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毕竟是国丈,是朕的外祖父,非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朕不会动他。至于外戚党那些乌合之众,朕的确打算收拾掉一些,不过现在还不是最佳时机。”裴少卿娓娓说道,语气悠闲而笃定。清俊的脸庞笼在缭绕升腾的的烟雾中,神色颇有几分玩味,凤眸似挑非挑,其中盈满意味深长的笑。

我蓦然心惊,忽然觉得眼前的他竟有些陌生,仿佛不是我所认识的那个裴少卿。不论是从前那个在国子监借我抄作业、与我分食葡萄酒的他,亦或是九龙殿上那个上朝迟到、遇事左摇右摆的他。此时此刻,他更像是一个君临天下的王者。

或许,所有人都被他骗了,这个才是真正的他。

他瞟了我一眼,很快便恢复了以往那副欠揍的表情,笑道:“又在发什么呆?老盯着朕看做什么?”

我低头,“没什么,微臣、微臣…”

“既然是微服私访,便不要再拘泥于什么君君臣臣的礼数了。”顿了顿,似是勉为其难道:“朕特准你从今日起直呼朕的名字,你便叫朕…少卿罢。”

我忙作惶恐状道:“微臣不敢!”

他轻拧了眉尖,颇有些不满道:“有何不敢?以前在国子监时,你不是就这么叫朕的吗?你若再皇上皇上的乱喊,只怕全天下人都会知道朕…咳,我微服出巡了。”

我想了想,觉得他的话挺在理,遂硬着头皮喊了声:“少卿…”

他满意地点了点头,略略凑近几分,对着我的耳朵吹气道:“小嫣乖。”

我呸!

湿热的气息拂过脸颊,我下意识地朝后缩了缩。心里虽然在鄙视他,面上却喜笑颜开道:“皇上,微臣真是受宠若惊!”

“真心的?”

我笑得牙咬切齿道:“自是真心!”

裴少卿微微皱了皱眉,很快便又舒展开来,似真似假道:“我怎么觉得,小嫣你有些言不由衷啊?既是真心,来,再唤声少卿听听。”

额间青筋一阵乱跳,我心中默念了一百遍“赋税改革”,决心破釜沉舟、忍辱负重。待酝酿好感情,终于无比肉麻地喊了声:“少…卿…”鸡皮疙瘩瞬间抖落一地。

他笑呵呵道:“不错不错。小嫣,你说我们乔装成什么比较好呢?依我之间,不如我们扮作夫妻罢,一来可以掩人耳目,二来也方便行事。”

我说:“兄妹。”

他摇了摇头,坚持道:“你跟我长得不像,说是兄妹旁人大概很难相信,还是夫妻比较好。”

难道说是夫妻就有人相信了吗,我跟你一点像夫妻了?那么我想了想,就说:“…那还是不要乔装了。”

裴少卿凤眸一黯,面色一沉,凉凉道:“亏得我如此为你考虑,放下京城大小事务,不远千里陪你同去江南赈灾,怕的是你稍有行差踏错,日后难堵悠悠众口,不好交代。你这是什么薄情寡义的态度?啧,真真是让人心寒呐…”

一番控诉说得声泪俱下,简直闻着伤心见者流泪,比那戏里唱的还要好听。我顿感哭笑不得,无奈地扶额叹息,不就是不同意扮成夫妻吗?这也能算薄情的话,那天底下该有多少薄情之人?走在街上随便扔个石子都能砸死一大片了。

此刻,我忽然发觉,或许此次江南之行将是锻炼我忍耐力的绝佳机会,日日对着裴少卿这厮,只怕再火爆的脾气也会消磨殆尽。

然,转念一想,小不忍则乱大谋。也罢,且看在赋税制度改革的份上,我便依他这一回。横竖只是乔装而已,并不会发生什么实质性的…关系。倘若一上来便惹得他不悦,不同意我在江南试行赋税制度改革,那便白白浪费了师父的一番苦心。

便是为了师父,我也得忍!

自我排遣一通之后,我撇撇嘴,心不甘情不愿道:“那好吧,夫妻便夫妻。”

他收起玉骨扇,轻轻敲了敲我的脑袋,满意地笑道:“那便一言为定。虽说后宫宠姬不少,但当人相公还是头一回呢。娘子,日后为夫若有不如你意的地方,还望你不吝赐教。”

“…我也是头一回好吗。”

“那正好可以互相探讨,共同进步!”

