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生晦气!”这边宣侧妃已是气得发抖,怒道:“他们老大没了,关我们什么事?昨日不来赴宴已是失礼,今日明知咱们家还在喜事中便这般打上门来哭闹,简直是欺人太甚!难道就他们贺王府的人金贵,咱们康王府的人就不是龙子凤孙?”

康王妃垂着眼慢悠悠地劝道:“事情不发生也发生了,总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了。侧妃不必着急生气,且看王爷怎么说。”

康王却是干脆利落地道:“咱们该做什么继续做什么,我虽可怜大侄儿没了,怜悯二嫂老年丧子,大侄儿媳妇中年丧夫,孩子们幼年丧父,却不好替二哥去做有些事。”言罢看向世子妃和许樱哥:“你二人先去外头接待一下你们二伯母和嫂子、侄儿。”

世子妃是早在预料之中的,这贺王府的男人一个不见,唯贺王妃带着一群妇孺披麻戴孝打上门来明显就是来撒泼闹事的,康王和家里的男人们当然不便出面,康王妃也是能避则避的好,那就只有她出面最妥当了。她一个侄儿媳妇,受气不过便是哭闹起来旁人也不能说道什么,更不要说添上一个才进门没几月的新媳妇许樱哥。于是便沉着地应了:“是。”又问:“若是问起母妃呢?”

康王妃淡淡地道:“就说我昨日累着了,旧疾复发。”

世子妃得了这句话,便去招呼许樱哥:“三弟妹,我们走罢。”

许樱哥也想去瞧瞧贺王府到底是个什么情景,便默默地对着康王与康王妃施了一礼,又对着世子妃福将下去,半真半假地道:“我年幼不懂事,没经过事的。心里有些打鼓呢,还望大嫂多多指教护着我些。”

世子妃忙亲热地拉了她的手握在手中,满口应承:“无碍,等下你若看见事情不对就先跑进来替我拉救兵。”

却听冯宝儿突然关心地道:“三嫂可是不舒服?看你没什么精神的样子,眼睛也有些肿。”

众人便全都转头看向许樱哥,许樱哥自知今日自己的状态实在是不好,脂粉可以提亮肤色,遮盖眼下的青痕却不能令她眉间的焦躁郁闷之色少去半分。之前无人关注,她也不必强装,这会儿被众人盯着,却只能强颜欢笑:“多谢四弟妹关心,我是昨日夜里没睡好,但还好。”

冯宝儿微微一笑,一语双关地道:“那就好。我就怕昨日三嫂替我去劳,累着了。”

康王妃将茶盏轻轻放下,道:“赶紧去罢。都仔细些,多带些精明有力的,可别伤着了自个儿。”

世子妃握了许樱哥的手走将出去,边行边关心地道:“昨日可是被宜安坊的大火惊吓着了?”

许樱哥想起自己早前举止冲动,后头又有青玉连夜出去寻双子替她打探消息,是断难幸免落到有心人眼里的,便也不瞒世子妃,叹道:“是,吓死了。正做噩梦呢,就见外头半边天空都亮了,还以为是天亮了,谁知竟然是走水了。先前也没当回事,后来听说是宜安坊,就有些担心。大嫂不知道,我们许氏族人有一多半是住在那一片的。”

世子妃赞同地点头:“不能不担心,早就听说你们许氏族人团结,关系亲密。如何,可有消息传来?没什么大碍罢?”

许樱哥沮丧道:“这般大祸,如何能侥幸?好几家族人的家业是毁了,有伤有亡,只是万幸不算太严重,如今家父母正寻房屋安置呢。若非是这事儿都凑在了一处,我也想同母妃告假回去看看能否有帮忙的地方。”

世子妃就道:“先等等罢,现下不是好时机。”正说着,就听前头传来一阵怒骂哭闹声,哭声震天,又间或夹杂着各式各样东西摔碎落地的声音,其中一条老妇的哭闹声尤其尖锐,骂得更是肆无忌惮:“老四,有种你就出来!敢做要敢当,别缩在屋里当缩头乌龟!你二哥在前头冲锋陷阵杀敌,你躲在后头安享荣华富贵,怎下得心如此黑肝烂肺地对你的亲侄儿下手?我苦命的儿啊,你死得冤枉啊!今日为娘的若不能为你讨回公道也不如死在这里算了啊……老四,你出来!不出来就是乌龟王八蛋!”接着又是一阵稀里哗啦的东西摔碎的声响。

世子妃与许樱哥到底是做人儿媳的,听到贺王妃如此辱骂自家公爹,终是尴尬,只能装作不曾听见,暗里加快了脚步。

到得平日里待客用的多福轩外头,只见几个王府管事都是被抓扯得衣衫不整,发乱帽歪,更有脸上手上全是血痕者,见了她妯娌二人都是欲哭无泪,正待要上前诉苦,就又有一个管事被追打着从里头逃出来,竟然连靴子都少了一只。世子妃不由沉了脸低声道:“这般光景,哪里有皇家的威严气度?和外头撒泼的无赖泼妇有什么区别?”

