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择良不但让小林叫了车送她,还公然放了她半天假。真不知该说他是假公济私,还是宽待下属,写意的嘴角冷嘲般地动了动。

她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渐黑了,也不知自己坐了多久,只见窗外天色渐渐已经黑尽,各色灯光慢慢亮起来,又将漆黑的天映得一角通红。

一个人,也没有开灯,她就这么等着,沐在黑暗中等着那个男人的出现。

突然,她敏锐地听见“叮咚——”这一层的电梯好像响了一下,然后出现了一个脚步声,一下,一下地朝这个方向走近。她心中一紧,挺直了腰,屏住呼吸,双手紧紧拽住手袋。脚步声越来越近,却在路过这个门口的时候没有一点停顿,就拐到别处去。

不是他。

在心中确定出这三个字后,写意这才松懈下来,摊开掌心一看,居然布了薄薄的一层汗。

随即,写意的电话却响了。这周围很少有声音,所以铃声一下子响起来,吓了她一条。

“写意啊。”是任姨打来的。

“任姨。”

“刚才写晴说话,突然提到你。”任姨的口气中有欣喜,因为自从生病以后,写晴从不认识那三个人以外的任何人,包括写意在内。

“提我什么了?”

“她吃过饭,突然就说‘爸爸要去看写意吗?’,问了我两次。”

写意笑,“真好。”

挂了电话以后,她有些倦,便合衣卷在沙发角想打个盹,以便有精力对应付厉择良回来后的事情。她靠上去,却觉得脸上有些异样,自己伸手去摸,居然是眼泪溢了出来。

指尖一触,却是冰凉。

写意便这样在沙发上迷迷糊糊挨到了天亮,而那厉择良竟然是一宿没有出现。她干干净净地将昨天的套装换了一套,洗漱完毕,准时上班去。

不到十点,有人来电话通知她去开会。

“是什么会?”她问。

“蓝田湾的协调会议。”薛其归的助理回答,完全不提昨天她将写意挡在会议室门外的事情。

呵,写意想,他所谓的合约即时生效果然如此迅速,如今她的权利又完全恢复,不禁鼻间一冷哼。走到会议厅门口,正好撞见厉择良等人迎面走来。

她别过头去,不想看他。

厉择良紧抿嘴唇,也不做声。他身侧的薛其归却笑容满面地说:“恭喜啊,沈律师,你的提议,我们决定采纳了。”

4——4

写意冲薛其归点点头。

许多人面对公司的逆转性决策都觉得有些意外,时不时有人用种狐疑的目光瞅瞅写意。她正襟直坐,面色照常。

会上厉择良兑现了他的承诺。也许,没有人知道在这背后,他和她之间有着怎样的交易。

晚上,写意回去等了许久,依旧不见厉择良的身影。如果还要在沙发上窝一夜,全身恐怕要难受的散架,可是她也绝对不愿意踏进他的卧室半步。她换了一身宽松的衣服蜷缩在沙发上,迷迷糊糊地合上眼睛前她想:但愿他今晚不要出现,永远也不要出现。

厉择良陪人吃过饭,回到榆阳路的厉家老宅。他没常去住,却在昨天突然出现,搞得老宅里的一干人措手不及,忙活了半天。

今天还没进门,管家老谭便迎过来问:“厉先生用过晚饭没?”显然已经有准备。

“吃过了。”厉择良说,“谭伯,又来麻烦你。”

“哪儿能这么说呢,我们时常盼着您来。这老宅子没个年轻人,倒还显得冷冷清清的。”老吴说。

厉择良笑笑,回房间洗澡换衣服。

老谭准备好更换的衣服送进浴室,谨慎地问了句:“厉先生,需要帮忙吗?”

“不用。”厉择良一边解领带一边说。

老谭又看了他一看,见他喝过些酒,有些不放心。昨夜,厉择良回来后,一个人一句话也没说就回屋神色非常异常。后来还在浴室里闷了一个小时,害得几个下人在外面不知如何是好,却也不敢贸然吱声。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他虽然腿脚不便,却极不喜欢在人前露出残腿。最后,还是老谭来了才敢在门外叫他。

厉择良察觉到他的担忧,笑着说:“我洗个澡能有什么问题,以前你们就是太放不下心,才害得我想搬出去住。”

