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妃有些意外,随即微笑着还了她一礼:“我们各有不是,但一家人,可没有隔夜的仇。”

之前强势骄傲,现下虽主动求和赔礼却也不肯多认输,只说各有不是,但到底还是能上能下,果然是世子妃。许樱哥笑着目送世子妃走远,转身回房。

张仪正已泡在了澡盆里,听见动静便出声道:“快进来帮忙,我收拾好还要出去。”

许樱哥忙道:“你想吃什么?我先使人给你做着,洗浴出来便可以吃。”又加了一句:“只有素食。”

张仪正在里头答了一句:“你做的素包子不错。”

这东西是随便就能得的?难为他这时候还能想到这个。许樱哥笑了笑,低声吩咐青玉:“去厨房里端了粥和素包子来,看看再有其他什么合适的都一并端了来。”言罢走入净房,挽起袖子走到张仪正身后,舀起一瓢热水顺着他的发顶缓缓淋下去柔声道:“我昨日也在外奔忙了一日,回到府里便一直念佛祈福,不曾有空做得。稍后我便去做,等你回家便可以吃,如何?”

张仪正闭了眼睛靠在浴桶壁上,许久才发出低低一声:“唔。”

许樱哥见他脸色憔悴,知他在宫中日子不好过,便不再出声,只默默将他的头发打散细细洗净,又轻轻擦干包上。手触到澡豆,再看到张仪正强壮赤裸的背影,犹豫了片刻,终是将手轻轻放在了他的肩上。

“别动,我们说说话。”张仪正抬手轻轻覆在她手上,低声道:“昨日我以为又要死了。”

许樱哥依言在一旁的小杌子上坐下来,趴在浴桶边沿应和道:“是挺吓人的。但你别泡太久,伤还没好利索呢。”

张仪正闭着眼睛道:“我,死过三次,以为这次又要逃不过去了。”

许樱哥静默片刻,低声道:“怎会有三次呢?”她所知道的只有前年秋天张仪正险些病死那次和去年秋天在许家别庄里的那次,莫非在这之前还有她所不知道的?

张仪正不答她的问题,只道:“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要死了,但其实非常不甘心,偏偏又知道自己无可逃避,只能怨愤和绝望地眼睁睁看着死亡来临,这种滋味很糟糕。”

许樱哥想起从前,情不自禁地回了一句:“是呀,很糟糕,尝过一次便不想尝第二次。”

张仪正突地睁开眼睛看着她冷声道:“你如何会知道!你根本不知道!”

前一秒还在谈心,下一秒便开始抽风,这是做什么?许樱哥被吓了一跳,随即笑着嘲讽道:“三爷说得对极,我不是你当然不知你究竟是什么滋味,但你也不是我!我笑着的时候也许我在哭,我糊涂的时候也许我一直都很清醒,除了我自己知道,谁也不知道!”

张仪正睁大眼睛盯着她看了片刻,突地伸手捧住她的脸,探身俯了下去。许樱哥长长的睫毛颤了颤,温顺的闭上了眼睛。

第156章 混蛋

带着薄荷清香的温热气息吹拂在许樱哥的脸上,许樱哥只觉得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却仍然紧紧闭着眼睛。待到张仪正的嘴唇即将触碰到她的时候,她猛地睁开了眼睛,她看到张仪正的眼睛非常美丽——犹如灰色的琉璃里绽开了一朵灿烂的小花。

她相信在这一刻,张仪正眼里的情绪是真的,他在渴望,他想靠近她。不只是为了情欲,那双眼睛里明明白白地写满了东西。即便就是他没有说,她也觉得她能看懂,许樱哥身上倒竖的汗毛突然间如同被风吹过的麦浪一样平顺下去,心情也雀跃起来,她忍不住探手轻轻抱住了张仪正的头颈,对着他灿烂的微笑。

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

浴桶里的水汽盘旋着往上弥散开去,室外香炉里的檀香随着微风轻轻浸染入内,再与水汽纠缠着结合在一起,平添了几分宁静平和。张仪正的手轻轻触上了许樱哥的脸,白玉兰花一样洁白的脸颊,青春璀璨,便是一夜未睡,肌肤也照样饱满细腻光洁,眉眼别样的平和妩媚,还有一种淡淡的喜悦和期待,再往细里看,似乎还能看到眼眸深处的倔强和谨慎。

这么多年来,她的眼神似乎就没改变过。只是当时年少的他看不太清楚,现在看清楚了却觉得有些慌了,张仪正叹了口气,吻上许樱哥的眼睛,低声道:“你心里是怎样看我的?”

