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昭仪扶着胸口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许久才算将情绪调整得平稳了些,开口照旧是质问:“难道你不是还想着那狐狸精,所以故意放过了她?”

安六抿唇一笑:“看娘娘说的,孙儿何曾是那种不分轻重,为了女人美色就忘了大事的人?若是那般,想必娘娘也不会这样疼惜孙儿。若无命在,什么美人都是无福消受,这个道理孙儿自来知晓。”若他不是符合刘昭仪与贺王的条件,他又怎会从贺王府诸多的庶子中一枝独秀,被挑选出来并被重点栽培,最后成了这把两边开刃的利剑?

刘昭仪目光炯炯地看着他道:“你知道我疼惜你就好。当初若非是我,你早就死得什么都不剩了。你的父兄亲人正在受着煎熬,还有一大群人在吃苦受罪,等着你去解救。你若是起了异心,做了对不起他们的事,你也不会有好下场。你明白?斩草要除根,这个道理你我都懂,康王不会不懂。”

安六坦然笑着对上她的眼睛,认真道:“孙儿当然明白。祖母就放心吧。”

刘昭仪定定地看了他片刻方垂了眼,拿起放在一旁的沉香木佛珠,闭目转了两圈才缓缓道:“如今你打算怎么办?虽则确定她是中了箭,但始终不曾亲眼看见她死,再有,便是她死了,也不能确定许樱哥是否知晓了那个秘密。那边必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圣上神志不清,又因了梁王一事风声鹤唳,若是知晓半点,便是并无真凭实据,怕不得也要立即发作起来?现下情势危急,必须赶紧拿出个章程来才是。”

“是啊,现下情势危急,总不能坐以待毙。所以孙儿还想知道,七娘彼时在宫中,究竟得知了多少?娘娘身边又有多少人知道这事?”安六看着刘昭仪苍白的头发,满是皱纹的脸皮,眸色越来越幽暗,放在膝上的手也渐渐握紧。

“她当不曾听见最紧要的那句话。这个我可以肯定。”刘昭仪渐渐恢复了之前的雍容与慈善:“我宫中,知道的人就是那么几个,你都是识得的。”

安六道:“为了周全起见,还请娘娘早日放她们自由罢。”

不然一拘拿起来,严刑拷打之下难保会出茬子。刘昭仪深以为然,缓缓点头:“你说得是,我也正有此意。”言罢拿起身旁的一个小银铃轻轻晃了晃,自有人悄无声息地入内听训,刘昭仪轻轻吩咐了几句,来人又悄无声息地退下。

剩下的就是等待。

刘昭仪默默地转动着手里的佛珠,低不可闻地念着往生咒;安六沉静地喝着茶,看着清风自窗外徐来,把室内的白纱帐幔吹成各种优美的姿势,再看着这华美精致的梧桐宫,四处打量着里面的装饰摆设,神色间竟然露出了几分悠然自得。

一段往生咒念完,刘昭仪猛然睁眼,道:“你才在外头闹了那么大的动静,就不怕那边去告你?毕竟此刻是要重用王氏的!你虽给她戴了好大一顶帽子,但王氏的女儿也不是任由你想怎么就怎么的。你不怕?”

安六收回目光,望着她诚恳地道:“当然是怕的。但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担心,若是孙儿被圈禁起来,大事可怎么办?”

刘昭仪想了片刻才缓缓道:“你放心,这事儿做了这么久,付出的代价也够大,绝然不能让它功亏一篑。祖母是要问你,若你果真被问罪,你当如何?”

安六笑道:“那就坦然处之,若有需要,死了也不打紧。”

刘昭仪很满意他的说法,点头赞许道:“好,若非是不得已,我可舍不得你。你放心,无论如何,我最先要保的就是你。”

“有祖母这句话孙儿就安心了。”安六笑笑,似是很放心的样子:“现下只怕前来缉拿我的人已在路上。办事的人该回来了罢?怎生这么慢?”

刘昭仪道:“不急,就是这一瞬间的事情。”话音甫落,果见有人前来复命,送上各色贴身物件若干,一一汇报了知情宫人的往生去处。

刘昭仪叹了口气,悲悯地道:“他们也算是死得其所了。日后再好生抚恤他们的亲人罢。”

来人赞道:“娘娘仁慈。”言罢又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见室内再无他人,安六站起身来在宫室里来回循走了一遍,四处打量细看,不放过任何一个旮旯犄角,就是房梁也被他仔细打量了几遍。刘昭仪不由皱眉道:“你是担心什么?是怕之前的事情再发生一次么?”