“二少爷,”老谭不知觉地改了旧称,“你近几年酒喝得愈发多了,烟酒伤肝伤肺,要是生意方面不得已,有时候也叫英松他们应付下吧。”他从小见厉择良长大,了解他的性子,于是劝他的语气极轻,生怕恼了他。

“恩。”厉择良冲老谭笑了笑。

老谭却瞧见他只是动了动嘴角,脸上的神色却是显得一副有心事沉底的模样。他知道厉择良虽说不是个性格浮躁,随意发脾气的人,可惜心里倔得要命。跟他多说无用,便不再啰嗦随了他去。

待厉择良洗澡,准备休息时已近深夜。他喜欢看灯光,所以只要一回老宅,老谭就知道让人把花园里的地灯全部亮起来,这样他若是站在二楼的卧室里刚刚看得见。

他独自仰面躺在卧室的床上。一轮弯弯的下弦月挂在空中,射出的浅浅白光撒进屋,正好落了一小块在他的脸角。

他有些失眠了,起身去摸电话,没有翻电话本就用手很熟练地按了一串数字,放到耳边拨了出去。接通后,那边响起了供应商发出一个提示空号的电子留言,在重复几遍之后那个机械女声突然消失,变成了长久的忙音。

他又将屏幕移回到面前,眼睛呆呆盯着那十几个数字,接着,缓缓地又拨了出去…这是他除了酗酒以外,唯一一个能治疗半夜失眠的方法。但是如今,这个小小的魔法却在今夜,在一次有一次的等到忙音之后失了效。

他看着窗外想了想,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轻轻起身,没有惊动宅子里的任何人。他穿好衣服下楼出门,打了个车直奔市区。

一路下车,过街,坐电梯,都没有一丝停留,当他下了电梯走到自己公寓的门口却犹豫了。他原本掏出了钥匙,现在又原原本本地收回了兜里。随即一个人靠在门口的墙边,摸出一只烟,点燃后猛吸了几口。

只见烟头的青烟在他的指缝中,缭缭绕绕地散开。厉择良一支接一支地抽,到了最后一支不剩的时候,他在暗处默了默,随即将门打开。

眼睛很快适应客厅里的光线后,厉择良看到了蜷在沙发上的写意。她脸蛋朝外,脑袋枕在沙发的扶手上。厉择良有些刻意地放轻脚步走近她。

她好像睡得很不踏实,呼吸时快时慢,不过依旧孩子气地微微张着嘴巴,看得见里面贝壳般的小碎牙。

他悄悄伸手,用指尖轻轻摩挲了一下写意脸颊的皮肤,却没想到她皱了皱眉头,有些不情愿地拂开他的手,身体挪动了一下。

厉择良这才想起来,她似乎是最不爱亲近身上带烟味的人。想到这里,便走到浴室开灯洗手。可是,待他再回到客厅,写意已经醒过来站在那里等他。

“厉先生。”她冷漠而且客气地首先称呼他。

4——5

“你醒了?”

“雇主都来了,我有什么道理能故作不知地继续睡下去。”写意说。

厉择良听见她的嘲讽,却是笑了笑,转身去厨房。

他在厨房问,“沈小姐,你喝水么?”

“不敢劳您大驾。”

结果,他还是倒了两杯水放在茶几上,自己坐下沙发后说,“你坐。”

写意冷冷盯了他一眼,就是不照做,倔强地站在原地。她最厌恶他这一点,语气听起来很客气的样子,但是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圣旨,半点不许人忤逆。

这椅子,她要坐便坐;这水,不喝就不喝,从不需要别人来下命。

先是拿那种交易来胁迫她,现在倒是要换脸做起了好人。她又不是三岁小孩,看不懂这种收买人心的伎俩。

“沈小姐,你这个样子,”厉择良喝了口水,尽量压制住心中的不悦,“合约期间我们会很难相处。”

他那种皮笑肉不笑的神色,她一见就窝火。

“有什么可相处的,难道厉先生还要你我装成一对新婚的恩爱夫妻给别人看不成。”写意讥讽地说,“我们这种肮脏的交易,别让夫妻一词被白白玷…”

只听“嘭——”地一声。

厉择良将手中的杯子重重地砸在茶几上,将她口中的“污”字湮灭掉。因为剧烈地震动,那杯中的水飞溅了出一半撒到桌面,不一会儿便顺着桌沿滴到地上。

“不愧是做律师的人,骂人犀利。那么请问下沈律师,”他说,“我们俩这肮脏的交易,你什么时候兑现?”

