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仲谋直觉地不愿看到此幕,转过身要走了。

“站住。”

她很清晰地说,不带半点哭腔,从来柔弱或起码假装柔弱的女人,声音之中似有魔魅,厉仲谋脚下顿时莫名生根。

停滞的这几秒,耳畔响起悉悉索索的布料摩擦声,这样的动静,响彻昏暗清冷的空间,似有细密利爪轻挠他的耳膜,厉仲谋等的有丝不耐,心中莫名急躁不知缘何而生,酥酥麻麻的陌生感充斥而来。

他不知这女人要搞什么鬼,耐不住,一回头,便是一件轻盈布料直接扔到他的脸上。

是那件睡裙。睡裙无声无息掉落在地,厉仲谋看见这个女人以被单裹住赤.裸的身体,白皙胴体一经滑过厉仲谋的眼角,逼迫他窒了窒呼吸。

可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她眼中的仇恨,厉仲谋确定,那是仇恨。

他曾经见过类似的目光。

她的恨,像是他曾经面对的那些绝望的商业对手,被他打压得再无反击之力,甚至轻生厌世时,那般的恨…

不,似乎又并不是那样。那么,那种熟悉感,从何而来?

他脑中翻覆着回忆,终于,记起:自己的母亲面对父亲时,冷酷外表下的那颗心,便如此刻这个女人一般,充满怨恨;但当时,他犹记得,母亲的恨中,参杂了爱意,缱绻,如潮汐,淹没所有。

这个女人怨恨的眼中,有爱?

怎么可能?!

厉仲谋恍然心悸,她的目光令他顿失方向感,迷失的视野中,他看见她张口说话:“从现在开始,带着你的一切,滚出我的世界。”

七年来,总有个声音,午夜梦回时,萦绕心中:

爱情有多重要,值得三番两次被践踏自尊?

只为想要一张肖似的脸孔陪在身边,只因为想要与他的骨血流向一处,便让一个无辜的孩子降生在这个注定无法幸福的世界?

没有做错任何事,不过就是因为爱上一个人,所以卑微,渺小,被轻蔑,被看不起,被不珍惜…

吴桐,这不值得。

现在,她想,她终于明白了过来。

只不过,她的明白,迟了七年…

(补完)

21

她想一想:“你请客?”

“没问题。”

“那走吧。”

她率先走,还真是女强人呢,向佐在她后头跟着,想。

可,喝醉了的女强人呢?

怎么又恢复成了那个吴桐?

看着她抱着酒瓶子不撒手,向佐算是明白了,清醒时,也许不过是这个女人的面具一张,较之之前的,更精细了而已。

也难怪她会累了,伪装地越发辛苦了不是?

她也不发酒疯,就是下巴搁在吧台上,眼巴巴等着bartender为她送来下一杯酒。

酒保送过来的酒向佐抢先夺下,喝尽,他试着要把她从排椅上弄下来,“你喝醉了。”

酒鬼一般怎么回?我没醉?

她挥开他的手:“我没醉…”

向佐仔细看她红透的眼睛,绝不相信她的话。不过等到酒再过三巡,他终于了解,她刚才是真的没醉。

而她现在,是真的醉了。

向佐以为在这个女人面前提及厉仲谋,那是禁忌,可这次,她竟然问他:“你说,厉仲谋,到底是…是怎样的人?”

他倒是可以说一大堆的话来评价,只怕这女人听了要跟他翻脸,再者,她和厉仲谋连孩子都有了,怎么还不知道他到底是怎样的人?

他思忖很久,她继续喝酒,他偶尔替她喝一杯,脑子有些混沌时,他索性问自己更感兴趣的问题:“你呢,你是怎样的人?他喜欢聪明,懂事的女人,你似乎…都不符合…”

她这回逻辑感倒是挺强,还知道抢白他,“可是女人聪明的话,应该会想方设法…想方设法去阻止自己爱上他那样的男人…”

看她如此拐弯抹角不肯回答,向佐想起自己总在法庭上质问诡辩的证人的那句话,便直接如法炮制问她,“吴小姐,请你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她许久不说话。

吴桐的脸被她的长发遮住,向佐不由自主抬手,将她鬓发拨到她耳后,他想看她的眼睛。这个女人的眼睛可真是…

有种令人甘愿陷落的魔力。

他的手很凉,她的脸滚烫,她是真的没有理智了,才会拉过他的手,垫在自己脸下。

她侧着脸看他,没有焦距的目光:“我是…正在试着让自己变聪明的女人。”

这个女人喝醉了就开始絮絮叨叨地讲一些事情,向佐听得也不是很清楚。

她也不闹,更像在自言自语,但是喜欢用“你知道吗?”作为开头,向佐似乎听见她讲她自己的学生时代,讲童童小时候的趣事。

她心里堆积了多少事?该有多累?