这人不抽风了倒变得陌生了,居然关心起她的内心世界来了。许樱哥有一刹那的迷茫,随即微笑起来,并不松开张仪正的脖子,只仰头望着他道:“你心里又是怎么看我的?你若看到一朵花,我心里便是一朵花。”你若把我看成是一坨狗屎,在我心里你当然就是一坨狗屎。

张仪正笑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你在我心里,就是一个忘恩负义的混蛋。”

“真好,你在我眼里也恰好是个混蛋。”许樱哥搂紧他的脖子轻声道:“三爷记得了,我不欠你的,所以你没法儿对我说什么忘恩负义,我们俩顶好做到两不相欠。”不等张仪正开口,便轻轻吻在他的唇上,并调皮地轻轻舔了舔他的嘴唇,轻笑道:“这是你昨天对我好的利息。”

张仪正呆了呆,动作先于大脑将许樱哥猛地搂入怀中,许樱哥微笑着,乖顺地将头靠在他的胸前。不管如何,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他只要能一直这样下去,不要再抽风,日子便这样过着也很好。

张仪正将头深深埋在许樱哥的颈窝里,用力嗅着她身上的芬芳与温暖,他想松开她,却很清楚的知道自己松不开,不松开,却又痛恨着自己。她越是乖巧可人,他就越是会忍不住去想,她到底在那件事中做了多少。许家与当年的崔家,是否有着和崔湜一样的故事?他对自己身边的亲人朋友,包括许樱哥在内,他又知道多少?他想,是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和他自己一样,外面只是蒙着一层光鲜的皮,内里不堪入目?

外面传来一声轻响,似是丫头们在支桌子摆饭,许樱哥轻轻推了推张仪正,低声道:“差不多了。不要误了正事。”张仪正不言语,只将她又抱得紧了又紧,几息之后才又轻轻放开。

“你自己擦擦,我给你取衣服。”许樱哥走出净房,听到身后隐然传来一声沉重的叹息,她顿住脚,轻轻侧头去看。净房内氤氲的水汽已经散了不少,张仪正仰靠在浴桶壁上,侧面如同一个灰白色的剪影,孤寂而冷清,许樱哥的心突如其来地“咯噔”了一下,默然立了片刻后转身离开。

张仪正闭上眼睛,慢慢往下沉,直到所有的水都湮没了他的口鼻,他觉得肺都憋得刺疼了才又猛地坐起来,大口大口的喘气,然后流泪。

许樱哥在一旁沉默地看着他,及时把馨香雪白的帕子覆上他的脸,十根手指弯成一个再温柔不过的弧度,轻轻将他的眼泪和水渍擦干。

张仪正不习惯她这样的沉默与温柔,总觉得自己被血淋淋地剥开了一层皮,再毫无遮拦地暴露在她的面前。他努力翘起唇角,抱歉地道:“真是的,不小心就睡着了,把你辛苦给我擦干的头发都又给弄湿了。”用力咳了两声后,很粗野地说:“呛死小爷了!”

许樱哥挑了挑眉,笑道:“我居然从三爷的口里听到这词,可真是新鲜。”

张仪正满脸的疑惑和警觉:“什么?”

许樱哥转过身去换另一块干净的帕子,轻轻丢出一句:“就是辛苦呀,你居然会知道我辛苦了。”

张仪正默了片刻,突地抓起水瓢舀了瓢水劈头盖脸地朝许樱哥淋去,许樱哥笑着避让开去,到底还是湿了半边衣裙。正待要骂,张仪正已然从浴桶中跨了出来,神色严肃地道:“这是什么时候,你居然还敢调笑,让人听见了你还要不要过日子了。可是想被人说你不孝不贤?”