话音未落,就见一个披麻戴孝的年轻妇人从里头奔将出来,劈头盖脸一口浓痰就朝世子妃的脸上吐过去。

第201章 疯了

世子妃躲避不及,竟被那口浓痰喷在了脸上,众婆子丫头一阵惊呼,纷纷涌上来将世子妃与许樱哥护在中间。玉瓶赶紧拿了帕子替世子妃擦去,许樱哥在一旁瞧着都觉得恶心难为情,难为世子妃竟不火不躁,坦然自若地问周围人等道:“这是谁?怎地这般凶悍无礼?”

不待有人回答,那年轻妇人便叉腰破口大骂:“什么泼妇?你这是骂的谁?你一个做小辈的敢骂伯母和嫂子,又连带着辱骂了侄儿侄女,还好意思说什么皇家威严气度?我吐的就是你这种矫情的贱人!”

许樱哥虽对贺王府的女眷不熟悉,却见这年轻妇人容貌艳丽,眼神风流,破落户一样的不要脸不要命,便猜这应该是个得宠的小妾之类的角色。果然这边世子妃的脸色已然变了几变,终是沉了脸冷冷地道:“把这个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不懂规矩礼仪的下作胚子给我叉出去!”就有一群早就摩拳擦掌等着的粗壮妇人冲上前来去拿那年轻妇人。

那年轻妇人却是个厉害角色,不等众人碰着她的衣襟便躺在地上打滚撒泼,把头发抓得乱成一团麻线,大声哭喊道:“打死人了!打死人了!救命啦!康王府打死人了!我的老天爷啊,世子爷呀,您睁睁眼那!可怜你似得不明不白,尸骨未寒,恶人就要生生弄死我们一家子呀!”

康王府这边的粗壮妇人又岂是吃素的,根本就不慌她来这一套,堵嘴的堵嘴,抓头发的抓头发,绑手的绑手,按脚的按脚,须臾功夫便将她绑成个四马躜蹄扔在那里,顺带下暗手将那妇人狠狠收拾了一回。世子妃冷冷地凝视着那妇人,将块才擦了脸的丝帕用力朝那妇人的身上扔过去,道:“谁要是不懂事,先绑起来再说!这是康王府,不是菜街子,打伤打残都有我。”

话是这样说,但谁都知道这是针对似这妇人一般的名不见经传的小角色,实则对了如同贺王妃、贺王世子妃、世子侧室等有身份有地位的人来说并不适应。但多少也是个壮声势的事情,于是康王府众下人都齐齐大声应和:“是!”

这一声喊出去,多福轩里头略微静了片刻,随即哭闹声便又一阵高过一阵。许樱哥与世子妃二人才往前走了几步,就见她的老冤家敬顺县主从里头奔将出来,伸手便要去抓挠世子妃和许樱哥,高声喊道:“好个狠心的,凭什么打我们家里的人?谁让你们动的手?可是四叔父和四婶娘让你们动的手?当着我娘的面便如此猖狂,这是还想连着我娘一起弄死么?行,先过我这一关!”

这番众人早有准备,立即就将许樱哥同世子妃围在了中间,死活绝对不让敬顺县主靠近她二人,奈何敬顺县主战斗力惊人,又身份尊贵,众人只敢挡着并不敢下重手,于是个个儿都吃了大亏,不过勉强支撑。

里头还有贺王妃同贺王世子妃等人镇着,这还没见着妖王,就先被小妖给弄得进退不得,这算什么?许樱哥看得焦躁,忍不住低声同世子妃道:“大嫂,她们根本不是来讲理的,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不如先避其锋芒,晾她们一晾。”

世子妃不焦不躁,平静地道:“便是不讲理,我们也得应付着,不然谁来做?”顿了顿,语重心长地道:“你还年轻,经过的事少,所以不知道,这王府的儿媳不好做。好些事情不能只看表面,现下是她们在撒泼,但若是有人借此做文章,就不止是家事了。”

这就是世子妃同普通王府子弟媳妇的不同,一个站得高看得远,深深知道能力必须与身份地位成正比,一个则就眼光思想都局限得很,只就看得到眼前。既然世子妃做了多年的康王府长媳,又出身军门世家,想必手段也是了得,不然康王和康王妃也不会这么放心让她来处理这种事。许樱哥决意不再多嘴,让世子妃唱好今日的主角,自己只在一旁看着做陪衬,无用也好,无能也好,只要能保护好自己不要吃大亏就是了,若再能学到些东西,那是最好不过。

世子妃直直地朝着敬顺县主走过去:“妹妹这是说的什么话?底下人没规矩冒犯我,难道就不许我教她们规矩?按着你适才的话来说,这是想要弄死我?”

