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她们进入正殿,殿内的说笑声便止住了。许樱哥跟在姚氏的身后,跪拜行礼问安,把整套礼仪一丝不苟地做将下来,在得到可以起身的允许后,立即上前半步稳稳托住姚氏的胳膊,帮她站起身来。

“赐坐。”皇后的声音和所有传说中的贤后一样温和。

能坐的当然只有姚氏一个,许樱哥照例只能陪站一旁。她很想看看这位能让暴君一见钟情并且一直心爱,贤名远扬的贤后是个什么样子,但她也知道此刻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自己,所以很耐心地等待着,不然进宫一趟,连皇后是个什么样子都没看清楚就实在是太亏了。

“许夫人,明知本宫很喜欢和你说话,平时却也不见你入宫……”皇后很温柔地和姚氏道着家常,姚氏很认真,很谨慎,甚至是带了几分敬意地回答皇后的话:“娘娘为一国之母,后宫之主,每日事务繁多,臣妾不敢肆意……”

许樱哥想起来,姚氏其实是朱皇后的粉丝,一直都认为朱皇后很好很不错,堪为一位称职的国母。客套过后,两个女人的话题从今年的人口繁衍扯到了今秋的庄稼收成,接着就扯到了首饰衣服上。皇后顺理成章地提起了许家今年夏天送给长乐公主的那套首饰:“长乐曾戴过一套极不错的首饰头面,叫什么?步步莲花?是不是长乐?”

这时候许樱哥听见长乐公主恭敬温顺的声音从一旁响起来:“是这样的,母后。”

皇后的语气里带着笑意:“东西好,名字也好,不独是长乐喜欢,本宫也很喜欢。本宫这些年来跟着圣上也算是享尽了福,开拓了眼界,见过前朝留下来的国宝,享用过各地献来的奇珍,却不曾见过这样精巧新奇的头面簪钗,不知夫人是从哪里寻来这样的好物事?”

姚氏道:“不敢有瞒娘娘,那是特意在和合楼里定制的。”

却又听旁边有条清脆的女声带了些讶异道:“和合楼,我也去过好几回,买了好些东西的,可不见这样的。”

说话的是长乐公主的女儿惠安郡主,姚氏咬了咬牙,目光扫过一直站在一旁沉默不语的康王妃,沉声道:“因为这是小女樱哥亲手所绘再交由工匠制作的,郡主当然不容易见到。”今日这殿内都是嫡脉一系,既然这事儿迫在眉睫,逃不掉,弗如此刻在皇后面前为许樱哥加点分量。需知,皇后此人最是爱才,更何况对方莫名在这个时候提起这件事来,说不定也是知道些内情的。

果然皇后很愉快地笑了起来:“早就听说你家二娘子善画,善马球,精厨艺,原来还擅长这些精巧的玩意儿。”

许樱哥带着恰到好处的羞意和怯意盈盈一福,姚氏微笑道:“娘娘谬赞,不过是些雕虫小技,上不得台面。”

惠安郡主爽朗笑道:“许夫人太过谦虚啦,还说是雕虫小技呢,我要是能画画儿便也能叫才女了,若是能精通厨艺也不会被人日日逼迫了。可惜我字都认不全,只会吃不会做。”

长乐公主嗔道:“你还好意思说!脸都给你丢尽了。”

惠安郡主厚着脸皮低声嚷嚷道:“娘亲勿怪,天生如此,实不能怪我。”

有了惠安郡主这一打岔,殿内的气氛突然间松活起来,皇后接着笑道:“不知本宫可有这个福分,能得小姑娘替本宫绘制一套簪钗?”

许樱哥愣了愣,上前行礼下去,朗声道:“能为娘娘出力,自是小女子天大的福分。”

“好!好!好孩子。”皇后笑了一回,缓缓转入正题:“许夫人,令嫒不但容貌端庄有才能,难得还品行端良,堪称才貌双全,本宫看着实在是喜欢。有心想为她配一门极好的亲事,夫人觉得如何?”