安六行到窗边,一边往外看去,一边笑道:“是呢,防患于未然。孙儿还有一件顶顶重要的事情要与娘娘说。”

刘昭仪顺着安六的目光往外看去,但见窗外天高云淡,草木葱郁,花儿盛放,并无半个闲杂人等,清净得很。于是来了几分兴趣:“什么事?你只管说吧,有了这番惩戒,想来不会再有人敢胡为。”

安六转身缓缓朝她行去,再掀起袍子跪在她膝前,仰头望着她情真意切地道:“祖母,这些年来多亏了您照拂孙儿。孙儿生母卑贱,又死得极早,若无祖母疼宠拉拔,父王不会识得孙儿之才,孙儿便无处可施展抱负才华,更不会得了这爵位官职,荣华富贵更不要谈,此时只怕与府中其他无能的兄弟一般无二,被关押在宗正寺中哀哀哭泣,任人宰割。”

刘昭仪喜欢听他表忠心,特别是在这个关键时刻,于是也露了几分慈祥笑意,探手轻轻抚摸着安六的发顶,柔声道:“你这孩子,说这些就见外了。我是你的亲祖母,你是我的乖孙儿,祖母不疼你倒是要疼谁呢?”

可是从不曾见你对其他无能之辈多看过一眼,关照过片刻,你只是觉得我有用罢了,但在需要的时候,也会毫不犹豫地让我去死。安六脸上的笑意越发见深,语气越加真挚:“这些年来,孙儿始终不曾忘记祖母和父王的教诲,凡事都以贺王府的利益为先,以父王为先。要让父王登上那至高无上的座位,让祖母成为大华最尊贵的女人,让咱们的仇人都匍匐在脚下哀哀求饶,所以担当了那许多的骂名,做了那许多人所不耻之事……”

刘昭仪以为他是在为即将来临的缉拿审讯而担心,便轻轻拍拍他的手,安抚道:“你别怕,你的孝心我都知道,你的功劳是最大的。将来我会提醒你父王,断然不会委屈了你。安安心心地去吧。”

安六站起身来,仍然是望着她微笑:“一切都以贺王府为先,不然我们全都要死掉。为了这一大家子,死了也不算什么。”

刘昭仪点头,正想再说句勉励的话,就见安六微笑着从袖中掏出一条白绫,温柔却迅速地缠绕上了她的脖颈。这样的天气,肌肤触上白绫,顿生清凉之感,但刘昭仪却只觉得无尽的恐惧与不敢置信,她用力挣扎着,想问安六要干什么,又想和往日一样地大发脾气,以便斥退安六。可是安六年轻力壮,又是惯常打仗的悍将,手下毫不留情,更不见寻常人弑杀祖母长辈时的半点惊慌与害怕。而她年纪已大,平日又是养尊处优惯了的,哪里会有力气去与安六抗争?挣不开,出不了声,便只能拼命蹬着双腿,张着手,将身旁一切可以挥落的东西挥落下去,试图引起宫人的注意。

第292章 极乐

安六温柔地看着垂死挣扎的刘昭仪,声音轻细有如情人私语:“祖母,别怕,您只管安心地去,您不会白白死的。此刻您是因了与先后情深意笃,所以要追随先后而去,好在地下为先后排忧解难,作伴说话。这也是知道圣上放不下先后,所以才为圣上解忧啊,再也没有比您更坚贞良善温厚的人了。圣上不为旁的,便是为了您这一片真心,也定然会将您风光大葬,说不得父王和我那被羁押的兄弟姐妹们也能沾沾光,喘喘气。待将来大事一成,父王也必会封您为太后,尝了您此生夙愿,您就安心地等着做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入太庙,享受子孙后辈的香火供奉。”

瓷枕落地,碎成无数碎片,如意落地,晶莹的碎玉四溅飞舞,刘昭仪的喉间发出“嗬嗬”之声,她等了很久也没有人进来,自然也就无人得知这宫室里发生的一切。刘昭仪怨毒地瞪着安六,满脸的狰狞与不甘心。