真是倒打一耙,许樱哥举双手投降:“成,都是我的错。”

张仪正看了她一眼,沉默地擦干身体将自己笼入衣服之中,然后大步走出去,坐在桌边埋头苦吃。许樱哥在净房里呆坐了片刻,苦笑着起身叫人进来收拾,自己也回房换衣。等她收拾妥当出来,张仪正已经走了,桌上只剩下空空的几个碗碟。

青玉忙着把空了的碗碟收下去,又重新摆上新鲜吃食,低声道:“三爷大抵是饿狠了,又急着出去办事。”所以才没有等许樱哥一起吃,所以才连招呼都没打一个就走了。

“可不是么,适才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就睡死在了浴桶里。”许樱哥笑笑,拿起筷子认真吃饭。少倾饭毕,紫霭询问道:“奶奶歇一歇吧?左右也没人知道。”

许樱哥摇了摇头:“没道理一家老小都没歇,我独自跑去躺着的道理。我去前头看看都有些什么要做的。”言罢先去看了高、袁两位嬷嬷,但见这二人坐得稳稳当当的,一个抄经书,一个做针线,便笑道:“昨日乱糟糟的,也没能顾得上来看望两位嬷嬷,不知一应供给可都齐全周到?”

“都好,都好。三奶奶请这边坐。”高嬷嬷忙放了手里的笔墨给许樱哥让座,袁嬷嬷也放了手里的针线活,主动解释道:“这是给娘娘的寿礼。”

许樱哥凑过去瞧,但见黄色的丝缎上绣满了梵文,想来是专替皇后祈福用的,便真心赞叹了一番。高嬷嬷给伺候的小丫头使了个眼色,小丫头便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青玉将门给看严实了,许樱哥这才道:“我有事要请教二位嬷嬷。”

高、袁二人早就等着的,见状都坐直了身子正色道:“三奶奶有话不妨直讲。”

许樱哥挑着能说的简要说了一遍,道:“两位嬷嬷长期都是在娘娘身边的,想来对宫中的规矩人情都要熟些。我是才进门的新妇,什么都不懂,便是想孝敬长辈,想给嫂嫂们帮把手也不知该从哪里下手,还要请两位嬷嬷指点一下。”

高嬷嬷与袁嬷嬷对视了一眼,微笑道:“其实三奶奶不必太过担忧,我们都相信皇后娘娘一定能平安的,说实话,这么多年了,娘娘什么样的风浪没遇到过?”

许樱哥不知她二人的底气来自哪里,但看她二人如此笃定,心中也安宁了不少,便起身告辞。才要出门,就听高嬷嬷在身后低声道:“不知府里可否要使人送东西入宫?”

许樱哥忙道:“是有这个打算。”

高嬷嬷不赞成地轻轻摇了摇头:“宫中什么没有?至亲骨肉,难道圣上还会亏待了自己的骨肉?等到天晚人不回来,那便只送换洗衣物即可,越简单越好。”

若是什么都要从外面带,那不但预示着康王等人的防备之心,还会给人可趁之机。本是至亲骨肉,却到了这一步,若是康王将来壮志得酬,那这府中诸人是否也会落到这个地步?许樱哥默了默,苦笑道:“谢过嬷嬷指点。”

袁嬷嬷低声道:“这么多年,我们姐妹在皇后娘娘身边就只学到两个字,谨慎。”

世子妃正同王氏、曲嬷嬷精心检点要送入宫中的诸般东西,见许樱哥过来,便道:“三弟可是出去了?”

“是,吃过饭换了衣裳便出去了。”许樱哥听她三人说了一回闲话,把世子妃请到一旁转述了高、袁二人的话。世子妃默想片刻,叹道:“到底是宫中出来的老人,光想着孝敬了,就没想这么多。”于是把其他杂物尽数收了,只留几件款式简单的衣物,心里只盼着晚上人能回家不需再送进去就好了。

不一时,张仪正回来,世子妃忙道:“三弟,可有消息了?怎么说?”

