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过半,我在药行里间向北风凉处一样一样核对药材,一旁站了戏班子的秦班主,跟我报备戏班子近况,说是这回寻了城中最大的德兴酒楼,与那老板谈妥定下一个月的契约,这个月那酒楼中的戏皆由我们的戏班子走场。

我听得心里乐开了花,人都说物极必反否极泰来,果然不差,这德和酒楼可是洛阳城中最热闹所在,每日进出食客可谓流水一般,日日座无虚席。我们那戏班子若能在那里唱上一个月,莫说客人打赏的银两便是这票友所付门资便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不啻天上下银子。

孰料,正乐着,便见早上带猫瞧病的丫鬟哭丧了一张脸期期艾艾蹭进来,开口便道:“小姐,那猫…”

“猫怎么了?”我一下紧张站了起来。

“那猫…那猫给弄丢了。”那丫鬟绞着手咬了唇,道:“奴婢方才抱着它路过西市街口,瞧见…瞧见卖胭脂的,便想顺手买一盒水粉,但是,但是抱了那猫不好掏银子,奴婢想…奴婢想这猫平日甚乖觉从来不曾四下乱跑,便将它放在地上,哪里知道…哪里知道付好银子一眨眼工夫,那猫就不见踪影了。”

“那还在这里站着做什么?快去找啊!”我想,自己当时的脸色定是差极,那丫鬟瞧着我,煞白了张脸都要哭出来了。

最后,家中小厮丫鬟倾巢而出在西市附近转了个遍也没能找到那只白猫。我心中堵得慌,晚饭连水都喝不下去。家里管事的老家丁余叔劝慰我,“猫儿皆有灵性,定然识得回家的路。说不定只是一时贪玩走丢了,过上两日风餐露宿的日子便会回来了。况且,万物皆讲究缘分,若无缘也不便强求。”

我心下一片惘然,这猫,是我拥有的唯一一点关于宵儿的回忆,如今丢了,便什么都没有了…难道,这便是我们的母子缘分?辗转尘世,浅淡如此?

我不信。

接下来几日,白日里我若一得闲便回去西市口,盼着兴许能找回那只猫。几日下来皆是失望而归。

不想,又过了几日,那戏班的秦班主却意外地将那白猫给抱了回来。只听他道:“大当家瞧瞧,可是这只白猫?”

我欣喜地接过来左右看看,连声道:“正是正是。不知师傅哪里捡到的?”

秦班主端起茶杯汩汩呷了一大口茶,一面连连扇风道:“别说,可真是巧!今日我们在酒楼里刚唱完戏,收拾行头预备从酒楼的后门出去时,正巧碰见那酒楼的灶房伙夫抓了个小贼,你猜他偷什么?竟然偷了一只活生生的鲶鱼。我瞧着这小贼也就五六岁半大孩子的光景,怎么好端端上酒楼偷鱼,要偷也该偷熟食,偷只活鱼算怎么回事,便起兴问他,那孩子起先倒犟,什么也不肯说,后来我允诺若他告诉我便让伙夫放了他,他才从包袱里掏出一只猫,说是要拿鱼喂猫。我一看,哟呵!这短胡子白猫不正是您前些日子丢的那只嘛,岂知那孩子固执得很非说这猫是他的,我一想,这孩子不甚地道,既能偷鱼,想来那猫当初肯定也是趁着人多杂乱给偷来的,故而将这猫给夺了回来给您瞧瞧。”

那白猫在我怀里不安地扭动了两下,似乎总想夺门而出的一副心不在焉模样,若非我对这猫的样子记得熟,险些都要疑惑究竟是不是抱错了。

我摸了摸它的头顶渐渐平复它的躁动,道:“多谢秦班主。那孩子现下在何处?”

方才听得他说这孩子五六岁大,我便心中恻隐大动,宵儿,今年也满五岁了…

那孩子既沦落到偷窃,想来是个无父无母孤苦孩子,自己定也食不果腹,这般情况下仍不忘给这猫儿觅食,可见这孩子心地纯善。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我虽无此般高洁品质,然而,这孩子既让我晓得了,便不能袖手旁观。

“那孩子现在被关在德兴楼后院柴房里。”秦班主答道。

“你问问他可有父母,若是无父母倚靠,便收了他在戏班子里学学戏,将来也好有一技之长谋生,莫再做这行窃之事。”我嘱咐秦班主。

次日,秦班主来复:“这孩子说了,没有父亲,与母亲失散许久。我问他可愿意学戏,他倒端着架子,犹豫了半晌才点头。可别说,这孩子洗净换好衣裳瞧起来可真是个俊俏模样!细皮嫩肉倒有些大家公子的端秀气势。若是学得好,将来定然能成名角,做上台柱子!大当家可要去看看这孩子?”