她不想死,多年来,她忍了所有不能忍的,汲汲营营,做了所能做的一切,为的就是后面那一刻,为的就是那个梦。可是现下,这个梦才摸到了一点边缘,她却就要成为成就这个梦的牺牲品,垫脚石,叫她怎么甘心?谁死也不该她死,她还要留在这宫中主持大局呢。她忿忿地瞪着安六,做着无谓的挣扎,心想怎就看错了这心狠手辣的小畜生,早知如此,当初她就该看着他跟了他那低贱的亲娘一起被人磋磨至死才干净。

安六平静地与她对视着,低声道:“祖母一片慈心,甘为大局牺牲自己,孙儿一定会将这件事转告父王,并劝父王节哀顺变。您就安心地去吧,孙儿定会将后续做好的。”既然都要死人,谁能比刘昭仪死了更合适?何况这错误从一开始就是从她这里犯下的,既然犯了错,就要勇于承担责任,而不是总想着把过错和后果推到他身上,强逼着他去承担。他总不能一辈子都行走在别人的阴影里。

你会不得好死的。刘昭仪没能将这话说出来,她所有的力气都渐渐离她而去,视线渐渐变得模糊最终陷入到黑暗之中。安六默默数着数,见她晕厥过去便立即松开白绫,随即抽出那块白绫,走到之前早就看好的一根房梁下挂好,算好长度后打上结,再将刘昭仪抱起挂上,帮她蹬掉脚下的锦杌。梧桐宫正殿内的那一炉檀香照旧袅袅绕绕地盘旋着,将挂在房梁上晃晃悠悠的刘昭仪真正染上了一层慈悲清净之色。

安六抱着手在一旁平静地看着刘昭仪失了禁,算着时辰差不多后方整理了一下袍袖走了出去。

长廊深处,立着刘昭仪最为信任的两个宫人,她们看见安六走过来,全都静默无声地垂手看着安六。安六从容不迫地朝她二人点点头:“进去收拾一下。再过小半个时辰再喊。”言罢走了出去,冒着烈日在院子正中的青石地面上跪了下来。

过不得小半个时辰,匆忙杂乱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安六平静地直视着面前被汗水浸湿的那一小块石板,静静地等着事情发生。

黄四伏带了一群人冲进来,乍然看到老老实实跪在院子正中,正忍受炽热阳光炙烤的安六,少不得吃了一惊,却仍然是道:“安国公,圣上有话要请你过去相询。”

安六平静地站起身来,朝黄四伏施了一礼,掸掸袍袖,抬步准备往外。就在这个时候,梧桐宫正殿内发出一声惊骇至极的惨叫:“娘娘!”接着一个宫人连滚带爬地从殿门内爬出来,手足并用地挣扎到庭前,匍匐在地上脸色惨白地道:“娘娘,娘娘殡天了!”

刘昭仪年纪虽大,身子却是一直康健得紧,怎会突然就亡故了?黄四伏大吃一惊,少不得疑问地看向安六。安六更是吃惊,抬脚就将那宫人踢了个后仰,怒斥道:“大胆狗奴,竟敢胡说八道!”

那宫人却不是知情的,哪里会晓得这其中的阴谋诡计?又痛又怕之下只敢嚎啕大哭。安六并不与黄四伏多言,转身快步往正殿内奔去,但见刘昭仪身边的亲近伺候之人早已到了跟前匍匐痛哭,于是膝行入内,绝望不已,嚎啕大哭。

刘昭仪作为后宫中位分仅次于朱后的妃嫔,不是自然死亡而是暴亡,这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黄四伏作为太极殿总管,又奉命前来传召安六,撞上了这样的大事,当然是推脱不得的,少不得先命人将刘昭仪取下,又命圈了梧桐宫,飞速使人前去太极殿报告。

结果自然是一场秘而不宣的大调查,这一查,便知道了刘昭仪自朱后薨后便存了死志,早在人前人后几番表示过自己想追随朱后而去,替皇帝分忧。而今日,先是贺王因病难行,又有王七娘不敬不贤、打碎玉如意让她伤心哭泣许久,再后来又有安六追拿王七娘闯祸一事,更令其伤心绝望。她的亲近宫人作证,在她命安六去殿前跪着以作惩罚之后,曾对着宫人哀哀哭泣,道是贺王犯下大罪,子孙辈中只剩一个安六还算好些,谁知竟也犯了这种糊涂,自己不如跟着先后去了的好。