张仪正道:“立嫡的照旧立嫡,告状的照旧告状,乱成一锅粥,宫门外头跪着一排人呢,还有人挨了廷杖。又有人状告二哥不听军令,贻误了军机。”

世子妃皱着眉头轻轻瞥了许樱哥一眼,暗道这许家果然不地道,独善其身了。王氏瞬间脸色雪白,死死攥住椅背才勉强站稳了。许樱哥也有些发呆,却见张仪正目光沉沉地看了她一眼,继续道:“但事态并不曾扩大,无论是要立嫡的还是告状的,基本都是那边的人,人数不多,搅和进去的人屈指可数。”

这中间虽有崔湜等人的及时应对,但绝不可忽视的是许衡那双巧妙拨弄琴弦的手。世子妃轻轻叹息了一声:“万幸,菩萨保佑。”

张仪正走到许樱哥身旁低声道:“散朝时,岳父被圣上单独留了下来。至今未出宫门。”

第157章 君臣

暮色蔼蔼,烟柳如织,一轮血红的残阳固执地挂在天际,把整个皇宫涂成了一片血红,便是琉璃瓦折射出的光芒也似是带了几分血腥。

太极殿内死一般的静寂,四处弥漫着强烈的血腥味儿,夕阳的光线穿过重重帘幕,落在大柱旁一具血迹斑斑的尸体上,把那人的表情照得格外狰狞。大太监黄四伏胆战心惊地跪在一旁,将额头触着冰凉的地砖,从眼角偷看还在暴怒中的皇帝和静默而立的许衡。

年老的皇帝手中的天子剑上还滴着血,虽怒目金刚造型,人却已经乏了,只不肯认输,还直直地立在那里瞪着许衡,仿佛想从许衡的身上硬生生地挖出点什么来。许衡半垂着眼,身子冷硬得如同一块石头,面上的表情却平静自若到犹如在逛自家后花园。

皇帝看着头发虽然花白,却仍然显得精神抖擞的许衡,不可遏制地生出一股强烈的嫉妒之意。他已经老了,如同窗外那轮残阳,无论怎么挣扎,始终也逃不过下坠的命运,而许衡,年少成名,位极人臣。他还在污泥里打滚时,许衡便立在这高高的殿堂上服饰鲜洁地看着他,再看着他一步步地走上这把椅子。便是过去了这么多年,许大先生依然名满天下,却还如此年轻,还有很多年可活。他却日薄西山。

还有很多很多的人,他们都在盼着他死,等也等不得。他们勾结起来,不顾西征的大军在外,不顾他殚精竭虑,不顾他那个大大的梦想,只为自己的私利在背里做着无数龌龊肮脏的事情。有谁会管他?有谁会替他着想?便是亲身骨肉又如何?一群喂不熟的白眼狼!还有这群奸臣,他还没死,他们就想着找下家。皇帝突然不可遏制地暴怒起来,紧紧握着天子剑的右手也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他怒吼一声,手中的天子剑带着一股腥臭难闻的血腥味向着许衡飞了过去。

但他毕竟是老了,明显后力不足,天子剑没能飞出他所想要那个漂亮弧度,更不能起到当年他光是横刀立马往敌阵前一站便可吓得敌军望风而逃的威慑作用。

要糟糕!黄四伏耷拉着的眼皮子不可控制地抽搐起来,若是这剑飞不到该到的地方便坠落而下,皇帝的威严受到挑战,还不知有多少人会跟着受这无妄之灾,只怕从来最是精明的许大学士也在劫难逃。

可是许衡却抢在天子剑坠地之前便已经跪倒在地,几乎是同时,天子剑擦着他的膝盖落下,发出“锵啷”一声脆响后,又在地上蹦了几下,上面残留的污血飞起一片小面积的血雾,染脏了他的袍子。许衡睁大眼睛,死死盯着袍子上的那几点血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更加惶恐:“圣上息怒。”

皇帝喘了一口粗气,厉声喝道:“你还不知罪么?”

许衡用极轻却极其坚定的声音道:“圣上恕罪,老臣不知罪。”

“好个不知罪!”皇帝怒极而笑,死死盯着许衡的脸冷笑道:“朕还没死,你就把朕当死人了!”

许衡的胡须轻轻抖了两下,平静地道:“圣上乃万乘之躯,正当鼎盛春秋,又有大业未竞,怎敢轻言生死?”

