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执的妻子傅氏轻轻掐了掐小胖子的脸颊,笑骂道:“这话怎么说的?谁教的?”她六岁的长女娴雅大声道:“跟二姑姑学的。”

傅氏怒道:“没规矩!”

“别骂她。”许樱哥一手牵了娴雅,一手抱着小胖子往外走,爽朗地道:“就是跟我学的呗,都只记着吃了。爱吃好啊,能吃有吃是福气。想吃我就带你们去做。”又柔声道:“你们可以这样和姑姑说,和别人可不能这样说,不然人家要笑你们没规矩。”

他姑侄自来亲厚,许樱哥是个名副其实的孩子王,细致又耐烦,傅氏放心得很,也不管他们,走到姚氏面前去行礼问安。她在姚氏面前虽有些束手束脚的,却也不失亲热:“娘,外头传话进来,父亲要留赵家五爷和几个学生用饭,您看这席面安排得如何?”

“极好。”姚氏看过了,轻描淡写地道:“把二门上的蒋婆子给我打发了。让她最迟明早就走,除了身上穿的,什么都不许带走。”

傅氏吃了一惊:“她做什么啦?”

姚氏见她紧张,忙笑道:“不干你的事,是你三婶娘那边。你公爹想见许扶,早上许扶才刚进了门,你三婶娘后脚就跟了来。这种事以后不许再有。”

这里要说一下许家各房之间的情形,许家老爷子、老夫人是早就离世了的,许衡三兄弟却没有分家,原因与这乱世分不开。二房的许徽早早病逝,留下寡妻并一双未成年的儿女,三房的许徕则是在乱世中瘸了一条腿,性子就变得有些孤僻沉默,前几年才娶着了因为乱世家破人亡耽搁了青春年华的冒氏,子嗣却又艰难,至今膝下才有一个比昀郎大不了多少的儿子。许衡权衡再三,便不肯分家,也是个照顾兄弟侄儿的意思。他家是诗书传家,二房的人极其守礼懂规矩,从来不添乱,三房的许徕虽然性情有些孤僻沉默,但也是端方君子,冒氏大面上还过得去,就是太过争强,私底下爱耍些小动作,爱玩小聪明。人多事杂,要管好这一大家子人,保证大家能平安度日就坚决不容许发生这种事。

傅氏虽是在许樱哥来了之后才嫁过来的,有些事情并不知情,但她打理家务,各色人等接触得不少,也难保不知道些什么,虽不能明说,却也要处理好,不然一家人离德离心那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姚氏想了想,低声吩咐:“新朝初立,四处还有强敌环伺,求生不易,平安不易,你公爹也不得不委曲求全,一家人过日子应以小心谨慎为上。”

这些情形傅氏也是知晓的,她猜着这蒋婆子必然是与冒氏有勾连才会被惩罚。而婆婆这话,明显就是告诫她,不该问的就别问了,知道多了并不见得就是好事。傅氏牢牢记在心上,后来做事也越发谨慎小心不提。

却说许樱哥带了两个侄儿侄女一道往厨房去,一路上陪着两个侄儿侄女胡乱说话,天上的星星,地上的蛤蟆都被她翻出来胡说八道了一通,可两个孩子偏偏吃她这一套,一左一右拉着她的衣角问个不休。

“蛤蟆不会下坡,如果把它放在陡坡顶上,它便只有活活晒死了。”许樱哥正说得高兴,忽听得不远处紫藤架下有人低笑了一声,道:“你试过?”

许樱哥吃了一惊,站住脚看过去,但见紫藤花架下走出一个穿淡青色素袍,年约二十许的青年男子来。他身量中等,一双狭长微微上挑的眼睛里充满了笑意,鼻梁高挺,儒雅和气,不是赵璀又是谁?他分明是借故躲在这里碰运气等她的。

想到日间的事情,许樱哥就有些不自在,生恐给人看去,让许衡和姚氏轻看了自己和许扶,便给青玉使了个眼色,也不行礼,将牵着两个孩子的两只手亮给赵璀看,笑道:“赵四哥怎会在这里?我不方便,带着孩子呢,就不与你多言了。”