敬顺县主张口欲言,就见世子妃沉了脸疾言厉色地大声训斥道:“你要同我讲长幼尊卑,我便同你讲长幼尊卑!她们不敢动你,我却敢动你!看看嫂子教训不懂事的小姑,谁能说不妥!”言罢怒道:“给我拿下!”

敬顺县主一愣,突地拔出一把匕首来,环顾四周大声喊道:“谁敢碰我?我叫他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世子妃理也不理,直直地就往前头走,许樱哥犹豫了一下,赶紧跟上。突听得身旁风响,回头一瞧,只见之前一直默默跟在世子妃身边的两个干瘦朴素的老嬷嬷已然利落地将敬顺县主手里的凶器给下了,再把人给制服得服服帖帖。

藏龙卧虎,许樱哥彼时唯有这个感受。众人又往前推进,好容易进了多福轩,便能看到坐在正中主位上歇气的贺王妃与满室的白色,大大小小的孩子同女人将整个多福轩占得满满的,满地狼藉,四处瓷器开花,家具东歪西倒,说不出的狼狈凄惨。

即便心中再不满意,到底也要尽礼,世子妃与许樱哥少不得对着贺王妃行礼问安:“侄儿媳妇见过二伯母。”

“让你公婆出来和我说!”贺王妃阴沉沉地冷哼了一声,自把脸转开。她本就生得一副严厉模样,如今相比许樱哥上次在宫中见到之时苍老了许多,两颊的肉都凹陷了进去,看着完全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了。许樱哥见了,一时竟然想象不出之前那尖利疯狂的哭喊竟然是这么严肃的人发出来的。

见贺王妃不搭理,世子妃与许樱哥便自动站将起来,许樱哥密切关注周围的情形,世子妃则微笑道:“我们王爷不在家,王妃病了躺着呢。敢问二伯母,这是怎么一回事?我们都是糊里糊涂的。”

这话可算是捅了马蜂窝,贺王妃顿时悲愤地掩住脸一声哭了起来,屋内哭声大盛,坐在一旁的一个素衣素服的中年妇人猛地站起身来步步逼近世子妃,满脸疯狂地一指朝着她的脸上挖了过去,怨毒地道:“你竟敢问这种话!你竟然还敢问这种话!”正是贺王世子妃郭氏。

世子妃后退了一步,认真道:“大嫂莫要这般,我是真不知道怎么一回事,这……”目光在屋里转了一圈,狐疑地道:“是谁没了?”

郭氏已然张着十根手指合身朝世子妃扑了上去,目标正是她的眼睛和脸,俨然是一副要拼命的模样,口里高喊着:“我和你拼了!你男人弄死我男人,你竟还敢问我是谁没了!你男人既敢躲在家里当个缩头乌龟,便等着我把你的这张烂脸抓下来!”

见郭氏发作,一群嚎哭的女人孩子全都不要脸不要命地朝许樱哥妯娌俩扑将过来,康王府的人投鼠忌器,难免被逼了个手忙脚乱。混乱中,世子妃躲避不及,被郭氏一把抓住头发,只能忍疼眼睁睁看着郭氏尖利的指甲朝自己的脸上挖了下来,正是无计可施之时,突见一根椅子腿猛地挥落砸在郭氏的手上,郭氏疼得“嗷”地叫了一声,将手缩了回去。

便是这一下给了世子妃逃开的机会,世子妃躲在玉瓶身后心有余悸地转过眼去瞧,却是许樱哥不知什么时候捡了一根椅子腿拿在手里,动作奇快地朝着周围伸过来的各种手上乱敲乱打,下手又准又狠,全不留情,口里大声喊道:“谁敢乱来我就敲破她的头,看她是不是真的想死!”还真有不怕死的靠过来抓扯,许樱哥果然也就挥舞着椅子腿砸了下去,血花四溅之中,响起一声凄厉的女子哭喊声。

满室皆静,世子妃愣愣地看着许樱哥手里那根还沾着血迹的椅子腿,再看看那被许樱哥打得头破血流的中年妇人,扯住许樱哥就往外走:“走,和疯子较什么劲!”

许樱哥手里紧紧攥着那根凶器,提起裙子就跟了世子妃往外跑,康王府下人善后,才奔了几步远,贺王妃便绿了眼睛大声道:“和他们拼了!”