明明自己已经年老体虚,儿子们都在等着自己死,他却说自己正当鼎盛春秋,怎么都似是讽刺,皇帝怒极,只觉得浑身的热血都咆哮着要冲将出来,头昏脑涨之际不假思索地劈手抓了案上的玉如意便要往许衡头上砸去,却听许衡猛地提高声音大声道:“衡之心,可昭日月!圣上是要逼死忠臣么?圣上若不能定许衡之罪,许衡不服死!”

其声洪亮,绕梁未绝,跪在地上的黄四伏猛地抽搐了一下,汗湿衣衫,却又隐隐生出些敬佩之意来,这整个大华,也只有许衡才敢如此与皇帝说话了!

皇帝到底是皇帝,玉如意终究没有扔出去。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由不得你不服!”皇帝脸部松弛的皮肉神经质地抽搐着,牙齿磨得“咯吱”作响,将手指定了许衡冷笑道:“忠臣?笑话!你上下串联,只手遮天,在这朝中呼风唤雨,尽只瞒着朕一人,居然还敢说自己是忠臣?你当朕是瞎子聋子?”

“臣只是做了该做之事!臣想让朝中安稳,臣想让同僚的血少流一点,臣想要圣上不受奸佞蒙蔽,骨肉生分,臣想要伐晋之战顺利进行,臣想要助我主成就一代霸业,令天下百姓安居乐业,难道错了么?”许衡仰着头不管不顾地大声道:“臣若非忠臣,谁敢自称忠臣?”

他挺胸抬头,目光清明,满脸正气,灰白的胡须随着他的慷慨陈词而飞舞着,甚至于唾沫横飞,但跪在地上的整个身躯却似大山一般稳重厚实,令人不可轻视。

“臣若非忠臣,谁敢自称忠臣?”这话虽说得太过狂傲了些,但也不是没有根据的乱说,许衡狂而不放,有真才实学,狡猾而不阴险,不结党不营私,臭脾气够多功劳也足够大,真正堪用。但皇帝就是不想让许衡得意,他就是想把许衡打压下去,他像个孩子似地赌着气大声喊道:“你听着,朕的忠臣多的是!难道武戴不是?难道冯立章不是?难道……”他一口气说出很多个人名,之后心情渐渐放松下来,就是那么一回事,他什么都还攥在手心里,乱臣贼子不过就是那么几个,烦的不过是儿子们的小九九太多,怨恨的不过是大业未竞,壮志未酬,自己却已经老了……他用力挥了挥手,瞪着眼睛讥讽道:“你别以为你不得了!你忠不忠,不是你说了算。你以为朕不敢杀你?”

黄四伏与许衡都轻轻松了口气,黄四伏蹑手蹑脚地起身给皇帝奉茶润嗓,许衡则又是一拜:“全由圣上说了算。臣自天福一年从龙,迄今已有十二年余,这些年里,臣……”

皇帝瞪着眼睛坐上龙椅:“你好意思说,这些年你的臭毛病真是不少,若非是朕,你早就被杀了几十遍!你全家都被屠了三遍!”

终于比较正常了,黄四伏轻轻松了口气,小心地示意一直守在门外的小侍进来将那具血淋淋的尸体抬出去,又迅速将地上擦洗干净,然后借着去安排晚膳的机会,暗暗把消息传递出去。

许衡垂着眼睛,淡淡地道:“衡若有私心,圣上大可把臣杀了,再把臣全家屠上三遍!”

皇帝生气地瞪着他,冷笑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护犊子?以为我不知你女儿昨日跑回娘家去哭喊求救?你不把今日的事情说清楚,就不要回去了。”

许衡轻声道:“臣女是圣上赐的婚,嫁的是圣上最疼爱的嫡孙,圣上圣明,赐婚之时便晓得两府联姻会带来什么;圣上圣明,这宫里宫外的事情并不能瞒过圣上半分;臣心疼女儿不假,圣上难道又不心疼儿女?所以臣不过是在依旨行事。”

皇帝怒极反笑:“你还敢巧言令色!”

