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她不能再惹他生气了。

她蓦然就想问,此时的他在干什么?睡醒了没有?腿还好吗?是不是听话地没有戴假肢?还是被送到医院去了?有没有在知道她看见了他的腿而大发脾气?不过,好像除了和自己针锋相对以外,他并不容易对人动怒,难道真的是她太讨厌?

写意回到房间拿电话。

她写了一行短信:“厉先生,你伤势如何?”输好以后觉得别扭而且假惺惺的,就像自己以胜利者的身份来询问对方战后的伤亡情况,摇摇头便删了。

想了想又写:“我们的合约怎么办?”,自己端详了下,觉得这句更槽糕。恍然一看还让人误会她急迫地想将自己卖出去:仔细再看又像是去讨债的,怕他赖账一样。

她摇头又删。

第三句,让她琢磨了半天:“我今天没有去上班也忘了请假,你会不会扣我工资?”。这一次,她也彻底被自己打倒了,她才发现自己骨子里压根儿就是一个斤斤计较的小市民。

删了删了。

最后她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写:“你好些没有?腿还疼不疼?”。

在键盘上输到那“疼不疼”三个字的时候,写意身体里倏地一下有一股暖流,从心脏一直涌到四肢。昨天,他轻轻地拉住她的手,也问过她“疼不疼?”说话时的那副神色是在他脸上从未见过的表情,好像带着点温柔又有些懊恼。

她的脸上挂起了微笑,然后下定决心选了这条。刚准备按发送键,自己却傻眼了——她手机里就没有厉择良电话。

电话,电话,电话,她在脑子里搜寻各种线索。终于,她回忆起好像有个厉氏高层的一个通讯录。她翻开通勤包,迅速地找到厉择良的手机号码。接着,她将短信里的话来回看了几次,确信没有错别字而且标点正确才战战兢兢地发送。

一秒、两秒…

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

十多分钟过去了,手机仍然没有回音。

她有点沮丧地安慰自己,也许手机不在手边或者在休息,也许厉择良这种人根本不会发短信也说不定。又过了许久,就在写意将要放弃掉而去关电视睡觉的时候,手机却突然响了,她急忙按开一看。

“恩”。

他竟然冷冰冰地只回了一个字。

写意欲哭无泪。她好歹问了两个问题吧,要是简短回答也应该有两个标点。这人只说一个“恩”,那究竟是说自己的伤好了呢?还是说自己的腿还疼?

或者…或者他原本就不乐意搭理她?

她的心跌到谷底,再也找不出第二句什么话来将这个交流继续下去。

5——3

可惜,写意却不知道厉择良是在什么情况下接到这个短信息的。她在通讯录上找到的并不是厉择良的私人号码,是专门用于应付公事的。所以这个号码的电话有时候并不在厉择良的手上,而在秘书小林那里。她恰好向没去公司的厉择良汇报完工作后回去,从医院出来走到半途,突然收到这个信息。

小林第一时间看到以后不知道发信息的人是谁,只觉得号码有些眼熟,后来才想起来是写意。于是小林,立刻跟厉择良去了电话。

厉择良在电话那头沉默了稍许,说:“你把手机拿过来吧。”

小林说:“好。”

不过,她已经念了一遍给他听,他却还是要亲眼看一次,难道还怕自己哄他不成?况且她跟在厉择良身边许久,未曾见过老板还会和什么人发发短信。

小林一直认为和恋人发短信是种情趣,但是——他就是缺乏那个情趣。

私生活中绯闻有过不少,纠葛的人里影星也有,但是在厉择良眼中从来都是完全忽视手机的短信功能。

她知道,她老板最烦这个。

不但她知道,老板的历任红颜知己也清楚。但是这位沈小姐却不合时宜地发了个信息来。小林十分钟后出现在厉择良的病床前。

厉择良接过电话淡淡笑道:“麻烦你跑了一趟。”

接着他按开手机粗略看了一眼就放在一边说:“没事了,你先回去吧。”

小林立刻心领神会,识时务地迅速消失。正在消失过程中的小林心里疑惑,难道老板对短信息突然有了兴趣?

待人都离开以后,厉择良再翻开手机看。

“你好些没有?腿还疼不疼?”

短短的一行字,他的眼睛盯着盯着就不禁泛起了笑意。

蓦然之间,他有些想见她。

可是,当厉择良想从床上起来时,侧眼看到那一边被迫卸下来的假肢,面色一凉,人也闷了下去。依他素日的个性,并非是一个不爱说话的人,但是此刻却不知如何回复她。

“恩”的意思,大概是疼吧。

楼下的邻居,不知道是没带钥匙了还是两口子吵架怎么的,使劲地敲门。写意在五楼都听到敲门声震山响。过一会又听见那男人大声骂脏话,而女人在哭。

若是哪个男的对她那样咆哮,保准被她打出门去。她以前一直是那么认为的,直到厉择良出现。

她要下车,他吼她:“你疯了!”