许樱哥与世子妃望风而逃,才刚冲出多福轩,就见世子张仪承领了一群王府侍卫赶了过来,也不多话,直接就指挥人冲了进去。

她们的任务完成了,许樱哥同世子妃对视一眼,都是心有余悸。她们都是正常人,太高估了自己,太低估了对手。世子妃被抓得发髻散乱,头上的簪钗也少了几枝,许樱哥的衣领被扯歪,袖子上还有血,手里尚且提着那根椅子腿。周围人等则各有伤痕,没一个全身而退的。

多福轩里乱了一阵后,传出张仪承义正词严的声音:“二伯母,大嫂,做人还是要脸的,大哥还在宗正寺里无人收敛,二伯和几位哥哥尚在前线杀敌,你们这样胡闹实在是不妥。但有冤情,可去宫中呈述,外面车马已然备好,家父已去殿前候着,请……”

世子妃默了片刻,轻声道:“多谢三弟妹了。”

许樱哥摇摇头,将那根椅子腿递给青玉:“劈了烧了。”今日她算记住了,在这个奇葩家族里,便是王府里也会打群架的。也就再次证明一件事,和疯子不能讲道理,避不开就只能比他狠。

第202章 归来

冯宝儿规矩老实地立在康王妃身后,眼睛瞟向形容狼狈的世子妃和许樱哥,神情若有所思。宣侧妃看着很解气,却是表现得义愤填膺:“真是太不成体统了!这人死了关咱们什么事?这样胡闹又能闹出个什么来?不怪是个屠狗户的女儿,便是这么多年养尊处优也没能改了骨子里的贱和泼!”

康王妃亲自盯着秋实几个给世子妃和许樱哥整妆,又让检查二人究竟有无受伤,心里还挂着这事儿的后续……贺王世子何故会突然暴毙,贺王妃何故就一口认定是康王父子弄死了她儿子,后面会不会再扯出其他事来?于是就觉着宣侧妃聒噪得烦人,便不耐烦地斥道:“当着孩子们的面少说两句吧!她是屠狗户生的不假,可她父兄却都是圣上的大将!她自己更是册封了亲王妃的!”

宣侧妃一下子被戳中了心肺,她虽出身不差却只是个侧妃,就比贺王妃这个正妃差了老远,加之又是当着才进门的亲儿媳加外甥女的面,实在是叫人难堪。于是揪紧了帕子委屈地道:“妾身这不是心疼大奶奶和三奶奶吃了亏,又替王爷和世子担心么?”

康王妃朝她挥挥手:“心疼和担心都没用,你先回去管好自己院子里的人就行。”说完也不管她是个什么反应,只转头问曲嬷嬷:“人都带走了?”

曲嬷嬷点头:“由不得她们不走。”却又道:“适才出大门的时候,差点闹出了人命!”原来却是贺王世子的一个姬妾趁人不备冲了出去,喊着冤枉差点一头碰死在康王府大门前的石狮子上。

康王妃叹道:“这回可真是丢丑了。不论怎么处理,这事儿到后头都对咱们府里的名声不好。幸亏是老大去得及时,做得严密,否则定然会出人命!那才是浑身是口都不好说呢。”其实她想说,幸亏只是些阿猫阿狗不要命,贺王妃与贺王世子妃婆媳二人虽然泼辣却都不是能豁得出去的主,若是这二人之一死在贺王府那才叫棘手。

世子妃听她如此感叹,连忙起身请罪:“都是我不听三弟妹的劝,不该逞强,这才把事情闹到不可收拾。”

许樱哥也忙道:“我不该动手打人。”

康王妃摆摆手:“她们今日是特意来惹事的,怎么都会闹将起来,也怪不得你们。说来是我和你父王低估了,倒让你二人受了一回惊,这便回去歇着罢。”又吩咐王氏:“你带了人去将多福轩收拾干净。”

冯宝儿突地道:“母妃,这中间是否有人捣鬼呀?不然怎会就盯着咱们府里?”

一般新妇都是低头做人,绝不轻易出声的,偏这老四媳妇还主动得很。康王妃诧异地看了冯宝儿一眼,冯宝儿却一脸真诚而懵懂地眨了片刻眼睛后才颇有些不安地道:“是儿媳越矩了。”

她才进门,从前又是经常往这里走动的,多少也混了几分面熟,康王妃也不好就说她,便道:“你也回去罢。好生将养着,其他事不要操心。”

冯宝儿却不肯去,温婉地走上前去抱了王氏的胳膊低声道:“我旁的事情做不得,就同二嫂去搭把手吧。”

王氏只好看向康王妃,见康王妃不反对,便也亲亲热热地挽了冯宝儿的手笑道:“走吧。”

宣侧妃见状,也不情不愿地绞着帕子给康王妃行了个礼自去了。世子妃跟着辞去,许樱哥心头还想着许扶那件事,便留下来壮着胆子低声道:“母妃,这贺王世子是怎么一回事?”

