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生气。”穆清耐着性子又说了一句。

“我没有。”皇帝道一句。

马车里颠簸了大半日,中间经历了一场血战后又伤神伤心,穆清已经累极,皇帝不愿意说,于是她也闭眼翻过身去索性想要睡觉,那会脑里全是野夫中箭样子,这会儿因为这人那副样野夫的影子冲淡许多,然也才短短几天里母亲也走了,野夫也走了,穆清终究是睡不着,脑里乱糟糟一团,野夫出了好歹她受的冲击仿佛是比母亲走了还要大,毕竟野夫也像是一脚踩地一脚顶天的人,怎么能轻易就这么没了呢。

穆清翻身躺着没说话,帐里转瞬间安静下来,偶尔能听见帐外大风顺了士兵言语声过来,趁的帐里愈发沉寂。

就那么躺半天,穆清竟是迷迷糊糊睡过去,然睡过去之后脑里噩梦纷纷,仿佛魑魅魍魉全找她来了,一团黑雾里最后冒出来的便是野夫当胸一支儿臂粗细黑铁箭从马车顶上翻下来与她打了照面张嘴唤了她的名。

“野夫,你还活着…野夫…”穆清呓语,最后惊叫一声猛的睁眼,她一只手伸在半空是个抓人的姿势,一时半会从梦里出不来,穆清怔怔看着自己手,却是猛地帐外响了一股风声,凉州的北风能吹起席大的石头,那股子风声瞬间将她惊醒,将自己手将将要放回被里,却是冷不丁被床脚的黑影子吓得大叫。

“是我。”她张嘴尖叫,那坐在床脚的黑影子沉沉说两个字,穆清这才看见他两只眼睛在暗里发亮,眼里清明不见一丝睡意,也不知他在那里坐了多长时间。

“怎么不睡。”喉咙干涩,心下还是一通乱跳,穆清问皇帝一句,也半坐起身。

她将将坐起身,原本坐在床脚的人却是猛地一把将她搡在床上躺下,穆清被摔得一阵头晕,真是忍不住要发脾气了,但听他瓮瓮又喝几个字“躺着别乱动。”

穆清这时候无比怀念她在宫里装疯卖傻横行的样子,简直想立刻同这人干上一架照着那嘴脸最好能来上几巴掌,她气的不知如何是好,他又补几个字“外面冷。”

于是那快要勃发的怒气便成个无处着落不能发的样,穆清憋得一阵胸疼,闭上眼一把将被子拉起来盖在头脸上,皇帝一打岔之后,她噩梦里快要跳出来的心开始放缓。

她作了噩梦,梦见野夫濒死的样子,睁眼又遇上皇帝阴阳怪气,因为她知道他的脾气,他的阴阳怪气仿佛是不能责怪了,可不骂出来自己着实被搡的生气,遂借着这股子怒气将头脸全蒙住,也望着蒙住自己方才脱口叫了野夫的名字,希望他不要听见,也不要掀被子,最好能出去,穆清暗自心道。

皇帝在床脚眼看着这女人将头脸用被子蒙住,一时之间真是要气死,伸手去掀被子,一掀没掀开,皇帝简直要咬牙切齿起来。

“别以为你蒙着被子我就没听见你叫了那野种的名字。”皇帝开口,察觉手底下的被子一松然后又是一紧,真是想要一把将被子掀开照着那脑袋来上一下。

“我听见了,你蒙着被子也没用。”皇帝愤愤又道一句,声音大了起来,帐外的士兵几个移步也不知是想要进来看看情况还是想要避开。

被子底下依旧没有声息,皇帝恼恨,又推被下的人一把,看她蒙着被子装死一动也不动,气极反笑,今夜看来是睡不成了,皇帝恶狠狠发誓。

穆清屏气已经将自己憋出了一层的汗,她原本借着生气将头脸盖住还真是想要借着生气掩住她在睡梦里叫了野夫名字的事,望着他不要发现,却是他不光听见她叫了野夫的名,竟然连她没有被摔生气只是想要将叫了野夫名字的事混过去都发现了。

原本就不知如何面对,他说出来之后心下一惊只将被子扥的更紧,扥着被子半天,觉出自己这样子有些好笑,又因为自己这个样子伤心生气,我小心翼翼掩着自己只是怕你生气,你却是一通的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照着你自己的世界活,仿佛我叫了野夫的名就失了妇德一样,也叫我自己要觉得自己失了妇德,你怎么也不顾及我,穆清蓦地就生出了这样的委屈,加之野夫的事,一时间也再不忍着自己,只径自眼眶发红。