她激怒他,他一边咬牙切齿地喊:“沈写意”三个字,一边拿手机朝她砸去。

这样都无所谓,但是除此之外,厉择良最爱的却是冷语讥讽她。

她的个性是宁愿别人扇她一巴掌也比过那样讽刺她强一百倍。

厉择良待一个下属甚至是个陌生客户,都可以矜持有礼、温和大度,偏偏对她极其尖酸刻薄。

在东圳集团那么多人面前,他都不肯替她挡杯酒,下个台阶。

那次在会议厅,他一出口就是让她永远不出现在他的会上。

还有他在办公室嘲讽自己自作多情地在他面前想出挑。

那么多,那么多尖酸的句子毫不吝惜地用在她身上,最后就因为他恰似温柔地问了一次“疼不疼”她就彻底被软化了?

写意蜷在沙发上,盯着电视,不停地换着频道,心渐渐地沉下去。那自己明明知道厉择良是用钱买的她,又凭什么去指望两个人能郎情妾意、缠绵悱恻的,况且自己二十四小时前都像个贞洁烈女一般地拼死抵抗他,一被他碰如同沾到霉菌;现下却又像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模样眼巴巴地揣测着对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甚至是一个字也拿捏个半天,未免也太可笑了么。沈写意啊沈写意,她一边冷嗤一边念叨,交易就是交易,别一吃错药,最后把自己也给赔了进去。

如今是该做什么做什么,得了人家五亿的便宜,她也总得做个样子出来。思索至此,写意虽然心灰意冷,却也想了个通透,心平气和地给厉择良打了个电话过去。

看来那边也够心平气和的,电话礼貌地响了三下,接得也是不紧不慢。厉择良在那头对着话筒却是没有主动开口。

沉默了须臾,写意便先道:“厉先生,我是沈写意。”

“恩。”他缓缓了吐出这个字,和短信里一模一样,活脱脱就是写意想象中的那个语气,淡然到有些倨傲。

5——4

“我想问问你伤势好一些没有?”她问得很有礼貌。

“还好。”他大概察觉了她的异样,回答的也特别客气。

“要不我什么时候去看看你。”

“不用,有事情我会让季英松去接你。”

她说两句,他就堵了她两句,也不知是他有意还是无意,让一翻对话几乎进行不下去。无疑的是,厉择良并不想让写意知道他在医院做康复。

他好像也觉得自己说话有些过分,又道:“我不常用这个号码,你以后联系另一个吧。”

写意一边听一边找笔记下。

“好了。”写意说。

挂了电话以后,厉择良拿过床边的手杖撑着身体站起来,几步迈到窗边。他一遇到心情不佳的时候就爱看亮闪闪的东西。可惜这几天天气阴沉得厉害,夜空中没有星星,医院地处郊区地势也不高看不到什么灯光,所以窗外漆黑一片。

那一夜他睡觉却没有熄灯。

写意再见到厉择良,已经是一个星期以后的事情。她和平常一样早到公司,坐在厉氏楼下的绿化带呼吸清晨的空气,突然接到医院的电话。

“沈小姐,我是洪医生。”

“啊,洪大夫,我下周会准时复诊的。”

洪医生笑,“不是,我下周要出差,你的复诊时间要更改下,看写意你什么时候有空我跟你约个时候。”

“哦。我下午就有空。”

“恩,正好我下午病人少,几点?”

“四点吧,行吗?”

“行。”

此刻,她正好远远瞧见厉择良独自下车,迈向大厅。走路的样子一如他寻常,没有改变。

她的心微微宽了一些。

下午,写意在医院,躺着对洪医生说:“我最近时常梦见以前的事情。”

“以前?”洪医生问。

“很小的时候,大概十岁之前。”

“梦见些什么了?”洪医生起身为她倒水。

“梦见父母还在世…”她絮絮叨叨说了许久。

医生洪卿除了在旁边偶尔接一两句腔以外,也由着她这么说下去。

后来她蓦然又问:“洪大夫,你结婚了么?”

洪医生笑:“已婚,而且我女儿正上幼儿园。”

“你以前谈恋爱的时候顺利吗?”

洪医生看了她一眼,微笑说:“写意,你很年轻,有时候爱情不需要顾及那么多。一个人这辈子就年轻那么一回,与其束手束脚还不如就让自己肆意享受一下。要是真喜欢,就去吧,哪管对或错。”

她自然是跟洪医生说过和厉择良的事情的。

“他为什么要那么做?”