康王妃不语,只是盯着她看,许樱哥心中忐忑,只得垂了头装乖巧,幸亏康王妃也没盯她多久便收回了目光,平静地道:“听说你族兄昨夜也遭了难,还牵连了许多无辜之人。”

她怎地也知道了?许樱哥有些不安,却只能乖巧地应道:“是这样。”

康王妃继续道:“所以贺王世子的事情告诉你也无妨。适才我听你父王说,贺王世子乃是昨夜里暴毙在宗正寺里的,现下还不能说清死因。”

许樱哥的眼前突然浮现出安六那张洋洋得意的面孔来,忍不住道:“那这事儿可有线索?”

康王妃低头喝了一口茶,道:“线索可多了,便是我们府里不是也没能逃脱嫌疑?”

许樱哥沉默片刻,轻声道:“母妃,莫非这事儿和我族兄那边也有牵连?”

康王妃就道:“你适才出去了所以不知,你的长兄来过了,道是昨夜你那族兄连着两次差点被人害死。第一次是给人砸了头,接着火起。第二次是已侥幸逃出,又被人一刀刺在腰上,若非是他反应快,已是没了命在。刺客正是贺王世子的贴身近随,也就是那日鞭笞你族兄的帮凶。所以你父王才会临时改变主意,让老大带人直接将贺王府的女眷带到宫里去,他自己也去了宫里呈情。”

许樱哥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母妃,我族兄小时候就经常在我们家读书的,虽是族兄,实则在儿媳眼里也和亲兄差不多。我画的首饰图纸一直都是他寻了人亲自看顾着打造的,还有那次在庄子里,若非是他,我和三爷大概也是凶多吉少……”见康王妃不说话,便又大着胆子道:“这次他遭了大难,我那五嫂无辜小产,正是最可怜的时候。三爷若是在,怎么也该亲自去瞧瞧的,三爷不在,我就该……”

康王妃平静地打断她的话:“既如此,我这里使人好生收拾一份厚礼,再备些好药,让大总管去探病。你那边要收拾什么东西,也尽数收拾妥当了使个体面妥当人跟了去瞧。小三儿不日也就回来了,到时再让他去看。说来你这族兄的确冤枉得紧,他这冤情一时半会儿是平不了的。”

岂止是一时半会儿平不了,兴许可能永远也平不了。现下是许扶最需要她的时候,她却连亲自去探他一面都做不到。许樱哥绝望地看着康王妃,难过得几乎落下泪来,心里却明白再不可能要求更多了……若是平日还好,如今多事之秋,张仪正又不在家,康王妃如何会轻易放她出去!

康王妃皱了皱眉,起身就往屋里去,只留了一句:“你今日那一下打得极好,一家人,到了危难之时就该相帮不藏私!”

许樱哥僵硬地在屋里站了片刻才慢慢转过身离去。这几日风和日丽,雨水充沛,园子里的草木长得极其茂盛,葳蕤油绿,本是极其养眼的,许樱哥却看得一阵恶心,忍不住蹲在道旁就呕了起来,却只是干呕,呕得一脸的泪水。

青玉唬得不行,忙给她拍背递帕子,担忧地道:“奶奶这是怎么了?可是病了?还是刚才被吓着了?”

许樱哥一动不动,只蹲在地上将脸捂在帕子里用力平复情绪。早有许多双探究的眼睛看过来,青玉心中惶恐,也不管许樱哥是个什么情形,急急用力将她拉起来,用了不大不小的声音道:“奶奶是被吓着了吧。适才可是见了血!咱们赶紧回去洗一洗,再喝碗安神汤就好了。”

许樱哥靠在青玉身上慢慢地走了回去。待入了随园,只见一群丫头婆子列队候在外头相迎,见她看过来,人人都低了头。绿翡几个当头站着,见状忙迎上来焦急地道:“可是适才被伤着了?”