我的精神濒临崩溃,张着嘴巴完全不知该说什么,只盼这荒唐的事千万不要传到师父耳朵里才好。

玉骨扇下滑,裴少卿挑起我的下巴,那双凤眸之中流光溢彩,若带几分得意的笑。“那么娘子,唤一声官人听听。”

“你这是什么奇怪的表情?”他挑眉睨我,道:“不喜欢官人这个称呼吗?那叫相公或是夫君也一样。”

裴少卿,你真的够了!!!

23多情只有春庭月(3)

京城离江南并不算非常遥远,若骑快马披星戴月地赶路,只需两日便可赶到。此行虽然人数不少,但大都是训练有素的锦衣卫亲军,行事稳妥干练,一路上几乎没什么耽搁。我本以为,有裴少卿这尊大佛跟在身边,难免会麻烦些。不想他竟比我还着急,恨不能日夜兼程,火速抵达江南。

由于赈灾金数额巨大,未免被贼人盯上或是遭遇意外,因而此行的路线除了我、裴少卿、沈洛之外,事先没有任何人知道。

为保万全,赈灾金共分作三部分分开存放,其中有两部分分别存放在我与裴少卿所乘坐的马车和另一辆马车内,车内皆设有暗格,若不触动机关,即便进了马车也无法发现赈灾金。而第三部分,则装成货物存放在事先特制的木箱之中。

五日后,我们便顺利进入江南辖区。

暖风三月,草长莺飞,年换暗换。不论是诗词还是话本中的江南,总给人以“才子佳人地、温柔富贵乡”的曼妙遐想,我总以为江南就该是春风十里,处处烟桥画柳、衣香鬓影,满目皆是柔婉而清丽的春景。

倘若没有春旱,这些理应是随处可见。然而,自打进入江南地界,我并没有如预料中那般欣赏到心中所期许的景致,触目所见,皆是龟裂的土地与干涸的溪河,不少地方甚至是寸草不生。原本应当是青郁葱茏的原野,竟变作荒烟蔓草的一片,教人看来只觉心惊。看来,开源通渠、兴修水利之事,已是迫在眉睫。

这日晌午,用过午饭后,我们便继续上路。

裴少卿端坐马车中,一言不发地研究着手中的地图。半晌之后,他掀开纱帘,问沈洛道:“还有多久可到临安?”

沈洛策马行在马车旁,思量一瞬,答道:“回公子,倘若不出意外,今日傍晚时分便能抵达扬子江,临安知府已事先备好船只,两辆马车以及所有马匹皆可上船。乘船横渡需两个时辰,如此算来,今晚或许可到临安。”

我在旁暗叹,自我认识沈洛以来,他与我说一句话通常不会超过五个字。我甚至一度以为他患有某种口疾,无法说过长的语句。今日他竟一口气说这么多话,简直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裴少卿点头,沉声吩咐道:“按计划赶路,小心行事。”话罢,便放下车帘闭目假寐,破天荒地没再说一句废话。

我颇有些纠结地盯着他看。一路上,我一直不曾寻到合适的时机与他商量赋税改革之事,眼看即将到达临安,此事宜早不宜迟,倘若再不说,恐怕便要来不及了。但今日他的心情似乎并不是太好,就这么说的话,也不知成功的可能性有多大。

“有这么好看吗?”他仍是闭眼,含笑的语意中不掩揶揄。

我面上一烫,忙别过脸道:“皇上,微、微臣不明白皇上说什么…”

“嗯?”他豁然睁开眼,剑眉微微挑起,故意拖出一个长长的尾音。

我硬着头皮重说:“…少卿,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薄唇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他“哗”的甩开玉骨扇,慢悠悠地扇起来。半晌,似笑非笑道:“娘子,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不便明说的吗?有什么事不妨直说,横竖为夫也不是外人。”

离开京城之后,这厮调戏我的次数便越来越次,内容也越发肆无忌惮。每走到一个地方,他也不管旁人问不问,总要事先申明我与他是夫妻,俨然一副要搞得全天下皆知的阵仗。

小喜子这个帮凶显然对裴少卿险恶用心心知肚明,一口一个“夫人”叫的甚是欢畅。我面上坦然,心中却暗暗咬牙饮恨,心道,回京之后不好好收拾他的话,我便不姓扶。而沈洛对此则见怪不怪,偶尔也会用一种同情之中略带几分幸灾乐祸的眼神看我。

好在经过这几日的打磨,我已渐渐习惯,心中的悲愤之意也没有刚开始那般强烈了。

兀自淡定片刻,我决定开门见山与他说,“江南乃是天下粮仓,世人皆知其富庶丰饶。这次春旱旱情虽重,但凭江南多年累积下来的财力物力,应当足以应付,事实却并非如此。我以为,很大的原因在于,近几年来江南的赋税远远重于其他各地,官府财政早已入不敷出。少卿,你有没有想过,以此次赈灾为契机,改一改我朝的赋税制度?”