既安顿好了,我便放下了心,遂回他:“不必了。有你照看便可,让班子里的师傅好好教他。”

秦班主领命而去。

此后约摸隔了两日,我上回春 药行去巡店,却不想一路见着官兵巡逻,但凡见着有人领着孩子便要上前盘查一番,我不免莫名。

入店便见掌柜正支了胳膊兴致非凡地瞧着外面搜查的官兵。店中此刻无客买药,那掌柜见了我来自是摆凳倒茶殷勤周到不必多说。

我喝了会儿茶看了会儿帐,抬头仍见他两眼八卦闪闪地往外瞅,便随意问道:“也没见城门贴榜文,不知这些官兵青天白日搜些什么东西?”

那掌柜许是正愁没地方说,这下听我一问,话匣子一敞滔滔不绝,“哪里敢贴榜文!我有个亲戚的大侄子在衙门当差,听说这回搜的人可了不得…”忽听他压低嗓门接着道:“搜的是摄政王府的小世子!”

我一惊,“世子?!哪个世子?”

“还能有哪个世子?不是我说,大当家,你未免孤陋寡闻了些。摄政王到如今统共也就一个宝贝儿子。摄政王夺天下治天下皆是轻巧的很,听说唯独管不来这个小世子。听人说,那小世子虽说瞧着跟个观音童子一般讨喜,脾性却是不大好,常常离家出走,叫摄政王很是头疼。这回,竟然给跑出京城了。”

“跑出京城了?!”我焦灼地重复。

“是啊。听说那孩子这回极有可能跑到了我们洛阳城里。这不,官府一晓得情况,哪里敢有半分懈怠,今日一早城门便封了,全城戒严。不过,照我看,小世子未必在洛阳,一个五岁大的孩子哪里就能跑这么远呢?”

宵儿!宵儿不见了!

突然,有什么东西在我脑中一闪而过,然而,太快了,快得我来不及抓住便过去了。

那掌柜犹自说得起劲,“这小世子生母你可知道是谁?坊间有传,世子生母就是那天下第一商沈谦的独女!说起沈家,这便更是传奇了,据说一月之间上至主子下至奴仆包括这沈家小姐全染重病死透了,啧啧,真是可惜了这一份家大业大。所以,要我说,人生在世,还是无病无灾活着开心才是最重要…”

我不知他自言自语喃喃都说了些什么,我只知宵儿丢了,他一个这么丁点大的小娃娃,要是碰见什么坏人,出点闪失,可怎么办才好!

我心中乱哄哄绞成一团,急急便出了药铺回家传书爹爹并宋席远,告知此事并求援。此时,我只恨自己无用,竟然拿不出丁点办法寻回宵儿保他平安。

一夜对烛无眠直至清晨,听得几声猫叫,脚上一暖,低头但见宵儿的白猫正绕着我的罗裙摆上打转,时不时用头亲昵地蹭蹭我,想是饿了来讨食吃。我将它抱起,忽地福至心灵脑中灵光一现——

这白猫是宵儿的,跟了他许多年,虽说猫儿不比灵犬,然而或多或少定能辨得宵儿的气味,若带了它去寻宵儿,是不是便有一些指望呢?

我在洛阳城中无权无势又无人脉,然而作为一个母亲,我怎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流落在外。宵儿既能为了我用一把弹弓蚍蜉撼树也要阻挡宋席远碰我,我为了自己唯一的宵儿,又如何不能抱了这白猫走遍洛阳的大街小巷将流落在外的孩子寻回?

