。”

我接过锦盒,取出瓷瓶握在手中,心中感动不已。虽说裴少卿素来与我不太对盘,时常捉弄我、调戏我,而我也不太明白他为何要跑到相府来大发神威。可我却也看得出来,他是真心紧张我、关心我。

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若有机会,定要当面向他道谢才是。虽然我已经可以想见他听到时,脸上那傲娇的表情…

虽说裴少卿恩准我无需上朝,但国事却不能不处理。想起书房里堆积成山的奏折,头皮便是一阵发麻。洗漱完毕,用过早膳,我便自觉地去书房处理公务。

春日晴好,和风轻拂,满园春花烂漫,教人心旷神怡。路过小池时,惊讶地发现前些日子洒下的荷花种子竟隐隐有发芽的趋势。想起这是师父为我所中,心中便忍不住欢喜,转身问书蓉道:“师父呢?”

“今日沈大人前来拜访,老爷与沈大人在后厅说话。好像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吩咐任何人都不得前去打扰,连管家都被遣退了。”

要紧的事?我默然点头,不再停留,加快脚步朝书房走去。

21多情只有春庭月(1)

我的身体素质本就不错,经过两日的休养调理,已是大好。裴少卿送来的金疮药药效甚是神奇,将将用过两次,十指便恢复如初。

我开始着手准备前往江南赈灾的事宜,首先也是最重要的便是统计江南各地受灾情况。裴少卿也没让我闲着,有关旱情的奏折源源不断地往相府送。每日早起批阅奏章,晚上早早睡下,日子过得颇为充实。

说来也奇怪,师父分明已然知道我主动请旨前往江南赈灾,却什么也不问,更不曾对我进行任何指导,仿佛对此事浑然不知。虽说当时只是因为赌气才这么做,但毕竟赈灾之行事关重大,不容儿戏,且出行在即,我又没有赈灾的经验,难免心中没底,遂打算寻个时间与师父好好聊一聊。

近几日,沈洛时常来相府与师父议事,两人一谈便是整整半日的光景,也不知在谈什么要事。好不容易听说今日他没来相府,我将衣物和随身物品收拾妥当后,便打算去栖云轩找师父。

晌午时分,天气由晴转阴,春雨绵密如针,无声地润泽大地。经过小池时,不期然望见一抹清浅如水的身影正温静地伫立池边。

“师父。”我唤他,加快脚步向他走去。

师父手执一柄油纸伞,身披绣锦白斗篷,以白狐皮毛滚边,举手投足之间隐约透出几分不可言喻的贵气。春雨迷蒙,整座花园为薄雾所笼罩,远远看去,他的身形显得瘦削单薄,却依然颀秀挺拔,恍若江南紫竹。

我走到他身旁,纠结一瞬,还是收了手中的伞,躲到他伞下。凉风抚面,携来一阵熟悉而清新的气息,耳根子隐隐发烫起来,心口更是没由来地通通直跳。

师父的面色依然略显苍白,精神却已是大好。阵风扫过,细雨渐渐转急。他将我朝身前拢了拢,敞开斗篷为我当去呼啸而过的风,油纸伞亦不知不觉地向这边倾斜。彼此靠得极尽,呼吸想闻,我甚至能听见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

“今日天气凉,怎么不多穿些再出来?身体刚好,大意不得。”语气若嗔似宠,温柔之意一如往昔。

暖意如甘泉流过心头,几日来的失落、绝望、哀痛在此刻悉数烟消云散。我抬眸,定定地仰望着他,神思被那双眼眸深深吸引。昨夜,他跪在裴少卿面前,语意坚定,眼中的深意深沉似海。而此时此刻,他静静地看着我,眸光变得柔若春风,美好得能将人心都化开。

如若可以,真希望一生一世都能这样站在他身边,永远都不要离开。只要能陪着他,怎么样都好。

“发什么呆?”他伸手抚摸着我的头发,微笑道:“行李可准备妥当了?”

我一怔,迅速回过神,面颊愈发烧烫得厉害。早知道什么都瞒不过他,我颇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脑袋,道:“都准备好了,明早便启程。”

他点头,缓缓收回手,问:“如何赈灾,你可有主意?”