姚氏的脸色瞬间雪白,忍不住抬头看向皇后。但见皇后照旧的笑得温柔可亲,四平八稳,眼神却似是笼罩在一片浓雾之中。这不但是皇后的意思,更是龙椅上那位的意思,绝对不容拒绝。姚氏的心头一片冰凉,多少有些埋怨自己的偶像不讲道理,慢吞吞地拉了许樱哥拜倒下去:“皇恩浩荡。”

皇后满意一笑:“我有孙子,赤诚天真,与令嫒年貌相当,堪为良配。”见姚氏满脸疑问,便又笑道:“夫人从前也是见过的,前些日子你们府上才救了那孩子的命。我一向很疼小三儿这孩子,知道他出事几天都没睡好,还来不及和你们说声谢。”

姚氏垂死挣扎:“臣妾惶恐,这是做臣下的应该的,哪里敢当得娘娘的谢?樱哥这孩子才疏学浅,性子又急躁,怕是难当大任……”

皇后轻描淡写地道:“本宫说当得就当得。”

这中间没有贺王府什么事儿。许樱哥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却又有些茫然失措。旁边已经响起一片恭喜的声音,有恭喜姚氏的,也有恭喜康王妃的,当真有了几分喜气洋洋的意思,许樱哥把头深深地低下去,不让人看到自己脸上的神情。

忽又听长乐公主笑道:“瞧,这孩子害羞了呢。”

皇后便看向许樱哥,柔声问道:“可是担心不熟宫中规矩?无妨,本宫自会派了嬷嬷去你府中教导你,你这样聪明,不怕学不会。”

第104章 灵犀

于是传说中的万恶的容嬷嬷要出现了吗?这是为了教育她以后不要再拿出金簪对着龙子凤孙们罢,其实不用容嬷嬷指点,她也不会再做这种自绝于人民的蠢事。许樱哥终于忍不住抬起头来看向坐在凤椅上的皇后。

皇后不是美人们必备的鹅蛋或是瓜子脸或者小脸,皇后的脸圆润洁白如银盘,眼睛是单眼皮,眼尾微微上翘,想来年轻时必然十分妩媚,鼻子和嘴唇自也是长得极好的,完美的组合,挑不出毛病,看上去既亲切又端庄,美丽又尊贵。眼角的细纹不曾有损她的美貌,反倒添了几分睿智慈悲之意。也没有像所有的贤后那样青衣素妆,她严肃认真的穿戴享用着皇后该享有的一切。

这样的人,有大慈悲,有大智慧,却没有小慈悲,否则怎会在这样复杂的家庭里,以后来者的身份,在家族几乎死绝没有外援,庶子众多且年长的情况下历经多年屹立不倒,长宠不衰?便是今早的突然宣召入宫并赐婚,大概也是先下手为强。这一下手,便杜绝了其他不必要的各种枝节,例如,贺王府的窥伺捣乱,许府因此可能会采取的一些行动。许樱哥平静地垂下眼帘,结束了对这位一国之母的印象考评。

她的小动作当然没能瞒过皇后去,皇后慈祥地微笑着,吩咐惠安郡主:“你们本是旧相识,樱哥第一次入宫,这后头的灵犀阁里观雨最是不错,此时外间风雨不大不小,你正好领她去看看。”

这回从许二娘子变成樱哥了,许樱哥看向姚氏,姚氏温言送了四个字:“谨言慎行。”

许樱哥敛衽为礼,随着惠安郡主走出了正殿。惠安郡主到底是皇家人,才出了正殿便笑嘻嘻地主动牵起了许樱哥的手,叽叽呱呱说个不休:“这回好了,我眼馋我母亲那套头面许久了,你会帮我绘制一套的吧?”

许樱哥牢牢记着姚氏送的那四个字,矜持地微笑着:“郡主有命,莫敢不从。”

惠安郡主眼神怪异地看了看她,轻声道:“你和从前不一样了。我还是喜欢你原来的样子。”

许樱哥失笑:“郡主还是一样的喜欢开玩笑,我还是原来的我。只是这些日子经历的事情有些多,未免变得更稳重了些。”

这虽也是实话,但她未免显得太生疏了些。惠安郡主笑笑,领着许樱哥沿着长长的长廊一直往前走,许樱哥数到第十八个弯,四周再看不见青衣宫女的时候,终于到了地头。

一座琉璃为瓦,檀香为木的高阁拔地而起,檐角做工精美的青铜铃铛在秋风中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许樱哥微眯了眼仰头往上看,暗自赞叹了一声实在是够奢华。