赵璀却也体贴,站得离她老远,眼神在她身上眷念地来回绕了几圈,低声道:“先生留我吃饭,我偶然走到这里,也不好久留。只是自去年秋天别过后许久不曾见到你,听说你病了,就一直想看看你好不好。还好,长胖长高了些。”不知是不是错觉,半年不见,他竟觉着她眉眼间的青涩似已蜕化成了一种说不出的风韵,洁白细腻如羊奶一般的肌肤衬着那个小小微翘的可爱下巴,引得他好生想捏一捏。赵璀只是想想便已呼吸困难,不敢看却又舍不得挪开眼去。

许樱哥似是不曾发现他的眼神和表情,兀自笑得没心没肺的:“那是,你都看见了,我挺好的。请赵四哥替我谢过窈娘的牡丹,让她费心了。”

赵璀温柔一笑:“喜欢么?”

别人送她东西,只要不能退回去的,她自来都是喜欢的,许樱哥笑道:“喜欢啊,很好,好极了。”

从小到大,赵璀最是喜欢她这种欢欢喜喜,万事不忧的宽怀可爱模样,由不得也被她感染了那份欢喜,抿着唇笑了一回,极低声的道:“过几日我也会让我母亲去香积寺,你多保重,仔细些。”言罢不敢再看许樱哥的表情,急匆匆地转身往另一个方向去:“我先走了。”

是想要她在他妈面前好好表现一番罢?看来赵璀也不是很吃得定他家那位古板老太太。许樱哥笑笑,转身继续高高兴兴地领着两个孩子胡说八道,这回扯到了吃食上:“什么最好吃?天上的斑鸠,地上的竹骝,啧啧……”说得两个孩子口水滴答,她才坏心眼地笑着住了口。

因着她爱吃,厨房是经常会去的,厨房里的婆子丫头们见着她带了两个孩子来,便都笑:“二娘子今日是要做什么好吃的?”

许樱哥却是个只动口不动手的,选个通风透亮处舒舒服服地在管事婆子搬来的椅子上坐了,将两个孩子拥在怀里指使厨房里的人做事:“做素包子,冬菇馅的,春笋馅的,豆腐馅的,把材料弄好,我来配馅。”她所谓的配馅,就是拿着勺子分配各式配料比例,其他统统不做。饶是如此,她经手的素包子味美鲜香仍然是出名的,灶上的几个婆子千方百计偷师学艺也弄不出她那个味道来。

第一笼素包子新鲜出笼,整个厨房里都弥漫着鲜香,俩孩子口水滴答的,“看你们那馋样儿。”许樱哥笑着给俩孩子留了两个,余下的先送到许衡待客处,看着两个孩子吃了,才让把后面出笼的装了食盒分送到各房各院去。

姑侄几人说说笑笑,自提了整整一食盒素馅包子又去了姚氏的屋子。还不曾进门,就已经听得里头热闹起来了,女人孩子说说笑笑,偶尔才听得姚氏说一句话,语气温和轻柔,正是一副和睦兴盛的景象。

许樱哥笑嘻嘻地牵了两个孩子进去,逐一问安说笑,姚氏与傅氏自不必说,要招呼的还有二嫂黄氏与黄氏所出的女儿娴卉和傅氏那刚下学的长子明郎。许家人都是性情和爽的,加上许樱哥那个爱笑的性子,热腾腾,香喷喷的素包子一端出来,大人笑,孩子闹,屋子里的欢乐轻松气氛又增加了许多。

人上了年纪,最爱的就是一家人团团圆圆,和和气气地坐在一起好好吃顿饭,说说话。姚氏坐在上首,看着儿媳孙子养女说说笑笑,心里十分受用舒坦,却不忘将已经上学的明郎叫到面前来细问几句学业上的事。

说笑了一阵,傅氏与黄氏领着人布置餐桌,许樱哥的任务就是领着几个孩子洗手洗脸,顺便平息他们之间的小纷争。须臾,万事停当,正要坐下吃饭,就听得丫头红玉在外头扬声笑道:“三夫人,什么风把您给吹过来了?”