之后的事情顺理成章,作为贵人身前伺候的人,当然不能任由贵人轻论生死,于是大家都在苦劝,但刘昭仪心意已定,有的是借口和权力把下头的人支使开去,于是就成了现在的局面。有这样的主子,当然也有忠贞的宫人,于是又有好几个宫人以同样的方式在自己的房间内殉了葬。前去拿人的黄四伏不过是去收尸的而已。

一只砚台被人狠狠地砸在了地上,鲜红的朱砂四溅开来,如同鲜血涂满了金砖,绚丽却触目心惊。

“好个忠贞节烈的刘氏!死得可真好!”御座上的老皇帝眼眶深陷,眼里满是血丝,青白的脸上皱纹越深,明显是苍老佝偻了许多。

许衡等人不敢出声,全都垂手立在一旁,泥塑一般一动不动。康王父子更是屏了声息,沉默不语。

老皇帝发出这一声感慨之后便许久不语,他不语,太极殿内便一片寂静。张仪正悄悄从眼角瞟去,看到御座上的老皇帝将手撑了额头,半侧着身子,微闭了眼睛,仿佛是已经睡着了一般。

许久,风吹动檐下挂着的铜铃,发出一阵清脆悦耳的声音,老皇帝突然惊醒过来,指着康王道:“老四,你怎么看?”

康王沉默片刻,道:“昭仪娘娘贤淑忠贞,一心只为圣上与先后分忧解难,又多年伺候圣上与娘娘,实在劳苦功高,当晋为妃,风光大葬。”

“你说得很是。”老皇帝呵呵冷笑,又看向一旁老僧入定一般的许衡:“许卿怎么看呢?”

许衡俯了俯身,道:“此为圣上家事。”

老皇帝凶狠地瞪着他道:“适才你在此七嘴八舌,说什么罪不及出嫁之女,又怪安六不懂收敛,纵行凶横于大街之上,应当严惩免得寒了王俊之心时,怎不知是朕家事?”

许衡道:“一为大事,一为小事。大事,天子家事为天下事,小事,天子家事便只是家事。”

老皇帝越发愤怒,凶狠地瞪了他片刻后,将袖子一挥,冷冷地道:“既然刘氏决意追随皇后而去,朕不能不全了她的心意。传朕旨意,追封刘氏为贤妃,厚葬。”随即闭了眼睛,不言不语。

那安六满街追杀王七娘与许樱哥一事怎么说?王七娘冒死听来的那些话还该不该追究?张仪正刚想开口便被张仪承轻轻拽了一下,转头看去,但见康王看着他微不可见地轻轻摇了摇头,于是垂了眼默然不语。

许久,才又听老皇帝淡淡地道:“老三未归,情况未明之前,先把安六关押起来,严加看管。”言罢再无下文。

许衡轻声道:“圣上,总要派个人去襄助王老将军……”

老皇帝摆摆手:“事关重大,不急在这一时,朕自有考量。都下去罢,朕累了。”

许衡与康王对视一眼,率了众人静静退下。待出了太极殿,张仪正嘴唇微动,但见所有人都是一本正经,不苟言笑的模样,便也闭紧了嘴。约行半刻钟后,康王方顿了顿脚,回头看向被夕阳染得一片血红的太极殿,眉头微微蹙了一下,随即又松开,平静地往前走。许衡更是头也不回,谁也不看地自往前行。行至宫门处,二人互相行礼,交换了个眼色后平静地分开。

康王世子张仪承记挂着家里的妻儿,少不得眼巴巴地看向康王:“父王?”

康王朝他摆摆手,和颜悦色地道:“你先回去,按着我吩咐的做着,我暂时还不能回去。”刘昭仪都死殉了,他这个亲儿子当然要到朱后灵前继续哭灵守灵,直到差不多了才能回去。

张仪承行了一礼先行离去,张仪正垂手立在康王面前低声道:“父王可有吩咐?”