闻言,裴少卿颇有些讶异地看了我一眼,反问道:“你要改赋税制度?你可知现行的赋税制度是谁提出来的?”

我说:“知道,是我师父。”

“你要推翻你师父的政见?”

“并不是推翻,只是完善。再者说,制度既然有弊端便要及时修改,与谁提出来的无关。”

他挑了挑眉,似乎对此很有兴趣,点头示意我继续说下去。

“首先,可以令官府在每年春秋二季分别丈量一次土地,按土地肥瘠分为不同等级,每一等级分别征收不同的税费,此乃其一。其二,令官府存粮存银,遇市场粮价高时,便低价售出。遇市场上粮价低时,便高价售出。此外,在每年青黄不接时,由官府出面将存银贷与百姓,待收成时再还贷。”

我不紧不慢地将师父的话复述一遍,不时瞥了一眼裴少卿,想看他是何反应,蓦然发觉他正一瞬不瞬地望着我,眸光灼亮如火,神情复杂。

见他沉默,我心中不禁有些忐忑,怕是他不认同我的观点,正寻思这该如何说服他,却听他忽然道:“这是你想出来的?”

我干笑道:“呃,是我和师父一起想出来的。”

“是你,还是你师父?”

迎上他审视的目光,我只得如实道:“好吧,是我师父。”

“我就知道。”他收起玉骨扇,随手取过一只瓷盅斟满,却没有要饮茶的意思,只是将茶盅放在手中细细把玩。良久之后,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笑道:“姜誉也真算的上是用心良苦,让你来跟我说,还是在这样的时机下,明知道我不会拒绝是吗…”

我眼前一亮,喜道:“皇上…呃,少卿你是同意了吗?”

他默了默,神情竟是难得一见的认真,说道:“要我首肯不是什么难事,但你须得知道,这是一件极其凶险的事,稍有行差踏错便会万劫不复。上至商鞅、李悝变法,下至元历新政,历朝历代的改革者,大都没有什么好下场。小嫣,我不想看你受到任何伤害,你确定要这么做?”

我知他是为我着想,心下不免动容。自小史书便没有少读,其中的厉害关系我也明白。但师父已辞官归隐尚能心系苍生,我身在其位又怎能畏首畏尾,遂坚定道:“变法之事,功在当代,利泽千秋,于百姓、于社稷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不能因为它看起来困难便裹足不前。况且,只要少卿你能心意坚定,给我以最大的支持,我便无所畏惧。”

“这话是你师父教你说的,还是你自己的心意?”

我微微一愣,垂眸道:“是我自己的心意。”

他静默地看我良久,叹息之声轻若烟云,道:“此事非同小可,且容我仔细想想罢。”

我点头道是,横竖见好就收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虽然不知道他在犹疑什么,但没有否定便是最大的肯定,时机尚早,我再寻机会慢慢说服他便是。

正两厢沉默,忽然间听得一声马嘶,人猛地往前一冲,险些跌在地上。不知何处杀出一批黑衣人,不由分说便挥剑刺来。沈洛与锦衣卫众人早有防备,迅速抽出贴身软剑,很快便与黑衣人战作一团。

透过纱帘,只见外面约有数十名黑衣人将我们团团围住,孰攻孰守相互配合得天衣无缝,滴水不漏。想来绝不是落地为寇的一般山匪,倒像是经过专业训练的杀手或死士。

我不由倒抽一口凉气,虽说朝廷拨款赈灾乃是世人皆知之事,但并未公告赈灾金何时送抵江南,加之此行的路程又是尽力保密,除了我们一行人之外,并没有其他人知晓。那么,究竟是何人在此设下埋伏?

裴少卿如有灵犀般向我看来,彼此相视,显然他与我想到了一处。他眸光骤冷,似有滔天的怒火酝酿其中,道:“已是步步小心,没想到还是坠入了陷阱。若让朕知道是谁泄露了行踪,朕定要教他不得好死!”

我暗惊,难以置信道:“皇上,您的意思是说,我们这些人中有内鬼?”

他轻哼一声,冷笑道:“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此刻,外面剑啸风吟,刀光剑影,寒芒明明灭灭,晃得人真不开眼,兵器交接声此起彼伏,凛然在耳畔炸开!

这般看来,那些黑衣人虽然出手狠辣,但好像并无意伤人,显然他们的目的只是赈灾金。双方势均力敌,暂时难分究竟谁占上风。

未几,只听得一声长嘶,马车剧烈地摇晃起来。脚下一个趔趄,我与裴少卿再次摔作一团。脑袋不慎磕在小几上,我正疼得眼泪哗哗,却听裴少卿沉声道:“不好,有人驾了马车!”