即便大海捞针一般可笑,也定要一试。

当下我便利落地将猫喂好抱了它出门,不坐马车,单凭双足,先从人多闹忙之处寻起,西市口、东和街、洛神庙…岂料,那猫非但未有丁点异象,反而在我怀中眯眼悠悠然睡了过去。

路过西市东城交汇鱼龙混杂处,难免要从那德兴酒楼面前经过,此时正值正午用饭时分,两个店小二伶俐在门口迎来送往,我正犹豫是否入内买尾小鱼喂这猫,忽地怀中一空,那猫许是闻见了店中迎面飘来的鲜鱼肉糜之香,竟然“噌”地跳出我怀中,毫不犹疑地一头窜入酒楼之中。

我一下急了,不待多想,便追着它闯入门内。

然而,我究竟敌不过猫儿灵巧,不过眨眼工夫,便再看不见那抹白色的影子,只能着急又无奈地停步酒楼大堂正中,唯见左右觥筹交错食客济济满堂,大堂厅首戏台子上粉红黛绿咿咿呀呀唱着我全然听不见的戏词。

“大当家,您怎么来了?可巧今日这戏才开场,我给您找个位子,您坐着听会儿?”我应声回头,但见本来倚着帐台的秦班主眼尖地瞧见了我,热络地迎了上来。

我正待推拒,但觉眼角余光掠过一抹极快的白色,我迅捷地回头,本能地拨开面前之人踢脚便要追上去,下一刻却疾疾收住脚步,就近捡了个位子,突兀迅速到近乎莽撞地坐下,唯盼淹没于左右鼎沸人声熙攘食客之中…

但闻戏台上一男子深情念白:“觅儿,我错了,但我却不悔!”

一女子神色漠然转头而去,凄婉唱道:“润玉,你可知,这世上有一种伤,唤作——忏悔,无门。”

那抹白影果然是宵儿的白猫。

只是,它以再快不过的速度冲向了戏台下厅首一隅的客人怀中,那人背对着我所在之处,背影清癯,黑袍木簪,广袖森远。

是啊,我只知这猫是宵儿的猫,却忘了,它既能熟悉宵儿的气息,定然也能辨出另一人的气息…

一时惶惑性命堪虞之际,我竟不相干地莫名记起台上唱的是什么戏。

洛阳民间有一个神话广为流传,说的是上古时期一个貌美的葡萄仙子同夜神、火神之间的情缘纠葛,颇有几分意趣,只是最后结局众说纷纭,各家戏本皆不相同,叫人莫衷一是。

有人说,夜神利用尽了葡萄仙子,最后手刃火神,即位天帝,手掌六界万年孤独,与葡萄仙子参商相隔永不再见。

有人说,葡萄仙子被夜神利用之后自殲而亡,火神殉情,夜神登位,却心中再容不下除葡萄仙子之外第二个女子,终是孤寂茕孑。

更有人说,葡萄仙子根本就是夜神亲手杀戮,最终灰飞烟灭魂魄消亡…

这诸多说法之中,我从来笃信最后一说。我的戏班子自然唱的便是这第三个戏本。

龙套角?锥心刺?

那黑袍之人背脊一僵,定是被突然蹿入怀中的物什给惊到了,但见他伸手摸了摸那白猫的肉腮,触到那短短的胡须时手上一顿,下一刻,霍然起身,一双漆锐目疾风一般扫过大厅。

我飞快地低下头。

“大当家,您挑的这个位子离那戏台远了些,怕是看不清楚。可要我再帮您寻个近些的?”一旁,秦班主喋喋不休地继续热络。

我皱紧了眉,朝他摆了摆手以示答言。抬头间隙之间,但见那黑袍之人已重新背对了我坐下,身旁立了一人正低头凝神听他吩咐,那人身侧佩刀,猿臂蜂腰,一看便是个练家子。片刻后,那佩刀之人定是得了什么令,站直身子虎目左右一扫,伸手向门外一招,大堂之中便瞬息涌入若干影子一般的男子,皆微服,然,细看却一眼便可察觉不同,正是侍卫!须臾,这些侍卫便如夜下暗潮一般悄无声息地流向酒楼之中的各个方向。

骇然、恐慌、惊惧…此刻,我亦不知自己是何念想,只是僵硬地拿起桌上木筷,故作镇定地去夹盘中的菜。

掌柜眼尖,立时三刻惶惶然奔出柜台,但见为首那佩刀之人手上一晃,不知亮个什么东西与那掌柜看,看得掌柜目瞪口呆抱手连连作揖。

那些侍卫也不出声惊扰食客,只是安静地拿着图搜过酒楼的每一个角落,遇上稚童方才脚下稍作停顿,立于一旁仔细比对。几个侍卫从我所坐方位路过,皆是一眼扫过,不作停留。

我心中舒出一口气,这才意识到,那黑袍之人让人搜的是宵儿。我心中计算,若是宵儿才入洛阳城不多日,那么,极有可能宋席远窃猫之日与宵儿离开王府之日正是前后脚的工夫,那黑袍之人实际并不知猫儿走失,只当宵儿是抱了白猫一同出走。此刻惊见猫儿,自当认定宵儿便在酒楼之中,当下命人紧锣密鼓大肆搜寻。