厉择良有意无意地冷笑了一下。

写意看着他的笑容微微一怔。她瞧出来或许他在耻笑她。她用牙齿咬住下唇,咬得发白,终于下了个决心似的放开嘴唇,说:“厉先生,现在就如您所愿,如何?”

话音刚落,她便突然迈开脚步,朝厉择良的卧室走去,走得很快。在她进了卧室以后便一路走,一路解自己身上衬衣的衣扣。

她脾气极坏,解到中途那扣子不听使唤,她便用手使劲去扯。

就在此刻,厉择良三步并上去,突然扣住她的手腕,一把将她抵在卧室的墙边。他迅速地阻止了她想要继续的动作,制住写意的双手。

“沈写意,你不要这样。”

此刻,写意衣襟的扣子已经敞开了一半,粉色内衣豁然而现,胸口白皙肌肤也裸露在空气中。

“真的,”他低声地又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次,“你不要这样。”语间居然隐隐透着祈求。说着,厉择良放开她,腾出一只手去替她理好衣领、系扣子,想将它们复原。

没想到在手指碰到写意胸前肌肤的时候,写意倏地一下拍开他的手,很嫌恶地说:“不要碰我!”

如此这一下却真正激怒了厉择良。

他用右手钳住她的下巴,使得写意的后脑勺狠狠地砸到墙上,上身死死抵住她。

一时间,写意觉得脑袋里突然蒙了,须臾后才传来剧烈的痛觉。她倔强地咬住牙,没让自己痛出声来。

他低下头去,眯着眼睛说:“不要碰你?难道你刚才那么主动地脱衣服只是让我在旁边看?”

他一句话说得写意脸色绯红。

“无耻!”她抗拒着他的力道,使劲地别过脸去。

厉择良面色一怒,将她的脸又箍回原位,随即埋头狠狠吻住她那樱桃般柔嫩的双唇。可是,写意却紧紧闭唇咬牙,不让他得逞。

他用那捏住她下巴的手指一用力,迫使她不得不吃痛地张嘴。他的舌趁机穿进去,肆意地侵略勒索,写意想要关牙咬他,可惜在两边脸颊被他捏住后竟然丁点儿都无法动弹,还只会咬对自己。

写意感觉到对方的体温隔着衬衣传了过来,他的呼吸喷吐在自己的脸上,有些急促。不过,他在盛怒之下的吻,没有丝毫的怜香惜玉。

他吻得很激烈,可是唇却是冷冷的。

唇上那种冰冷的触感,完全没有触及两人的的情欲禁地。

许久之后厉择良才离开她的唇,接着凑到她的眼前,压低嗓音,冷酷地挑衅地说:“求我,我就放了你,否则我要继续。”

写意闻言,立刻想将手挣脱出来给他一巴掌,却又被他向后反扣住。他只用了一只手便反方向锁住了她两边手腕。

因为缺氧的关系使得写意呼吸起来有些气短,但是她仍然直直睁眼瞪住他,昂起头不肯松口。

厉择良见状,迅速地低头将他的吻转移到下巴,一点一点地撕咬吮吸,接着是脖子。写意身体僵硬地抗拒他,不断挣扎间却绝口不示弱。

他停顿了下,又说:“沈写意,求我!”

偏偏她就是那种吃软不吃硬,即使刀架在脖子上也不会回头的人。

当厉择良将写意那对丰腴的柔软收纳在手掌时,写意身体一震,发出了绝望的悲呜声,听起来像是要哭的样子。

他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异样,微微怔忪间手开始放开她。

就在这一刹那,写意没来得及细想,找准时机用尽全身的力气提起脚朝他踹了去,然后使劲推开他。她飞速地整好衣服就要夺门而出的时候,却看见厉择良蹒跚地后退了一步,然后一下子跌坐在地。

他扶住右腿,豆大的汗珠挂在额角,瞬间脸色惨白地吓人。

写意猛然想起自己情急之下,居然踢了他右边的膝盖。她张大了嘴,懊恼地不知所措。

“我不是故意的。”她颤着声,又回过来蹲下去想去查看他的腿,却被厉择良掀开。

“出去!”他强忍住剧痛说。

“我帮你。”写意爬起来,又要去扶他。

他却丝毫不领情,提高声音重复:“出去!”

“我…”

咚——

厉择良恼怒地一把将手边的那个落地灯打翻,吼道:“我请你出去!”