皇帝一个人在床脚坐了好长时间,什么都没等来只等来她在睡梦里叫了别个男人的名字,一时之间就是咬牙切齿,被子底下的人犹自蒙头不出来,他再是忍不住,一把将被子掀开,却是掀开之后一愣,躺着的人两眼发红眼泪成道的流。

“我没哭你哭什么?!”皇帝拧眉喝一声。

“你小点声。”穆清抽抽噎噎也喝皇帝一声。

她眼眶鼻头嘴唇都发红,帐里昏暗,然借着外面的火光皇帝还是看她两鬓都要给哭湿了,真是,真是,真是莫名其妙,想倒打一耙还是怎么着。

帐外的士兵这回是彻底往远处避开了,他们方才仿佛是听见静妃骂了皇上。

“别哭了。”皇帝低低又喝一声,原本是坐在床脚,可躺着的这女人就那么睁着眼睛流眼泪,一会又将眼睛闭上只眼泪四流,仿佛是委屈的不成样子,也不见说话,就那么哭,皇帝在床脚坐不住了,躬身往前爬了两步,凑在仰脸啜泣的人跟前那么说一句。

“我都没哭,你哭成这个样子,到底是谁因为旁的男人哭了一晚上,睡梦里还在叫别的男人名字,你不知道你是谁的?你还委屈上了?”他絮絮叨叨说这么几句,嘴里的酒气一个劲的往外,穆清别过脸想要翻身,眼泪一流出来仿佛是抑制不住,傍晚时分看见野夫那个样子她也顾及了皇帝脸面和静妃脸面,这会儿终于不用压着自己,那眼泪便就一个劲的往出冒,她自己拦都拦不住。

皇帝一把将要翻身的人压住,“不准哭。”他说,间或夹杂了对野夫一通野种要碎尸万段之类的谩骂,穆犹自掉眼泪,泪眼模糊看他骂人,连气带伤心,眼泪哪里能止住。

皇帝终于是安静下来,半天了他伸手将穆清抱起,穆清一通的板他也将人困在怀里,摁着她板着不让他抱的手脚包进被里,皇帝说“他没死,死不了。”

皇帝对野夫一通的谩骂,穆清眼下一丁点都不愿意挨着他,却是乍闻他这样说,不由抬头看他。

“他死不了,别哭了。”皇帝硬声说,看他出声怀里人果然停止了抽噎气的胸口发疼。

“真的?”

“…嗯。”

“我想哭便哭了,你想哭也哭啊,做什么非要说该哭的人是你。”穆清抽抽搭搭的说一声,说一句之后垂头装死。

“…刘穆清!萧穆清…不要得寸进尺!”皇帝梗着嗓子挤出一句。

第88章 回京

虽则方才大着胆子说了那么一句,然察觉他胸膛起伏犹自还是个生气的不得了的样子,穆清悄悄将泪水敛了。她本不是个愿意掉眼泪的人,那时候先帝还在的时候她是静妃,人前头发丝都不会乱一点哪里还会哭,出宫两年里即便用了蟾织喝了易容散将身体弄的险些从内里溃烂她也鲜少哭,战战兢兢跟人交易四处躲藏也没觉出多少难来,只自从城墙上掉下去之后就仿佛是要将过去没哭过的岁月都给补回来,她总忍不住要掉眼泪。

掉了眼泪仿佛就是将自己软弱无力的一面示人了,她近半年来老是这样,细细想来,竟是连她自己都没发现只要皇帝在,哪怕他不在身边在近旁的哪一处,她也是但凡有心下装不了的就掉眼泪。眼泪仿佛成了她的武器一样,对着皇帝老是哭,大约心下也是知道他是要毫无办法的。

穆清猛然惊觉,自己怎的成了个这,她心下羞愧,眼里的湿意还没褪去又添了点,羞愧的又要掉眼泪的当口连忙忍住了,恨不能将自己脸来一下把那股湿意给打散,怎的老是这样,又不是水做的,该是要端庄自持,再不能老是哭哭啼啼,她心里这样道,好容易将眼底的湿意褪干净然后冷静下来。

