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纹又坐了片刻,见实在问不出什么来只得辞去。待见了华娘,先将花样子递过去,再掩口笑道:“难为华娘子小小年纪这般沉稳,现下阖府的人都想着三奶奶的佛跳墙,唯独您还能静下心来绣花。”

华娘竖起一根手指轻轻“嘘”了一声,左右看看,低声道:“我是没奈何的苦!我娘不许我去瞧热闹。你和我说说,怎么样了?”

碧纹说故事一样添油加醋的说了一回便告辞离去。华娘呆坐了片刻,轻手轻脚地起身,强扯了敏娘一溜烟便往宣乐堂里去。

第232章 做戏

马车行走在热闹的上京街头,冯宝儿不时将车帘子掀起一条缝隙往外张望,于是外面的叫卖声,烟火气,说笑声拼了命似地往张幼然的耳朵里钻。

张幼然先前还尽力做出一副娴静模样,时间长了便再忍不住,出声道:“四嫂在看什么呢?”

冯宝儿抿唇一笑:“看热闹。从前我常着了胡服骑马在这街上走,如今嫁了人便再不能似当初那般自由了。难得出门,那便看看罢。”言罢招手叫张幼然过去看:“这家的面好吃,那家的胭脂水粉乃是头一份……”

张幼然看着看着便发起了呆,冯宝儿低声道:“三妹妹可是头一遭出门?”

张幼然受惊似地飞速垂了眼,摇摇头又点点头。冯宝儿摸了她的小脸一把,叹息道:“可怜见的。这般身份,便是封不了郡主也该是个县主,再不然也能做个乡君,却连门也不曾出过。”

张幼然害怕地瞄了眼一旁车边坐着的栀子,垂着头低声道:“我之前一直都在生病……”她身体早前一直不好,生得比寻常人娇小许多,看着还小,实际不但年岁不算小,也早懂得了事。

冯宝儿晓得她是怕这话传到康王妃等人的耳朵里,便笑道:“栀子。”

栀子回头道:“奶奶有何吩咐?”

冯宝儿笑道:“你不会把我和三娘子说的悄悄话拿去和旁人乱说吧?”

张幼然忙扯冯宝儿的袖子:“四嫂?”

冯宝儿不理,虎视眈眈地盯着栀子,栀子吓得连忙摆手:“不会的,不会的。”

冯宝儿森然道:“那你记住了,今日我们说的话传出去就是你说的,三娘子好欺负,我却不好欺负。你信不信?”

栀子忙指天发誓:“三娘子待婢子好,婢子不是没良心的。”

张幼然眼睛睁得老大,这样也可以?

“好了,你到后面一张车上去罢。”冯宝儿转头看着张幼然道:“看见没有,这才是当主子的该有的样子。该威风的时候就要威风,不然就是个扫地的也能骑到你头上去。”

张幼然绞着衣角,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冯宝儿拍拍她的手背,道:“放心吧,四嫂不会亏待你。”言罢叫人把车停在最热闹处,带着一群人前呼后拥地这家店子进去,那家铺子出来,不顾张幼然阻拦,大包小裹地给她买了若干东西。待上了车,张幼然便哭了:“四嫂待我这般好,我不知道该怎么谢你才好。三嫂与我说,食人三餐还人一宿,我却什么都没有。”

冯宝儿笑吟吟地看着她道:“那我问你,是我待你好,还是三嫂待你好?”

张幼然一时怔住了,好一歇才嗫嚅着道:“都好。”往日也觉着许樱哥待她好,但此刻看来始终是隔了一层,不似冯宝儿待她这般大方亲切,肯和她说掏心窝子的话。

冯宝儿看得真切,火上浇油地道:“说句诛心的话,他们是嫡,我们是庶,嫡庶有别。我要再不疼你,那还是人吗?”