第293章 夕阳

康王沉沉看了张仪正一眼,道:“刘昭仪死得太妙,此事便不可再提。”

王七娘虽拼死带出了那几句蕴含无数信息的话,又有安六追杀王七娘、许樱哥于长街之上,但如今这件事中处于关键位置的刘昭仪及时死了,就连安六也被关押起来严加看管,皇帝又已派出桓王前去检验贺王真病假病,如此一来,贺王一系在明面上正是完全处于劣势和不能翻身的状态之中,加上人证物证都不齐全,那便不能再提。

再提,落到老皇帝眼里、心里就是迫不及待,想要赶尽杀绝,于是有理的都变成了没理的。现下老皇帝既不曾明确提出要如何处置世子妃李氏,也没有因此想要降罪并对康王府生厌的意思,那就已经是大善,至于王七娘的生死冤屈,和这些事情比起来简直就是小事一桩。

残阳如血,整个皇城笼罩在一片血色之下,便是朱后灵堂前的素白帐幔也染上了一层淡红色。张仪正垂手默然立在角落里,静静地看着远处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却还苦苦挣扎煎熬的人们,突然觉得好像一场人间闹剧。

有人走到他身后轻声问道:“远思在看什么?”

“小婿在看戏。”张仪正回头看着站在不远处的许衡,惊觉许衡这段时间苍老憔悴了许多,想到事关许樱哥兄妹所扯出的那许多官司,又有朝堂上的这许多事情,于是很理解许衡,便也问道:“岳父在看什么呢?”

许衡背手而立,鬓角几根散落的白发在晚风里簌簌抖动,眼睛却清亮如星辰,回答得更是霸气:“我在看兴亡。”

张仪正扬了扬眉,拱手行礼:“请岳父赐教。”

许衡转头看向他和蔼地道:“我没什么可教你的,你现在做得很好,假以时日,将为国之栋梁。”顿了顿,又看着他微微一笑:“樱哥怎样?”

张仪正忙道:“她很好,岳父母将她教导得极好,今日这场乱子多亏了她机智冷静果敢。”

许衡点点头,沉沉地看了他片刻,道:“善待她。”言罢竟然是转身便要离去。

张仪正有许多事要问他,忙道:“岳父留步,小婿有事要请教岳父。”

许衡停住脚步:“你说。”

张仪正斟字酌句地道:“许扶的事,岳父知晓么?”那一夜,他在雨中杀了赵璀,并将赵璀的头颅高高悬挂在城墙之上;第二日,他让朱贵带人将许扶并许扶宅邸中暗藏的几个来历不明的大汉一起带走,请许扶喝了一杯茶,饱吃了一餐酒饭,和许扶聊了许久,说了很多暗藏机锋的话。虽未言明,但他以为凭着许扶的聪慧,当察觉他已经知道了许多秘密,再有后来的冯家那番作为,他觉得许衡应当给他一句话,而非是这样故作高深的扔下一句话,问过许樱哥是否安好便甩手而去。

许衡看了他片刻,缓缓道:“我知道。但有些事并不是如远思所想的一样。”

怎么就和他所想的不一样?张仪正突然想起关于崔家的往事,许久不曾有过的冲动不合时宜地在他胸腔里来回窜动,令他很想质问这个清瘦却挺拔如劲松的儒者一句话,但在即将开口之即,许衡又道:“我只问远思一句话,不论从前,只问现今,你对樱哥是否真心?”

许衡似乎总能找到事情的关键点,张仪正有些愤恨,却不得不轻轻点了点头。

许衡又道:“今日我替府上世子妃李氏求情,正是不愿有朝一日我的子女落到这个地步后却无人替她求情。想来若是我的樱哥无辜落到这个地步,远思当不会眼睁睁看着她赴死吧?”

张仪正又点了点头,低声道:“冯家……”

许衡微笑着打断他的话:“既然如此,我自会给府上一个交代。请远思替我告知康王殿下,今夜有客来访,请他无论如何一定拨冗相见。”言罢再不废话,走得干净利落。

张仪正怔怔地目送他走远,有些无精打采地朝着哭得去了半条命的众宗室子弟行去,悄悄跪在了人群之中。已经哭得半死不活,觉着这人生真是了无生趣的众宗室子弟突然发现了他,立即点燃了熊熊的八卦之火,更想趁机为家中打探点有用的消息,于是早前与张仪正相熟的几个便不动声色地挪将上来,将胳膊肘轻轻撞了撞张仪正,低声道:“小三儿,你今日威风啊。听说将那阴阳怪气的东西打了个落花流水?”

张仪正晓得他们想问什么,便只垂着眸子淡淡地道:“被逼无奈罢了。”

又有人道:“王家七娘当真给他戴了绿帽子?”“昭仪娘娘真是给他气死的?”“圣上果真没治他的罪?”