我忙爬到窗边一看,果然,那厢打斗的情景正渐渐后退。沈洛见马车被劫,奋力向对方刺了一剑,扬鞭便要过来救我。不料此举却让他分了神,对方挡住了他那一剑,立刻杀了个回马枪,一剑刺在他腹部,血便汩汩地流了出来。

我大叫不妙,一行人中武功最高的便是沈洛,若是他受了伤,只怕情形便很不容乐观。不是说沿路都有暗卫密切保护的吗?怎的到了关键时刻一个人都不出现?待回京,定要捉东厂厂公来问他玩忽职守之罪!

裴少卿将我按在软榻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腰间抽出一柄软剑,沉声道:“在这儿呆着别动,千万不要出来。”话罢,不待我阻止,他便掀帘而出与黑衣人斗作一团。

马车左摇右晃,一路狂奔,我被颠得上气不接下气,若有烈火焚心,急得团团转。赈灾金被劫事小,若是裴少卿有个三长两短,我就算跪在九龙殿上当朝自裁都无法赎此弥天大罪…┭┮﹏┭┮

裴少卿,你这么冲动做什么!

听得一声惨叫,马车忽然变得平稳起来。我心下一紧,忙不迭掀帘出去查看究竟。只见裴少卿正坐在驾车位上,一手握住犹在滴血的软剑,另一手拉住缰绳,回头见是我,不满地拧紧眉尖,道:“谁让你出来了?”

我喜极而泣道:“皇上,您没事!真是太好了!”

他微微一愣,挑了挑眉,眸中笑意乍现,“没想到你还会关心我。”

那当然了,你死了我也活不成了好吗!我如释重负叹了口气,也不与他计较太多,说:“没想到你还会功夫。”

裴少卿得意地笑道:“先帝尚能御驾亲征,你觉得我会是个手无缚鸡之力,只能等旁人来护驾的无能皇帝吗?”

奈何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这口气尚未松过来,前方便又有黑衣人源源不断地杀出来。裴少卿猛拉缰绳,马车亟亟停住。他利索地翻下马车,挥剑与众人交手,对方足有六人之多,个个身手不凡,但很明显,他们对裴少卿颇有顾忌,迟迟不下重手。

眼下以一敌六,勉强打成了平手。黑衣人渐渐逼近马车,似乎想要驾走马车。裴少卿一把将我拉下来,紧紧护在身后,剑招应付自如,步伐稳如泰山,不见丝毫紊乱。

黑衣人见久攻不下,忽然改变策略朝我攻来,试图将我俩分开。蓦地,他的手腕灵活一动,我只觉眼前虚晃一瞬,下一刻便稳稳当当地落入他怀中。健硕的臂膀有如铜墙铁壁,将我牢牢禁锢于胸前,不教黑衣人有半分可趁之机。

黑衣人交换眼神,其中一人倏然后退,却是以退为进,堪堪借助身后巨石之力,飞身向我刺来迅猛一剑。

裴少卿大惊失色,一个转身替我挡去杀招,左肩生生受他了那剑。血肉撕裂声沿耳入心,堪堪在我心上狠狠剜下一刀。殷红刺目的鲜血顿时汩汩流出,将锦袍染得一片狼狈。他垂眸闷哼,眉宇之间疾速闪过一丝痛楚之色。

“皇…”不行,不能叫皇上。

“少…”也不行,皇上的名讳世人皆知。

我牙咬急道:“相公,你怎么样?”

黑衣人动作一顿,不知为何进攻明显缓了下来。裴少卿深深望我一眼,并未作答,而是边打边退。见到时机已到,他竟丢下马车,拉起我撒腿就跑… #

我急得大呼:“哎哎哎,银子!!!”

“命都快没了,你还管什么银子呐!快跑啊!”

24多情只有春庭月(4)

裴少卿拖着我一路狂奔,很快便甩开了那群黑衣人,或者说,他们根本没有要追上来的意思,如此大费周章的目的只有一个,那便是劫走赈灾金。

风声呼呼扫过耳畔,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完全没有力气再思考诸如幕后主谋是谁、回京要如何交代之类的问题。直到确定安全,裴少卿终于放开我的手,我气喘吁吁地瘫在草地上,出气多进气少了。

他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坐在我身旁,一面轻拍我的背替我顺气,一面似笑非笑道:“你看你,跑几步便累成这样,身子这么弱,如何能挑起江山社稷?难怪那日你竟会当朝晕倒,往后自己应当多注意些。”

