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张恺之皆是惊得倒抽一口冷气,裴少卿亦是大惊失色:“怎么会这样!”

“具体情况微臣也不清楚。晌午之后,拓跋世子便一直在清心殿醒酒,方才清心殿的宫女急急忙忙地跑出来,恰巧撞见微臣,说是世子不太对劲,等微臣过去时,世子已经…”

裴少卿捏了捏眉心,沉声道:“朕现在就过去,张恺之,你也过来!沈洛,你在留在这里,守着永寿殿,守着母后!”说罢,拂袖就走。

“沈洛”叩首领旨,迅速带领一队锦衣卫守到永寿殿外。我偷眼瞥了他一眼,不知是不是夜色模糊了视线,我分明看到,他的唇畔扬起了一抹微不可见的笑意。

眼前的情形不容多想,我压下思绪,举步跟上裴少卿。

凉风拂面,吹人清醒。这会儿我总算有些回神了。思前想后,还是觉得此事另有蹊跷。

当时,拓跋安的确是有些醉意,但我在场看得清清楚楚,他根本没有喝醉。裴少卿让他下去醒酒,只是为了给双方找个台阶下而已。他今年还不满二十,听闻从小在军营里长大,身体应当很好才是,怎么就会突然暴毙了?

难道,是他?

57石破天惊旧梦断(3)

清心殿内一片狼藉,满地都是瓷器的碎片、撕烂的书籍、散乱的香炉和打碎的盆栽,好似经过一场剧烈的打斗。

拓跋安衣衫凌乱地躺在地上,双目紧闭,面色微微发青,身旁四处布满了秽臭的污物,催人欲吐。张恺之忙上前查看,我与裴少卿皆是不由自主地掩住了口鼻。

须臾,他转身禀道:“请皇上和扶相暂时回避,微臣还要做进一步检查,才能对世子之死做出推测。”

裴少卿点头,迅速拉着我避到了偏殿。宫女奉上清茶小点,我迫不及待地猛灌了口茶,一连做了几个深呼吸,这才强行压下胃里的不适之感。

裴少卿对那宫女道:“你说说拓跋世子暴毙之前的情况。”

那宫女显然也受到了不小的惊吓,瑟瑟缩缩地拜倒在地,颤声道:“回、回皇上,拓跋世子被送到清心殿之后,一直很烦躁,不停地摔东西。奴婢不敢上前招惹他,只好回避到殿外候着。后来太医院差人送来一副醒酒茶,世子喝完后便直喊头晕恶心,还不停地说胡话,之后便开始呕吐…奴婢见情况不对,立刻跑出去找人求救,恰巧遇见了锦衣卫的沈大人。”

“那装醒酒茶的碗呢?”

“拓跋世子服下醒酒茶之后,奴婢便将瓷碗送还太医院了。”

“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待宫女退下,我与裴少卿如有灵犀般的对望一眼,显然彼此想到了一处——当时拓跋安没有醉,推说醒酒不过是为了化解尴尬,给彼此一个台阶下罢了。从头到尾,根本没人吩咐太医院准备醒酒茶。很显然,这是有人存心毒害拓跋安。

裴少卿挑了下眉,问我道:“小嫣,你觉得这件事是谁做的?”

我沉吟道:“微臣以为,除了耶律沙,不作第二人想。两军交战尚且不斩来使,拓跋安奉命前来贺寿,本是燕国王的一番好意,不料却莫名其妙地惨死在我国宫中,这委实有些说不过去。若我们不能给燕国一个清楚的交代,恐怕难免一战。耶律沙曾说,他此行名为贺寿,实为结盟,我们一直没有给出明确的答复。若许燕之间先开战,遥辇国便可名正言顺地对燕国宣战,说不定,还能坐收渔利。”

“你说的很对。但耶律沙毕竟是外臣,他若想要假借太医院之名毒害拓跋安,单凭一己之力,如何做到?”

寥寥数语教我茅塞顿开,我登时恍然大悟,想了想,仍觉有些难以置信,“皇上的意思,莫非皇宫之中,有他们的内应?”

“极有可能。”裴少卿点了点头,神色渐渐凝重,叹息道:“只怕这次不想开战也不行了。”

会是谁?

原本最有可能勾结遥辇国的外戚党此刻正身陷囹圄,王太后病重,王清婉被软禁在寝殿思过,王氏绝无可能是耶律沙的内应。

不是他们,又会是谁?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张恺之来禀验尸情况,道:“皇上,经老臣查验,拓跋世子并没有生病或是中毒的迹象,他应当是死于饮酒过度无误。”

我不由惊呼:“这不可能!”