向佐也有点神志不清了,她声音小,他就仔细听,她说到开心时就咯咯笑,招招手,示意他把耳朵凑过去听,他行动渐渐迟缓,不愿动,她就凑过来扯他耳朵。

向佐揉捏她在自己耳畔作恶的手,握在掌心里固定住:“你多大了?”

没料到他会问这个问题,吴桐明显用力思考很久:“2——7——”

“我还以为你只有2.7岁。”

最后她醉得险些从高脚椅中摔下,向佐搂着她挪到矮沙发上,眼看又要摔下去,向佐赶紧去扶,她身体一歪,就睡到了他腿上。

温香软玉一枚,向佐觉得自己也有点醉了。

向佐捋着她额前的发,指尖摩挲她的嘴,她的唇瓣在他指腹下,柔软地一张一合。他听她在他怀里讲,很多很多的,关于一个孩子的故事:

他第一声哭;

第一次笑;

第一次叫妈妈;

第一次跌跌撞撞奔进她怀里;

第一次演讲比赛;

被人骂是没有爸爸的孩子,第一次躲起来哭,第一次打架…

她挨了一巴掌,他求:外公,不要打了,他过来,捧起她的脸:妈咪,不要哭了…

更多更多的,关于另一个男人的故事:

“你知道吗?大二的时候,我们学院里拔尖的学生被送去德国培训…”

她枕着他双腿打了个酒隔,向佐拍她的背替她顺气,她刚缓过来,便又轻轻说:

“我们在那里,和一群日本学生分在一组,导师也是日本人,从不帮我们,还总说香港经济不行,现在只能吃老本,中国人只懂得聘请他们日本人管理公司,说我们不懂培养自己的团队…”

“你也知道的吧,日本人的英文只有他们自己听得懂,我们几个女孩子都不知道怎么回嘴,还是被分到别组的同学为我们解围,气不过,直接对导师说:您知道EricLi吗?”

“那些日本人,当场就不说话了…”

“我那时候也不知道他,可导师听到这个名字,脸色都变了,我…上Google一查,才知道他原来…这么有名…”

向佐想了想,9年前…

那么遥远…

可他依旧记得。

9年前,正是厉仲谋在华尔街崭露头角的一年,也是在那一年,全球的经济学分析家,透过那个22岁的中国男人残酷果决的商业手腕,见识到中国人的厉害…

7年前,这个男人则用他的手腕,击垮了他自己的父亲…

向佐摇摇头,拉回飘远的思绪,这时他已遗漏她说的大部分内容,最后只听到她喃喃自语般说:“他还救过我呢,可他…呵呵,他都不记得了…”

向佐头晕脑涨,莫名烦躁,估计是酒劲上头,偏偏醉得又不够彻底,于是乎,理智敌不过,但也丢不掉。

她却浑然不觉,因为,她早就没了清醒,多早?很早很早。

“你知道吗?…”

他瞪着前方颜色有些过于暧昧的灯柱,一片片支离的光,碎在了谁的眼中?

没有波澜的嗓音:“不要再说了。”

眉一皱,头一低:“笨蛋,仰慕,就是爱情了么?”

他的唇,厮磨,吻着她的唇,扣开她的牙关,舌尖探进。他在她的口腔中辗转,再顾不得其他。

她睁着眼睛,他也睁着眼睛,直直看着她水一般的瞳,向佐看见她眼中的自己。

看见自己,沉沦。

厉仲谋回到大宅,佣人对他说:“少爷,张小姐在书房等你。”

他点点头,却没有去他住的别院,而是先去主楼看童童。

过两天就要去美国,童童部分行李收拾好了,厉仲谋对孩子说,是去探望奶奶,孩子很懂事地点头,但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妈妈不和我们一起去吗?

“妈妈最近很忙。”昨天他不在家,吴桐来看过一次孩子,24小时不到,孩子对她,已经开始思念。

“今天又没有看见她。”童童的小脸,溢满失望,“你让她不要那么忙,好不好?”

连孩子都隐隐觉察到,这一切与他有关。

童童小心谨慎地祈求,那样天真无邪地看着厉仲谋。

隽永的沉默在本该充满欢乐的玩具房内散布,厉仲谋有一刻不敢正视孩子清澈的目光。

太像了,孩子的眼睛,和,她的眼睛…

他想一想,回答:“那我帮你问问她,看她有没有时间。”

孩子困苦的脸上有了一抹勉强的笑意,重重点了点头。厉仲谋出门的时候,童童还眼巴巴提醒:“千万别忘了问她。”

厉仲谋带上门,靠在门板上,重重叹气。

下楼的时候,路过二楼客房,房门虚掩,有灯光从门缝倾泻出,知道不可能,他还是走了过去。

推开门,看到里面有人,心一紧,再走近时,屋里面正在清理地毯的佣人回过头来,看到厉仲谋,惊了惊,立即关了吸尘器,毕恭毕敬垂首:“少爷!”