不过两盏茶的工夫,便见那佩刀人抱拳垂首在那黑袍之人耳旁复命。那黑袍之人微微点了点头,紧绷的脊背几不可察地稍稍松开。

电光火石之间,突兀想起一事,那个偷鱼的孩子…莫不竟是宵儿?!瞬息之间,疑惑、懊悔、自责袭上心头,转头正待问那秦班主。却听得酒楼掌柜立于厅中高声喧嚷道:“诸位客官,今日小店已被人包下,麻烦列位现下离场,桌上酒食概免付费,皆由包店那位客官结账付银。搅扰了大家用餐听戏的兴致,刘某实在抱歉,实在抱歉。”

一时店中诸人遭逢此事不免惊异唏嘘,然而想来依稀亦从那镇守店中四角的练家子身上瞧出些不对劲的苗头,识时务者为俊杰,谁也不想引火烧身,当下无人敢有异议,悉数抱怨皆吞入腹中,三三两两起身离店。

我本欲拉着那秦班主混迹人群之中一并离开,待寻个安全隐蔽之处再详细问那窃鱼孩童的情况。孰料,将近门口处才发现店外不知何时站六七个侍卫守于门两侧正犀利地查看出店之人,(奇*书*网.整*理*提*供)其中醒目一人不是王府侍卫统领展越又是哪个!

我脚下一缩,瞬时返回大堂之中,去也不是留也不是,一时左右为难,于人流之中逆行又过于醒目,幸得灵机一动就近绕到门边掌柜所在柜台处,那柜台后有一小室,以蓝布帘子掩着,是平日里掌柜歇脚放账簿所在。

此刻掌柜正立于门口赔笑拱手送客,无暇他顾,我揭了蓝布门帘闪身便藏入斗室之中。

一时之间人去楼空,台上曲终人散,空荡荡厅堂之中连余音都不敢稍待片刻停留,满堂寂静,吐纳可闻,似一面紧绷的鼓,只待落槌。

我心中忐忑,惊惧不定,轻轻将帘子揭开了一条缝隙,但见那黑袍之人气定神闲放下手中茶杯,杯底触红木,本无声息,此刻却如擂鼓之槌重重击于鼓面。

“出来吧。”

半晌,听得低低一声。

被发现了?!我眼皮重重一跳,头中嗡地眩晕而过,手中一晃,帘子无声归原位,掩住了那叫人心惊肉跳的缝隙。

“出来吧,宵儿。”

额前绞痛之际,忽又听得那人再次出声,唤的竟是宵儿…

我再次将那帘子掀开一条缝隙,手中沁出的细汗瞬间便染透一角布帘。

正午的阳光穿堂入室,偌大一个空旷酒楼在光线之中一览无余,除却厅首背对而坐的一个黑衣之人,那只白猫蜷卧一旁,不见其余半个人影。

一炷香后,戏台一侧垂幕轻轻动了动,无风自起波澜,片刻之后却又归于宁静,叫人疑心错看,过了一会儿,那幕帘又动了动。

一个满面油彩的孩子自垂幕一侧走出,斯文乖巧地沿着戏台一侧慢慢一步一步拾阶而下。白猫欣然跃起,扑入其怀中。

宵儿!

方才那个戏台上演仙童走过场的孩子…秦班主拾来的孩子…果然是我的宵儿!我一时忘却吐纳,一股酸涩铺盖地袭上心头,不知是喜是痛。

但见宵儿走至那人跟前,二人对峙一般僵持良久。终了,听得一声几不可闻之太息,黑袍之人缓缓开口,温和道:“你可用过午饭了?”