裴少卿轻轻地拍了拍我的手,眼神示意我稍安勿躁,复对张恺之道:“都检查清楚了吗?”

张恺之抬头望了我一眼,似乎有些不解,迟疑道:“…应该是。”

“据宫女说,拓跋安曾服过一副太医院送来的醒酒茶,服下之后不久便开始呕吐、谵语,他当真不是中毒吗?”

张恺之大吃一惊,忙跪下叩首,道:“皇上明察,此事绝对与太医院无关!”

裴少卿略略抬手,道:“朕知道,你先起来。”

“皇上,清心殿条件有限,若皇上怀疑拓跋世子的死因,请容许微臣将其尸身带回太医院,再做进一步查验,相信…”

“皇上!皇上!”

恰在此时,一连串焦急的呼喊声由远及近,打断了张恺之的话语。那厢小喜子跌跌撞撞地跑进来,焦急道:“皇上,遗珠殿走水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瞧裴少卿的神情简直快要崩溃了,他剑眉横指,大喝道:“什么!”小喜子抖了抖,弱弱地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太奇怪了!

一天之内竟然发生了这么多离奇的事,每一桩都来得那般突然,乍一看似是在情理之中,仔细想想又觉另有蹊跷。

仿佛是谁在刻意安排,将我和裴少卿拖得疲于奔命,一路从神明殿到永寿殿,从永寿殿到清心殿,眼下又是遗珠殿…

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张陌生而熟悉的脸庞,以及匆匆一瞥所见的那抹笑意。我忙不迭否定自己的猜想——不会的,一定不是他。

远方火光冲天,熊熊大火照亮了天际。

热浪直扑面而来,烈焰火光灼得人皮肤发烫,直欲燃起。滚滚的浓烟融入幽黑深邃的夜空里,遮星蔽月。不停地有梁柱在烈火的舔舐下轰轰然坍塌下来,火星噼里啪啦地飞溅出来。

锦衣卫亲军将遗珠殿围了个水泄不通,奇怪的是,竟然没有一人上前救火。众人集齐火场之外,连耶律沙和萧达都在。

我环视四周,问道:“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没人救火?”

众人纷纷沉默,所有人的视线都停在远处那火光映红的楼台上,神情凛然。

炽盛的火光中,依稀看见两道身影高高地站在楼台之上。其中一人仗剑而立,一手挟着另一个人。火光照耀着他清贵俊逸的脸庞,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冷峻,更甚于地府修罗。夜风猎猎,吹动衣袂翩然,仿若九天玄仙降临人世。

“师…”我惊得无以复加,不由捂住嘴巴,所幸我的声音被烈焰燃烧之声所淹没,没有任何人听见。

凤眸之中怒意森然裴少卿,双拳紧紧攥起,吼道:“沈洛,你到底在做什么!还不快把母后带下来!”

“沈洛”挟着王太后,一步一步靠近围栏,语意浅淡如水,“皇上,请您稍安勿躁。今日请各位到遗珠殿这里来,是为了讲一个二十四年前发生的故事。”

众人屏息侧目,裴少卿面色铁青,眼中浮起几许惊恐,好似猜到了什么。

“故事发生时,先帝尚在太子之位。那一年,他遭到朝中奸人的迫害,身受重伤,流亡到了西北的荒漠,恰巧遇见在此游猎的燕国公主拓跋珠。拓跋珠将他救起,带回行营精心医治。他们二人朝夕相对,渐生情愫,先帝还将皇家传世宝玉赠与拓跋珠作为信物,约定将来娶她为妻。

“彼时,燕国式微,老燕国王为了延长国祚,迫不得已将拓跋珠嫁给先帝,殊不知拓跋珠满心欢喜,因为她终于可以与心爱之人再见面了。拓跋珠嫁来许国后,就住在这座遗珠殿内。可是,等待她的却不是美好的爱情,而是残忍的囚禁,先帝好像不认得她了。不仅对她不闻不问,还将她关在遗珠殿,一关便是十年。旁人都说,是拓跋珠不知死活,得罪了当时圣恩隆宠的王皇后,但事实并非如此。

“燕国有一种情蛊,中蛊之人会彼此相爱,子蛊的宿主会不由自主地爱上母蛊的宿主。稍微上了年纪的大臣都知道,当年文帝裴昀便是死于这种情蛊。王皇后命人给先帝种下了这种情蛊,所以,先帝便忘了他爱的人是拓跋珠,专宠皇后一人。纵然如此,王皇后仍不放心,因为先帝十分宠爱大皇子裴少桓,她怕裴少桓夺走她儿子的帝位,索性一把火将拓跋珠母子烧死在了遗珠殿。”

“一派胡言!”裴少卿疾声暴喝,额间青筋直跳,指着“沈洛”道:“你身为锦衣卫亲军都指挥使,竟敢在此妖言惑众,诬蔑先帝,诬蔑太后!来人,把他给朕拉下来活活打死!!”