许衡站起身来,将身上的服饰整理了又整理,又正过冠帽,对着皇帝郑重一拜:“圣上圣明。大风过境,固然是痛快,但也会什么都剩不下。臣惭愧,臣无能,虽绞尽脑汁,舍了这条老命尽力奔波,却也不能让被郭仁所蒙蔽的同僚再少一点,不能替圣上分忧。”

皇帝沉默下来,许久,方恨恨道:“便宜了郭仁这个狗贼!他挑拨我家父子骨肉,妖言惑众,狼狈行径,不屠尽他满门怎能令朕意平!”

许衡很艰难地道:“圣上……”

“就是这样!”皇帝却已经猛地一挥手,眼睛里迸发出野兽见了柔嫩可口的猎物时的兴奋光芒,他甚至有些激动地道:“康王被害得最惨,就让他去吧!屠尽郭氏满门,郭氏的妇女财物便统统都归他了!”又狰狞喊道:“把郭仁拖到菜市口,鞭尸三日,再枭首示众!乱臣贼子,乱臣贼子,余下的统统杀了,看谁以后还敢乱来……”

皇帝后面的话渐渐含糊不清,神色却越来越激动。皇帝老了,然后渐渐半疯……许衡沉默地看着皇帝,说不清是担忧还是悲伤,大华真能千秋万代么?黄四伏在一旁看到他的神情,以为他还想替人求情,忙拼命给他打眼色,许衡无奈苦笑,他冒了最大的风险,只能做到这么多。

天色渐黑,宫中四处掌灯,许衡疲惫地拖着沉重不堪的步子极其缓慢地往外而行,猛然间发现自己老了,一场君臣间的对战差不多耗尽了他好几年的精力,腿脚酸软不说,此时便是呼吸也觉得吃力。他看了看远处巡逻的禁军,想找个地方坐下来歇歇,擦一擦汗,斜刺里探出一双手来将他稳稳扶住,他有些诧异,定睛一看,却是张仪正,由不得乐了:“怎会是你?”

张仪正垂着眼轻声道:“樱哥担心您,大舅哥他们已在外头等了许久。小婿送衣物来给家父母,特意过来看看。”

光线有些阴暗,许衡看不清张仪正脸上的神色,只是觉着心中有些宽慰,毕竟这是敏感时期,张仪正能冒着风险来此地等他也是尽了心,便低声笑道:“圣上圣明,无需担忧。都还好?”

“好。”张仪正扶着许衡缓步往外而行,心中颇多感慨,有无数的问题要问,却也不过只说出一句:“岳父大人辛苦了。”

第158章 月色

许衡失笑,觉得张仪正有些地方隐隐不太一样了,他亲昵地拍了拍张仪正的肩头,低声道:“请替我转告王爷,为这一日,我耗费了十余年的光阴。日后怕是能帮他不多了。”十余年的辛苦,十余年的经营,今日尽数交换了君王最后的信任和宽让。不管理由再光鲜,再充足,始终露了实力遭了猜忌。

借着灯光,张仪正看清了许衡那张尽显苍老疲惫的脸,他的心头突然间热血沸腾,忍不住低声道:“您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他问得很含糊,但许衡明白他的意思,你为什么要花这样大的代价来帮康王府,或者说是帮那些卷入漩涡中的人呢?要知道,但凡政治,便如赌博,有赢就有输,投注的时候就该想到会输得血本无归,家破人亡。康王府向许衡求助,固然许衡有不得不出手的理由,但究竟做到什么地步却是要凭他自己,谁也勉强不得。许衡默了片刻,低声道:“虽是不得不为之,但我总以为,不管什么时候做人都不该泯灭人性,心中有善意,子孙得福祉。”

所以当初在设计了崔家之后,还给崔家妇孺留一线生机?这一句话在张仪正的嘴里打了几个来回,终究是没有说出来。张仪正哑着嗓子低声道:“那以杀止杀怎么说?”

许衡捋了捋胡子,深究地看了他一眼,沉声道:“以杀止杀是大利器,非不得已不能用之。殿下已决定接旨了么?”