“只是有些人手段比较极端吧。他既然一点点不在乎你,何必要逼迫你。”

过了会儿,洪卿又说:“但是你要记住一点,爱情是平等的,若是真有其中一个付出许多也是心甘情愿的。如果你要用不平等目光来对待感情,那么对别人也不公平。”

写意从诊室出来,洪医生的话虽然不能豁然开朗,但是却让她深思。

她确实是喜欢厉择良的,以至于看到他痛倒在地时她也心痛得几乎要窒息了。那么他如何看待她呢?可有一丁点儿上心?如果真对她上心的话,又何必要用那种手段逼迫她?然后还三番五次嘲弄她?就不能和她好好相处?

可是,既然人家已经兑现了承诺,她也不能翻脸不认帐,是不是?不然就像谁欠了谁似的。她在心中暗下这个决心走到走廊,却撞见了杨望杰。

其实,杨望杰老远便见她从洪卿的诊室出来,见她一副所有所思的样子,喊了一声却没听见。

“写意。”他走去拍了拍她。

“啊,好巧。”写意回神。

“你干嘛呢?”

“看病。”

听到这两个字,杨望杰朝洪卿的诊室望了望。他也是来找洪卿的,不过并非看病而是私事。说来也巧,洪卿正好是他大学的师姐,杨望杰和他们夫妻颇有交情。

见写意有些心事,他也点点头就让她走了。

她下午翘了班去医院,还有些事情没做完,就随便吃了点东西垫下肚子,再回公司加班。一口气工作到八点多,从办公室出来准备回家。

她下楼时迟疑了下,按了下电梯里的厉择良那一层。

他的那一层,有些人还没走,连小林也在忙里忙外。估计厉择良多日不来公司,很多事情成山地堆着等他来做。

她拨了他上次给的号码。

“我是沈写意。”

“有事吗?”他的声音听起来倦倦的,似乎是有些累。

写意没有说话,没好气地想:这人明知故问,他们俩之间还能有什么事情,无非就是那个什么。

厉择良感觉她有话要说,停下手中的工作,站到窗边。

“沈小姐?”他见她久久沉默,便又问了一下。

“我…”她鼓足了勇气,决定跨出历史性的第一步。可惜话还没说出来脸颊就红得像只煮熟的虾子,她生平还没有开过这么难的口。

“我们…”她又挣扎下,还是没说下去。

即使说成这样,厉择良却已经明白了。他的双眸蓦然一凛,心里居然是百般滋味,酸苦难辨。

“你在哪儿?”他突然问。

“公司啊。”

“这样吧,”厉择良沉吟稍许,说,“我打电话让季英松接你,我还有一会儿才完事,你回去等我。”

听见这句话,写意心中咯噔一下,回去等他?写意对着电话怔忡稍许后又略带嘲弄地笑了,自己不就是这个意思么?

等上了季英松的车,车子朝郊外开去,似乎是到厉家的老宅子。写意一进屋,老谭就迎过来,说:“沈小姐,少爷说请你先到客房休息,我们已经收拾好了。”

显然,厉择良先前来过电话吩咐了他们。

客房?还好不是他的卧室。

他们似乎知道写意的拘谨,见她没去客房而是呆在客厅也没过多打搅她,备了点小吃放在旁边,便各自忙活去了。

老宅子里人不多,似乎没有其他厉家人住在这里。她只听说过,厉家还有个堂妹叫厉飞雪,如今在国外留学。

她也不习惯一个人呆在这么亮堂堂地方,久了就坐着别扭,便踱到了客厅外面的花园去。刚刚一离开空调房间还感到有些闷,但是适应之后却觉得夏夜里的花园清风徐徐地,十分凉爽宜人。灿烂的夜空下,时不时地能听见蛐蛐叫,鼻间还有夏草的芬芳。

花园里面亮着灯。有一个平地的池子,池子里面养了许多锦鲤。写意蹲在那里看,锦鲤倒也不怕人,围成一群群地绕着池子游。

忽然,倏的一下,花丛里窜了个东西出来,着实吓了她一跳,定睛一看居然是只白色的猫。

那猫也径自跑到鱼池边盯着里面的小鲤鱼,双目炯炯。接着,居然抬起一只前瓜对那群鱼跃跃欲试。它全身雪白,仅仅四只爪子上镶有黑色的一圈毛,而右边耳朵也是黑色的。写意见它着实可爱,忍不住伸手去摸它的头。

“别摸!”有人突然在身后说话想阻止她。

可惜却已经迟了,她还没摸到小猫,那小东西便像触电一样翻爪抓了她的右手手背,接着飞速地窜到说话人的脚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