只听得冒氏笑道:“五郎闹着要吃素包子,我没得法子,只好领他过来蹭饭。”

姚氏等人就都探询地看向许樱哥,许樱哥扶额叹息了一声:“早就送过去了的。”

不知道又有什么幺蛾子。姚氏就和傅氏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傅氏含笑迎出去,把冒氏和她儿子许择接了进来。

第5章 出游(一)

冒氏是个自来熟,不等招呼就把三岁的许择扔给许樱哥照管,自己在姚氏下手坐了下来,笑道:“这五郎,手多,看他二姐姐着人送了素包子过去,欢喜得马上就要吃,结果丫头婆子一个没看住,就给他全打翻在地上了,还不饶我呢,非得哭着要,吵得我们三老爷直骂我,我没法子,只好腆着脸带他过大嫂这里来蹭饭吃。”

她的话十句大抵可以信得五六句。姚氏笑笑:“随时来都可以,让他和他几个侄儿侄女一处玩,饭也可以多吃些。”言罢招呼众人吃饭。

黄氏捧饭,傅氏布菜,才动得几筷子,就见冒氏梨花带雨地哭了起来。姚氏早有心理准备,却还是做出一副吃惊的模样来:“你这是怎么了?”

冒氏将帕子掩住脸:“大嫂,我做错事了。”引得一桌子的孩子全都停下手睁大眼睛看着她。

真会挑时候,姚氏心里十分不悦,面上极淡定地道:“这是怎么说?来,你和我屋里说,别吓着孩子们。”

冒氏不去,就在那里坐着哭,哽咽着道:“我前几日托了二门处的蒋婆子买了点东西,她今早给我送过去,就在我那里坐着说了两句闲话。适才听说她被大侄儿媳妇给赶出去了,想必是我害了她……”

傅氏的脸色顿时变了,又气又愤,还得忍着,只因长辈说话没她这个做媳妇的插嘴的份,哪怕是辩白也不能。姚氏却不打算让冒氏继续说下去,淡淡地打断她的话:“是我让她走的。至于你,知道错了就好。一大家人过日子要的还是一个理和顺。”

她在那里摆明了车马,倒叫冒氏发作不出来,更不能借题发挥。冒氏本是觉着面子上过不去,含了一口恶气过来生事的,没成想姚氏半点不留余地,直接就顺着她的话说她错了,半句解释安慰都没有,便十分下不来台,怔怔地绞着帕子默默流泪,心里百般滋味难言。

许樱哥便站起身来含笑领了孩子们出去:“走,我们外面支一桌,让长辈说话。”孩子们都听她的,便都跟了她出去,小孩子心宽,一会儿功夫吃开心了也就忘了刚才的事情。

也不知道姚氏怎么和冒氏说的,待得许樱哥盯着孩子们吃饱,自己也吃饱喝足,那边冒氏也出来了。半垂着头,眼睛红红的,就连发髻上垂下的凤衔珠串也死气沉沉地坠着,再无之前的飞扬做作之态。

傅氏和黄氏嫌她爱多事生事,都不耐烦理她。可一处住着,面上情还要,她们不愿做的许樱哥来做。自起来将许择交还给冒氏,默默送她出去。走到门廊下,冒氏问许择:“晚饭可吃得好?”

许择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的脸色小声道:“吃得好。”求救似的看着许樱哥道:“二姐姐喂我的,我吃了好多。”

“有劳你了。”冒氏摸摸许择的头,看着许樱哥低声道:“你母亲也太霸道了些。我们虽在一起过日子,可到底是兄弟妯娌,也没谁真靠着谁过日子,我不过就是多关心了你点,嘴碎了一点,性子活了点,她就这样毫不客气地一巴掌打在我脸上。”

许樱哥一脸的吃惊,惶恐至极:“三婶娘,您大抵是误会了……”

“是么?你眼里她自然是千好万好的,不然可就是不知恩了。”冒氏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又细细打量了许樱哥的眉眼一番,自抱着许择慢悠悠地离去,一路念叨:“你爹不成器,娘就指望你了。回去咱们就背三字经啊……”

姚氏虽则高压着不许人触及她兄妹的事,但看这模样,天下无不透风的墙,心中有疑虑并想一探究竟的人还是太多,平日若无利害冲突也就罢了,但关键时刻就不一样了。危险因素太多,此处终究不能久留,不然要拖累人了。许樱哥立在廊下看着天边的晚霞发怔,过得片刻却又笑了起来。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她是死过一次的人,这十多年不过是捡着的,大不了又跟着许扶一起跑呗。继续享福去嗷,许樱哥欢欢喜喜地去泡茶刮油挺尸养神去了。