只这一句话,就把张幼然那颗长期处在敏感多疑中的心给彻底击中了,张幼然的眼泪哗啦啦地流了下来。冯宝儿将她拥入怀中,轻声道:“你呀,没了亲娘护着,又没个亲兄弟,得多跟三嫂学学本事,什么字啊画儿的都是假的,女人还该有一手好厨艺才是。学会那个,在家可孝敬父母兄长,出嫁孝敬公婆,体贴夫君,那才叫贤惠招人疼。现成的例子,三嫂不就是这么过来的?”

张幼然怔怔的:“三嫂一直都在教我。”

冯宝儿抿嘴一笑:“她教你的,她房里所有丫头都会,厨房里更有大半的人会。真正压箱底的都藏着,旁的不说,你可听说过那佛跳墙?可见过她的食谱?你得求她,无论如何都要学两样压箱底的绝活儿才行。”言罢也不看张幼然的反应,吩咐马车:“走快些,家里该等急了。”

新昌坊常胜街许扶新宅,朱贵气急败坏地将被人扔了一地的粽子捡拾起来,跳着脚骂:“不识抬举!”其他话虽不敢骂出来,便气哼哼地就着性子猛力踢了那紧闭的大门两脚。

小满忙拉了他一把,朝一旁的张仪正呶了呶嘴。朱贵偷眼看去,但见张仪正神色淡淡的,不见有多愤怒生气却也不见丝毫欢喜。估摸了一回,上前试探道:“三爷,这太过分了,不说三爷的身份,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咱们好心好意地来瞧人,却这般待客,难不成他比许侯府还要和咱们更亲些?小的自跟了三爷,可从没受过这种冤枉气。”

张仪正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道:“这嘴若是自己闭不上,那便让小满剥几个粽子塞进去,看它是否能粘上?”

朱贵猜不透他到底是个什么心思,忙闭上了嘴。

张仪正也不上马,背着手转头朝着他处走,走了一歇回头去瞧,平白觉着许扶这新新的宅子半点喜气都没有,大日头下的显得又冷清又凄凉。再想起刚才许扶那油盐不进的嘴脸,许徕那又惊又怕又为难惶恐到了极点的模样,心中难免生疑,便站住了脚招手叫朱贵过来:“你别跟我回去了。”

朱贵大吃一惊,心想这三爷再宠三奶奶也不能因为自己替他小出了口气就把自己给扔了啊,于是打了哭腔道:“三爷!小的虽然蠢笨,但胜在忠心耿耿,有道是千金易得,忠仆难觅……”

张仪正给他惹得笑了出来,忍不住用力打了他的头一下,骂道:“你还千金难买有情郎呢。我是有事让你做,你给我在这附近好生寻个地方坐下来,给我瞧瞧,这些天都有些什么人进出这宅子。”见朱贵要问,便阴沉了脸道:“只许看只许记,不要多嘴。”

朱贵不敢再问,陪着笑道:“那小的陪着三爷往前头走一遭再折回来,省得招了人眼。”

张仪正点了点头,主仆几个低声说着话往前去了。

双子在附近的茶铺子里把这般情形全都看在眼里,并不出面相见,只耐心地在就着茶,磕着瓜子与茶铺老板闲聊。等了盏茶功夫,许宅一直紧闭的房门终于开了,小厮春分苦着一张脸愁兮兮地走出来,向着街道另一边走去。双子便丢了几文钱在桌上,快步追了出去,紧赶慢赶,在街口转弯处一把抓住了春分。

春分被惊了一跳,回头瞧见是他,便苦着脸道:“怎地是你?”

双子冷笑道:“怎地不能是我?怎么?你是不是也要翻脸不认我了?”

春分满脸为难地道:“你不要怪我,端人家的碗吃人家的饭,我也是没奈何。”左右张望了一回,压低了声音道:“我们五爷吩咐过了,再不许我们同侯府本家、王府的人来往的,否则瞧见就要打断了腿赶出去。好哥哥,你心疼兄弟则个,饶了我罢。”

双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侯府的人也不许来往了?你没听岔了罢?”要说许扶不乐意同康王府的来往他还想得通,这不同侯府本家来往那是要做什么?他就不怕被人戳脊梁骨?