锦衣卫亲军像是集体失聪那般,没人动弹。

“你们、你们都想造反吗!!!”

“沈洛”丝毫不为所动,不紧不慢道:“皇上,是真是假,您且听太后娘娘自己说。”稍顿,他转眸看向怀里的王太后,唇畔浮起一抹冰冷的笑,“王太后,我说的对不对?”

王太后面色青白,双目圆睁,歪斜的嘴依然不停地流着涎。在场之人齐齐倒抽冷气,谁也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形容枯槁憔悴的老妇便是雍容华贵、仪态万千的太后娘娘。

“裴、裴少桓…你这个孽、孽种…没想到让你、你跑了…你和拓跋珠那个小贱人…你、你们都该死…”

苍老沙哑的声音随风传来,虽是支离破碎,却足以让每一个人听清话中的深意。裴少卿的脸色由青转白,顷刻之间,变得毫无血色。

原来…师父便是大皇子裴少桓!

难怪我每次到神明殿,见到大皇子的画像,总是感到莫名的熟悉与亲切。我讷讷地站在原地,仰望着楼台之上,那抹清峭颀秀的身影,心中的震惊无法言喻。

正当所有人都陷入怔忡之时,暗卫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逼近,迅速包围了遗珠殿。锦衣卫警觉地亮出利刃,寒芒闪烁不息,映着冲天的火光,教人触目惊心!

双方具是严正以待,对持一触即发。

裴少卿深吸一口气,似是在竭力平静自己的心绪,半晌之后,冷冷道:“暗卫听令,将沈洛这个图谋不轨、欲意谋害太后的反贼给朕抓起来!”

“慢着!”暗卫尚且来不得应旨,“沈洛”忽然扬起一轴明黄的布卷。夜风拂过,吹动布卷随风招摇。

“我有先帝遗诏!”视线扫过在场众人,他肃颜朗声道:“见遗诏如见先帝,还不下跪!”

众人如梦初醒,纷纷跪下叩首,山呼吾皇万岁。裴少卿的身子微微颤了颤,摇摇欲坠。他并没有随众人一齐下跪,熊熊火光中,他那挺拔的背影看起来分外寂寥。

“沈洛”缓缓地摘下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一张白皙清美的脸庞,既熟悉又陌生。五分像他从前的模样,却比从前更英挺;五分像画像中的大皇子,却比画像更秀美。

众人皆是凛然,唯独我笑了。

原来这才是真相,朝夕相对十多年,我自始至终面对的都只是一张假脸。现在这张脸,才是他的真面目。我看见了,却是在这样意想不到的场合,真不知是可笑还是可悲。

裴少卿颤声问道:“你不是沈洛,你…你是姜誉,还是…”

“我是姜誉,也是裴少桓。父皇驾崩时,曾秘密召我入御帐,除了命我辅佐幼帝、匡扶社稷之外,特意留下遗诏,着我查清元妃母子枉死之案,一定要将幕后黑手处以极刑,为元妃母子报仇雪恨。都说,人临死之前会看见这一生最美好的时光、最爱的人,他大约终于想起了母妃吧…”

师父的脸色有一瞬间的黯然,但很快便恢复神采,他复淡淡道:“当然,父皇并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那时的我,只是姜誉。他早已猜到此事是王皇后一手策划,可惜为时已晚,且苦于没有证据,所以一直没有动她。其实根本不需要什么证据,因为我就是证据。”

裴少卿脚下趔趄了几步,倏然跌坐在地,神情一片狼狈。我下意识地上前扶他,却被他一掌推开,凌厉的目光停在我的脸上,若带几许细碎的恨意。

我心口一窒,压低声音道:“皇上,不管您信不信,微臣和您一样被蒙在鼓里十多年,师父的真实身份我也是今天才知道。”

他稍稍一顿,目光明显柔和下来,脸上浮起几许歉疚,“对不起…”

楼台上的师父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迅速移开视线,佯装不曾看见我与裴少卿的交汇,道:“事已至此,王太后,您还有什么好说的?”