“休要瞎说。”这流言传得可真快,也不知是安六特意使人传播的,还是什么人在背后刻意拨弄。张仪正抬眼看向前方,但见前方寿王、宣王、福王尽都端端正正地跪在康王之后,人人俱是满脸哀思,形容俱毁,他看不出谁究竟是那个可能与贺王相应的人。再不然,他侧着头想,会不会是那两位酷爱赌钱,为了两个小钱就可以和老皇帝吹胡子瞪眼,指爹骂娘的老亲王伯叔祖?他猜不出来,于是决定不再猜。

夜深,屋角的素白宫灯散发出清冷的光辉,令得屋内罩上了一层冷清之色。许樱哥和衣躺在床上,眼睛半睁半闭地看着才换上的青纱帐。青玉与紫霭坐在不远的地方,低头做着针线活,偶尔抬眼看看许樱哥的背影又悄悄交换一下眼色,再低头默默做活。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响过,帘子被人自外头掀起,张仪正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青玉与紫霭忙起身见礼,张仪正随手虚抬,低声道:“睡着了?”

青玉正要摇头,许樱哥已然转过身看着他道:“可是父王回来了?”

张仪正紧走两步行到床前,将手摸摸她微凉的肩膀,有些心疼:“父王很忙,只得半盏茶的功夫听你说话。”

许樱哥利落地翻身坐起,与围上来的青玉等人一同收拾整齐了,又吩咐紫霭:“快给三爷拿吃食来。”

张仪正忙止住她:“你不用忙,适才已与父王一同用过了。”想了想,又问:“你可吃过了?”

今日连接几件大事,他父子回府后当然要聚在一起商量对策才是,许樱哥止住紫霭,随了张仪正匆匆往外,边行边道:“我陪着六娘吃过了。人还停在我们府里,听说刘贤妃已经追随先后而去,安六也被羁押,六娘就想先把人接回去,安置在冀国公府停灵。虽不能举丧,却也要叫她有个归处,不能做了孤魂野鬼。这一件事,是我稍后问父王,还是三爷去问?”

张仪正持了她的手,低声道:“稍后你问父王吧。”

许樱哥叹息道:“说来七娘太可怜,刘贤妃死得太及时,就这般便宜了安六实在太可惜。”

张仪正轻声道:“刘贤妃的死有蹊跷。但不拘如何她是死了,圣上不疑,旁人便不能疑。”

只怕不是不疑,而是不想疑。许樱哥一时沉默无语,良久方道:“安六是个心狠手辣的。”

“会有他难受的时候。”张仪正转而问道:“今日你在家都做了些什么?”

许樱哥有些闷闷不乐:“和二嫂一道陪大嫂查点她的嫁妆私房,听她安排什么东西要给谁。后来大伯回府我们便退了出来,听说圣上不曾有要追究的意思?”

张仪正道:“之前父王和大哥去请罪,圣上许久都不见。后面岳父去了,和圣上说,罪不及出嫁之女,现下不能自乱。圣上也就没多说旁的话。”默了默,又道:“但谁能说得清呢,几位叔伯父虎视眈眈,兴许什么时候圣上犯了癫狂,被人一提醒便又会想起这件事来。”

许樱哥皱眉道:“这样的日子可也真是……”她没把后头的话说出来,张仪正却是懂的,微微握紧了她的手,轻声道:“今夜岳父要过来,你可想见见他老人家?”

许樱哥眼睛微亮:“方便么?”许衡既然半夜三更出行,自是要掩人耳目,想是不便见她。

张仪正拉起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一吻,低声道:“方便。只是见面的时间不能太长。”

许樱哥抬眼看着他,心里一片柔软不舍,不知不觉便热了眼眶。张仪正惊觉,忙道:“怎么了?”