青玉用所有人都能听得见的声音道:“是被吓着了。适才若非是被逼得无奈,哪里敢动手!”这却是针对以后可能发生的流言所准备的,即便是人人都知道许樱哥把人的头打破那是为了自保也是为了救世子妃,但也难保有人因此将她渲染成一个杀人啖血的泼妇悍妇。

绿翡几个忙遣散闲杂人等,分头去备药备水,许樱哥在榻上坐下来打起精神吩咐青玉:“把我那只紫檀镶银角箱子拿出来,把钥匙连同箱子一起抱上。稍后王妃那边要使人去探望五爷,我这边请托高嬷嬷带了你去,趁着人不注意,务必要将这只箱子交给五爷。五爷若是不接,你便交给常福街的二夫人。再替我带句话给五爷:梅花香自苦寒来,宝剑锋从磨砺出。”

青玉不由怔住,那箱子里装的是许樱哥手里现在所有的金银,这一旦全部拿出去,日后肯定周转不开。有心相劝,可看到许樱哥那模样又忍了没说,只默默地将东西收拾妥当了,道:“那婢子去请高嬷嬷过来?”

话音未落,就听芷夏道:“奶奶,高嬷嬷和袁嬷嬷过来瞧您啦。”

“快请。”许樱哥少不得打起精神应付了一回,又郑重请托高、袁二人带着青玉跑这一趟。待得安排妥当,绿翡熬的安神汤也送到了,许樱哥饮完不久便昏昏沉沉地陷入到梦中。

天将向晚,上京城高大的城墙被夕阳镀上了一层灿烂的金黄色,风尘仆仆的张仪正打马停在城下仰头看了片刻,心情万分复杂地对着旁边一辆马车轻声道:“二哥,我们到家了。”

第203章 蝈蝈

许樱哥昏昏沉沉间不知身在何方,悠悠然中只梦见自己又回到了小时候。满天的火将半边天空染得通亮,地上的鲜血早被高温炙烤干了,龟裂片片,亲人们早已成灰成烬。幼小的她被还叫萧绪的少年许扶背在背上野兽一样的奔逃,不敢回头,只是拼命地往前跑,他们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活下来,是否能逃脱这场突如其来的灭门大祸,他们只记得父母的叮嘱,活着,一定要活着。

她紧紧抓着少年萧绪瘦削的肩膀,听到他的喘息声渐渐沉重如破风箱,胸前的衣裳也被他背上的汗水浸透。她被颠得头昏眼花,胃似是被翻了个儿,里头残存的食物夹杂着酸水一股脑儿地往上冒。她不敢吐,她怕一点味道一点痕迹就会给二人带来杀身之祸,于是就紧紧咬着牙,可到底是人小,终于忍不住喷了萧绪一背。

萧绪皱着眉头看了她一眼,于是她很害怕。她很害怕他会扔下她,把她扔在这半是光明半是黑暗的未知世界里,让她自生自灭。

在她幼年的记忆里,萧绪是个爱美爱洁净并且孤芳自赏自傲的少年,他与家里其他总爱逗她玩的兄姐不同,他每次总是仰着头从矮胖腿短的她面前倨傲如大鹅一样地经过,然后回头淡淡问她一句:“小妹你看哥哥我今天怎么样?”

她若是回答得不好,胖脸上便会挨他狠狠一拧。于是她绞尽脑汁想方设法投其所好,十次里却总是有七八次让他不满意的,被拧脸掐脸总是家常便饭。不是很疼,只是骨子里身为成年人的她受不了这种欺负戏弄,因此总是会告点冤枉状,再躲在母亲身后得意洋洋地看萧绪挨骂。萧绪却总是不改初衷,第二次下手更狠更赖皮,二人你来我往乐此不疲。

但在家变发生之前很长一段时间里,少年萧绪已经厌倦了这种无聊的游戏,开始变得忧郁沉默甚至于阴沉,她就是故意挑衅也不能得到他更多关注,甚至于很长一段时间她几乎不能与萧绪照面,便是家族中的大聚会里也不过是远远看到他一眼。她对这个世界有太多需要学习和认识的新事物,渐渐的,他对于她便成了陌生人。

可是这个一直和她似乎都有些不对盘的兄长此刻却成了她活命的唯一希望。许樱哥清楚的记得自己当时有多不安,萧绪那一眼看过来,她便很自觉地准备脱去外衣好替他擦去背上的脏污,同时很乖巧地低声道:“我实在没忍住,我用衣服把它兜着,不会乱扔让人发现的。”

“纹纹不怕,先忍忍我们再收拾。”萧绪却只是温和地把她放下来,用已经变得宽大的手掌温柔地替她擦去唇角的脏物,再粗粗收拾了一番便继续背着她快步疾行。她开始还努力睁大眼睛,竖起耳朵,想当他的第二双眼睛和第二对耳朵,可是到后面,她怎么也敌不过疲劳和年幼的碾压,再次醒来的时候她就已经躺在了清晨的溪边,少年萧绪正蹲在溪边笨拙地替她和他洗衣服。