穆清心下来来回回跟自己撕扯,皇帝不知怎的也没有说话,只是将人揣在怀里安静坐着,已经到了后半夜,远处还能听见狼嚎,帐外北风也大作,树枝碰撞飞沙走石还有当值士兵的咳嗽声,外面各种声音闹成一团,帐里却是无声,纷乱里竟然有了点安宁,也不知怎的,方才皇帝还是愤愤模样,这会儿却也像是平静下来。

穆清伏在皇帝胸前,心下想跟皇帝说说野夫,说说他不在的时候她和野夫的生活,却是又觉得她要是说起野夫这帐子该是能被拆掉,鼓了所有勇气开口“野夫待我情同手足,虽然没有血脉相通,却已经是父母兄弟一样的亲人了。”她说一句,算是同他解释一下,她从我跟皇帝说起野夫,上一回野夫闯进宫里来她也没跟皇帝解释,知道解释什么他也是听不进去,只是今日好像非是要说上一句。

她话音一落,果然身前的人肌肉一紧,穆清抬头,皇帝垂眼正瞪着她,穆清不知道皇帝是心底里连她父母兄弟都接受不了,还以为解释那么一句能将方才的情况给说清楚了,谁料想皇帝看起来仿佛又要发脾气,胸膛起伏开始出大气,穆清真是要被这人乍起乍落的脾气弄的要发疯,闭嘴再不想说一句话。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皇帝慢慢蹦出这几个字,也是气的脑仁疼,按耐住想要剖开这女人脑袋的想法,只困了人的胳膊用力。

他说什么,穆清都不愿意再开口,还指望这人能理解别人能通通情理,看来这辈子是不可能,穆清心下这样认定,无论如何都不说话,眼看再这样闹下去天都要亮了,又带了哭声说“你睡不睡,我头疼腰疼。”

干什么要忍着自己,想哭便哭了,不想哭不是也能哭么,就算掉眼泪形同耍无赖一样又有什么干系,横竖别人不知道。

穆清一说完,皇帝瞪着眼睛不出声,莫名其妙这又因为什么要哭,他本想问一句,看她垂着脑袋眼睫发湿下一瞬眼泪又要四流,一腔子郁气发不出来只将人囫囵倒,“睡吧。”他闷声道一句。

穆清安稳躺下,蜷在皇帝怀里闭上眼睛,果然掉眼泪还是好使,心下羞愧的同时还要掩住发现新世界一样的心情,穆清将自己往皇帝怀里更钻了钻,除却了自己纠结的心,还因为看见自己掉眼泪而闷声闷气忍住脾气不发的皇帝心下发软。

也不尽然是个胡搅蛮缠钢铁叉子一样的人,也不像是天家站在最顶端拥有偌大后宫的人,一忽儿气的人要发疯,一忽儿又叫人心下发软,真是个不像样的人,穆清心道,自己好像也不像话,她勉力压住要起变化的表情镇定躺好,想要睁眼看他一下,又觉着那样怎的像个无脑小女儿家,遂就忍住。

皇帝侧身躺着,本因为听穆清说起与野夫情同手足之类的话而气炸,这会儿见她又像个麻线绳子一样缠在自己身上,还罕见的手脚一起贴在他身侧,他忍不住将她贴着他身体的手臂拉过来环着自己她也乖乖没动,怎的突然就这么乖了,心下狐疑,然那气却是自动没了。

身体像个纸片子,只眼睫翘起嘴唇发红多了一点精致,皇帝垂眼看穆清,伏在他身前的人转瞬间像个猫儿样乖顺,微温的身体贴在他身上有说不出的舒畅感,于是先前积着的所有瞬间一扫而光,要是能只是他一个人的就好了。皇帝微微还是遗憾,却是伸手去捂这气人的女人后腰,“腰暖和了么。”他低语。

“没有,须得一直捂着。”穆清道。

“胆大包天,让朕堂堂一国皇帝不睡觉伺候你不成。”

“腰疼,要捂着。”

“哼。”皇帝冷哼,暗里的脸上扯了一点笑。

室里再没有声息,北风打着旋儿想要掀起帐子,却是连帘子都没有掀起来,遂那一室的温暖一丁点都没有泄出来,将帐里的人睡了个通身暖和。

回京的路途遥远,经了这一场激战之后一路再没有纷乱,契丹最靠中原燕云两州,皇帝一行从凉州出来经代州云州入了京,契丹不知怎的却是没有出兵,金在更北方,西夏定然还是在观望,八日后,皇帝一行安然入了京。