宵儿不答。

那人也不以为意,似乎习以为常。只伸手摸了摸宵儿的脸孔,下一刻,便僵在那里,沉声道;“来人,端水来。”

一盆清水当即送上。那人用帕子拧了水一下一下拭过宵儿的脸,来来回回不厌其烦擦了几遍方才作罢。动作轻柔,背脊却微微起伏似是隐忍。

擦净之后,露出宵儿一张皎洁玉琢的脸孔,仙童一般叫人视而忘尘,一双凤目益发显山露水,眼尾稍稍提起,抿唇直视其眼前人。

那人放下帕子,伸手又在宵儿脸上摸了摸,似乎要通过亲手触摸才能完全确信孩子脸上油彩除尽。

“回去吧,瘦了这麽多,此番…”他爱怜地拉过宵儿的手臂,正欲牵了宵儿的小手起身,却蓦地顿在那里,但见他松开宵儿的手,将自己的手掌翻转过来,一缕阳光正照在手心,反射出几线寒铁之光,耀眼刺目。我慢慢看清,扎在他手心的竟是几根粗短的钢针。

“我不跟你回去。我要在戏班子里学戏。”宵儿挣开他,攥了手心站在原地。若非几根钢针在他动作之间掉落地上,轻轻两声响,我真不能相信方才竟是宵儿眨眼之间出手狠辣地扎了那黑袍尊贵之人…

“很好。”那人抬起手一下拔出掌间钢针,侧过半张脸孔,遥遥看去宛如白瓷,任由几道细细的血迹顺着掌心的纹路蜿蜒而下滴落地面,眉间皱也不皱,“你若能说出个由头,我便任你在这里跑龙套。”

宵儿倔强地抬眼望他,“这个戏班子专收容我这般无父无母的孤儿。”

我心口一紧,周身泛起针砭剧痛…

那黑袍之人身形一窒,良久无言,似被一股无形之力重重击中,有什么东西瞬息之间摧枯拉朽地轰然委顿压得他不得喘息一般,但见他扶着桌沿极缓慢地坐下。

不知过多久,再回神之时,听得那人声音飘忽游离,极轻极轻,却字顿道:“你可以说你无父,却不许说你无母!”

宵儿眼中雾气盈盈,却仍旧咬牙抿着唇,倔强地攥紧了小手。

良久之后,那黑袍之人不顾宵儿挣扎,倾身将他抱入怀中轻轻拍着,宵儿毕竟不满五足岁,抽噎着最后终是停了动作,跌入梦中。

恍惚之间听得那人一声近乎无声之喟,唇齿之间嚅糊依稀滑过一个人名。

抱孩子离去之前,他突然回头,我心中大骇,却见他只是让手下叫来那仍旧满面惶恐的掌柜,客气问道:“替我问问那戏班子,方才这戏可否再另排个圆满的结局?”

一行人散去后,秦班主在这内间之中寻到委顿在地的我,脸上皆是诧异不解,却仍不忘转问那话。

我淡淡笑了笑,道:“本来不过神仙传,结局又岂是凡人能够妄自揣度?不过皆是杜撰罢了。”

秦班主托掌柜转述了我的回复,傍晚时分却又来寻我,“那位客官说:既是杜撰,何不留个圆满给世人作念想,为何皆是悲余收,徒惹一干凡人空自悲切?”

我不答。

夺子计?夜半火?

接下来连续两日,秦班主皆来问我意向,按照他的说法,说是那位客官诚意相询,愿出高价让戏班子将那出戏另编纂个喜庆和乐的结尾。我以为此事甚是荒谬,天下都已得尽,何必计较一出市井之戏传?遂不予理会。

隔日便收到了宋席远的飞鸽传书——“速归,勿慌。足不出户!”

几乎前后脚,不过相差半日,爹爹的书信也到了——“正可借机行事,夺回亲子。”

本为与宵儿擦肩而过心如灰败,兼之又恐被摄政王发现,我接连数日坐卧难安心疾反复,爹爹一封短笺,寥寥数字点拨却让我一下心中豁然清明,思量之间,一计骤生。

摄政王此番出京想来不欲大张旗鼓与人知悉,派出打探之人来报,称其并未落脚皇家位于邙山脚下的园囿行宫,而是毫不起眼地住在了城中德兴酒楼附近的一家客栈之中。洛阳城中除了风传过世子走失一事,似乎并无人知晓摄政王已悄然入城。官府仍在漫街搜寻垂髫稚童,足见洛阳当地官员尚且蒙在鼓里。

他素来奉行大隐隐于市,客栈乃鱼龙混杂客来商往之地,想来是为掩人耳目。然而,既是鱼龙混杂,浑水摸鱼正是再好不过。

他如今既已寻到宵儿,定当不日便会离开洛阳城,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此事不宜迟,今夜下手便是最好时机!我当下将心中打算部署说与宋席远留下的数个名为家丁实为死士之人,一个时辰之后,那悦福客栈之中的客房分布图便呈在了我面前。

摄政王此番随行一十八人,王爷同宵儿居于一室,宵儿在内室,王爷居外,其余侍卫分居周遭左右上下四室之中,包围得如铁桶一般严实。且这些侍卫个个皆高手,而王爷本人亦身手不凡,若是让死士潜入直取,胜算无几,唯有趁乱。既要作乱,有一方法自是再好不过——

纵火!