许樱哥看着他微笑,道:“没什么,就觉得人生恍然如梦,总是猜不到结果。”言罢快步往前,不想再多言。张仪正默了默,沉默地跟上她的步伐。

康王难得回府,大事小事一箩筐,等着见他的人和要他处理的事情着实不少,许樱哥独自在厢房等了小半个时辰才有人过来唤她。

许樱哥疾步跨入书房,但见房中除了张仪正外还立着张仪端,张仪端用一种十分复杂的目光看着她,康王则是低着头在看手上的一封书信。想起自己的身世传言断断瞒不过康王去,康王厉害,又是站在高处远处,对她并无情意,若是他要追究她,便绝不会似张仪正般好说话,心里就有几分忐忑,垂着眼端端正正地行礼下去请安:“儿媳给父王请安。”

第294章 夜见

康王自书桌后抬起头来沉沉看了许樱哥一眼,道:“自家人,不必多礼。”又指了指前方的一个锦凳,“坐下说话。”

张仪正与张仪端都是站着的,她做儿媳的,而且是有案底的儿媳似乎不太好坐,且康王适才那一眼威压着实不小,还是自觉点的好。许樱哥规规矩矩地站直了身子,老老实实地道:“谢父王赐座,儿媳站着回话就好。”

康王不置可否,示意张仪正与张仪端:“下去吧。”

张仪正给了许樱哥一个安抚的眼神,张仪端则是探究地再次打量了许樱哥一回才跟在张仪正的身后走出去。

康王并不浪费时间,开口便直奔主题:“把你今日与王氏七娘相见的所有经过一一与我细细说来。”

许樱哥定了定神,有条不紊地将今日之事一一道来,多余的废话一句也无,重点部分一字不漏。康王默默听完,眼里闪过一丝赞许,道:“你辛苦了。做得很好。”

许樱哥道:“应该的。”正犹豫着要替王六娘问起王七娘的安置,便又听康王道:“关于冯宝儿一事,你有什么看法?”

这句话实在是不好回答,一不小心试探就变成了陷阱。康王说得模棱两可,端看许樱哥怎么回答,可以理解为指的是冯宝儿探查她的身世并且流出她与许扶是亲兄妹,还是鸠占鹊巢、乱了血脉的外来人口一事;也可以理解为冯宝儿最近胡闹不听话,冯家也退回去呈观望状态,又当上了墙头草一事。

若是她主动回答了第一个问题,她就该和康王彻底坦白,但该坦白到什么地步,又怎样说明,却是个难题——坦白,那个秘密牵扯到的太多,意味着主动将整个许家放在火上烤;断然否认,此时康王给了她机会,她若不把握住,将来事泄并被有意追究之时必然罪加一等。若然回答第二个问题,倘使正是康王的试探之意,不合了他的心意,还是会被视作刻意隐瞒与耍心眼,秋后算账还是一层罪。

许樱哥心道已然走到这一步,不隐瞒也隐瞒了,要被剥皮也不是就在此时,且张仪正适才告诉过她,许衡就要来访,而此事许衡已然知晓,该怎么说,承认或是否认,且丢给许衡去说。她与康王不是一个层面上的,轮不到她与康王耍心眼、斗手段,不如采用迂回政策,既不明确否认,却也不承认。日后若是真过不去了,大不了便将这条命交出去,就当这些年不过是渡了一个惊险刺激的假,也许再睁眼时她又到了另一个流光溢彩,平安富足的盛世,而非是这样背负着太多秘密,随时面临考验与算计的世界。

一念至此,许樱哥抬起眼来看着康王轻声道:“父王既问儿媳,儿媳便斗胆直言。自儿媳入康王府以来,除却初始为赵、崔两家之事任性为难过父王,与三爷也有过不协,但其后却不曾有过行差踏错,每时每刻都是谨守本分,孝敬母妃,敬爱兄嫂,只求家和万事兴,能稍许替父王母妃分忧。”觑着康王面上并无不耐或不悦之色,便又道:“至于四弟妹一事,儿媳自己亦是无能之辈,不能多做评论,但儿媳时刻谨记,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眼看着康王的眉头皱了起来,便立即闭口不言。

“你好大的胆子!”康王十分不悦,许樱哥避重就轻,看似认真回答了他的问题,其实什么都没答,反倒告诉他:首先,她与张仪正这桩亲事不是许家刻意隐瞒算计来的,而是康王府几次三番强迫并算计得来的;其次,她自进门便恪守本分,从尽心尽力照料康王妃与朱后再到今日的勇敢,她都是有功劳的;最后,她很分得清主次,不管她这事儿是真是假,都是影响许家与康王府亲密合作关系的不稳定因素,不应当作为重点被追究,最起码在这时候不该被追究。