她有些怯意,看着少爷脸色不太好,随即就见少爷似乎笑了一下,很不明显,对着她摆摆手:“没事,你忙吧。”

说完就退了出去。

再无处可去了,也无可遁形了,厉仲谋最终还是得去书房。

张曼迪等了很久,无所事事地翻他最近都看了什么书。她记得,他看过的书都喜欢放在外层的第二格,便到第二格取出一本来看。

这是一本自制的书,确切的说,是一本怀孕日记。

张曼迪翻到第二页的时候就愣住了。

“宝宝你看,这张B超图里就是你,这里是心脏,还有,这里是手,医生说你很健康,妈咪很放心。”

“宝宝是不是很讨厌吃苦瓜和香菜?每次菜里有这个,你都让妈咪吐得很厉害。好孩子是不能挑食的,知不知道?”

“妈咪明天有证券分析师考试,你在妈咪肚子里,要乖一点,不要踢,好不好?”

“今天是妈咪的生日,我给自己做了一大碗长寿面来吃,宝宝你是不是很喜欢吃面?我没有再吐哦。”

“刚才知道你是男孩子呢,要叫什么名字好呢?长得像爸爸多一点,还是妈妈多一点?像爸爸比较好,那样你会坚强。”

“今天是情人节,但是妈咪却忍不住哭了,很没用是不是?我答应宝宝,以后再也不会哭了。”

“这是护士小姐帮我们拍的合照,你看你那时候这么小。”

照片上那个憔悴但是微笑的女人——

张曼迪咬紧了牙齿。

再往后翻,只是大页大页的空白,张曼迪也有所耳闻,这个女人产后一段时间患上抑郁症,大概是没有心思再记日记了。

可是翻到最后一面,却还有一行字,下笔太过用力,因而字迹穿透了好几张纸背:

厉仲谋,我恨你…

后头伸过来一只手抽走张曼迪手中的日记,回头看,厉仲谋面无表情地合上日记本,转身将日记本放回书架上。

作者:蓝白色

22

他那样的波澜不兴的样子,张曼迪怎么也猜不透了。

见厉仲谋毫无异样,张曼迪都要怀疑,是否是自己的幻觉,凭空想出了那一本日记来。

她走过去,温顺地自身后拥抱他,脸贴在他的背脊。

她知道因为她抱怨孩子的事被向佐偷拍拿去做了证据,他定是猜到那是她有意为之,因此生她的气。

可他并没有不要她,不是么?

他近日绯闻多多,和那几个女子理不清的关系几次被小报拍到做了封面,可是他不是一直对外否认的么?不是依旧态度明确地维护她这个女友的面子的么?

张曼迪双手环在他腰上,感觉得到他身体一僵。她几乎要以为他要甩开她了,忙不迭抱紧,唇贴在他的肩胛:“建岳说你今天没去公司。”

他正准备拉开她的手,闻言,手指停在离她手背一寸处。

“我刚才问了佣人,他们说你在书房呆了一整天,半小时前才出门的。”

“…”

“你有…心事?”

厉仲谋依旧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是啊,他怎么可能会告诉她他到底在想什么?所以她总是乱猜,不得不胡思乱想,这次,她猜,他的反常都是因为那一本日记。

他把自己关在书房一整天,也都是因为那一本日记。

张曼迪命令自己接受这个猜想,起码,他的反常不是因为日记里的那个女人——

她还可以如此这般自我安慰。

心一横,转过他的肩,正视他:“Eric,你不知道,这几天,我有多想你…”

张曼迪很快亲吻上去,厉仲谋有些意兴阑珊,她没有得到回应,惶恐地只能尽全力拥住他,唇从他薄的唇上移开,顺着尖削游弋而下,吻他的喉结,继续,向下。

挑起男人的欲望何等困难,却又何等容易,他又怎会允许他自己丢失主动权?缱绻间已跌跌撞撞跌进沙发,纠缠着彼此唇舌,他突然将她压下。

一手抓住她双腕,拉到头顶。他看她眼睛,仔细真切,像是要找出什么来…

不,不像…

欲望翻涌,却隐隐缺少某样东西,他一瞬间失了兴致,张曼迪反身压上,伸手往下探,要解开彼此束缚。

厉仲谋衬衫半褪,准确捉住她的手腕,音询似叹息,“我去拿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