我忙收敛心虚,思量一瞬,道:“徒儿仔细考虑过,以为应以兴修水利为主,赈济灾民为辅。对于水源相对较为充足的姑苏、锡城、兰陵、临安等地,可就近引当地水源诸如金鸡湖、太湖、天目湖、西子湖等淡水湖泊,兴修水渠进行灌溉。而京口、晋陵、江陵等水源相对贫乏之地,应引扬子江之水,兴修水渠进行灌溉。在受灾较重的地区,百姓早先播种的作物生长不利,白白浪费了种子。所以,徒儿以为应当按作物类别,进行种子的无偿派发。必要之时,还以直接开仓放粮,补给粮食供应。”

师父听后,满意地点了点头,眸中流露出赞许之色,道:“嫣儿说的很好。若你说所都能付诸实践,则旱情可减轻三分。”

我不解道:“师父,徒儿已尽力想得周全,为何灾情只能减轻三分?”

师父默然侧身,目光淡淡地掠过小池。雨打水面,惹得涟漪不决,池中的荷花芽似乎又拔高了些。

“单从赈灾角度来看,你说的方法已是万全,若都能付诸实践,则此次灾情应当可以得到良好的控制。可是下次呢,下下次呢?嫣儿,你可曾想过,是否每次出现旱情,都要朝廷拨款解决?”

我不禁有些懵了,“莫非师父有一劳永逸之法?”

师父笑着摇了摇头,道:“春旱既是天灾,必然防不胜防,怎么可能会有一劳永逸之法?为师问你,现今朝廷如何征税?”

我不假思索道:“徒儿知道,现行的税法是师父五年前提出的一地一税法,即按每府的实际状况征收不同数量、不同种类的税费。”

“为师的初衷本是轻爻薄役,如今看来,或许事与愿违。”他轻声叹息,依稀带了几分自责的意味。半晌,道:“江南巡抚上呈的账簿你应该看过,近几年朝廷从江南征收的税费愈来愈重,税种也愈来愈多。江南乃是天下粮仓、鱼米之乡,虽富庶,但土地依然有肥沃贫瘠之分。

“江南并非户户富裕,但户户都要按照统一标准交税。如此一来,百姓必然怨声载道,敢怒而不敢言。此次春旱固然旱情严重,但若放在十年前,单凭当地官府之力便足以解决,分本无需向朝廷请求援助。为师的意思是,或许可以借助此次契机,设法减轻百姓的负担,同时恢复官府的自保能力。”

一番话使我顿悟,我恍然道:“原来师父是想借此机会,在江南推行赋税制度改革。”

记得先帝临终前,曾问师父:“当今治国之道,当以何为先?”

师父答:“以择术为始。”

先帝又问:“不知卿所施设,以何为先?”

师父答:“变风俗,立法度,方今所急也。凡欲美风俗,在长君子,消小人,以礼义廉耻由君子出故也。”

先帝听后甚感欣慰,遂任命师父为新相,辅佐幼帝登基。师父出任丞相后,仰承先帝遗命,一直尝试推行新法,诸如裁减官府冗员、放归军队冗兵。虽然大受好评,却因触及某些人(除了王国师还有别人吗 )的既得利益而大遭反对,致使改革一度停滞不前。

“并不单单在江南。推行变法非同小可,更何况变的还是赋税制度,若有差池,轻则前功尽弃,重则动摇国本。为师想以江南为示范,试行新法,若效果优良,再在全国范围推广。”

我仍有些迟疑:“这么做,可行吗?”

改革官制尚且如此费劲,更别提变更赋税制度这种伤筋动骨的事。我甚至可以想见,若是有人稍有提这个的苗头,只怕还没出九龙殿便会被人围攻致死吧…

他似乎看出我心中的疑虑,笑道:“此事只需一人同意。倘若那人首肯,其余你自可不必担心。”

“谁?”

“皇上。”

“…”,眼前瞬间浮现出昨夜裴少卿那张寒若冰霜的脸,我不由暗自抖了抖,心道只怕这赋税制度是改不成了。

师父转眸看我,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唇畔那抹温柔的笑丝毫未减,眼中的笑意却深沉了几分。“担心皇上不同意?”

我干巴巴地点了点头。

他不紧不慢道:“皇上既然同意拨款赈灾,自然会同意试行赋税改革。”

见他答得笃定,我便也不再纠结这个问题,道:“徒儿明白了,只是,不知师父打算如何变法?”