过不得两日,姚氏果然由长子许执陪着,带了樱哥一道去香积寺小住,对外说是为许樱哥病愈还愿,实际上却是准备做法事告慰萧家枉死的十多口人,好让他们往生极乐。

这香积寺乃是上京香火最旺的寺庙之一,它年份极久,历史渊源,早年便是大裕朝皇家供奉的寺庙之一,到得旧朝崩溃,新朝初建,它倒也没忘本,庇佑了无数前朝勋贵人家老少女眷。新皇登基,大开杀戒清除异己,香积寺被围,住持一了大师使徒子徒孙架了薪柴欲于寺前以抗议新帝的暴虐,世人都道百年古寺即将毁于一旦,谁知今上突然下旨,言其年轻落难之时曾得过住持点化照顾,也算是他的福地之一。莫名其妙的香积寺就保留了下来,里面藏着的前朝勋贵人家的老少女眷们也得以保存下来,从那之后香积寺的香火更胜从前。

关于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姚氏曾和许樱哥说过,并非是今上真得过一了大师的点化照顾,而是托了他那个贤后朱氏的福。前朝哀帝时期,全国大乱,各地枭雄蜂起,各为其政,连年战火,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朱氏便是一位被兵乱弄得家破人亡的大家闺秀,偶遇其时已是一方枭雄的今上,今上一见钟情,隆重聘为正妻。自那后,朱氏便成了今上的贤内助,今上暴虐多疑,狂性一起任何人都不能阻拦,只有朱氏能阻止。所以今上的名声不好,朱氏皇后却是有名的贤后。

香积寺离了上京约有几十里路,姚氏不耐颠簸,马车走得极慢,从清早出发到中午时分才到。

香积寺修得彩漆巍峨,气度庄严,寺外田地肥沃,散落着十几户人家,此时正当午,田间地头人来人往,姚氏隔着车窗随便就看到了几张有些眼熟的脸,见其虽然粗衣短褐但眉宇间祥和安宁,忍不住双手合十低喃:“香积寺和这些人都是托了皇后娘娘的福德。阿弥陀佛,佛祖保佑皇后娘娘长命百岁。”

许樱哥看着窗外,暗想能活下来的都是有福的。

须臾到得山门前,早有打前站的家人与知客僧领了到早就安排好的清净雅室里住下。稍事休息后,姚氏先带着许樱哥佛前烧香还了愿,才假作不经意地想起来,要为她早年死在战乱中的亲人们集体做场法事,超度亡灵。

香积寺这种事情做得多了,问都不多问便着人安排下去,只是知客僧有些抱歉:“这几日寺里有位客人,也是替人做法事的。他到得早,夫人这里怕是得缓上一缓。”

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姚氏不是仗势欺人的人,听说了原委,也不为难知客僧,微微一笑便颔首应了。因为闲着,便打算先将带来的衣物和米粮给散了。

这种与人为善的事情大家都乐意做,香积寺的粗使婆子满脸堆笑地问姚氏:“许大夫人,您和二娘子的这些衣物米粮是要亲手散出去呢,还是由着小的们去替您散?”

若是亲手散出去,少不得要叫那些个前朝遗孤们上门来领取,这样倒显得不尊重人;若是要她亲自送上门去,这些东西似又值不得这样大张旗鼓;何况姚氏也是有些害怕的,怕有人会借此给许衡找事儿,问他个居心叵测;待要不管全交给这粗使婆子去做,难保不会被其中饱私囊,也就失了意义。姚氏便考校许樱哥:“樱哥,你且说要怎办?”

