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儿还挺忙的,要不然我把厉宅的地址告诉您,或者,我叫人派辆车接您过去?”

他话说的滴水不漏,吴桐不是对手。

吴桐觉得自己再吵下去,都快成了骂街的泼妇,仅有的一点面子也丢了个干净。

当街就看到一个女人站在学校门口,拿着电话,微垂的颈项勾勒一道落寞曲线。

吴桐想到童童,想到孩子叫厉仲谋爸爸…她接受不了。

她抬起头,径直往路旁走,去拦车,“你把地址告诉我,我自己过去。”

“好,我直接发给您。”林建岳语气不变,客套又客气。心里却在想,可算打发走了这尊女神。

林建岳搁了手机正要回办公区,后头传来声音:“大特助!我们都这么忙了,你怎么还有空躲在这里煲电话粥?谁有这么大魅力?”

林建岳不耐地躲开对方凑近的脸,好脾气早烟消云散,凝眉觑这没大没小的小助理:“谁?厉氏未来继承人的妈!”

小助理声音都吓没了。

“你说魅力够不够大?”

小助理点头捣蒜,“当然大,要不也没法跟大老板有…”…有一腿啊!

坐在计程车上的吴桐,却在看着小镜子里的自己。27岁的女人,上着薄薄的妆,唇红齿白,皮肤细致,脱下这身套装,混在大学生里也可以。

可是偏偏眼睛,憔悴的可以。

当年刚进厉氏实习时的自己,是什么样的?

镜子的另一面有放照片的地方。那就是她几乎要遗忘的,曾经的自己。

女孩子头发碎碎,扎起个马尾,黑色上衣,瘦,小脸,无所谓的笑。

演变成如今,她变成一个单亲妈妈,还要跟横空出现的孩子的父亲争抚养权。

这能怪谁?

只能怪她自己心里那么一点该死的贪恋。

贪恋到,总想要为过去一段还未开始便已结束的爱情,留下点什么…

可惜如今,吴桐这个名字,跟厉仲谋连在一起,就变成了贪图荣华,攀附高枝的代名词。这样的女人,还带着个孩子,能有多大的魅力?谁好敢要她?

孩子,工作,房子,车子,她唯一抓得住的就只有这么多。厉仲谋拥有一切,为什么还要同她争?

厉宅座落在半山,她到达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佣人领着她进门。

还未穿过花园,就听到童童兴奋的尖叫。

“爸爸好厉害!快打快打,马上通关!”

吴桐在的时候,孩子从来都只叫“叔叔”不叫“爸爸”,她只准他叫厉仲谋叔叔,童童一直都听妈妈的话,不敢违逆,可是孩子听话听的不甘心,嘴巴嘟地高,几乎可以挂油瓶。

从落地玻璃窗望进客厅,吴桐见一大一小两人坐在纯白的绒毛地毯上,各自拿着一只游戏手柄,在模拟的异常真实的枪炮声中突围。

吴桐没见过这样的厉仲谋。

懒懒的姿态,却是兴奋的眉眼,和童童一样,在虚构的世界里寻找快乐。同样的眉,同样的眼,沉默时习惯抿成菲薄的唇,还有开怀时,那如出一辙的下颌扬起的弧度…

孩子没有一个地方是像她的。

意识到这一点,吴桐心里抽了一下。

她在外头久久驻足,佣人都等不及要进去通报,“少爷,吴小姐到了。”

这一瞬间转变的太快,眨眼功夫,原本拥着童童坐在地上嬉笑的厉仲谋,端正起身姿,也端正了脸色,朝吴桐这边望来。是吴桐熟悉的,没有温度的目光。

他爱孩子,可以把他的欢乐给予孩子。

却不舍得给予孩子的母亲。

吴桐感受到一秒钟的疼痛,一秒而已。

她走进去,他说:“你好。”

她回:“你好。”随后转头对同样沉默下去的童童说:“童童,跟妈妈回家。”

孩子不愿意,虽然朝吴桐这边走了过来,但是步子很慢,一走三停。到中途甚至停下,再不肯挪半步。

“你还有作业没写,回家要写作业,手工课的东西也还在家里。你明天交不出作业的话要挨老师骂的。”

“…”

“你明天中午的便当还要不要?我们晚回去了,妈妈没有空给你做便当了。”

吴桐一样一样的跟他数,直到童童害怕起来,直到厉仲谋皱了皱眉,出声阻止:“吴小姐。”