春分眼里含了泪:“怎会听错?自昨日二娘子走后五爷就似变了个人,疯了似的骂人,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肯出来,谁问他话都不答,往日他待我们老爷和夫人、奶奶最是和蔼可亲,昨日却是连老爷都不肯见。老爷骂也好,夫人和奶奶哭也好,都只关起门来不理。今日一大早就把我们所有人喊到了一处,先是打发何掌柜的走,又问小迟师傅想去哪家铺子他给写信推荐,又说要换个住地儿,和合楼不开了。再就说不许我们同两府的人来往,谁要想攀高枝儿就自去。我真得走了,给人看见不是耍处。”

双子拉着他不放:“侯府那边可有人来过了?”

春分叹道:“昨日下午四爷来过,给我们奶奶打发走了,奶奶说五爷是病中古怪犯拧巴,过几日就好。四爷等了一回不见五爷出来,也就去了,之后那边没人来过。”又抱怨道:“我倒巴不得没人来呢,不然尽数都给得罪了怎么好?”

双子又追问道:“这些日子,你们可见过什么奇怪的人和事?”

春分一下子想起那深更半夜探病的周满聪来,但想到许扶的性子和叮嘱,便闭紧了嘴使劲摇头,用力挣脱去了。

双子无奈,心想天色太早,回去和许樱哥交不了差,索性又折了回去,准备再守一回,人还未走到茶铺子,远远看到朱贵朝着这个方向走过来,吓得一缩头,飞快转身离去。

许扶内宅,满脸胡子的赵璀看着面前空空如也的茶壶苦笑道:“五哥,连水也不给喝一杯了么?”

许扶抬起头来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道:“你也配?”

赵璀一时无语,厚着脸皮坐了,叹道:“你还是怪我,我不过是个传话的,也是局中人,你八年前便已入局,便不是我也会是其他人来传话。你这是何必?”

许扶冷笑道:“闲话少说,你来作甚?”

赵璀小心翼翼,斟字酌句地道:“有人让我给五哥带句话,小心戏做得过了头,反倒假了。”话音未落,就见许扶一阵风似地扑了过来,他尚未反应过来,放在桌上的手便已被许扶狠狠按住,接着一阵剧痛,撕心裂肺地惨叫出来。

第233章 不服

“我的手,我的手!”赵璀睁大眼睛,凄惨地看着自己少了一根小指头的右手,看向许扶的眼里充满了害怕和怨恨。

许扶镇定自若地拉起赵璀的一边衣角,慢吞吞地将匕首上的鲜血擦净,再将匕首收回靴中,眼皮子都没撩一下:“不过一根手指而已,可比不得当初康王府那五刀,你鬼叫什么?”

赵璀看到他脸上的阴冷镇静,再看看桌上的鲜血,觉得又丢脸又怨恨,强忍了疼痛咬着牙道:“你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了!”

“嗤!”许扶轻蔑地嗤笑了一声,撩起眼皮子看向赵璀:“我不是你这种怕死的孬种。替我带句话,两条路,一是我跟着你们干,二是鱼死网破,两败俱伤。”

赵璀将帕子用力缠在伤指上止血,呲着牙道:“你倒想得简单!你便是不为自己想也当为樱哥想一想!她若是被人知晓了底细,哪里还有她的容身之所?”

许扶又垂了眼皮:“真是笑话!萧家早在若干年前便已死尽死绝。这时候突然冒出来两个没死干净的,其中一个不但成了许侯的嫡亲女儿,康王的亲儿媳妇,谁信?你当许侯与康王都是吃干饭的?随便你们想怎么揉捏就怎么揉捏?若是真到了那一刻,你以为她会怎么样?”

投鼠忌器,他们所图的并不是许扶兄妹,而是许衡。若是许扶非得死了不可,那布这场局还有什么意思?这点赵璀是知道的,可看到许扶这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手上断指的疼痛也令得人烦躁愤怒,赵璀便凭空添了十分怒气和憎怨:“他们既敢开口便有周全准备!你以为你有什么资格和他们谈条件?”