写意默了片刻,顺了他的意思走出去。

4——6

她走到门外,蹲了下去,将头埋在臂弯里,不停地在心里对自己默念。

“沈写意,不是你的错,不是。你并不知道踢一下会有那么大的影响。”

“这只是情急之下的自我保护。”

“他平时除了走路稍微有点异样,其他都跟正常人一模一样。所以你也一直当他是个普通人。”

“虽然你和他有协议在先,但是谁让他那么粗暴。”

她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重复那些话,心绪渐渐安定下来,才开始计划接下来该做的事情。

理清头绪,写意第一个跟季英松打了电话。

她刻意沈省略了前面的起因,只是说:“我们发生了点冲突,然后…我踢到了厉先生的脚…”

“右脚?”季英松马上接过话问。

“是…的。”

季英松在心中倒吸了口冷气。

“我想帮他,可是他把我撵出来了。”写意说。

“既然这样你就别动,我马上过来。”

写意蹲在地上,每过一秒钟就像在忍受煎熬。突然,听见里面有些响动,似乎是电话机被拂在了地上。

她终于忍不住,回卧室去看他。

此时的厉择良正依在床檐,大口地喘着粗气。床头的电话果然掉了下来,想必是方才他想坐在床上去,滑下来的时候绊到的。

她看见床边垂下来的被套边缘,被他的手指死死拽住,原本粉色的指尖因为用力已经有一半变白。而他的右腿,无力地放在地面。

写意那原本平复的心一下一下地开始抽痛。

她不该那么对他。

厉择良看到她的出现,用一种极冷的语调问:“你还没走?是想留下来欣赏下你的成果?或者再来一下,让你解解气?”

“我知道,你想气我走,”写意说,“可是,我就是想看看你软弱无能地坐在那里笑不出来,也不能盛气凌人地寒碜别人的时候究竟是什么样子。”

“沈写意!!”厉择良自然被她激怒了,拿起手边的手机就朝写意摔去。

她居然也没躲,任由那手机狠狠地砸在她的前额。那力道很大,砸得写意的头不禁朝后轻轻仰了一下。她伸出手背揉了揉,很隐蔽地皱了下眉毛,似乎有些疼。

厉择良见状眼中一愣,却又迅速地恢复了刚才的神色。

“若是不解恨,你后面还有一个电视遥控器。”写意说。

这一回,厉择良再没有接下来的激烈动作,只是冷冷瞥了她一眼,语气淡下来说:“你走。”

“我不走!明明是你让我来的,现在又无缘无故让我走。请神容易送神难,你有本事就站起来,把我给撵出去。”她开始耍赖。

这一回倒是突然让厉择良没辙,他有些乏力地说:“你出去吧,我不喜欢别人见我这样。一会我会叫季英松来。”

“这就奇怪了,难道季英松就不是别人?”

“他…不一样。”厉择良有些语塞。

“是、是、是。在你眼中,他自是和我们这些人不一样。”她笑,因为突然想到小林曾经以为季英松拒绝她的原因是厉择良。

写意走近去搀他。这次厉择良没有粗暴地掀开她。但是写意在碰到他肩膀的时候还是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因为下意识地抗拒而显得有些僵硬。

他轻轻推走她的手,说:“我自己能站起来。”

“我就不明白,明明就有人在旁边可以帮忙,干嘛要自讨苦吃。”

“我真的可以。”

说完,厉择良双手反撑住后面的床沿,然后缓缓地又在左脚用力,将身体撑起来,带动无法动弹的右脚,一点一点地提高、移动。

写意看到他的脸虽然惨白却透出一种难以侵犯的坚定,这让她回忆起他每日清晨独自偷偷地在公司爬楼梯的情景。蓦然之间,她觉得在他那不欲为人知的伤痛下面掩埋的那颗心,是如此地坚硬和骄傲。写意在旁边,深吸了一口气,强忍住几乎要溢了出来的眼泪。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果真凭一己之力坐到了床上,长长舒了口气。他本来是个不易流汗的人,此刻衣服都已经湿透。

“我看看伤。”这下,写意才蹲下去,想挽他的裤脚。

厉择良却再次避开,而转开注意力地让写意去替他拿镇定剂。等写意找到药,倒好水进来,厉择良已经脱了鞋,腿上盖好毯子靠在床上。

“替我打个电话给季英松。”

“我打了,他可能马上就到。”

“我吃了药,大概会睡一会儿。”