虽是一夜惨变,虽是一夜奔逃,许樱哥却清楚地记得那个清晨如此美好。日光透过不太茂密的树林射下来,晨雾变幻莫测,有鸟儿在欢唱,溪水淙淙,少年的背影单薄瘦削却稳重如山。听到她翻身的声音,少年回过头,眼神忧郁悲伤,却还能对着她温柔的笑:“是不是饿了?忍一忍,过来先喝点水垫垫肚子。”

他似乎很害怕她会不懂事的哭闹,特意摘了片很漂亮的叶子给她叠成了杯子,又哄又骗,但她却觉得前生后世不曾喝过那么甘甜的溪水,便是后来日子安稳了,疾驰千里送来的惠山泉也比不过。

萧绪之前是个靴子溅上泥便可以扔了不要的翩翩贵公子,却能为了她不要脸地在街上抢了小孩子手里的吃食就开跑,也会红着眼去和狗抢食,和乞丐打架,然后再献宝似地把那些稀奇古怪的食物递到她手里或是喂到她嘴里。捏脸的游戏再次开始,但却变成了一场检验她胖瘦健康与否的游戏。自那时起,她便知道有些傲娇,性子古怪阴沉的萧绪是她这生可以信赖依靠的人,不论他是萧绪或者是许扶都一样。

“哥哥,哥哥……”许樱哥哽咽出声,哭得声嘶力竭,似是想把这些年所有暗藏在心底深处的委屈和难过、不甘全都倾泻出来。有人轻拍她的脸,在她的耳边低声喊着什么,她想答应,却总是不能睁眼,渐渐的她累了,便又再次沉沉睡去。

羊角宫灯闪着微弱的光,把张仪正微皱的眉间照得越发深刻,也将枕上的许樱哥咬牙切齿,双眉紧锁,泪痕未干的一张脸照得更加愁苦。张仪正将拇指轻轻放在她眉间抹了两抹,她却是狰狞地磨了磨牙,不耐烦地翻了个身背对着他继续沉沉睡去。张仪正也就不再勉强,而是默默地坐在床沿上看着床帐深处的阴影发呆。

青玉与紫霭垂手立在一旁,俱都紧张不安到了极点。青玉壮起胆子低声道:“三爷,要不婢子把奶奶喊醒吧?”

张仪正并不回答,只是默默地替许樱哥掖了掖被子。

此番张仪正归家,全不似从前的嚣张无礼,倒似是变了个人一般,沉默而古怪,整个人身上都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恐怖气息。从前的淫威尚存,此番他更变本加厉,谁还敢轻易招惹他?但许樱哥此时情景异于平日,不得不勇敢。青玉等了片刻,再次鼓足勇气道:“三爷,奶奶该喝药了。”

张仪正默了片刻,突然道:“她刚才哭喊些什么,你们都听见了?”

青玉同紫霭全都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就想摇头否认,却聪明地知道那是最愚蠢的做法。于是紫霭道:“婢子没听清呢。”青玉则强笑道:“好像是喊蝈蝈?”

话音才落,就见张仪正目光如电一般地扫了过来,于是吓得一背的冷汗,偏还硬挺住了,继续强笑道:“不然,婢子也是没太听清楚,三爷听到的是什么?”

张仪正并不回答,默默看了她片刻才缓缓转过头:“先去准备热水清粥和药再唤她。”

紫霭同青玉交换了下眼色,紫霭退出去安排,青玉试探着上前将另一侧的帐子挂了起来:“三爷,您要不要换衣?”

张仪正不置可否,转身拿了银签子将灯剔得更亮堂了些,淡淡地道:“听说你今日去了学士府替你们奶奶探望了许五爷?”

青玉畅快地应道:“是,府里使了连大总管去的,我们这边因着三爷不在家,又才发生了早间之事,奶奶不好出门,便禀了王妃让高、袁两位嬷嬷与婢子一起带了药材过去。主要是探望二夫人和五奶奶。奶奶说,不独是因了族里的缘故,便是为着当初五爷对她和您的救命之恩,也是不能不管的。”

张仪正便又道:“那是应该的,你有没有见着许五爷?”

青玉暗暗将掌心里的冷汗在衣襟上擦了一把才道:“见着了,跟着两位嬷嬷一起见的。还不是太清醒,发热不退。”

“那我改日也该去看一看才是。你们奶奶可知道?他如今家业尽毁,住在学士府里难免多有不便,你们奶奶有没有给他送点钱物呢?”张仪正起身,把灯光挡了大半,青玉突然间觉着眼前一黯,再接着就听他提起钱物来,心里突如其来地一慌,忙道:“就只送了药物,府里的礼倒是备得厚,婢子回来后尚且来不及和奶奶禀告呢。奶奶只知道他受了伤,却不知道后头的情形。”

张仪正便朝她摆了摆手:“你出去罢。”