“这是立国之初,圣上特意为皇后娘娘建造的,楼高九层,整整建了三年有余。待到建成之后,圣上总要抽空带了娘娘在此西眺娘娘的家乡,想着哪一年能夺回娘娘的家乡。”惠安郡主似是知道许樱哥的想法,在一旁温和地当起了解说员。

“帝后情深,本是一段千古佳话。假以时日,必能大败西晋。”许樱哥适时送上一顶高帽。

“那是肯定的。”惠安郡主很是骄傲:“我记得,你们许家的宗祠也是在绛州?”

许樱哥笑道:“正是。”

“很快就能夺回来了!”惠安郡主牵了许樱哥的手示意她跟着自己沿着灵犀阁的楼梯往上爬,一口气爬到第六层,两个女孩子都有些累了。惠安郡主擦了擦汗,笑道:“第九层轻易是不许上去的,不如在这里歇歇看看罢?看过这里再往八层,是完全不同的感觉。”

许樱哥与她一同走到栏杆旁往下眺望。此时风雨渐歇,整个皇宫都笼罩在一片朦胧的雨雾之中,看上去颇为梦幻。许樱哥想起前世那些轻轻松松就高达几十层的高楼和那些漂亮的观光电梯,一时间有些恍然。

“啊……”惠安郡主紧紧抓住栏杆,微闭着眼睛发出一声凄惨无比的尖叫,不知道的还以为有人坠楼了。

许樱哥吓了一跳,吃惊地看着惠安郡主,惠安郡主已然哈哈大笑起来:“吓着了吧?每次都能吓着人。”轻轻戳了戳许樱哥的脸,好奇地把脸凑过去:“你不好玩,别人都是脸白了,赶紧离这栏杆边要多远有多远,你倒好像是觉得我怎么这般调皮似的。”

许樱哥低声道:“这是宫中,郡主不怕失仪么?”

惠安郡主哈哈大笑,傲然道:“谁敢说我?我当着圣上和皇后娘娘也是如此,除了我娘,可没人管我的闲事。”

这就是官三代富三代和草根的区别啊,官三代富三代永远底气都很足,草根在关键时刻则总是露怯。许樱哥笑笑,丢下那对着秋风秋雨自我陶醉的惠安郡主,走到灵犀阁的另一边,换了个角度俯瞰皇宫。从这个角度看过去,皇宫还是皇宫,远处的上京城却初露尊容,就仿佛是一片终年积雾的沼泽,偶尔凸起的那些楼阁倒似是沼泽地里腐败的木头。许樱哥伸出手,默默计算指点着方位,寻找学士府的位置。

忽然有一双手猛地掐住她的胳膊,将她猛力往前一推。许樱哥惊出一身冷汗,拧腰,扭身,反手牢牢抓住那人衣襟的同时恶狠狠地朝着那人一头撞将过去,电光火石间,她想到的是果然宫中阴谋诡计多,但老娘就是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那人似是猝不及防,竟然就这样被她撞得仰面倒地,许樱哥利索地爬起来,骑在那人身上对着他的鼻子一拳砸了过去,却被那人一手紧紧握住她的拳头,一手搂紧她的腰将她带到胸前,眼睛亮亮地低声笑道:“好彪悍的娘儿们。”

安六爷!许樱哥愣愣地瞪着这邪气森森的货,顾不得去想他怎会在此,只知道自己现在这个姿势很恐怖,必须及时作出应对,于是深吸一口气,大声尖叫起来:“救命!救命!”同时眼泪也跟着下来了。

“怎么了?怎么了?”惠安郡主从另一侧匆匆奔将过来,看到这情形,脸都绿了,直接朝着安六爷扑过去,扯住他的头发往后拖,怒骂道:“不要脸的,你好大的胆子,你以为这是在哪里?找死么?”