“恩。”写意点点头。

不知道那药有没有没有作用,能不能镇痛,只见厉择良抿住嘴,似乎说话都很费力。她想去拧张毛巾替他擦擦脸上的汗,转身的时候被厉择良拉住。

“疼不疼?”他问。

写意愣了下,开始还没明白过来,接着才想起自己的额头,摇头说,“不疼。”

待写意拧好毛巾回来,厉择良已经睡着了。熟睡的他,手指依然紧拽住身上的毯子。她知道,他不愿意别人碰那条腿。

写意立在床前看他,一直以来他给她的印象中从来没有服过输。无论是在事业上还是其他方面,似乎没有人能挫败他。甚至能强悍得让人忽略掉他的残疾。

他的骄傲,有时候却在无意之间会同时刺伤别人和自己。

她怕弄醒他,没敢替他擦脸,而是静静了关了灯退出去。

当季英松赶到,看到厉择良居然那么安静又听话地睡了,很意外地问写意:“你怎么办到的?”

“耍赖。”写意说。

5——1

随后到的是厉择良的医生。

“小季,我都跟你说过,绝对不要让他再受伤。”那位姓何的女医生有些埋怨,说着就掀开毯子,准备拿剪刀绞开厉择良右腿的裤管。

季英松突然用身体挡住写意的视线,“沈小姐,你回避下。”

“我就看看。”

“厉先生他不会同意的。”

“等他醒了我跟他解释。”

“可是…”

“我说你这人怎么这么固执,他现在又不…”还有“知道”两个字写意张了嘴却没有说出来,因为她已经看到了那一幕。

她一直以为他只是有一条腿有一点点瘸。

她一直以为他身上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残缺。

她一直以为他不爱别人碰他的腿,只是因为有狰狞的伤痕。

直到看到医生剪开他的裤脚,然后从小腿上卸下假肢,她全身一震。她居然从来就没有发现那条腿假肢。那膝盖以下的小腿,只得一半,以下是被活生生地截断的。

而此刻,截断的部分和假肢的残断面,原本有缠着白色纱布的伤口如今又渗出血渍。

何医生一边让护士帮忙解纱布一边说:“上次受伤的时候,我就让你们劝他这段时间暂时不要带假肢,为什么不听?今天又是怎么弄成这样的?”

何医生瞥了季英松和写意一眼。

他俩都不知如何回答。

过了会儿,何医生将他的腿包扎好,脱掉手套,“幸亏你们让他吃了药睡下去了,不然要等我来还不知道痛成什么样。”又说,“如果他还是坚持住这里的话,我建议是不能让他一个人呆了。你们…你们真的应该好好照顾他。”

“大夫,我不明白他腿上的伤口为什么会引起那么大的疼痛?”写意问。

何医生说:“这个小季知道,他长期都有很严重的幻肢痛。”见到写意脸上的迷惑,她解释说:“这是截肢后经常出现的疼痛,因人而异,有人是刺痛有人是灼热感。一般人在适应假肢后就消失了。但是他却一直都存在。而且厉先生在身体特质上面有超越普通人的敏感痛觉,两种因素重叠起来给予他的煎熬,完全是我们正常人无法想象的。”

这个写意倒听说过,确实有的人对疼痛的感觉超越一般人很多倍。

写意朝床上睡着的厉择良看了一眼,心纠成了一团,懊恼地要死。她刚才居然那样凶狠地踢伤了他。

何医生在准备离开,收拾器具的时候,问:“这位小姐的额头要不要处理一下?”

写意摸了摸额头,有些不好意思地摆手,“不用,不用。”她这人从小比较大条,和厉择良刚好相反最不怕疼。

接着她又想起什么,来了句画蛇添足地解释,“是我自己不小心撞到的。”她总不能让别人知道是被床上那个男人打的吧,不然多丢脸。但是解释完自己又觉得好笑,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听了写意的话,何医生没有坚持,毕竟她的病人是厉择良,于是收拾了东西就和随行的护士一起离开,走的时候说:“他要过几个小时才会醒,但是假肢暂时不能用,明天我再来。要是他再固执的话送到医院去。”

写意和季英松齐刷刷地点头。

趁着药效没过,季英松叫人将厉择良移回了老宅。写意自然没去,见到载着厉择良的车子远远消失在视线中以后,她才自己在心中默默地念出三个字,对不起。

她抬头看到天已经灰蒙蒙地发白,环卫工人已经开始上班,洒水车响着清爽的音乐在城市的街道上游走,不知不觉间所有人已经折腾了一宿。

写意洗过澡一头倒下便睡。

睡梦中,模模糊糊地在她脑中涌现出许多残断的影响。特别是她后来独自一个人回到卧室去看厉择良,取掉假肢的那条腿下面的毯子,明显地塌陷下去,空空如也。这个画面在她脑子里反复地闪现,梦中的她有点不敢正视那个地方,垂下头去。

她一觉睡到下午,被电话吵醒。

“写意,是我,杨望杰。”

“恩。”她迷糊地揉了揉眼睛。

“这么早就睡觉了?”