此时已经到了十一月,至此而雪盛,几乎是隔几日下一场雪,上一回雪还没化,下一回雪又是厚厚一层,整个京里都笼在一片白里,满世界都是冰天雪地,朝堂上也是冰天雪地几近要维持不下去,皇帝终于回来了。

西南大理方太子唯祯挑起的战事还在继续,南方不若北方依旧是温暖潮湿,然粮草要从北方运过去,凉州还要收藩,一北一南朝廷军战线拉得太长,带兵出战大理的呼延赞已经战死有十余日,数十万大军无主帅,众人急等着皇上指配一个主帅去西南。

皇帝一来就要解决这个问题,上了一个月没有皇上的早朝众臣心里早已经慌乱不成形,大理方不断北进,此时已经不是朝廷与属国的战争,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太子唯祯打着匡扶大宋正统的大旗在南边民间行事,传位传嫡这是祖宗规矩,五皇子血洗皇宫以及太子党一事被传得沸沸扬扬眼看要收拾不住,已经有不少民间戏文传唱当今皇帝暴戾杀父弑兄不是正统继位,一帮不明所以的百姓跟着动摇,太子唯祯借机招贤纳士,韩应麟近些时日因为这焦头烂额。

今日早朝期间终于上面的龙椅不是空荡荡了,众臣心里安定下来,皇上昨日夜里抵京,众臣连夜将近些时日搁置的问题都递了折子,皇帝看到天亮,上早朝时候已经心下有数,这一个早朝从卯时上到午间,西南主帅问题还没有解决。

皇帝上位两年,从先帝手里接下来一个内里几近要散只外表是个庞然大物的空架子,民生,国力,兵力,软的无形状提不起来,他一上来便从内里开始夯实天下,先将百姓这一块往实了安置,朝廷腐朽规制也开始整顿,然两年时间不足以让他弄起一批能带兵的将军。

皇帝亲自上过战场,知道主帅在一场战争中起的作用,况且数十万士兵的命要交给主帅,他能信得过的人都在各个关口驻扎守着西夏,辽金,挑来挑去朝中竟然挑不出一个能派去西南的武将。

也不是真的挑不上一个能带兵的人,只是皇帝听闻唯祯在南边行事想要找个能将南边彻彻底底处理干净的人,最好能将那唯祯生擒了剁碎喂狗,遂这一个人选挑起来就格外艰难。

午间时分,皇帝还在前朝没有回来,穆清在倦勤殿里已经被清丰骂了个狗血淋头,清丰连皇上都敢骂,对着静妃当然也是一通的骂,他费了数月的心血将静妃将养了一点肉出来,出去了一个月,数月的心血就白费了。

穆清垂着脑袋乖乖听院首骂人,最后千点头万允诺肯定会按着他吩咐调理身体清丰才气咻咻的走了。

清丰刚走,穆清耳边将将清净下来,却是蓦地关着的窗户从外间被大力推开,随即喝着北风窗外旋进来一个人。

“小兔崽子终于知道回来了!”来人靛衣皂靴,乌发白面两眼黑亮,一身的灵动,这会儿从外面旋进来两脚落在榻上随即蹲下来便骂边捏着炕桌上的果儿往嘴里放。

“你怎么进来了。”穆清欣喜,多日未见宝和,宝和大体还是往日模样,只眼下乌青看着有些憔悴。

“老子打下来的皇宫,当然想来就来。”宝和睨穆清一眼“不装傻了?”边说边吃。

“哪有装过傻。”穆清脸蛋涨红回一句。

“咦,你这女娃娃脸皮也恁的厚。”宝和咋舌闹腾,穆清忍不住简直想要掐宝和的嘴一记,半天也跟着不好意思笑。

“你也脸皮厚,明明是皇上打下来的皇宫。”穆清回宝和,同宝和抢果儿吃。

无论如何,她看着宝和心情总会变好,这人像是个天上的飞物儿,性子跳脱又生的俊俏风流,不雅致却轻灵,性子也有趣,说话也有趣,叫人忍不住生出倾慕的心,他与自己完全是两种相反的模样,穆清自打上回同宝和一起吃吃喝喝看画本子之后就总也喜欢亲近宝和。