她条件反射的顿了顿,不为别的,只因厉仲谋的语气太像自己的顶头上司。这种完全是应对下属时会有的声音,吴桐的脑子需要想一想,才把厉仲谋和自己的老板区分开来。

她没有必要听他的。

可她正要去拉童童,厉仲谋快她一步挡在她面前。

童童有了庇护,拉着厉仲谋的衣角,躲在他身后。

厉仲谋身材倾长,个头高,吴桐差一点撞在他身上。视线一下子就有了些慌乱,她不知该看向哪里。

吴桐的目光一一掠过:

他解开两粒纽扣的衬衫;

立领处低调的镶边纹路;

方形钻扣上刻着的E,那是他的英文名首字母…

这个男人的每一个细节都经过精雕细琢,而这任何一处,都不适合吴桐停留。

厉仲谋挡在童童身前,他抚摸儿子的发顶,对她说:“我有事要找你谈,能不能随我去一下书房?”

吴桐看见他微微翻动的喉结,才从恍然失神间找回自己。

她抬起头来:“我们没有什么好谈的。”

他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她。

有一种人,生就令人甘于服从的气场,不消言语,安静的时候也能造就压迫感。厉仲谋正是这样的人。

吴桐完全就属于另一种人。

她跟着他去了书房。

内心挣扎地跟在这个男人后面,吴桐觉得连他的脚步声对自己都是一场酷刑。

进了书房,关门。

书房设计成挑高构架,两排从地面到天花板的书架,书架旁放着梯子,方便人爬上去找书。

刚走进时,会令人误以为这里是国立图书馆。

吴桐没来得及多看,厉仲谋对她说:“吴小姐,你想要多少,开个价。”

04

厉仲谋斜倚桌沿,一如往常的冷峻:“吴小姐,你想要多少,开个价。”

吴桐没有接话。

他看见这个女人眼中一闪而过的错愕,心中难免升出一丝叹惋。她不是一个合格的商业谈判对手,她还不懂得如何掩饰情绪。

这样不合格的对手,只会想让人往死里整,而不是怜悯。

“你开个条件,你要什么?我尽量满足。”

她在他一点一点进逼的势头下强自镇静,松开一直紧咬的唇,“我要儿子。”

厉仲谋表情未变,眼里却一黯,“这不可能。除此之外。”

“那我们也没什么好谈的。”

吴桐转身走,却不及他腿长步子快,还没到门边就被他拉住。他声音都不见起伏,“吴小姐,冷静点。坐下来好好谈。”

她不是他,做不到冷静,“时间不早了,童童还得回去做作业。”

她拿对付童童那一套对付他,显然是脑筋还没转过弯。

厉仲谋眼里晦暗不明,不想再跟她绕弯子,“我其实很好奇,这么多年你都不曾找过我,怎么突然间就想通了…”

…而且,是用这么高明的方式,让他,让所有人,都知道了童童的存在…

吴桐恍惚觉得自己明白他话里深层的意思。

她想要笑,无奈嘴角僵硬。

他会把她想的这么不堪。她却不知道要不要解释。

解释?他会相信么!?

吴桐咬牙:“我宁愿你一辈子都不知道。”

“哦?是吗?”

他终于笑了,只是低笑,说不清,道不明,他的眼睛是极深的褐色,望进她眼里,像是要把她看穿。

“那你为什么要让童童出现在机场?”

吴桐咬牙,不言不语。她宁愿他揪住她大声质问,也不是像现在这样,轻蔑的,淡淡嘲弄的。

可他是厉仲谋,他不会容许自己失去教养。他只是,像陈述一个坚固到任何东西也辩驳不了的真理,轻巧地安一个罪名给她,没给她一点翻身余地。

不容她反抗,不容人怀疑。

他聘请的律师团,揪住她曾经的产后抑郁症不放,在法庭上言正语切地怀疑她现在的精神状况。

还有她拮据的财务状况——

甚至,她与身在大陆的父母紧张的亲情关系都被无情地抖落出来。

而他,此时此刻,在这里,揣测她的动机。

他以为她想要什么?钱?她如果只是稀罕他的钱,就不会,就不会…

“也辛苦你了,还要在我、还有媒体面前演这么一场戏。”厉仲谋始终语气平和,近乎赞许,“事到如今,闹得满城风雨,你应该很满意。”

演戏?

满城风雨?

满意?

她确实该满意,他这么多顶帽子扣下来,他把她想的这么聪明,她是不是该感谢他?