青玉磨磨蹭蹭的不想走,张仪正也不管她,就只立在那里看着许樱哥。青玉磨蹭了一回,终于是不敌,俯身慢慢退了出去。

满室宁静,静默芬芳,旁有佳人,如兰如桂。张仪正微闭了眼,将手轻轻抚上许樱哥的脸颊,将她的眉眼描摹了一遍又一遍,再将头俯下去小心翼翼地贴上她的脸。顷刻间这些日子所有的疲累压力全部都在这一刻压了上来,沉重得让他不能呼吸。他闭了眼,将沉睡的许樱哥紧紧搂入怀里,只有在这一刻,他才觉得他离她近了些。

许樱哥轻轻叹了口气,张仪正惊得迅速松开手,端坐起身垂眸看着许樱哥。许樱哥睁眼,眼神从迷茫涣散到慢慢聚焦,然后看清了他。

张仪正等着她似往常那般夸张地朝他咧着嘴笑,然后张开手臂缠上来大笑着说:“你回来了?有没有想我?”他想如果那样,他便可以用力用力地抱回去,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他就是张仪正,她就是许樱哥,从始至终都如此。

许樱哥却只是默默地看了他片刻,一动不动地躺着翘了翘唇角,轻柔地道:“三爷回来了?一路可否安康?”

张仪正沉默片刻,主动轻轻握起许樱哥的手低声道:“还好,你怎么把自己弄成了这个样子?”

第204章 大善

若是从前,许樱哥大抵会俏皮地摆一个睡美人的造型勾引张仪正,再不客气地调侃他几句。许樱哥觉得这时候的张仪正大概也是希望能看到那么一副场景的,因为她看懂了他的眼睛,可是她此刻决然做不到,她只能躺在床上低声道:“人吃五谷总要生病的。我从前曾听我母亲讲过,平日不病的人,一旦生病就会很吓人。我很久没生过病啦,大概是到了该生病的时候。”

这长长的一段话说完,她就发现自己的咽喉分外干涸嘶哑,再回想起梦中的情形,她忍不住悄悄摸了摸眼角。入手微微粗糙,有干涸的泪痕,她确定她是哭出了声,但就不知是否喊出了声,是否被人听见。于是她纠结地蜷起身子,做贼一样地悄悄打量着张仪正的神情。

张仪正却只是将她的手反复放在掌心摩裟,垂着眼道:“简直胡说八道。不就是把个人的脑袋打破了么?也值得你摆出这副病怏怏的柔弱样子?起来洗个热水浴,吃些清淡的,再喝点药,明日就好了。”

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异常来,许樱哥便微微放了些心:“我不想动,也没胃口。三爷不要怪我没能起来服侍你才好。”

“不怪。但你必须起来。”张仪正握紧她的手,轻轻就将她给拉了起来。许樱哥察觉到他的掌心比之从前粗粝了许多,眉间也有了风霜之色。她敏锐地发现这个男人身上多了一种从前所不曾有的东西,可是那又怎么样?她累得不想再去探究这些事情,她倦怠地伏在张仪正的肩上,嗅着他身上汗水夹杂着皮革以及马匹的那股奇异却不难闻的味道,懒洋洋地道:“二哥怎么样了?”

张仪正一动不动地任由她趴着,低声道:“伤得有点重,还在养伤。人才到家圣旨便到了,钦令不许出府,就地等候圣决。”许樱哥垂散的长发被他的鼻息吹动,有一缕碎发调皮地在他的脸颊鼻端撩了撩,激得他忍不住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可是受凉了?”许樱哥坐直身子,将冰凉的手轻轻探上张仪正的额头,又缩回来摸摸自己的额头,有气无力地道:“还好。”

“樱哥。”张仪正将她的手握住,垂眸看着她,眸色渐变渐深。

许樱哥看得懂那是什么,她有些慌乱地将手盖住张仪正的眼睛,装佯道:“喊什么呀?我就在这里。虽然我是你娘子,但你也别用这种色迷迷的眼神看着我。我且病着呢。”

她的理由永远都是稀奇古怪却直达目的,张仪正有些无奈地苦笑:“你放心,我不是禽兽。”

这话说出来,两个人都有些安静,对视了一眼后又各自挪开眼睛。许久不见的小夫妻,而且是新婚不久便分开的小夫妻,在久别重逢后想要亲热敦伦那是人之常情。即便是许樱哥有些不舒服,缱绻缠绵一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可许樱哥不想奉承还能当作是生了病情有可原,张仪正却偏偏用了“禽兽”一词。

净房里传来水声,许樱哥率先打破沉默:“你先去洗?你身上又是汗味又是马骚味儿灰尘气的,臭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