“说什么混账话,若是没有老子,小五那混账王八蛋能成事?!”穆清说完话,宝和气的火冒三丈,一气端起碟子将里面的果儿全倒进自己嘴里,边大嚼边骂人。

穆清看宝和模样失笑,也径自笑开,“本来就是。”回一嘴,然后唤人再端点零嘴进来。

她从宫里出去的时候无限制吃了些时日将胃口撑大了,这回出去了一趟连接失去亲人受打击,路上也是舟车劳顿没什么胃口仿佛那撑大的胃口也小了回去,回来之后不再着人连接不断的往进送零嘴儿,遂炕桌上就只放着一小碟瓜子仁。

“哼。”宝和本想与穆清再骂仗,念在她说的那些碟子全是自己爱吃的就气哼哼的作罢。

不多时炕桌上摆了一桌的吃食,宝和开始大吃,见穆清坐着不动弹,两眼瞪圆“你怎么不吃。”

“我吃啊。”穆清捏一个玫瑰七宝咬了一小口。

“要不多吃点,我外甥孙子怎么出来,你看你跟个竹篾子破开的一样,怎的吃这么多也不长肉,这样叫小五怎么播种,种种进去也得要营养供着啊。”

宝和大剌剌说,穆清险些被自己嘴里吃进去的糕呛进气管里。

第89章 恩怨

“吃的堵不上你的嘴!”穆清面红耳赤对着宝和斥责一声,还真是头一回见着将床底之事这样坦荡荡说出来的。

“这有什么,男欢女爱天经地义,繁衍子嗣更是天经地义,有什么不能说的?真是,做都做了还怕说,假模假样!”宝和终于不在榻上蹲着了,两条长腿伸直舒坦的坐在榻上吃喝,也舒坦的说话。

穆清四处看了看殿里,宝和不丢人她替宝和丢人,生怕被奴才们听去,连忙将自己这方的碟子推过去再不敢接这茬,低头忙得不得了的开始吃甜糕。

殿里四处都放着火盆烧得暖和,穆清素着脸梳了个斜凤髻,月白交颈长裙上套一个藕色团袄,眼眉漆黑额头饱满,因了被宝和话臊的脸发红,遂就显得脸上丰嫩起来,殿里也无多余摆饰,黄花梨桌椅加上一对海水白龙纹八方梅瓶就是倦勤殿原先的摆饰了,穆清住进来之后放了个青花八卦纹筒形香炉还有些旁的珠帘之类小物件,添起来的也多是为了穆清添的,遂倦勤殿里统共就不若宫里旁的地方豪奢,就连放在榻上的抱枕枕头都是半新不旧的样子。

这样个简单的殿里,穆清那样个打扮,竟然让人无端生出些这不是深宫的错觉来,殿里不奢侈,就连殿里的女人都简单素净,还因为说一两句话就面红耳赤,宝和看穆清低头装死的模样半天,眼里沉沉浮浮几个打转,最后开口“萧铎竟然能生出你这样个女儿来,上辈子不知积了多少德。”

穆清嘴里塞满里糕点,这时候冷不丁听宝和这样一句,也不知他那话从何说起,然宝和仿佛是对父亲有不少怨恨,先前就说过类似的话,那时候她没敢问,这会儿却是不得不问,不由抬头看宝和。

“算了,跟你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总之萧铎欠我们陈家上上下下百余口子人命,我曾经发誓要为陈家报仇,这些年东奔西走总算只剩下萧铎一个,本来想要杀了萧铎了了心愿,可惜他生了个好女儿,看在你的面上就饶了他。…可是…这就让我违背我的誓言了,我这么言而守信英俊潇洒人见人爱的正义使者怎么能违背自己誓言呢?”宝和前几句说的咬牙切齿,可后几句又是个皱眉满心烦恼自问自答困扰的不得了样子。

宝和前面几句话听得穆清心惊,也顾不上后面宝和满心困扰的样子,父亲一生因为祖父同高祖的关系战战兢兢不怎么与人亲密来往生怕谁人发现萧家的秘密,在朝中一直站在中间谁的好也不说,谁的坏也不说,就连她四岁时初见先帝时候父亲都怕再与天家扯上关系而撒下弥天大谎,更不可能将十几年前的朝臣全家上下都害了,这决计是不可能的。