安六爷不以为耻,先看着许樱哥温柔一笑才松开她施施然爬起身,将自己的头发从惠安郡主手中解救出来,一边绾发一边道:“表妹何须如此激动?为兄不过是看这许二娘子似是有些想不通,便好心拉她一把罢了。”说完揉了揉胸口,叹道:“好心总是不得好报。”

惠安郡主带了几分狐疑看向许樱哥,许樱哥将块帕子轻轻擦拭着眼角,看着惠安郡主的眼睛大声道:“难道郡主认为我是罔顾父母亲人的蠢人?我青春年华,大好时候,凭什么要死?凭什么要死在这里?”

惠安郡主立即回头对着安六爷怒目而视:“六哥怎会跑到这里来?所欲何为?”

“别瞪,眼睛太大其实不好看。”安六爷笑着将手在惠安郡主眼前晃了晃:“你能进得宫,我当然也能进得宫,圣上和娘娘原也没说这灵犀阁不许人上来不是?我就是听说圣上即将伐晋,所以趁着进宫给昭仪娘娘请安的当口,过来远眺西晋之地。”回头瞟了一眼犹自怒气冲冲,满脸鄙夷委屈的许樱哥,轻笑道:“我一直在八层,本不知你们在此,听见你这丫头鬼喊鬼叫,这才下来看看。谁想,竟恰好遇到许二娘子想不开想跳楼……”

许樱哥大怒:“你才想跳楼呢!”

“放心……”安六爷将手掩在唇边轻轻打了个呵欠,笑道:“我不会把这事儿说出去的。咱们就当没发生过好咯。”

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非要捅出去虽是损敌一千,却也要自伤八百。惠安郡主微抬下巴,倨傲地道:“既是误会,那便算了。六哥记得了,许二娘子刚被皇后娘娘指给了三哥,日后便是你的弟妹,我的嫂子,还需多加尊重才是。三哥的脾气你是晓得的,这些容易引起误会的玩笑还是少开为妙。”

“恭喜,贺喜!”安六爷朝着许樱哥拱了拱手,却又叹了口气:“自那日见过二娘子之后我便魂牵梦系,正想求皇祖父赐婚呢,谁晓得竟被三弟捷足先登。我好伤心……”安六爷捂着胸口快步离去。

这不怀好意的狗东西。许樱哥忿忿地瞪着他的背影,却见他走到楼梯处忽然回过头来望着她一笑:“记着,你欠我个人情。”说着“蹬蹬蹬”下了楼梯,很快天地间便又只剩下风雨之声。

“我一直以为有皇后娘娘在,有郡主在,便不会有危险。”许樱哥越想越后怕,越想越生气,怎地偌大一座灵犀阁,竟然没有看守伺候的宫婢太监?怎么看都像是一个计算好的圈套。

“你遇到真的危险了么?皇后娘娘是后宫之主,但圣上才是这皇宫唯一的主人。”惠安郡主却也不避,一边替许樱哥整理衣服簪钗,一边沉声道:“现在,你是否看清所居的处境了?不要觉得委屈,就算没有康王府也会是其他王府其他人。昨夜三哥带伤进宫,跪在殿外苦求了圣上与皇后娘娘半宿,下雨了才被抬下去歇息。他虽多有不是,但对你也算一片真心了。”

第105章 封赏

许樱哥笼在袖子里的双手紧握成拳,望着惠安郡主笑得无比灿烂:“要是这栏杆刚好出问题,要是他诚心想要我死,郡主觉得我能弄得过他?许家的女儿在赐婚当日跳下灵犀阁,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安排这么一出,真只是为了让学士府和她擦亮眼睛,两相比较然后死心塌地?张仪正那样儿,怎么看也不像是个为了娶她可以带伤跪半夜的人,还不是由着她们去瞎说。

“你别生气,这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一切都在掌握之中。”惠安郡主低声解释道:“和皇后娘娘没关系,和康王府也没关系,这是我娘的安排。她觉得你既然即将嫁给三哥,便应该多学一些东西,才更不容易被人蒙蔽。”诚然,许樱哥刚才的反应很令她满意。

许樱哥的心一沉,对方摆明车马而来,自是信心满满,便道:“既然势均力敌,他如何会自动入彀?”