许扶讽刺一笑,把门让开,多话都懒得和他说一句。

赵璀看懂了他笑容里的含义,便是自己这种丧家之犬窝囊废也能被看中,那么许扶这样的人又怎会被舍弃?赵璀迅速冷静下来,换了张嘴脸低声哀求道:“五哥,你再好好想一想?那些人策谋已久,怎会轻易放过我们?”

许扶轻轻拨弄着赵璀留下来的半截指头,道:“不要说我们,以后也不要再叫我五哥,你不配。滚。”

赵璀看着桌上滚动的半截断指,全身发寒,想说什么,嘴唇嚅动了几下还是没能说出来,便只上前低头拿起那半截断指,死死咬着牙,白着脸,掐着手冲了出去。

许扶冷冷地道:“再替我带句话,倘若他们觉得当初萧家所做的事就配得到这么个下场,只管来!我不怕萧家绝后,樱哥亦是如此,不信可以试一试。”也不管赵璀听见没有,“嘭”地一下砸上了门。

卢清娘立在不远处厢房门前,脸色煞白地看着鲜血自赵璀的手间一路洒了出去,好容易看到赵璀的身影消失不见,便狂奔到许扶门前用力捶门:“你开门!你开门!”

许扶将门打开,微闭了眼道:“不过是他不小心,自己割伤了手指。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卢清娘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确认他的确没有受伤,便流着泪,寻了帕子,用力地将桌上的血迹、地上的血痕十分认真地擦干净。许扶沉默地看着她用力挥动的手和帕子,猛地起身夺了她手里帕子代替她用力地擦。

卢清娘看了他一眼,擦擦泪,走出去虚掩了房门,叫出小丫头菡萏低声吩咐道:“适才来的客人不小心伤了手,取了清水将地上的血迹清洗干净。”等菡萏去了又转身入屋,也不说话,只静静地看着许扶。许扶装聋作哑地任由她看了片刻,索性抬头直视着她道:“你看什么?”

卢清娘冷静地道:“我在看夫君。”

许扶眼睛也不眨地道:“我在,随你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卢清娘道:“夫君究竟有什么瞒我?”

许扶断然道:“没有。”

卢清娘一字一顿地道:“从前夫君提起二妹妹总是很高兴,虽则不喜欢康王府的三爷,但三爷上门时也还能勉强维持宾主之道,更不要说是对侯府本家这边发自内心的敬重与欢喜。我知道夫君不是贪慕富贵之人,不是沽名钓誉之人,也不是那心眼比针尖还小之人,何故夫君要如此?”

许扶垂了眼不语。

卢清娘继续道:“夫君若是遇到什么疑难之事,旁人说不得,妾身却是与你同床共枕,将来同穴而眠之人,难道也信不得?”

许扶抬眼直视着她道:“你多虑了。我不过是怕了。”

卢清娘皱眉道:“怕了?”

许扶振振有词:“你大概也听母亲抱怨过,若非我当初救了他二人,也不会被康王府盯上,自不会被鞭笞凌辱,更不会险些家破人亡,失去你我的孩儿。我比不得他们,没什么依仗,能做的不过是独善其身,再不与他们纠缠不清。这便是真相。”

卢清娘不信,即便她娘家父亲也曾提醒过她,即便趋吉避凶乃是人之本能,但她仍然不信,她只凭着直觉便能认定许扶在说谎。于是她大声反驳道:“夫君为何不去想,如今咱们危难之际更要紧靠着他们才能逃过这一劫?”

许扶摇头:“上次之事康王府与侯府那边已经使力了结了,我说的是日后。日后两边相争只会更惨烈,似我这等小人物还是少掺杂为妙。再来一次,便是家破人亡,永无翻身之地。”见卢清娘还要多言,便翻了脸疾声斥道:“这不是妇道人家该管的事,安心养好你的身子,成日拖着病体,上不能孝敬公婆,下不能行主母之职,还要我们成日为你担忧,你待是要如何?”