王太后倚靠在围栏上,颤抖的手指着师父,“是谁…是谁救、救了你…”

“没有任何人救我,是我自己逃出去的。”

“我不信…一定是陆、陆…”

“信不信由你!”师父高声打断她,道:“太后,还记得今日是什么日子吗?十四年前的今日,母妃在这里被活活烧死,而我侥幸逃了出去。我费尽周章地将您带到这里,还放火焚烧遗珠殿,为的正是让您也尝一尝被熊熊烈火包围,偏偏什么都不能做,只能慢慢等死,是什么样的滋味。当年,我的母妃便是这样,一点一点被您烧死在这座遗珠殿里的。”

他的眼眸依然平静无澜,他的笑容依然清俊无双,仿佛所说无关生死,只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下一刻,只听一声凄厉的惨笑,在场之人无不惊觉毛骨悚然。

那厢王太后一把推开师父,颤颤巍巍地向围栏上爬,她的动作缓慢而艰难,每一步都要花费极大的力气。师父并没有阻止她,只是仗剑冷眼旁观。

她张开双臂,高高在上地俯视众人,道:“拓跋珠…你、你生的好儿子…哀家做的事,从、从来不后悔…”语毕,纵身跃下,瞬间便被滔天的火焰所淹没。

裴少卿呆了一瞬,旋即仰天悲泣,“母后!!!”

喊声划破寂寥的夜空,在天地之间回响不息。其声悲切凄惶,教人听来都觉得痛彻心扉。他甩开我,慌乱地爬起来,奋不顾身地冲进火场,却暗卫重重拦住。

我从未见过他这般悲痛入骨的模样,什么天子威严,什么帝王气度,统统都不重要了。此时此刻,他只是一个失去母亲的孩子。

大火很快便被锦衣卫扑灭,烧焦的衡量七零八落,依然冒着熏人的青烟。

第一缕曙光射破漆黑的夜幕,东方既白,漫天的朝霞灿若蜀锦,比以往任何时候更显瑰丽。

倾塌的亭台楼阁间,有一人缓缓走出来。华衣浴血,仗剑归来,仿若凤凰涅盘重生。

不是沈洛,不是姜誉,而是大皇子裴少桓。

58几回魂梦与君同(1)

第二日晌午。

夏雷阵阵,惊破一泓静水。风摇碧落,绿树婆娑。雨水、泥土和着芳草清新的香味,在空中弥散。相府中的荷花早已凋谢,露出精巧翠绿的莲蓬,衬着玉盘般的荷叶,隐约带了几分萧瑟之意。

师父执伞静立在池边,那张脸既熟悉又陌生,神态清雅,宛若从水墨画中走出。一袭天青色长衫,清风徐过惹得衣袂翩然,身姿在蒙蒙雨丝中,比从前更加仙逸。

我假装不曾看见他,垂眸敛目,加快步伐离开花园。

错身而过的瞬间,手腕微微一顿,耳畔响起那声久违的呼唤,语意轻喃,若带几分叹息的意味。

我心知避无可避,遂停下脚步,不自在地抽回手,干笑着向他行礼,“微臣扶嫣参见殿下。”

他气息微滞,笑容却如往昔一般风轻云淡,“皇上现在怎么样?”

我避开他的目光,盯着被细雨打碎的池塘面,平静道:“回殿下,皇上今晨晕倒了,太医说他是急火攻心、悲伤过度,虽然没有大碍,但需要静心调养。”

他的面色微有些苍白,握纸伞的手指骨节泛白,一瞬不瞬地望着我道:“嫣儿,一定要这样?”

我忽地抬起头,撞进他清亮如月的眸子里,一时间心弦颤动。

我笑着反问道:“不这样,那还能怎么样?难不成,我还要对你的欺骗隐瞒感恩戴德?还是要欢天喜地地说,多谢你这么多年来一直把我当猴耍,多谢你看得起我,假意收我为徒,多谢你处心积虑地算计我,借我之手灭了外戚党?”