惠安郡主笑了起来:“大家都知道一件事,我那三哥最是小心眼,最爱寻衅。他如果知道这件事一定会再次闯祸。很多时候,小事往往在不经意间就改变了整个大局的走势,譬如昨日的谣言,譬如从前天开始就一直散布在贵府附近的闲杂人等,譬如昨日早上贵府一共送出了五十三只马桶。”见许樱哥的神色越来越凝重,她轻轻一拍栏杆:“不过这些人应当在你们回去以后就再也看不到了,来,我们一起去八楼。”

二人携手而上,惠安郡主亲热地同许樱哥喁喁私语:“康王舅舅送了府上一个大礼,希望日后你能替我们把三哥看好,不要再让他捅娄子了。”

吃一堑长一智,许樱哥不再站在栏杆旁边,而是选了个相对安全的地方立着,微讽道:“王爷、王妃、公主殿下都没有办法的事情,我哪里能成?你们太高看我了。”

惠安郡主回身靠在栏杆旁,望着许樱哥微笑着道:“你能。他很喜欢你,只是性子有些别扭罢了。我母亲说的,不会错。”

“郡主真够爽快。但光凭喜欢是不够的。”许樱哥眨了眨眼,不管是真是假,她就姑且当真吧,要替他们管教张仪正么?那行。

“我们走的从来不是阴诡一途,走的是阳关大道。所以没必要不爽快。”惠安郡主笑道:“你放心,只要你是对的,我们一定会站在你这边。”

许樱哥终于开心了些。她当然要做正义的使者。

最后一滴雨水从房檐角上滴落,青石板地面上渐渐透出了干色。冒氏看看窗外渐渐透出蓝色的天空,微笑着问自己的大嫂蒋氏:“前些日子我同大嫂说过,让大哥带了阿连去康王府寻那位三爷,可去了?”

蒋氏居家生活过得十分不易,越见苍老,闻言有些窘迫地道:“妹妹好意,但那康王府门禁森严,且那位三爷一直不在京中,他们便是去了也是无门可入……”

冒氏也不见怪,笑着悄悄递过一封信并一只沉甸甸的钱袋,低声道:“罢了,都是我想得不够周全,如今他回来了。嫂嫂把这封信收好了,让大哥明后日便去康王府寻人,直接说自己是学士府的人即可,他一定会见大哥并阿连,钱袋里的钱拿去打点,不会有人为难你们的。”

蒋氏接了那封得严严实实的信和钱袋,皱眉道:“这样不太好吧?让亲家知道了……”

冒氏扫了一眼外头,确认此时的确很安全,于是笑得越发甜蜜:“嫂嫂在担心什么?这康王府和学士府马上就要联姻,那边哪里会驳这里的面子?再说这事儿也是那三爷见过阿连后觉得不错才主动问起我来的,便是传到这家里来谁又能说什么?又不是咱们上赶着去的。”她贴近蒋氏轻声道:“嫂嫂一定要收好这封信,休要给家中的老虔婆和小泼妇知晓,要让大哥一定亲手把这信送到那三爷手里,记得么?”

想起家中婆婆和弟媳、小姑的厉害之处,蒋氏赶紧将信收入袖中,想想又站起身来贴身藏在亵衣里头,摸了又摸才放心下来,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总是烦劳妹妹替我们操心。”

冒氏笑道:“嫂嫂见外了不是。我还盼着哥哥和阿连出息了,我在这家里腰杆子也硬些,将来更好给择儿多些助力。”

蒋氏小心翼翼地道:“难道……妹妹过得不如意?”

冒氏赶紧摆手:“不是,我就那么一说,嫂嫂又当真了。”

蒋氏这才放心地笑了笑:“我就说呢,亲家是知书达理的好人家,姑爷也是体贴良善的好人,妹妹人长得好,诗画皆通,又生了择儿,他们怎会待你不好?是了,怎不见我那大外甥?”

“跟着他父亲描红呢,这孩子已经会认会写好些字儿了。”冒氏有些得意地端起茶:“嫂嫂喝茶。这茶还是上次康王妃送过来的贡品,外头寻常难见。”

蒋氏喝了口茶,想了又想,轻声道:“再生一个罢,不拘儿女,越多越好。只择儿一个未免太孤独了些。”

冒氏脸色微变,顾左右而言他,蒋氏见她不喜这个话题,只得随着她说些闲话。姑嫂二人又说了些闲话,蒋氏看看天色,有些不安:“你家大嫂还不回家么?家里事多,怕是等不到她了。”

冒氏半酸半羡地道:“进宫面圣呢,哪里这么快就能回来?嫂嫂先回去罢,你带来这些家常酱菜我会亲自送过去。”正说着,就听外头一阵嘈杂,喊的都是:“圣旨到了,圣旨到了!”