自成亲以来,他从未如此疾言厉色,说话伤人。卢清娘的脸瞬间惨白,沉默地福了福,退了出去。

许扶的手在袖子里发着抖,他想拉住卢清娘,终究又放弃。他已经什么都给不了她了,只会给她带来无尽的痛苦和惊恐,他只能盼她早些好起来,便算是了却他一番心事。死,太过简单容易,他不服!不服!连死都不怕还有什么可怕的?他偏要与这光怪陆离的命运斗上一斗,看看谁输谁赢!许扶深深吸了一口气,转头看向窗外,窗外绿光潋滟,房檐下卢清娘亲手制作的风铃发出清脆悦耳的撞击声,他将双手握成拳头,他要活着,亲眼看着他所爱的人们好好活着。

赵璀拿着断指,捂着手往外狂奔,迎面撞着了个穿白衣的年轻男人,也无暇他顾,只当是许家的下人,便阴沉着脸厉声道:“滚开,别挡着爷的道!”

那人仔细看了他一眼,恭顺地俯了俯身,退让到一旁,目光却随着他脚下的鲜血一直将他送到了大门前。却也不惊动他人,默默地取了清水笤帚,跟出去认真仔细地将门前洒落的鲜血一一擦净。

朱贵端了个小凳子躲在阴凉处,喝着凉茶,磕着瓜子,先是看到一个胡须男从里狂奔而出,迅速上了街边停着的一张车离去,接着就看到一个人提着水桶出来冲洗台阶。不由得笑了,心想这许扶的脾气还真是大,早前他们至少没被洗地,这个人却比他们还要惨,连地都要被洗一遍。

傍晚的康王府已经渐渐凉爽下来,宣乐堂里的小厨房中却是热得犹如蒸笼一般。许樱哥立在厨房一角,一手拿着凉茶,一手拿着大蒲扇用力搧着,热得焦躁不安。一群人出门许久还没消息传回来,她挂怀着许扶是否肯听张仪正分解,挂怀着前去许扶家里打探消息的双子是否打探到了消息。

青玉晓得她心中担忧,便低声安慰道:“奶奶不要想多,急不来。”

“嗯。”许樱哥挺了挺腰,转头看向一旁紧张地盯着灶火的厨娘:“金大嫂,多少时辰了?”

金大嫂圆白的脸上同样认真而紧张:“回奶奶的话,从入坛炖上开始有二个半时辰啦。”

紫霭走将进来,凑到她耳边轻声道:“奶奶,四奶奶来了。”

许樱哥便笑道:“我出去歇歇。青玉和紫霭盯着,再过半个时辰叫我。烦劳金大嫂去做我说的那几样配菜。”言罢走将出去,但见廊下敏娘与华娘坐着翻绳玩,冯宝儿带了张幼然坐在一旁同康王妃、宣侧妃说话,见她出来,所有人都一个表情:“还没好?”

许樱哥接过神情复杂的曲嬷嬷递过来的湿帕子擦了擦脸,笑道:“快了,再等半个时辰。”

康王妃和华娘、敏娘便泄了气:“这么难得。”

宣侧妃精神抖擞地拉她在身边坐下,笑道:“怎地半点香味都闻不到?”又似笑非笑地道:“你也是,孩子守了一日都不给进去瞧瞧,自家骨肉,还怕她们泄了你的密?”

冯宝儿轻笑道:“三嫂不是小气,是怕她们磕着碰着烫着。女孩子金贵。”

华娘本是个骄傲性子,闻言十分不服,噘嘴道:“祖母让我们跟着三婶娘学厨艺书画,便是不怕我们被磕着碰着烫着,谁会那么毛手毛脚?不过是好奇,谁会把秘密露出去?反正我不是那样的人。”

许樱哥笑道:“晓得你们不是那样的人。”

冯宝儿道:“就是,只是因为你们年纪小。”

华娘不满地瞅了冯宝儿一眼,穷追不舍许樱哥:“那三婶娘给我们开开眼界?我只看一眼,不看佛跳墙了,就看看那养生食谱,只看一眼,保证不说出去。”

第234章 来者

许樱哥正待要开口,冯宝儿又火上浇油:“华娘不懂事。”

华娘在外等了许久始终也不曾得进小厨房半步,又见许樱哥这样遮遮掩掩的,本就有些不高兴,再被冯宝儿这样冷嘲热讽地弄上几句,越发不服气,觉着冯宝儿真讨厌。但因不能直接和冯宝儿对上,便只揪住许樱哥道:“三婶娘,你是不是信不过我?舍不得给我瞧?”