“一为方田均税法,每年春秋二季丈量土地,按土地肥瘠分为五等,分别征收不同的税费。二为青苗法,以各地方官府所积存的存粮存银为本。市场上粮价较高时,便低价出售存粮。反之,市场上粮价较低时,便高价出售存粮。至于存银,则可在青黄未接的正月或五月,由官府出面贷与百姓,待收成之后再还款。如此一来,百姓便不愁没有买种子的钱,官府也不同遇灾便开仓放粮、派发种子。”

我听后,心中赞叹不已,这果真是师父才能想得出的办法,巧妙又不失安全。单方田均税一法,便可清出自古以来豪强瞒报土地的顽疾,非但能减轻百姓负担,更可充盈国库。若是换做我,只怕想破脑袋也未必想出来。唉,我与师父之间,至少还相差一百个裴少卿呢。┭┮﹏┭┮

我不愿让师父失望,总想要尽力做个为百姓称许的好官,自上任以来,便一直兢兢业业,说勤勉也绝非自夸。即便不能流芳百世,至少也不会给师父丢人。如今看来,我离师父的期望,还相去甚远…好吧,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师父慢条斯理地替我整理被风吹乱的鬓发,微凉的指尖轻轻擦过脸颊,触感真实而微妙,如春风燎原,使我的脸瞬间烧烫起来。我不禁有些促狭,下意识地想要转身,奈何二人委实靠得太近,根本没有逃离他的机会。

“嫣儿,你寻个时机将此二法上报皇上。他若首肯,你便可放开手脚去做,知道吗?”他淡淡地凝视我,仿佛出了神,目光深静莫测。清越的声音混在淅沥沥的雨声中,显得有些飘渺。

天地万物都在此刻失了声音,耳畔万籁俱寂,时光仿佛在此刻静止。我沉浸在他的目光中,讷讷地点了点头。

半晌,他收回手,视线再次落在池中,“此去江南路程遥远,一切多加小心,自己好好照顾自己。待你回来时,这满池的荷花一定开得很好看了。”

闻言,我亦转头看向池中,想了想,颇有些沮丧地垂下脑袋,说:“这一去只怕没有两三个月回不来,也见不到师父了…”

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离开师父这么长时间,心中自是万分舍不得。我走之后,师父也没个贴心的人在旁照料,说不准沈湄又要趁虚而入…

话说回来,即便再怎么不舍不愿,总也不能表现在脸上。师父交代的任务我定要好好完成,方田均税与青苗二法乃是师父心血,无论如何,我都不能教他失望。

我正暗下决心,却听他又道:“不会很久的…”

我抬头,“啊?”

“没什么。”他微微摇头,顿了顿,忽然道:“不是说想去城东的新菜馆试菜吗?择日不如撞日,不妨今晚一起罢,就当为师为你践行,如何?”

简直好得不能再好了!

我喜笑颜开道:“多谢师父!”

春雨时急时缓,绵绵密密地下了整夜,第二日清早,天气竟是难得的晴好。空气湿润润的,若带几分草木的芳香,闻来教人神清气爽、心情大好。

临行前,我特意去了一趟栖云轩。时辰尚早,师父还没起身,我便只能隔着窗棂向他说了声再见。

管家上来道:“小姐,宫里的马车已在门外等候多时,奴才派人将您的行李和奏折都安置妥当,就等您上路了。”

我惊诧道:“宫里竟派了马车过来?”

管家低头道是。我心中狐疑,这裴少卿又在搞什么花样?

一辆外形普通无奇的马车和十几匹高头骏马正妥妥当当地停在相府门外,沈洛身着一袭简单的布衣白袍,正面无表情地站在马车旁。在他身后,一风水站着十几二十个锦衣卫亲军,俱是寻常装扮,将另一辆稍大的马车围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便更奇了,“沈洛?你也去江南?”