然而,我只为夺回宵儿,并不欲伤人。这火如何放,由谁来放,放于何处,每一步都须得细细考量。首当其冲便是如何将摄政王从宵儿身旁引开。

我心念一动,蓦地记起了那出神仙之戏。那戏本也排过个欢喜圆满的结尾,只是我从不让唱,摄政王既执着于要改动那结尾,现下便遂了他的愿。

傍晚时分,秦班主得了我的话欢天喜地地去回复那人,并邀请他夜里上德兴楼去瞧那新排好的戏,看看可否合他心愿。以此为饵不知可否将他请出。而那日看他知悉宵儿在戏班子里学戏一事的态度,绝非赞同之意,想来他若前去定不会将宵儿一并带上。

宵儿同我一般,喜食甜,犹喜糕点,过去夜里宵儿用过晚饭之后,约摸隔上一个时辰我总会让丫鬟们送一碟松软的点心到厢房里,宵儿一般还能吃下三两块酥点,姨娘们老说这样不好,会让孩子的牙齿生龋,我亦试过将宵儿的夜间点心给断了,宵儿乖巧,也不闹,只是一双漉漉的眼中难掩失望,叫我心中不忍,隔不上两日便又恢复了。

两年过去,不知宵儿这习惯可有改过。若无改过便是正好,届时让死士扮成店中小二送糕饼入内,糕点之中夹有我亲笔书写的字条,宵儿聪慧文静,识字甚早,定能看得明白。wrshǚ.сōm而且,宵儿虽乖巧年幼,却警惕慧黠,若无见我亲笔字条断不肯配合。一旦他挣扎违抗,势必招引来门口守门侍卫。因而,此一糕饼事关重大。

那屋中有一后窗,因楼高窗陡,王爷许是并不认为宵儿敢从那窗子爬下,故而其后并无设防。到时死士会攀附于窗外,只待宵儿看了字条揭窗而出时,便将宵儿抱牢带出,顺带放火室中。

宵儿屋中大火一起,客栈大乱,王爷侍卫饶是镇定,也必不会先想到去后院查探,定是先冲入宵儿屋中寻找宵儿。那些护卫宵儿的死士此时便可趁着夜黑混乱将宵儿悄然带离客栈而不被察觉。

此一计划环环相扣,中间若有一环出了我的意料,则必出差池而致功败垂成。

事关宵儿我如何放得下心,终是无视宋席远书信中“足不出户”的劝诫,混迹于客栈底楼大堂之中,佯装喝茶实为观势。

然而,我许是倒霉了这许多年,霉运行到极致连老天也瞧不过眼,终是垂怜,此番行事出乎意料地顺利,每一步皆如我预想之中,毫厘不差。当瞧见二楼轩窗火光大起,烟气呛鼻而出时。我高悬在嗓子里的心终于落回胸中,稍稍安定。

近日天旱,已十来日无雨,正是天干物燥,那火舌蹿出宵儿的房间一路舔舐着房梁木梯雕廊沿顺着西风快速扩散开来。因我所选时辰并非深夜,此时不过戌时,住店之客皆未就寝,闻着如此浓烈的焦味,皆争先恐后夺门而出。

一时店中大乱。守在宵儿门外以及周遭几室的侍卫果然倾巢而出直扑宵儿室内,无一起疑上别处搜寻。

我见此事已成,便从袖中掏出一条帕子用桌上茶水蘸湿,捂住口鼻跟着三两奔命之人涌出店外。

孰料,刚出店门,迎面兜头险些撞上一人,抬头看清时,那一霎那,我只觉一道天雷直劈额顶天灵盖,一股凉气自脚底倒灌上来,凛冽非常,瞬时之间呼吸全窒,耳中嗡地一声闷响,眼前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