许樱哥笑道:“不如叫红玉和绿翡姐姐去做这事罢,虽不是什么好东西却也要做得周到些,本是做好事,休要叫人心里不舒坦。”她们都不必出面,由着底下人去做就是了,红玉和绿翡都是姚氏身边经过事的体面大丫头,分寸拿捏得当,交给她们去做最是妥当不过的。

姚氏笑笑,算是同意了她的安排,又郑重叮嘱那粗使婆子:“你领着我这两个丫头和底下人去,不必言明是谁家的,也不要他们来谢。办得好了总有你的好处。”

那粗使婆子笑嘻嘻地谢了,自领了红玉和绿翡出去办事不提。许执见她们这里安置妥当,自去寻寺中相熟的僧人说话论禅,许樱哥见姚氏有些乏,便给她倒了热茶,坐到她身边替她拿捏起肩膀四肢来。

许樱哥按摩推拿最是有一套,不多时姚氏便睡了过去。苏嬷嬷见她睡着了,轻轻给她盖了被褥,低声道:“二娘子,您也累了,那边软榻上歇歇去罢。”

许樱哥确实也有些累了,但太久不曾出门,稍稍有些兴奋,歪了片刻根本睡不着,便同苏嬷嬷说过,自带了紫霭和青玉一同去精舍外头散步。

第6章 出游(二)

这一日的天气半阴半阳,微微有些风,最是宜人不过,香积寺百年古寺,虽比不过私家园林珍珑奇巧,却也收拾得树木葱郁,整整齐齐。许樱哥虽来过这里几次,却也不敢乱走,便只沿着附近的小石子路慢吞吞地往前走。走不多远,因见前头矮墙砖花隔窗下放着个有些年头的雕花石缸,石缸雕得精致,外间爬满了青苔,里面种了碗莲并养了红鱼,碗莲不过才冒出几片铜钱大小的叶子,鱼儿却是肥得可爱,仰着头只管在水面“吧唧、吧唧”地吞吐水泡浮萍,煞是可爱。

许樱哥一时兴起,便蹲在墙根下拔了些鲜嫩的青草上前喂鱼。紫霭与青玉在一旁陪着她低声说笑,主仆三人正自欢喜间,忽听得矮墙后发出一声异响,三人抬头看去,只见矮墙后一个年轻男子隔了砖花隔窗正看着这边,一双眼睛牢牢盯着许樱哥,眨也不眨。

紫霭与青玉齐齐唬了一跳,不约而同地上前将许樱哥掩在了身后,斥道:“你这人好生不懂规矩,非礼勿视不懂么?”

那人先是露出几分惊讶失措的模样来,接着便换了张倨傲挑衅的嘴脸对着青玉和紫霭翻白眼。

“无需多言,我们回去就是。”许樱哥眼毒,只一眼就把那人的容貌穿着看了个七七八八。那人高高壮壮的,虽只穿了一身素白的粗布袍子,发髻上也只得一根普通木簪,但面目长得极其挺秀,下颌方正有力,眸色更是与常人不同,带着些许浅灰色,眉宇间的气质看着就不是寻常人家的子弟,看似有些愁苦,实际却养尊处优。虽则那人落在她身上的目光让她很不舒坦,但谁又说得清这是个什么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过被人隔着窗子看了一眼,又没少块肉。

青玉和紫霭犹自有些不爽,但许樱哥从来是个说一不二的主,她二人不敢违逆,也怕事情闹大,便狠狠瞪了那偷窥的登徒子一眼,一左一右将许樱哥簇拥在中间,扶着她往回走。

不知是否错觉,许樱哥觉着身后那人一直盯着她,那目光有如实质,竟让她全身上下都生出些不自在来。她极想回头去验证自己的这个感觉是否正确,她也就大胆地那么做了,这一看把她给吓了一小跳。

花砖隔窗后,那张脸脸色惨白得像鬼,眼神幽幽暗暗的,让她极其不舒服。她下意识地飞快地转过头去想躲开,再想想,又不甘示弱地回了头,可不过是一瞬间的功夫,那个人就消失不见了,快得不可思议。

青玉和紫霭见她回头张望,忍不住也回头去瞧,却只看到一堵光秃秃的矮墙,一道半阴半明,浸染了青苔绿痕的花砖隔窗,此外什么都没有。

紫霭推测道:“这人要不是那些前朝留下来的勋贵子弟便是香客。”

青玉笑她:“废话,总不会是和尚。”

紫霭道:“说不定是那个正在替人做法事的香客!”