冒氏的手一抖,迅速站了起来,探着头往外张望:“什么事儿呢?人还在宫里,怎么就颁旨了?择儿他大伯大哥他们都在办差,谁来接这旨?”一边说,一边往前头去。

却见许徕急匆匆地走出来,先朝蒋氏行礼问了安,然后不容置疑地板着脸吩咐冒氏:“你在这里陪着大嫂,就别出去了!”

这瘸子!冒氏气得七窍生烟,但想到蒋氏在此,到底是要脸面的,便又硬生生地拗出一个笑来:“这会子前头忙,过一会大嫂再回去罢。来,看看这两匹布,该给我那侄儿侄女做冬衣了。”一边说,一边给一直立在院子里当木头人的鸣鹤使了眼色,鸣鹤赶紧往前头去了。

二人心不在焉地摆弄了一回布匹,就见鸣鹤喜气洋洋地回来道:“大喜,大喜,大老爷封了忠信候!大夫人做了候夫人!”

大华初建时论功行赏,新贵们封了爵位的不少,但以许衡这班旧臣中封爵的却没几个,反而被褫夺了不少。如今许衡这一封就封了侯,再有这大学士的实职,果然是无上的殊荣。冒氏扶着桌子追问道:“还有呢?”

鸣鹤怔了怔,笑道:“食邑千户,赏赐无数。”声音稍微低了低:“二娘子的亲事也定了,宫中赐婚,是与康王府的三爷,明年春天成亲。”

“真是大喜啊。”蒋氏也欢喜得不得了,与有荣焉。

都是大房的风光,又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冒氏勉强笑道:“是大喜。”又问鸣鹤:“谁接的旨?”

鸣鹤忙道:“恰恰的,大老爷、大夫人、二娘子刚好赶回来,想必是早得了消息。是了,与大夫人她们一同回来的还有两位嬷嬷,据说是皇后娘娘身边得用的老人,此后便要住在咱们府里头,专门负责教导二娘子了!婢子瞅了一眼,那两位嬷嬷好生气派,真不愧是皇后娘娘身边出来的。”

冒氏恍恍惚惚地呆坐了片刻才想起蒋氏还在一旁:“既是大嫂回来了,我这便陪着嫂嫂一同过去?”

蒋氏连忙摆手:“本来理当过去恭贺,但这……拿着这几罐子咸菜我也不好意思去,且想必这时正是忙时,我便不过去打扰了,改日等备齐了礼再来不迟。”

“是这个理,人家风光封侯,风光嫁女,我们拿咸菜去是不应景了。”冒氏自言自语般地说了一句,吩咐鸣鹤:“替我送舅夫人出去。”她自己则坐到镜台前去,对着镜子里的那个美人发怔。忽见小许择摸进来立在她身边,扶着妆台仰着头小声道:“娘,前面好热闹,我们不过去恭贺大伯父和大伯母,还有二姐姐么?”

“当然要去的。别人都去,咱不去可不行。”冒氏摸摸他的头,看着他低低地笑了起来:“他们吃香的喝辣的,子孙后代享不尽的福,我们将来却只能用咸菜来下饭,来送礼,又有谁记得给你父亲谋个出路……”

她的笑容有些古怪,许择有些害怕地往后退了一步,道:“娘说什么?择儿听不懂。”

冒氏挺直了身子,微笑道:“没什么。我是说,你要好好读书,撑起门户来。总不能一辈子都指望着靠你大伯父、大伯母他们,且也靠不上。你爹爹只是个举人,又不擅经济,养不活我们的。你要想过好日子,娶个好女子,就要头悬梁锥刺股,好生念书,给娘争光,给娘挣个一品诰命夫人来当当!”