许樱哥不辩解,不露怯,安安静静,端端正正地对着康王行了一礼,低声道:“儿媳自进门始,不曾有意做过对不起家里的事情。”

灯光下,许樱哥细细的腰身和瓷白的肌肤都显示着这具身躯很脆弱,并禁不住刀剑相加。但她脸上的神色很平静,很清醒,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在做什么。康王并不知道许樱哥那饱含隐情的身世背后还有多少复杂内容和牵扯,但他很明白,无风不起浪,既然冯家敢查敢闹,那必然是有所持仗。如若许樱哥当真只是一个父亲不详的私生女,她便不配做张仪正的正妻,寻常女子遇到这种事早就乱了分寸,她却懂得怎样迂回应对。

不论喜欢与不喜欢这份聪明与盘算,康王都很赞同许樱哥的观点,此时不是追究这事儿的时候。他很需要许衡,他有一个梦想,那就是不似父辈那般留下千古骂名,以仁孝礼义立于天下人之前,顺顺当当地走上那个座位,然后心安理得地老去,载于史册,流芳千古,所以他一直在忍,一直在等。

但今日,局势已然危急。

他不会因为老皇帝听了许衡的劝,不曾因梁王谋反一事而迁怒康王府并追究长媳李氏而感到侥幸并安心;他只从老皇帝的荒淫疯狂,对安六的凶悍无忌与刘昭仪的突然死亡默许默认,对贺王看似无情打压实则始终留了一线的几件事与众兄弟眼中的凶光中看出一个事实——他再不当机立断,拼命一搏,便只能被撕成粉碎,再被无情地践踏进尘埃里,化作一缕悄无声息的风消散无踪。当着许樱哥的面稍许点一点,不过是为了增加自己手里的砝码,既然目的已经达到,便不用再浪费时间在这上头。

康王有些疲累地朝许樱哥摆了摆手,道:“下去吧,好生关照你大嫂,关照好府里,尽量不要出乱子。”顿了顿,又道:“该出手的时候就出手,我不怪你。”

这算是重托了,世子妃目前不能视事管家,也不便视事管家;王氏虽为长嫂,某些方面却不够,所以许樱哥要拉虎皮扯大旗地站出来,该无情管制的要无情管制,该圆滑出面交往处理的要圆滑出面交往处理。算不算是打了一巴掌又给个甜枣?或许就是赤裸裸的一个意思,你的那些事情我都知道了,你最好自觉地鞠躬尽瘁,不要有私心,耍花样,这才是你的机会。但不论如何,这是目前所能争取到的最好的局面,彼此心知肚明,有所准备,却又达成了默契与平衡,各取所需,互惠互利。

许樱哥相信康王还没那么闲,在这个关键时刻不去做其他大事,反倒有空来敲打她,分明是借她的嘴向许衡传达某些重要的,但他又不好开口直接表达的信息。若无意外,稍后许衡来见康王之时,康王会留出一个空隙,让她在他之前短暂地父女相见,传递交流许多信息。

许家已无退路,只能一往如前。正如康王府已无退路,只能背水一战。她也没有退路,只能尽心尽力,勇敢参战并打赢这一仗,至于将来……许樱哥立在康王书房前的石阶上,有些眷念地看了眼夜色下的康王府,稳稳地一步一步走下了石阶。

张仪正立在不远处的桂花树下,负手而立,仰头看着天边的几颗寒星正自出神,听见熟悉的脚步声便转过头来看着许樱哥温柔一笑,低声道:“如何?”

许樱哥回了他一个发自内心的微笑,轻描淡写地道:“让我从明日起管家理事,道是该出手时便要出手,父王不怪我。”

张仪正不由皱起眉头,虽则是重托,但府中如今也不是那么好打理的,光一个冯宝儿就是不上不下,许樱哥又有这样的把柄落在旁人手里。做了那把刀倒是不妨,就只怕刀太锋利,最后折得也越厉害。此时得罪的人越多,将来就越惨。于是张仪正道:“你……还是要多谨慎一点,多和二嫂商量一下才是,不要逞强,不要犯傻。”

不过是很简单的一句话,许樱哥却从中听出许多真心实意,于是越发不舍,到了收获的季节,种地的人却不得不要离开了。看着这块已经结了果实的肥地,许樱哥有些遗憾又极大胆地伸手捏了捏张仪正的腰,轻笑道:“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