许樱哥突然半点游兴全无,垂了眼懒洋洋地转身往前走:“管他是谁呢。回去记得休要在夫人面前乱说。”

姚氏已经起了身,正由着苏嬷嬷替自己梳头匀脸,见许樱哥进来就招手叫她过去,上下打量了一下她的衣装打扮,柔声道:“刚才外头来回,赵夫人和赵小娘子,还有赵璀一并来了,就住在隔这里不远的芳兰精舍。你收拾一下,我领你过去拜访赵夫人。”

若是这门亲事真要做就,那便该慎重对待。许樱哥果然认认真真收拾了一回,姚氏同苏嬷嬷都觉得满意了,方一道出了门。

赵家住的芳兰精舍离许家这处不过是隔着个院子而已,走不得片刻功夫两家人便已会了面。赵夫人钟氏生得肥胖威严,年纪比姚氏大了那么几岁,出身前朝清贵人家,最是重礼,也以自身守礼知礼为傲。嫁了个夫婿赵思程,却是个长袖善舞之辈,彼时新朝初立,前朝世家贵勋纷纷倒台,他却不同,不但没有落下任何骂名的保全了一家人和自家的荣华富贵,还不露痕迹地被“强迫”着给聪慧的四子赵璀认了个干娘,这干娘是为今上的长女长乐公主,帝后膝前的得意人之一。小心经营这些年,赵家人在这上京不敢说是呼风唤雨的一等人家,却也是踏踏实实、极过得安稳日子的人家之一。

钟氏一生顺遂,难免对周围的人和事要多挑剔比较上几分。要说许樱哥的样貌出身、行为举止,她自是极满意的,可她对许樱哥有个不满之处,便是许樱哥有过婚约,虽则崔家已倒,崔成已死,但她始终觉得这是许樱哥身上一个擦不去洗不掉的污点,总是白玉微瑕,叫人遗憾。

更何况当初孩子们还小时,许樱哥、赵璀、崔成经常一处玩耍,后来赵璀与崔成还成了好友,这崔成死了,赵璀却要娶许樱哥,总是有些瓜田李下之嫌,难保将来不会被人诟病。只是赵璀入了魔,一门心思非卿不娶,赵思程又特为和她分析过娶许家女儿的各种好处,总是利大于弊,这门亲还是要做,所以她才会往香积寺跑这一趟。

但做母亲的,谁不想为自己儿子娶到天底下最好的女子?就算是得不到最好的也要把女方压低一头,日后才好拿捏。钟氏想到此处,看待许樱哥的形容举止便又更多了几分挑剔,对待许家母女也是客气有余,亲热不足。姚氏同许樱哥是何等样人,自是明白得很,便也只是客气着,疏远着,绝不肯掉了身价。

赵窈娘来前得过赵璀的吩咐,将势头不妙立刻站起身来笑吟吟地去拉许樱哥:“樱哥,许久不曾见到你,我有许多话要同你说,等阿娘她们说着正事,我同你去外头走走说说知心话?”

钟氏虽然挑剔,却也不是想把这门亲事搞砸了的意思,见姚氏冷淡便已经有些后悔了,此时见女儿来圆场,忙跟着笑道:“是,窈娘在家就时常念叨着你,你们去罢,不要被我们给闷着了。”

姚氏摇着扇子,既不说好,也不说好,平平淡淡的。赵家虽然不错,但赵思程哪里又能同许衡相提并论?!论出身门第,学识人品,什么都比不上。再论旁的,他家赵璀不过是算计给长乐公主的干儿子而已,她家长女杏哥可嫁得真好,还是今上保的媒。再说儿子,她三个儿子都成器,谁怕谁?许家女儿真的不愁嫁,倘不是有着那一层缘故,赵家三媒六聘也不见得就能答应。她现在若不把钟氏这劲头给别下来,日后许樱哥若真进了赵家的门,还不得低人一头?

许樱哥晓得这两位是别着的,并不跟着添乱,和和气气、笑眯眯地同她们告了别,与赵窈娘一道手牵着手,亲亲热热地走了出去。

赵窈娘比许樱哥小半岁,长得瘦瘦小小,眉目婉约,性情可爱,却是真正喜欢许樱哥,巴不得许樱哥能做了她四嫂。特意带了许樱哥往她临时住的房间里去,将一枚雕镂成亭台楼阁的样式,染做七彩色,既精致又艳丽的鸡蛋翻找出来给她看:“樱哥,你瞧我亲手做的这玲珑镂鸡子好看么?”