许择懂得这是好话,认真地点了点头。

第106章 投桃

窗下的桂花树吸饱了水分,肥厚的叶片在日光下闪着油绿的光彩,便是被秋雨打落在树下的散碎花瓣也带了几分清新惬意。整个许府笼罩在一片半忧半喜中,喜的是这厚厚的封赏和许樱哥终于不用嫁给安六那杀神,忧的自然是许樱哥还得要嫁个没谱的太岁,以及从此许家便成了骑虎之势。

大事自然有人去忧愁,许樱哥只需管好自己的一亩二分地。送走宫使后,趁着那两位嬷嬷被姚氏请到一旁谈心,她抓紧时间端了杯香喷喷的茶,坐在廊下的竹躺椅上欣赏着院子里的秋光,拿了根猪鬃描着象牙笼子里的蛐蛐儿,低声交代青玉:“你马上去找双子,让他去寻五爷,就说多事之秋,请他务必小心谨慎。府中三日后待客,也请他不要忘了。”这几日既然有人窥伺学士府,也不知有没有把许扶看进去?许衡封侯,许多人家上门来贺,为了表示感激皇家恩德,这宴席是一定要摆的,到时候正好与许扶见面说说心里话。

青玉应下,匆匆忙忙地去了外头寻双子。

许樱哥放下茶盏,收了猪鬃,闭着眼往躺椅上放松地一躺,吩咐铃铛:“过来给我捏捏。”

“嗳!”铃铛脆生生地应了,上前立在许樱哥的身后轻柔地替她捏起来,许樱哥舒服得哼哼了两声,侧了侧身,示意她捏捏腰:“这里,大概是闪着了。”

铃铛蹲下去,一边用力一边轻声回禀:“昨日太忙没能禀告您,虽然庄子里现在没了主子,但紫霭姐姐安置得很好,您走前留着照顾她的两个婆子昨日也没跟着二夫人他们回来。又有带回来的新鲜大栗子和青核桃,栗子已经摊开晾着了,古妈妈问,您是要做栗子糕还是要烤了吃?青核桃呢还是趁着新鲜好吃,奴婢这就唤个小丫头进来剥给您吃?”

许樱哥道:“栗子先放着,先吃点青核桃。吃过青核桃,再喝一口茶,真是说不出的香呢。”

“真的么?”铃铛瞪大眼睛,不敢相信。

想起前世某些快乐有趣的记忆,许樱哥唇边露出一丝甜蜜的微笑:“当然是真的,不信你立即便可一试。”

“那什么……鲤鱼,你进来剥核桃。”铃铛有意凑趣,露出十二分的欢喜,随即看到门边的人影,声音便低了下来:“二娘子,三娘子在门边立着呢。”

许樱哥睁开眼,果然看到梨哥独自一人在院门前来回徘徊,微微一忖,便知道这小姑娘在干嘛了。这小姑娘大概是把这家里的风言风语听了些去,觉着又是同情自己,又是害怕,还觉得自己最后答应嫁,是因为许抒以死相逼的缘故,所以还加上了几分羞愧。便道:“快进来吃核桃喝茶,在那儿躲躲藏藏的干什么呢?”

梨哥畏畏缩缩地慢步进来,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捏着块帕子立在许樱哥面前,还没开口,眼圈便已经红了:“二姐姐,我……”

许樱哥轻轻一挥手,铃铛很有眼力见儿地端了个椅子放在了梨哥身后,甜甜地微笑道:“三娘子,快请坐。您有口福哇,咱们二娘子刚想出一种核桃的新鲜吃法。还有,您瞧,这蛐蛐儿可是才从宫里得来的。”不由分说便将梨哥按在了椅子上,倒了杯香茶递过去。梨哥被这一打岔就忘了哭,又要忙着应付手里的热茶,又被那漂亮的象牙蛐蛐笼子和里面的蛐蛐儿引得晃了神。

小黄毛丫头终于也可以独当一面了,许樱哥很满意,笑道:“铃铛,可以考虑给你涨月钱了。”

铃铛欢呼一声,笑眯眯地对着梨哥行了一礼:“多谢三娘子啊。”

梨哥傻傻地道:“谢我干什么?明明是二姐姐待你好。”

铃铛笑道:“二娘子肯定是要谢的,但也要谢三娘子。倘若不是您过来,二娘子又怎会知道婢子的好呢?”