“萧家怎么可能主动去害别人,萧大人一生都与人为善更不要说害人性命了。”

“放你娘的狗臭屁!还与人为善,当年我爹发现你们萧家是靠着萧威卖屁…同高祖亲近才荣宠不衰,想要拉萧铎入伙,谁知道那萧铎阴险毒辣竟然拉拢朝廷旁的蝇蝇狗狗抓了我爹短处还伙同江湖败类先皇帝一步将我陈家抄家,简直是心狠手辣卑鄙无耻,还与人为善!”宝和痛心疾首义愤填膺,要是萧铎在恨不能提溜起萧铎一猛子摔死。

宝和上蹿下跳寥寥几句,穆清心念几转,照宝和这么说当年皇帝娘舅一家诛十族仿佛真的有可能父亲参与其中,宝和说陈家发现了祖父同高祖的关系,这样说来算是最叫人信服的理由,父亲因为不想与天家再扯上关系而宁愿背欺君之罪,那时候恐真是抓着陈家要造反由头将陈家一家灭门。

“若不是你们家前有不臣之心又要挟人,我爹怎么会抄你们家,再说诛十族的是皇上又不是我爹,算起来又不能全怪在别人头上。”穆清心下多少理清了当年的事,只是说起来错又不全在萧家。

“若不是萧铎告密,我家能死全家么?就算我爹不好…总之因为你爹我家诛了十族!”宝和气的从榻上下来在地上团团转。

穆清本想说什么,宝和这样道一句“幼时死全家的是我,又不是你!”穆清不由抬头看他。

这会儿外面没有太阳四处是雪,宝和侧身站在地上外面的雪白投在他脸上,他皮肤白,遂那雪白映着他脸就呈现出一种透明来,他说他幼时全家死了的时候眼角沁红,侧身站着又显出一点单薄来,穆清看一眼,遂就再没有说话。

无论如何,宝和确乎是失了全家,皇帝确乎是从出生就失了母妃失了娘舅,大约宝和长这么大也是靠着要报仇的执念才走过来的,一个人在世间走的时候真是太苦了,穆清知道,好在他也没有叫执念吞噬掉能是如今模样。

心下这样想,不由生出些可怜来,穆清起身从榻上下去,抓了宝和手往榻上走,“你要干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你知道吧。”宝和僵着身体摆动手,“娘西皮的,怎么我的手抽不出来,个女娃娃还能有这大的劲儿,哎哟个娘西皮的!”宝和心下咒骂,同手同脚被穆清拉上榻去。

“坐下吃糕点罢,我着人给你再做点毛豆腐。”穆清同宝和说,唤人去膳房给宝和做毛豆腐。

毛豆腐味道奇臭,宝和不知在哪里吃过,有一回就将宫里闹得鸡飞狗跳让御膳房给他做,他又不能满世界宣传他是皇上舅舅,遂御膳房哪里能听他的,他将御膳房险些拆了一通最后皇上开口才叫御膳房给他做了一次。御膳房不亏是给皇帝做饭的,做出来的毛豆腐宝和好险连盘子都舔掉,只可惜毛豆腐太臭,御膳房也不大愿意做,除非皇上开口,可皇上与宝和见面向来没多少平和时候,哪里答应给他做,上次穆清中蛊他两一起吃吃喝喝的时候他怂恿穆清叫御膳房做,可惜穆清吃不惯就做了那一回,如今穆清这样说,宝和脸上神色陡变,转瞬兴高采烈。

舅甥两人真是一模一样,穆清心下道,养儿像舅父,原来是真的,想起皇帝也有时候心情陡转一忽儿大怒一忽儿又笑嘻嘻,对着宝和不由心下也发软。

“给我多做一点罢,给我做一年的毛豆腐我就饶了萧铎…喂,萧穆清…想小五呢?”