张仪正垂下眸子低不可闻地道:“皇祖母病重刚醒,这时候杀人太多怕是不太妥当。”

许衡不置可否。没人能阻止皇帝的这个欲念,只怕这话递到皇帝耳里,只会得到皇帝十分无情的嘲讽与鄙夷。皇帝这些年说得最多的便是他杀过的人多了,怎不见冤魂索命?康王这些年也是在血雨腥风里闯过来的,虽说仁义宽厚之名闻名天下,但他手里的人命何曾又少过?不过是作态而已,若不出意外,康王将会纠结忏悔一夜,然后在天亮时分来一场精彩的屠杀,让那些反对他的人看得清清楚楚。

远处夜色苍茫,唯有几盏灯与两张马车孤零零地停在道旁等候着,许执看到许衡的身影,激动地快步迎上前来:“父亲!”待看清了一旁立着的张仪正,由不得就有几分吃惊,随即却又释然,微笑着亲热地道:“妹夫。”

这还是许执第一次对他使用这样的口气和称呼,张仪正笑笑,将许衡交给许家众人,对着许执等人深深一揖。许衡由着儿子们扶手抬脚,舒服地坐上了马车,微闭了眼睛道:“回去吧,过几日事态平稳了,你和樱哥回来吃饭。”

张仪正恭恭敬敬地垂手应了好,从眼角里去打量立在一旁的许扶。许扶是个非常特殊的存在,他和许家子弟一起出现,却并不抢先去扶许衡,而是一直沉默地扶住车辕马匹,仿佛是想尽力让马车更安稳一些。而许家人也没有谁对他的出现和做法表示任何疑虑,大家都做着该做的事情,彼此间的相处如行云流水一般亲近自然。

马车驶动,许扶上马,淡淡地看了看张仪正,不过是一瞬间,张仪正便看到一双与许樱哥十分相似的眼睛,只是许樱哥的眼睛更多妩媚,这双眼睛却阴沉而冷厉。张仪正眯了眯眼,微笑着举手对着许扶挥了挥。

许扶猛地回头,一磕马腹,头也不回地跟着许衡等人离去。是深深的厌恶和防备,张仪正确认自己没有看错许扶眼里那一刹那间露出的强烈情绪。想必从前许扶在他没有注意的时候也经常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只是自己年少无知,看不懂,便是看到了也只会认为是错觉而不会深究。如今可算是好,懂得看人眼色了,张仪正自嘲地笑了笑,转身离开。

“济困,你来我有话要同你讲。”马车转入上京城幽暗深长的街道后,许衡命马车停下,温和地对一旁的许扶招手。

许扶半点犹豫都没有,迅速翻身下马上车,恭恭敬敬地对着许衡行了礼,端坐在许衡面前轻声道:“不知伯父有何吩咐?”

许衡微笑着打量了他一回,轻声道:“还在恨他?”

许扶不语,只半垂了眼睛。

这倔强孩子,平时看着为人做事蛮不错的,就是遇到张家人与前仇便十分固执。许衡叹道:“恨他又有什么用?生米已经煮成熟饭,我瞧着他这次就比上次好太多。倘若他能这样一直下去,也蛮不错。你讨厌一个人,即便是你遮掩得再好,总是会在无意间流露出来,别人感受到了自也会厌憎于你。你无非是心疼樱哥,何不借着他想与你交好的机会拉近一下关系,也不是要经常来往,但至少彼此想见面的时候没那么难。”

许扶沉默半晌方道:“侄儿记住了。”有心想将赵璀还活着的消息告诉许衡,却又觉着这时候事情都挤在一处,多说无益,不妨等到他弄清楚赵璀的落脚点和目的才又告知许衡也不迟。

许衡不知他心里在想什么,只继续道:“你不必再跟我们回去了,昨日樱哥回来曾说起,宫中有意要召上京城各大金银铺的匠人入宫为皇后娘娘制作凤冠首饰,想来和合楼也在其列。趁着这时候宫中尚还顾不得外头,你自己考虑一下怎么处理最好。”

许扶呆了片刻,又拜了一拜,告辞而去,待得赶到和合楼中,夜色已经深沉,诸人早已熄灯歇下,唯有后面工坊里灯光仍旧亮着。许扶推门而入,正在灯前眯着老眼仔细往一对银瓶上镶嵌花丝的老工匠迟伯闻声抬头,微笑道:“东家来了?这么晚还不歇息?”