此间寒食节时最是盛行将精心雕镂的彩蛋互相馈赠,比较斗胜。那时许樱哥大病初愈,故而不曾参与这些活动,往年里她却是总要争个前列的,赵窈娘特意带来给她看,无非是个投其所好,想与她交好的意思。许樱哥便诚心诚意地赞道:“极好,你手可真巧。”

“我这个做了许久的,花了无数的心思,若是你没病,想必做得更好。”赵窈娘被她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喜欢么?”

许樱哥拿了那彩蛋对着光上下端详,实实在在地道:“喜欢。”

赵窈娘便把那装了彩蛋的锦盒往她手里塞:“你既喜欢我便送你玩了。这个本来也是特地为你准备的,只是你病了不好去打扰你。”

“多谢你挂怀。”许樱哥也不推辞:“你前些日子才送了我一盆牡丹,我还不曾回礼呢。说罢,你想要什么?”

“暂且不说回礼。”赵窈娘促狭一笑:“你觉着是那花好,还是这玲珑镂鸡子好?”

许樱哥坦然自若地打个哈哈掩盖过去:“都是你送的,都很好。”

赵窈娘促狭地笑了一回,微微有些害羞地小声道:“我母亲的性情自来如此,你若是与她处得长久了,便知道她只是面上生冷,心里却是极软和的。”

许樱哥晓得小姑娘是在和自己示好,宽慰自己,却不肯说钟氏半点不是,笑道:“是么?我倒觉着她是真性情。”

赵窈娘看不出她是真情还是假意,有心想把她四哥的一番真心说给许樱哥知晓,又开不得口,便含笑拉她出去:“这屋里怪闷躁的,我们且出去走走。早前我们还不曾来时你都在做些什么?”

许樱哥笑道:“在那边矮墙下喂鱼呢。那个缸好,我看有些年头了。”

赵窈娘就道:“你是喂鱼还是看缸呢?我听说这寺里种得好芍药,我们两个作伴去看!”

第7章 祸根(一)

许樱哥想起早前矮墙后的那个人来,便为难道:“不好吧,听说这寺里还有其他香客在的。我娘也不许我乱走。”

“怕什么?这么多人跟着的。实在不行,让婆子先过去清场。”赵窈娘笑眯眯地拉了她进去问姚氏:“婶娘,我想让樱哥陪我去看芍药,离这里不远,也清净,可以么?”

姚氏摇着扇子但笑不语,许樱哥眼观鼻,鼻观心,一派的端庄娴雅。赵窈娘急了,跑到钟氏面前只管撒娇。她是幺女,平日最是得宠,钟氏虽不喜欢她这般,却不好当着许家母女的面发作,便板着脸不情不愿地道:“多带几个人跟着,不许淘气,不许没规矩,不许惹事。”

赵窈娘就笑:“光天化日之下,一群人围着的,我和樱哥两个小女子能惹什么事?”

姚氏觉得钟氏的话不中听,寸步不让地指派青玉和紫霭:“好生照料着二娘子,千万谨慎,务必寸步不离!”又吩咐许樱哥:“出门在外,第一是端庄娴雅守礼,不许淘气。”

许樱哥乖巧到了极点:“是,谨遵母亲吩咐。”

于是终于成行,一大群丫头婆子簇拥着许樱哥与赵窈娘,热闹非凡。赵窈娘同许樱哥偷笑:“这么多人跟着,也不知是去看花的还是去打老虎的?”

许樱哥心想,她本来可以让许执陪了她和姚氏清清静静地去观赏,可因为钟氏太过一本正经,所以才不得不如此行为。但只要姚氏能别下钟氏的傲气去,哪怕真是去打老虎也认了。

不多时到了香积寺的芍药花圃外,果见芍药开得云霞一般的灿烂,姹紫嫣红,争奇斗艳,确实是名不虚传。赵窈娘见许樱哥往芍药旁一站就是副极美的画,便笑道:“真是好看极了,我是没有我哥哥的本事,不然一定要替你作幅画。”

许樱哥见赵窈娘时时不忘替赵璀打广告,由不得也有几分好笑,便拉她在自己身边站定了,调笑道:“我看是你想要找人替你画幅画罢?”