话音未落,就见世子妃匆匆赶来,厉声斥道:“华娘!你好大的胆子,我的话都敢不听了!让你绣花,你却偷跑到这里来。还这样不知礼数规矩地歪缠你三婶娘,该请家法了。”王氏紧随其后,却只是不悦地看着敏娘,并不言语。

华娘和敏娘惊慌失措地站起身来往康王妃身后躲。冯宝儿立即起身抢在前头替二人说情:“大嫂息怒,小孩子心性,总是好奇的。三嫂不会计较的,是不是?”

来得可真巧,所有能用上的人都用上了。为了一本食谱,弄得小孩子挨骂挨罚,一屋子的妯娌心思各异,她要是不妥善处理好这件事,那便是她不会为人,不会处事,怕是一府的人大半都要被她给得罪。冯宝儿,这时候你越得瑟,就叫你后面越凄惨。许樱哥起身将华娘与敏娘揽入怀中,笑道:“瞧四弟妹这嘴皮子利索得,我几次想说话都给你抢了去,倒显得我小气极了。华娘说得是,都是一家人,我还怕谁抢了去?咱们家又没谁开酒楼。待吃过晚饭我便给你们看。”

“就知道三婶娘大方。”华娘心满意足地朝世子妃做鬼脸,世子妃板着脸指着她:“你给我过来!”转头看向许樱哥:“三弟妹不要纵着她们!”

冯宝儿就笑:“这是什么大不了的?大嫂不要太认真了。晓得你避嫌,但就是三嫂说的,谁能抢了去?”

许樱哥但笑不语。世子妃不想再纠缠这个问题,便道:“母妃,姑母适才使人过来说,让我明日与她一道入宫协助她打理。宫里要大动了。”

康王妃点点头,低声吩咐了几句。

青玉出来道:“奶奶,时辰到了。”

众人立即转头看向许樱哥,许樱哥含着笑起身,在众人的注视下缓步走入厨中,将那只用来炖菜的酒坛口上蒙着的荷叶轻轻掀开了一角。顿时,一缕无法形容的酒香混杂着荤香飘了出来,再扩散开去,随着晚风钻入了每个人的鼻孔乃至毛孔里,在外间一直等候的众人面上各自精彩。

丫头摆好碗筷桌椅请众人入座,冯宝儿看时,但见每人面前一碟子白萝卜丝、火腿拌豆芽心、冬菇炒豆苗、油芥辣,再配了银丝卷与芝麻烧饼,再看到那酒坛子上来,便给一旁的红衣与碧纹使了个眼色,两个丫头得令,立即将所见的各式主料记了个遍。

“实在人间美味,酒香混杂荤香,软嫩而不腻。都尝尝。”康王妃闭目品味第一口后,分外满意,喜气洋洋地招呼众人动筷子,又问许樱哥:“有没有给你父王那边送去?”

许樱哥笑道:“送去了的,外间一共整治了三桌。”

冯宝儿轻轻放下手里的乌木镶银筷子,便是再嫉恨许樱哥也不得不承认的确是此生尝过的最美味。却又听得许樱哥在那里同康王妃与世子妃说得头头是道:“……还有一个名儿,叫福寿全,这名字也喜庆应景。这道菜补气养血,清肺润肠,防治虚寒……”于是又嫉又恨,把许樱哥在心里戳死了无数遍,再美味的东西都觉着味同嚼蜡。

宣侧妃放了筷子,闷闷不乐地道:“东西是美味,可不敢多吃。省得把嘴给养刁了。”