沈洛点头,“圣旨。”

十万两纹银并不是小数目,此去江南,沿途都有暗卫暗中保护。一来,怕赈灾金被贼人盯上有所闪失,二来,暗卫来无影去无踪,行事低调,不易引人注目。这写我是事先知道的,也禀过师父,但怎么也没想到,裴少卿竟将锦衣卫亲军都指挥使都派来了。如此大的阵仗,我堪堪有些受宠若惊,真不知该感动还是该哭笑不得。

我待要说话,一个贱兮兮的声音便砸了过来,“扶大人,时辰到啦,该上路啦!”只见小喜子手提两个大包裹,一路呼喊着从远处狂奔而来。

我的眼角一阵抽搐,隐约有种不太好的预感。我望着气喘吁吁的他,疑惑道:“小喜子,你、你怎么也来了…”

小喜子将包裹放进马车,笑道:“奴才自然是来此后扶大人的啦,时辰不早了,扶大人请上车。”

话音刚落,所有锦衣卫亲军齐刷刷地翻身上马,整装待发。

我默默地爬上马车,回头望了一眼沈洛,他依然面无表情,复看了看小喜子,他简直笑成了一朵波斯大丽菊。

一定有什么阴谋…

果不其然,这厢我刚掀开帘子,裴少卿的声音便幽幽地飘了出来。“扶爱卿,怎么这么慢,可教朕好等啊…”

22多情只有春庭月(2)

我心中一惊,脚下一顿,不慎被帘子下的小槛绊住,一瞬间,整个人呈扑倒的姿态向前倾去。我暗叫不妙,这厮果然是我的煞星。孰料,一声惊呼尚未来得及出口,身子便蓦然撞进一个温暖的怀抱,一股淡淡的龙涎香扑鼻而来。

头顶上,裴少卿似笑非笑道:“不过几日未见,扶爱卿竟对朕思念至此,一见面便迫不及待地投怀送抱。扶爱卿乃是京城舆论之风口浪尖上的人物,若是传了出去,只怕要落得个以色侍君的骂名,到时难免带累你师父的清名…”

他令堂的!几日未见,这厮说话还是这么讨厌,嘴巴还是这么欠…真是那什么改不了吃那什么!

我强忍住用奏折掀他脸的冲动,连滚带爬地从他怀里起来。“皇上说笑了…”

不料,这厢我动作过急,脑袋砰的一声磕在了他的下巴上。所谓祸不单行,正当我痛得眼泪哗哗时,右脚又不幸踩上了不知谁的衣袍,猛然间一滑…

伴随着血肉之躯与木板亲密接触的闷响,我二人以一种极为暧昧的姿势同时跌倒在地。

我龇牙咧嘴地趴在他身上,揉了揉撞疼的脑袋.由于整个跌倒过程是我推倒他,与木板亲密接触的也是他,是以,除了感觉额头生疼、脑袋撞晕之外,并无其他的感觉。

但裴少卿恐怕就…

我抬起头望了望身下的裴少卿,果不其然,那张俊脸因疼痛而变得扭曲,下巴也通红。视线撞进那双盛怒的眼眸中,心里忽的飕过一阵小冷风,隐约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不妙感觉。

“扶嫣!!!”他怒不可遏地瞪我,愤愤道:“你怎么回事,干什么往朕身上撞!”

我讪讪道:“微臣不敢,微臣只是一时大意脚下一滑…”

大约是车内动静过大,终于引来小喜子和沈洛强势围观。

“皇上…”

车帘被掀开的一刹那,我分明看见沈洛的嘴角狠狠地抽动了几下,大有不忍直视的一位,而小喜子依然笑得如同一朵波斯大丽菊。不过,与方才不同的是,此时他的笑意中,分明带上了几许了然和暧昧。

这下可好,我与裴少卿之间那点捕风捉影的绯闻,只怕终于要坐到实处了。眼下,我恨不能挖个地洞直接钻进去,再也不要见人了。

我奋力朝沈洛使眼色,试图用眼神告诉他:沈洛,真的不是你看到的那样!

裴少卿看了看沈洛,复看了看我,眸光微动一双手竟不动声色地搂住我腰,一路而上,在我的脊背上来回轻抚。我登时如遭雷劈,身子猛然一僵,浑身浮起阵阵鸡皮疙瘩,惊怒交加地看向他。前一刻还雷霆震怒,不知怎么的就春风化雨了。

他微微抿了抿唇,笑意盈盈道:“扶爱卿,你若再赖在朕的身上不起来,只怕又要引起误会了。”分明是再正常不过的话,不知为何,从他嘴里说出来便给人一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

真是唯恐天下不乱的魂淡!┭┮﹏┭┮

我咬唇,手脚麻利地爬起来坐定,不忘向他投去一个悲愤的目光。他却好似浑然未觉,不紧不慢地爬起身,悠悠然抚了抚衣袍,在我身旁坐下,对沈洛道:“沈洛,启程吧。”