赵窈娘红了脸啐道:“谁想找人画了?”

许樱哥叹道:“我还说我替你画呢,你既不想,便罢了。”

赵窈娘便又欢喜起来,低声央求:“你不是想回我礼么?就替我画幅小像罢。”许樱哥也不知是从哪里学来的技法,画的画儿总是与旁人有些不同,特别精致传神,只这个人委实是太过懒惰,难得请动。有她主动开口,赵窈娘自是不能轻易放过这个机会去。

许樱哥心想这几日正是闲得无聊,与赵窈娘躲在这里清静远比陪着赵夫人那个装腔作势的老榆木疙瘩来得舒爽,便笑着应了:“现下不急,还是先看花,看花。”才说着,就听有人低声问好:“四爷。”二人抬头看过去,但见赵璀缓步从一旁的花径里走了出来,一脸的惊讶:“你们怎会在这里?”

“我们来看花的。”赵窈娘更是一脸的惊喜:“四哥,你不是去寻许家大哥了么?怎会来这里?”

赵璀含笑道:“我遍寻不着他,听小和尚说这里花开得好,便过这边来走一趟,不成想竟会遇到你们。”眼角觑着许樱哥粉绿色的裙角和甜美的笑容,满心欢喜,只是顾着礼节,不得不强行挪开了目光。

许樱哥把他兄妹的把戏尽数看在眼里,并不戳穿,只含笑落落大方地站在一旁同赵璀行了个礼:“赵四哥好。”

赵璀点点头,走到二人身边站定,温文尔雅地道:“听说你们使了人去给寺外住着的那几户人家送衣物米粮,我们也带了些过来,只是不知怎么做才最妥当。你们是怎么做的?”

这便是典型的无话找话说了,许樱哥笑笑:“是让我母亲身边的大丫鬟亲自送上门去的。”

“这样么?那我们也这样做罢。”赵璀道:“适才听你二人说什么画像,是谁要画像?”

赵窈娘道:“是樱哥要替我画像。”言罢往那花丛中一站,笑问赵璀:“四哥看我摆个什么姿势最好?”

赵璀笑她:“全无半点矜持,也不怕樱哥看了笑话。还不出来?”

赵窈娘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二人笑道:“她又不是外人,我还怕她笑?”

赵璀听出她的弦外之意,突然间满面绯红,看也不敢看许樱哥,眉梢眼角却都透出春意来。

许樱哥讪然,上前拉着赵窈娘的胳膊摆了个奇怪的造型:“如此甚好。”

赵窈娘大笑:“你又来捉弄我!刚才在我娘面前的端庄娴雅到哪里去了?你当心了,我是晓得你真面目的。”

赵璀生怕一旁的丫头婆子听了去,传到钟氏耳朵里会变了样,忙道:“乱说什么?”

赵窈娘做个鬼脸,往一旁跑过去了。

“这疯丫头!”赵璀连忙指使丫头婆子:“还不赶紧追上去伺候?”待得赵家下人往前赶去,他才回头喜气洋洋地看着许樱哥道:“我娘同师母还说得高兴?”

许樱哥不确定:“还好吧?”

“还好?”赵璀微微皱了眉头,见她唇角带笑,却是问不出多话来的,他自己也晓得那两位夫人是个什么脾气,只要没吵起来,现在还在谈那便是有八九分成了,于是压低了声音道:“将来我也替你画像。”

许樱哥再装不过去,便抬头看着他甜甜一笑。青玉和紫霭见状,往旁边略站得远了些,假意拉着一朵芍药低声讨论起来。

赵璀趁空抓紧时机低声道:“我昨日见你五哥了。他明日会来这里看你。”

以他的神情来看,许扶肯定没有反对,明日自是来询问她心意的。知根知底总比盲婚哑嫁的好,最紧要的是她知道他心里有她,许樱哥便点点头:“差不多了,你该走了。”

“我马上就走。”大抵是好事将近,赵璀的胆子大了许多,热切地盯着她的眼睛低声道:“樱哥,我想听你一句话。”

“以后再说,你该走了。”许樱哥微微皱了眉头。想听什么?目前什么都不是,她不会给他任何承诺,也不会给任何人任何把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