梨哥便是再傻也知道这主仆二人不想看到自己哭泣并提起那些破事儿了,遂强笑道:“你这张嘴,要是你家二娘子不知你好,又怎会叫你在跟前伺候?”

须臾,丫头奉上新鲜剥出来的核桃,许樱哥招呼梨哥:“尝尝,先吃一口核桃,再喝一口茶,仔细回味,是不是很香?”

梨哥垂着眼仔细感受一回,摇头道:“香得闷人。不过的确很香。”二人乱七八糟地胡扯一气后,梨哥到底没能忍住:“二姐姐,对不住。”

许樱哥挥手示意丫头们下去,温言道:“你没有对不起我。没必要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见梨哥张口欲辩,又微笑着轻轻拍拍她的手:“行了,我知道你心疼我。要是真舍不得我,便给我好生做两双鞋,再帮我赶赶嫁妆。”

“好。”梨哥蔫头巴脑地捧起那制作精美的象牙蛐蛐笼子低声道:“宫里怎么样?你见着皇后娘娘啦?听说宫里来的嬷嬷很凶的。我舅舅家的表姐去年同族里远房外祖家说了情,和那家的姐姐们跟着个前朝宫里流出来的嬷嬷学规矩,动不动就体罚,手都给打肿了。”

那是因为人家欺软怕硬,拿着“蹭”的穷亲戚给正经教的人做靶子看呢。许樱哥叹了口气,道:“我保证没人敢随便打你,机会难得,你来跟着学学罢。你年纪不小,胆子总这样小,动不动就哭,将来怎办?旁的不说,别人欺负你,你总得知道还手才是啊。”

梨哥有些踌躇,想了很久方低声道:“好。我不会丢二姐姐脸的,当然,也不要她们欺负你。”

青玉从外面走进来,对着许樱哥远远地点了点头,许樱哥轻出一口气,彻底瘫在椅子上:“我累透了,三妹妹先回去罢。”

夜里,孙氏身边的大丫头珊瑚送过来半斤血燕、一张配制香膏的秘方和几张居家常用的药方。据说那香膏是孙氏年轻时最喜欢用的,香而不腻,又极细致滋润,用得久了肌肤自会更加洁白细腻。许樱哥对那血燕不感兴趣,对那香膏方子倒是真感兴趣,拥着被子坐在灯下研究一回,确认果然健康天然,便欢欢喜喜地收了这份本来该独属于梨哥的嫁妆。

夜风寂缪,天边那几点闪烁的寒星越发显得夜空深远。许扶坐在和合楼后的工坊里,沉默地看着一个年老的工匠将一锭赤金拉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拉成了比头发丝还细的金丝。老工匠将金丝凑近亮堂的牛油大蜡烛,满意地对着许扶一笑,露出已经缺了一颗门牙的牙床。

许扶双眼微红,低声道:“辛苦你了迟伯。”

老工匠微微一笑,哑着嗓子道:“手艺人说什么辛苦不辛苦的?东家要的这些活计非得是要赶在二月前出来?”

“宜早不宜迟,却又不能失了水准,越精致越好。”许扶眼里一片黯然。许樱哥的婚期大致是说定在春天,其实钦天监还没挑定日子,许衡大概也会想办法多拖一拖,可这嫁妆却总是要早点备齐了才是。

他从前怎么也没想到妹妹会嫁入亲王府,这样一来,之前备下的那些嫁妆便太单薄了些。书画古籍之类的那是要打小儿便寻访备下的,他实没办法补齐了,便只有在这金银之物上尽力给许樱哥最好的,最多的。可就是这样也不够,他让父母亲失望了,他没照顾好樱哥,如果当年他没有要求樱哥加入到对崔家的报复行动中,早早便给她择定一门好亲,这会儿她应该已经嫁过去了,哪里又会落到这个地步?可这世上,哪里又会有什么如果?到如今,他是回天无力,他便是愿意为了妹妹去死,难道又能拖着许家人跟着去死?

“又要快,又要好,还要特别好,东家这是要送谁?”老工匠摆弄着锦盒里那些闪闪发光的宝石翡翠,深深地看向突然间便似是又老了几岁、平添了许多白发的许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