穆清瞪宝和,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嘴里统共就是没个规矩,不由脸蛋涨红。

“啧啧,真是,这样罢,我饶了萧铎,也饶了你们萧家,你给我生许多外甥孙子孙女,最好能生他百十个,将我们陈家的血脉补上。”宝和说道。

“又不是什么…怎么能生那么多。”穆清对宝和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样子头疼不已,然仿佛两人经了方才说家族旧事更亲近了许多,她也是讷讷同宝和回一嘴。

“哎,说什么不能生那么多,你还年轻,养好身体还不是一年一个,不出十年就能生一窝,关键是你这身体,要好好吃啊!”宝和眼睛发亮边说边拍穆清肩膀一记,同个街头无赖一样。

穆清被宝和的言语动作一激自己把自己呛了一顿,满脸通红的当口宝和竖着耳朵听见殿外不远处有人来了,听脚步就知道皇帝来了,遂捏着一个福禄饼放进嘴里道一句“不给我生孙子我杀萧铎啊。”说罢从窗户里飞出去,穆清无可奈何,还以为他已经走了,却是又听见窗户口有动静,一抬头就近宝和攀在窗户沿儿上“记着我的毛豆腐。”说罢就飞走了。

皇帝老远就看见宝和从倦勤殿里飞出来,走近了几步见他说什么毛豆腐的事情不等问宝和就翻上去踏雪走了,进殿看见窗户开着穆清脸蛋发红坐在榻上,炕桌上摆了一炕桌的空碟子。

“窗户关上。”皇帝道,他还穿着金黄朝服,大冬天也依旧穿薄薄两层,都能看见胸膛上壁垒分明。

穆清将窗户关上,回身皇帝已经走到榻前,看他眼下也是发青连日来的奔波人瘦了许多可依旧同之前一样,有什么事自来不会在倦勤殿说,遂拍拍身边“上来暖暖,严五儿怎么不给你多备几件厚的衣服。”她道,乌发素面,两眼若水,话里不自觉带了心疼。

“不冷。”皇帝道,看她两眼躬身上了榻挨在穆清身旁,一上午的担子仿佛在这里能放下了。

“尽说浑话,怎么能不冷。”穆清触了触皇帝手,发现他手还真是发热,只再是个铁打的,外面冰天雪地,还穿着秋服怎么能行。

“脸上凉,冻得头疼,给我暖暖。”也才正正经经的说自己不冷安静坐在榻上,却是穆清触了他手之后他就蓦地将脑袋往穆清怀里钻,嘴里也那样道,转瞬间由个正经人变成个泼皮无赖。

树上的积雪照着屋里格外白亮,穆清叫皇帝举动骇了一大跳,殿里还有奴才,虽然他一来他们都出去了,可都候在边儿上,这人怎么老是这个德行,忙不迭就要伸手将这脑袋给推出去,怎的整个身子也压过来了。

却是手一碰到皇帝头脸,手下真是冰凉,不由低头,他肤色深,等闲脸上不变颜色,遂脸上冻了也不若旁人发红只还是那么个颜色,终究是手下使不上劲儿了,由着他将脑袋靠在自己胸前,她没推开反倒用手捂着他脸给他暖和暖和。

“严五儿真是该说说了,大冬天不知道给你将披风大氅拿出来,围脖袖套也都不知道拿出来。”穆清愤愤说,借着说话掩掉自己的羞臊,皇帝大半个身子靠过来脑袋钻在她怀里,大白日的,怎么能行,叫人看见可如何是好,她恼羞成怒骂严五儿,不时还要看殿门口的奴才们不要进来,一时间真是将自己忙死了。

皇帝脸上捂着穆清的手,挨挨蹭蹭也不安分,脸上被拍一巴掌也不管,这个女人近些时日不正常,今日格外不正常,这样的机会不多,他简直要受宠若惊了,遂总也是想做点什么,直到穆清真的恼恨要将他推开他才安静靠人躺着。

已经到了午时,皇帝安静躺着,穆清一时间也无话看窗外树上积雪半天,窗外冰天雪地,倦勤殿外清冷一片连个鸟儿都没有,真是太清净了,穆清想,然后开口”若是生个孩子,你想要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皇帝原本闭眼假寐,听闻穆清话蓦地睁眼。

“男孩儿。”他愣愣说了三个字,然后仰头去看穆清,她也正垂眼看他,眼眉俊俏鼻梁端直唇线清晰,不是在说笑,是了,她这样个板正的人怎么可能会说笑。

皇帝仿佛终于回神了,一脑袋凑到穆清跟前,将她左右乱逃的脑袋定住,“给我生个儿子罢。”皇帝贴着穆清嘴唇说,穆清嘴唇上酥麻一片,皇帝语气过于灼热,她竟然一时间逃不开,下一瞬就感觉这人要将自己唇舌咬烂。

第90章 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