康王妃不理她,让去把几个不在场的孙子孙女叫过来。许樱哥歪在一旁,将扇子轻轻搧着,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冯宝儿的神情,见她须臾间便与丫头递了几个眼色,心里暗自冷笑。就是不知,冯宝儿这是要寻谁替她做这个替死鬼急先锋。

须臾席散,华娘等人死活缠着要看养生食谱,许樱哥大大方方吩咐了青玉几句。不一时青玉果然取了个锦匣来,许樱哥开了匣子,小心翼翼地自里头取出一本约有手指厚的书稿,率先递给康王妃:“还有几处要验证,所以还不曾装帧。”

康王妃只随意看了一眼,连手指尖都不曾触及:“字写得不错。”

“字不算啥,重要的是内瓤子。若都是佛跳墙一类的佳肴,便做传家之宝也不为过了。”宣侧妃恨不得双眼变成X光穿透书皮看看里头都是些什么,但见康王妃如此,便不敢伸手。其余人等诸如世子妃、王氏等人更是要避嫌,全都只是瞟了一眼,各找了句赞词便算看过。冯宝儿更清高,瞟都不瞟,笑道:“三嫂实在大度,要是我,就藏着不给人知晓。”

许樱哥笑道:“多谢四弟妹关心,我只给家里人知晓,外人又没说过。这点轻重我还是有的。”

几个女孩子摩拳擦掌的,可谁都不敢先伸手,华娘在世子妃面前就像老鼠见了猫,敏娘也只摸了一摸,张幼然咬了咬唇,站得远远的。

张平家的喜气洋洋地进来道:“王爷与几位爷陪着先生们吃得高兴,盛赞不已。”

许樱哥谦虚了几句,张平家的趁人不注意悄声道:“三爷回房了,问奶奶什么时候回去。”

康王妃听见,便道:“都散了吧。”

许樱哥回了随园,因见张仪正歪靠在榻上,将本书对着暮光看得入迷,连她入内都不知道,少不得上前一把夺了,道:“三爷怎地这时候才回来?可错过美味了。”

张仪正道:“我在外间和父亲他们吃过了。本是早就要来家的,半途遇到几个同僚,便与他们一道去坐了坐。”

许樱哥道:“我族兄可收了粽子?”

张仪正便收了笑脸:“扔了一地。油盐不进。日后这门亲戚怕是走不成了。我打听了一下,我们不算是最惨的,有人不但被赶出来还被洗了一遍地。我觉着他是有些反常,你呢?”

许樱哥回头,但见暮色下,张仪正一双琉璃似的眼睛闪着微光,似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便道:“是有些反常,但也似在情理中。想来是有些怨因我们得罪了贺王府拖累了他,我思来想去,也只这样一个理由。”

张仪正换了副懒洋洋的神色:“你的事可要好了?又是粽子又是佛跳墙的,这般招人眼,莫要贼没抓住倒叫人嫉恨上了。二嫂我也就不说了,大嫂最近待我可没从前亲近。”

许樱哥摸了摸他的脸颊,轻声道:“我知道了。但我看大嫂并不以为然,她娘家在西北呼风唤雨,什么样的奇珍搜罗不到?也就是我们这样的人家,才会取巧在这些东西上下心。”

“也是。”张仪正拥了她入怀,与她一同在榻上歪着,低声道:“听说你在厨房里闹腾了一天,累吧?”

“累。”许樱哥放松了身体伏在他怀里,嗅到他身上淡淡的酒味,莫名便觉着委屈与不安少了许多。张仪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着她的头发,二人都没有说话,也不曾点灯,只听外间虫鸣唧唧。

张幼然窘迫地立在随园外,几番鼓足勇气想进去却又驻足不前,铃铛快步自外而来,一时瞧见她独自一人立在这里,由不得怔住:“三娘子可是来寻我们奶奶?怎不进去?”

张幼然点点头又摇摇头,铃铛将手里灯笼举了举,见她一双眼睛又红又肿的,忙往里通传:“奶奶,三娘子来了。就一个人,婢子瞧她似是哭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