许扶在他面前坐下来,沉默地看着迟伯那双看似粗笨,犹如老树皮一样的手灵巧地将金银丝盘旋镶嵌成各式花样,心里知道自己一旦失去这位老匠人,日后便再找不到这样出色的工匠和这种朋友家人间相处的熟稔舒服感了。

迟伯瞥了他一眼,微笑道:“东家有话讲?”

许扶犹豫片刻,低声道:“听说宫中要召一批匠人入宫为皇后娘娘制作凤冠首饰,和合楼大抵也入了贵人的眼,不知迟伯你的身体可撑得住?”

这句话的暗示意味很浓,迟伯却是听不懂似地笑了起来:“那好呀!我从前便想着能让自己亲手制作的首饰戴在皇后娘娘的头上哩。”

如此欢快的神色与答复!许扶始料不及,沉默片刻方又道:“这一进去,大抵要最后才能出得来了。”

“是要死了才能出来吧?”迟伯笑着:“你大概不知道,我是半路出家的,我的师傅便是宫中流落出来的老工匠,他总替我遗憾……”

迟伯说了很多,许扶却是一句都没听进去,要离去的总是都要离去,留也留不住,他有些落寞地站起身来,勉强微笑着道:“既是如此,我便替你好生打点一番,不敢说让你得偿所愿,但最少也能让你在宫中过得足够舒服,将来老了也不怕,我一直都在。我先回去了,你早点歇着,做不完的就不用做了。”

迟伯看着许扶匆忙离去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对着摇晃的烛火发了片刻的呆,浑浊的眼里闪出一丝坚定的光。他将手放在纤细的金银丝上,低不可闻地轻轻说了几句话,然后继续眯眼,继续认真干活。

夜凉如水,月华似练,平静下来的康王府沉浸在月色和淡淡的檀香味中,木鱼声与诵经声已经听不见了,廊下各处的灯笼也被熄了大半,惊恐不安了两天一夜的下人们基本都已经睡下,唯有佛龛前的香烛还是照旧燃个不休。

门轻轻响了一声,睡得迷迷糊糊的许樱哥听到声响立即惊醒,闭着眼睛在床上绵了片刻才坐起将帐子拨开一条缝看出去,只见一缕月华透过窗纱投入屋内,张仪正背对着她独自坐在窗前一动不动。

“辛苦了一日,怎么还不睡?”许樱哥探手在枕边摸了件素袍,披衣下床,走到张仪正身后轻轻环住他的肩头,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低声道:“谢谢你。”

张仪正将手覆上她的手,低声道:“谢什么?”

许樱哥微笑道:“我收到你使人送回来的信了,知道父亲一切都好,又看到父王、母妃都回了家,所以才能安然睡下。”说到这里,又讨好地添了一句:“当然也没能睡得踏实,心里挂着你的,你又去了哪里?怎么才回来?叫我好等。”

张仪正并不说话,只反手将她搂入怀中,低头吻了上去。

许樱哥的心急速跳了起来,她闭上眼睛,将手紧紧揪住张仪正的前襟,生涩地回应他。许久后,张仪正松开许樱哥,垂眸细细打量着她,是他熟悉的眉眼,是他在梦里描摹了很多遍的眉眼,他轻轻叹息了一声,将手顺着许樱哥玉兰花瓣般洁白细腻的脸庞细细描摹下去。

许樱哥不动不说话,只安静地看着张仪正,她觉得这个夜里的月色很美好,今夜的张仪正很温柔,很不错。

张仪正将手盖上她的眼睛,抱她起身,入帐。

第159章 喜欢

月光落在红色的纱帐上,将纱帐照得犹如夜色里弥漫的那层轻烟薄雾。许樱哥安静地躺在大红色的被褥之上,犹如一颗刚被剥开的鲜嫩荔枝,红绡半掩,玉露微凝,叫人看见了便再也挪不开眼。

张仪正将许樱哥头上的玉兰花簪轻轻拔去,再将手指插入到她松散的发髻里,耐心地将她的长发解开,一缕一缕地拉开铺满了整个床头枕间。朦胧的月光下,红、黑、白三色交映在一处,衬着许樱哥亮晶晶的眼睛和明明害羞不安却偏故作镇定的笑容,张仪正突然心头一软,将头俯下去紧紧贴着许樱哥的脸颊,贴着她平平躺下,顺手将被子拉开替她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