师父将我拉到他的伞下,那张苍白的脸上,依稀有几分伤痛一闪而过。

“不是这样的,我也是有苦衷的,不是故意要欺瞒你。嫣儿,倘若我的真实身份被王氏的人知道了,他们绝不会容我活到今天,所以我不得不改名易容。这几年我一直抱恙,也是因为那种易容的药渐渐发挥毒性,伤害了我的身体。我没有告诉你实情,是不想让你受到牵连。”

我向后退了几步,下意识地想要逃离他。半边身子被雨水打湿,一阵凉意透入身体,瞬间流遍四肢百骸。

昨夜之前我被蒙在鼓里,但经过昨夜那场大火,若我再不明白,未免愚蠢到家了。无需多言,一切已是雪光惊电般透彻。

“哈?不想让我受到牵连?你说这话想骗谁?我记得你曾对我说,身为帝王,最忌讳的便是两件事,一为权臣,二位朋党。你入仕八年为相五年,权势渐盛,你担心皇上对你心生忌惮,于是便以退为进,托病辞官,将我扶上相位。你知道皇上对我有意,我的提议只要是于江山社稷有益,他绝不会回绝。于是你便借我的手推行赋税变法…哦不,明里是变法,实际上却是以变法为借口,调查王氏兼并土地之事,好将他们一举扳倒。殿下,我说的没错吧?”

他的身子微微颤了颤,一言不发地紧抿着唇。那双眼眸清亮如昔,似有千言万语,却又欲语还休,一瞬间便归于沉寂。

看到他默然伤痛的表情,我的心彻底凉了。我多么希望他能出言否认,甚至不需要辩驳,不需要解释,只要他对我说个“不”字,告诉我他从来不曾算计过我,不曾利用过我,只要这样便足够了。

可是,仅仅这样,也只是奢望。

“对不起…”他将伞向我倾斜,俯在我耳畔低声呢喃,语意中尽是愧疚,依稀还有几许痛苦与酸涩。

我推开他,咬牙道:“我终于想明白了,赈灾金被劫案是你故意栽赃给王氏。当时的行程路线和暗卫分布只有我、皇上、沈洛、小喜子和东厂知道。锦衣卫是你一手创建,沈洛是你的学生,整个锦衣卫都是你的亲信。他们将信息透露给你之后,你便派人迷倒暗卫并劫走赈灾金。

“恐怕你与遥辇国早就在暗中有往来了吧,所以你才能轻而易举地得到迷药七星海棠。王氏在江南侵吞了大量的良田,时常要去临安视察,你料定他们害怕牵出窃地之事,一定不敢多作辩解,只能交出王清贺草草认罪。王氏因此对你怀恨在心,派死士暗杀你,正好合了你借尸还魂的计划,对吧?”

依然是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风吹雨落,时光仿佛在此刻倏然静止。

这个男人,果然是权谋无双,不愧是先帝精心栽培的皇位继承人。这么多年来,他韬光养晦,精心谋划,步步为营,布下了如此天衣无缝的局,慢慢地将王氏逼入死境。

事已至此,我反而变得平静。我从襟中掏出那支白玉珠钗,盯着他一字一句道:“若我没猜错,连假死这件事也是你刻意安排的吧。你知道我喜欢你,一直都知道…你将这枚珠钗送给我,说什么白首同心永不分离,说什么来生不做师徒做夫妻,为的是教我对你死心塌地,心甘情愿地为你报仇。殿下,你这招借刀杀人,真真是高明之极。现在外戚党倒台了,王太后死了,什么大仇都报了,你痛快了?”

曾经的那些幸福与渴求,都是他精心编织的谎言,可笑我还沉浸其间,无法自拔。望着那张熟悉而陌生的脸,我多么希望能恨他恨得彻底。

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心里始终只有痛,扯肉带血、锥心蚀骨的痛,没有半分恨意。我可以不在乎他借我之手铲除王氏,因为王氏的确是国之蠹虫,谁都想除之而后快。我只是痛他对我的爱意弃若敝帚,还狠心地加以利用。

他顺势握住我的手,神情急切如焚。他总是淡然笃定,好似一切都在掌控之中,我还从未见他这般失态的模样,不禁有些好笑。

“嫣儿,这件事不是你想的这样,你好好听说我!为了易容,我服下一种叫作‘如梦令’的毒药。这种毒药非但改变了我的容貌,还能让我看起来比实际年纪大了四岁。但同时,它也渐渐侵蚀着我的心肺,使我疾病缠身,且终身难以治愈。当时、当时我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真的死去…”

如梦令?难道,是我时常梦到的那个如梦令?

“那我呢?我有没有服过这种毒药?”

“你没有。其实你今年已经二十了,但是未免别人起疑,我一直告诉你你是十八岁。”

我不禁颤了颤身子,迅速甩开他,压着颤抖的声音道:“好,如果你真想解释,请再如实回答我两个问题。”

“好,嫣儿,你想问知道什么尽管我,若有半句虚言,定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