沉默中,她的呼吸越来越淡。

如果,之前哪怕还残留一点点奢望的话,现如今,也已被击的粉碎。

吴桐颓然垂下颈子:“你别说了…”

她已溃不成军,厉仲谋也不再咄咄逼人。他起身,往书桌后走,拉开抽屉,取出支票夹。

他签支票的动作,她无比熟悉,熟悉到有生之年,无论如何,也不愿再亲眼目睹一次。

他却已把支票递给她:“金额你自己填。”

“…”

“庭外和解的手续我会帮你办妥。你可以出国进修,选择一所学校游学。”

“…”

“或者,回去看看你的父母。总之…”

厉仲谋没有能够说完——

“撕——”

纸片无声掉落向地毯。

吴桐当着他的面撕毁了支票。

厉仲谋怔了一下,她已经开门出去。

这一次他没有阻拦。

厉仲谋在原地驻足片刻,盯着支票碎片看了好一会儿,也走出去。

他靠着长廊,向下看。环形走道没有挡住他的视线,他见这个女人失魂落魄的,一步一步的下楼,没了魂魄一般。

他请私家侦探调查过这个女人的资料。吴桐,今年27岁,做过半年股票分析员,之后一直在一家本地公司做销售企划,业绩很好,但一直不受重用。

因为孩子,她升职升的很慢,和家里的关系也不好。她账户里面的余额不足10万,每月还要缴房贷、车贷。

她的父亲是会计师,母亲是教师,自小在江苏生活,生活算得上优渥。当年她考取城大,南下就读,拿的是全额奖学金。

她的教授曾经很看好她,认为她会在金融业界站稳脚跟。

而现在的她,却根本连独立抚养一个孩子的能力都没有。

可是,要他娶她?

不可能。

他明确自己的目标。

他只要童童。

半月前那次,这个女人满额血迹撞上他,尔后晕在他怀中,童童那张入院详单,轻飘飘地落进他的视线范围。

他当时心脏处被撞的生疼。而他的目光,久久定格在那张入院单上,无法转移…

此刻想来,一切仿佛冥冥之中注定的,逃都逃不掉。

厉仲谋不止一次试过回想她20岁时的模样,偏偏脑中一点映象都没有。然而她20岁时,已经在为他孕育一个孩子。

有些讽刺。厉仲谋轻笑,捏着眉心摇摇头。

**************

吴桐脚下不稳,扶着冰冷的金属扶手下楼梯。

童童正在厨房,几个佣人围着小孩子,布上满桌精美的甜点。

孩子挑花了眼,眼仁儿明亮中带着笑。

是吃曲奇还是吃慕斯?

杏仁味道的还是草莓味道的?似乎巧克力的也不错…

吴桐走过去,“童童,跟妈妈回家。”

孩子已经乐不思蜀,回头看吴桐,微微不满意的样子。

吴桐给不起他这样优渥的生活,但她现在伸出手,要童童自己选择。

留在这里,或者,跟她回家。

童童犹豫了一下,还是跳下椅子,拉住吴桐。

吴桐把孩子柔柔嫩嫩手收进掌心,却看见他依依不舍的回头看了一眼,然后扬起脑袋,怯生生问:“我能带一块蛋糕回家么?”

吴桐蹲下身,视线与儿子平视:“妈咪回去给你买好不好?”

孩子在心里权衡,半天拿不定主意。厉仲谋不知何时已经现身,就站在两人身后,沉默看着。

童童还小,选择是个大难题,眨眨眼,再眨一眨,依旧拿不定主意。厉仲谋窥见这一幕,心中柔软,声音柔和,但不自知:“刘婶,把这些吃的都收好,放到车上去,待会儿叫司机送小少爷回去。”

厉宅多年来都不曾这么热闹过,童童的到来打乱一切,也打乱了这个男人冷情的面具。刘婶很少见厉仲谋这副样子,难免愕然,半天才找回声音:“是,少爷。”

只是身处这一派其乐融融中央的吴桐,脸色还是不好。

童童看看妈妈,眼珠子转了转,回过头仰视厉仲谋,声音细细的,如甜蜜巧克力丝:“谢谢叔叔。”

厉仲谋脸色一滞,但很快恢复。他也蹲下身,轻轻巧巧从吴桐手中得到儿子的小手,握在手里。

他拨一拨儿子额前柔软的碎发,“不用谢。”

吴桐僵在一边,手心空空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