我懒得与他白费口舌,趴在地上好半天才缓过劲。他将我拉起来,扶着我慢慢向前走。脚酸膝软,脑袋发胀,我下意识地攀上他的臂膀,却在同一时间,听得他倒抽一口冷气。手心触及一片湿热,我低头一看,竟是满手殷红的鲜血。

我这才反应过来,方才他为救我,左肩被黑衣人所刺伤。让九五之尊为臣下受伤,此事若是被太后和满朝文武知道,我将百死难赎,只怕这丞相也当到头了。

话说回来,没想到他竟会挺身护我,甚至不顾自己的安危,真教我既意外又内疚,但更多的还是感动。血仍然一刻不停地流出来,在浅色锦袍上晕开湿红的一片,这般看去,分外触目惊心。我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的左肩,也不知伤口有多深,严不严重。

“少卿,你的伤…”

“小嫣,难得你肯为我担心一回,这趟出来也算值得了。”他似真似假地叹息一声,凤眸之中却是一片流光溢彩,满不在乎道:“别急,这点小伤算不得什么,我连笔都拿不稳时,父皇便握着我的手教我练剑了。这么多年来早就练得皮糙肉厚,不怕疼。”

我知道他是在安慰我,不知为何,心里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受。想要说感谢的话,到了唇畔却又怎么都说不口。

我移开视线,轻哼道:“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你乃当朝天子,天命所归,不知有多金贵。功夫练得不到家便不要逞强了,赈灾金丢了还好交代,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你教我如何是好?”

他的眼角抽了一下,斜斜睨我一眼,不满道:“喂,扶嫣,好歹我也是为了救你才手上,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再说,你瞎着急什么,谁说要你交代了,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我的伤怎么来的?我既跟你出来,便没想过让你承担一切。你倒好,一片好心全当驴肝肺了。”

我沉默不语,他别扭地转过头,不再搭理我。暖风轻抚,两人之间的氛围竟有些凝滞。

良久之后,我郑重地对他说:“谢谢你,少卿,谢谢你舍命保护我。”

“说什么,听不清。”他语意仍是凉凉的,唇畔却微挑起一抹笑意。

眼看他那傲娇的表情,好不容易升起的一丝丝好感又没了。我凑到他耳畔,用自认为最大的音量嚎了一嗓子,“我说,谢谢你,少卿!!!”

“喂,你!”他的身子猛然一颤,捂着耳朵怒瞪我道:“你这么大声音是想把我的耳朵震聋吗?”

我哈哈笑道:“是又怎样?”白白受了他这么多天的欺压与调戏,为了师父和改革强忍着不反抗,此时此刻,我终于有种扬眉吐气的畅快之感。

他盯我一瞬,忽然笑了起来,凤眸微挑,湿润而暧昧的目光在我身上上下打转。半晌,皮笑肉不笑道:“我若是聋了,你也跑不了,你必须伺候我一辈子。”那欠揍的神情仿佛在说:省省罢,你是斗不过我的。

方才慌不择路,也不知究竟跑到了什么地方。四周山丘起伏,绵延不绝,林木苍翠蓊郁,可闻鸟鹊鸣声上下。清风吹拂,碧绿色的涟漪一直泛到远处的山脚下。倒比方才所见多了几许春意、几许生机。

前方不远处隐约有淙淙流水声传来,没走几步,前景便豁然开朗。不知从何处淌下了一汪山涧,水流澄净清澈,四周怪石遍布,大小不一,形状怪异嶙峋。

我俩择了一块临涧的平坦大石,相互嫌弃又相互搀扶着坐下。我举头环顾,见周围一片荒芜,显然没有人烟。裴少卿撕开衣袍,露出猩红骇人的伤口,掬起清水小心地清理起来。

我蹲到他身旁,视线触及他的伤口,心中再度浮起几许歉疚,遂放缓声音道:“少卿,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稍事休息片刻,按原路返回便是。先前那帮黑衣人的目的不在我们而在赈灾金,既然已经得手,便没有逗留的理由。若沈洛他们脱身,必会沿途寻找我们。若他们全军覆灭,临安知府派来的人没有接到我们,必会派人打探。”

我想了想,觉得他说的非常在理,遂安心地点了点头。犹疑片刻,又道:“你的伤真的不要紧吗?”

“眼下的情况也只能先简单处理一下,待到了临安再传大夫。”裴少卿利索地脱下外袍,撕下中衣上的一条布料递给我,“来,帮我包扎一下伤口。”

我不敢迟疑,立马照做。本已竭力镇定心绪,可一看到那血淋淋的伤口盘踞在他白皙如玉的肌肤上,双手便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