沈洛点头道是,转身前最后一瞥,那眼神仿佛在对我说:待我告诉恩师,看你如何解释。我顿时生出一种两眼一抹黑的绝望之感。

听得车外马嘶长鸣,我的江南之行便在这场鸡飞狗跳的闹剧中拉开了帷幕。

这辆马车外表平凡无奇,车内却装饰地颇为豪华舒适。其中暖意融融,香烟自博山鎏金炉升腾而起,妖娆缭绕,一时间满室烟斜雾横。

裴少卿捂着下巴,一言不发地盯着我看,神色颇为复杂,看得我头皮直发麻。

虽说对于方才他的无赖之举心有怨气,也不明白他为何偏要加深旁人的误会,因而恨不能将他扔出车外暴打一顿。然而,毕竟他为君我为臣,君为臣纲。况且,此去江南,我非但身负赈灾之责,更要依师父所吩咐,着手准备改革赋税之事。而这一切,都要得到裴少卿的首肯和支持。

人道好汉不吃眼前亏,权衡利弊之下,我只得按捺住心头的怒火,清了清嗓子问道:“皇上,您这是要同微臣一起下江南吗?”

他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柄玉骨扇,熟练地玩弄于鼓掌之间,轻哼道:“这还用问吗?”

…我忍!

我干巴巴地笑了笑,道:“这恐怕不太好罢。皇上您日理万机,身系天下万民,就这么离开京城恐怕不合适罢。不是有那句话吗,国不可一日无君…”

“什么国不可一日无君?”他打断我,皮笑肉不笑道:“朕还没死呢。”

我猛然一噎,悻悻道:“微臣失言,皇上您误会了,微臣并不是那个意思。”

“你一个人去朕不放心。”他斜斜睨我一眼,打开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道:“虽说近几年国库充盈,但十万两纹银毕竟不是小数目,且赈灾之事事关重大。国事繁杂,你初任丞相,对赈灾之事并不精通熟练,又比不得你师父老谋…咳,足智多谋。若是有什么差池,你一人如何担当得起?只怕到时朕也保不了你,索性与你一道去,权当是微服私访考察民情罢。”

我没料到他会这样说,不由微微一愣,心头隐约浮上几分动容,先前的怒火也烟消云散了。原来他竟是怕我一人应付不过来,这才与我同往,难得他会为我着想。只是,这厮几时变得如此这般善解人意了?听他的意思,若是出了什么差错,难道他也要为我全兜下来吗?

很多时候,我都觉得他分外讨厌,面目可憎,最好今生今世永远不要再相见。但有些时候,我又会觉得他其实也很可爱,比如现在。

裴少卿,真是让人又爱又恨啊…

我寻思着问道:“那京城这边怎么办?朝中众臣可知道皇上微服出巡?”

“朕对外称病不朝,实情只有王国师知道,朕不在的这段时间便由他监国,朝中之事皆交由他全权负责。”

“王国师?”我不由大吃一惊,“皇上不是责令他闭门思过,不许他上早朝的吗?”

他挑了挑剑眉,笑道:“你以为朕要借机除掉他?”

我吞了口口水,迟疑地点了点头。近几年来,外戚党不断坐大,上到六部下到地方,几乎都有他们的人,加之太后王雅意坐镇后宫,外戚一族已然可以算得上是权倾朝野。从前裴少卿示弱,总让人以为他是一根摇摆不定的墙头草,他若想要收回权力,难免要拿外戚党开刀。

“他毕竟是国丈,是朕的外祖父,非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朕不会动他。至于外戚党那些乌合之众,朕的确打算收拾掉一些,不过现在还不是最佳时机。”裴少卿娓娓说道,语气悠闲而笃定。清俊的脸庞笼在缭绕升腾的的烟雾中,神色颇有几分玩味,凤眸似挑非挑,其中盈满意味深长的笑。

我蓦然心惊,忽然觉得眼前的他竟有些陌生,仿佛不是我所认识的那个裴少卿。不论是从前那个在国子监借我抄作业、与我分食葡萄酒的他,亦或是九龙殿上那个上朝迟到、遇事左摇右摆的他。此时此刻,他更像是一个君临天下的王者。

或许,所有人都被他骗了,这个才是真正的他。

他瞟了我一眼,很快便恢复了以往那副欠揍的表情,笑道:“又在发什么呆?老盯着朕看做什么?”

我低头,“没什么,微臣、微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