“没,我昨晚熬了夜,还没起呢。”写意说。

“哦。还说请你吃饭。”

“怎么?有好事?”

“我这里有一个你的学妹,想和你叙旧。”

“学妹?”写意起床拉窗帘。夕阳的余晖照在远处,有些晃眼。

“你念的M大吧?”

“恩…”写意定住了在卧室里来回走动的脚步。

“尹笑眉认识么?是你在话剧团的师妹。”

写意一怔。

说完以后,杨望杰许久没听到电话那头的回音,“写意?”

“啊。”

“你忘了?”他问,“还是笑眉她自己记错了?”

“我…”

“你念的M大?”

“恩。”

“参加过学校的话剧社没有?”

“大概…没有。”写意迟疑地说。

“大概没有?”杨望杰对这个回答有些诧异,没有就没有何来什么“大概”。挂了电话以后,尹笑眉问:“怎么了?”

“好像不认识你,也没参加过话剧社。”

“不可能。”尹笑眉拧着眉毛回楼上去拿东西,过了一会儿翻了好几本相册出来。

她埋头找了找,翻到一页指给杨望杰看。

相片是谢幕后所有的演员在后场照的,尹笑眉站在前排,而离她不远处,中间那个留着过肩直发,个子有些高,弯起嘴笑得很灿烂的女孩,明明白白就是写意本人。

5——2

俩人狐疑地对望一眼。

“为什么?”尹笑眉问。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她说没有。”

“也许记性不好。”

“记性不好?难道一个人会不记得自己在学校的时候究竟参加的是篮球队还是乒乓球队?难道一个学过演话剧会以为自己学的是钢琴?”

尹笑眉说得有点不合逻辑,但是也不无道理。

“可是,你不是说你后来没念完四年就留学去了么?也许后来沈小姐…”

“那么我问问我同学。”尹笑眉说。

“算了,笑眉,也许人家有什么往事不愿意再提,也不喜欢你这么刨根问题的。”

尹笑眉有些赌气,“可是我就好奇,我就喜欢八卦人家的隐私。怎么着?”她又说,“而且为什么她不愿意别人提,为什么她要故意说不认识我,难道你就不好奇?”

她这人好奇心非常强,认准了的事情不搞清楚绝对不会罢休。二话不说,就跟外地的朋友去电话。

“是啊,沈写意嘛,我们政法系的,比我们高一届,我记得她。”那位女同学说。“蛮好相处的一个人,在话剧社呆了很久啊。”

听到这里,尹笑眉向杨望杰一扬眉,摆着一副我没有骗你的样子。

“我们一起的排那个剧…”尹笑眉回忆。

“《萨勒姆女巫》。好难的剧目,后来大家居然成功了。”同学接嘴说。

“对对。我演的那个牧师的女儿。”

“是啊,没排完你就跑到美国去了。”

“嘿嘿。”尹笑眉不好意思地笑。

“后来还害得我们到处找人贴脚。”女同学埋怨。

“不好意思啦,下次你来A市我请你吃饭,陪你玩。说起来,我们也好久不见了哦。”尹笑眉的毛病,说一说的又跑题了,对方也跟着跑题。

“恩,后来大家都很想念你来着,你和隔壁班的男生…”

“嘘——”尹笑眉急忙喊停,然后瞅了瞅杨望杰。这才想起来问正事。

“那个沈写意,她一直都在话剧社哈?”

“没有,最后两年她去外国留学去了。”

“啊?”

“就是笑眉你走了以后,她也去国外了。”

“去哪里了?”尹笑眉追问。

“好像是德国吧。”

“交换留学生?”

“这就不清楚了。”

似乎咔嚓一下,线索就在这里断开。

尹笑眉挂了电话,有些失望,她本来以为会找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内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