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过去,就在她憋得快要透不出气时,白成山的背影终于动了一下。

“贤侄坦诚以待,老朽甚是感动。但这是关系两家的大事,来得有些突然,容我再考虑些天,等制台大人回了,我再予以回复,如何?”

顾景鸿目现微微失望之色,但很快露出笑容。

“多谢伯父肯给侄儿这个机会。伯父您尽管慢慢考虑,侄儿静候佳音。侄儿不打扰伯父,先退出去了。”

他将手中的帽戴了回去,正了正,向白成山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转身出了书房。

德式牛皮军靴的靴底踏着砖面发出的响亮的脚步之声,渐渐远去。

白成山从太师椅里起身,慢慢地踱到窗户前,双手背后,对着外头的庭院,出起了神。

白锦绣心情有点乱,脑子一热,恨不得立刻冲出去向父亲表明自己的想法,她不愿意嫁,但临冲出去前的一刻,又硬生生地打住了。

顾景鸿刚才那一番剖白对自己父亲的影响,其实不可小觑。

百年前那些曾和白家一道风光无两的十三行老商号们早已没落,唯独白家延续,到了父亲的手上,更是发扬光大。长久以来,父亲做事,考虑的时候,绝对不仅仅只限于商,必定方方面面。

她虽然是个闲人,但对现在外面的形势也不是完全懵懂不知。顾景鸿的背景,加上他那一番话的分量,绝对不轻。和明伦求亲不一样,自己这样贸然冲出来反对,只怕父亲未必会听。

她还是先好好想想,该怎么开口,才能最大可能地让父亲接受自己的想法。

……

晚饭她再次借乏,没有出去同吃。白镜堂关心妹妹,饭后,和客人闲话几句,散了,想去看下妹妹,被妻子叫住。

“绣绣这两天是怎么了,都不吃晚饭?是不是不舒服?要么你去看看。”

“她没事,你放心。等下我也会叫人给她送吃的去。”张琬琰将丈夫拉进屋里。

“我跟你说,要是爹问起你,把小姑嫁进顾家怎么样,你怎么说?”

白镜堂看着妻子:“顾公子?没头没脑的,你什么意思?”

“顾公子喜欢你妹妹,你不是不知道吧?我要是没猜错,他这回过来,除了拜寿,也是要提亲的。”

白镜堂立刻想起前些天在广州府自己找替妹妹开车的人时,顾景鸿来见自己询问妹妹归期被自己给推过去了的事,沉默了下来。

“我跟你说,顾公子是个做大事的人。如今的形势,你在外头跑,比我更清楚,朝廷是秋后的蚱蜢,我看是没多少活头了。绣绣嫁给他,日后万一变了天,咱们白家就有了靠山。要是不变,一直这么下去,和堂堂的总督府做亲,咱白家也不吃亏。这么好的事,为什么不做?何况顾公子哪条配不上咱们绣绣?简直就是天造地设。”

白镜堂微微皱眉:“这个顾公子,自然是个能人。但他想娶绣绣,恐怕也不只是喜欢我妹妹那么简单。”

张琬琰道:“这有什么关系?做大事哪有不要钱的。如今的广州府新军,不也靠咱们白家维持吗?都是出钱,资助新军和资助顾公子有什么区别?比起推不过亲戚的面,真金白银一坨坨地打水漂,还不如帮顾公子!”

“我真的是为了咱们白家的日后长远考虑。最最要紧的,顾公子对咱们绣绣是真心的。知道绣绣思想新,他都这个年纪了,这样的家世,身边连个服侍的人也没有,硬是等了绣绣这么多年。你说,一般的男人,谁能做到?”

白镜堂沉吟了下。

“绣绣要是自己愿意,自然两全其美,我有什么不同意的?但她要是不愿意,我也没办法。就跟你说的一样,做什么事不要钱,真出大事变天,凭爹的商脉和名望,任凭谁上来,敢不敬他三分,也不是非要靠顾家不可。”

张琬琰急了:“自己人和外人能一样吗?乱世上来的哪有善茬,哪个不是吃人的虎狼?与其日后小心经营,处处提防,还不如早早铺好后路。是自己人的话,方便不用说,日后咱们白家有靠,也只会愈发兴盛……”

“少爷,老爷叫你去趟书房!”

夫妇正说着,门外传来下人的传唤声。

“行了行了!我妹妹的婚事,你不用插手!你也不许给我撺掇!我爹自己会有考虑的!”

白镜堂斥了一声,转身出屋,匆匆来到书房,进去关门道:“爹,找我什么事?”

白成山把白天顾景鸿求亲且向自己表明去发的事说了一遍。

白镜堂虽然已经有所预料,但听到顾景鸿去发,还是十分震惊:“连他竟也……”话没说完,就停了下来。

“求亲之事,你怎么看?”

白镜堂顿时想起刚才妻子向自己说的那些话。

虽然不是很爱听,但平心而论,不得不承认,有些话,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爹问了,那儿子就说了。如今形势,除了舅舅那边,咱们白家最好也早些给自己再另铺条路。未雨绸缪,这还是爹你从前教导我的。”

他迟疑了下。

“倘若绣绣也愿意的话,顾公子看着,倒是个不错的人选。”

他说完,望向自己的父亲。

白成山沉默了片刻,拂了拂手,示意他下去。

白锦绣在走廊的拐角处,看着兄长从书房里出来离去,定了定神,端着一盏吃食来到门口,叩门而入。

儿子出去后,白成山正锁眉出神,见女儿跟着来了,脸上露出笑容:“晚饭又不见你影子。不舒服还是怎么了?吃了没?”

“女儿很好,刚才也吃了。”

白锦绣笑眯眯地把手中的甜盅放到了父亲的面前。

“爹,上次的鲫鱼汤,爹你嫌弃,女儿下午就改做了这碗姜撞奶。我记得小时候我娘还在的时候,她常做这个,爹你很喜欢吃的。我特意请教王妈,做了一个下午呢。爹你尝尝看。”

白成山接过她递来的调羹,舀一勺,吃了一口。

“爹,怎么样?”

对着笑容甜蜜用期待目光望着自己的女儿,白成山笑容满面。

“好,好。有你母亲当年的味道。”他夸。

“爹喜欢就好。爹你慢慢吃。”

白锦绣装作随意地在父亲的书房里闲逛,最后停在挂于书架一角的一面乌木老算盘前,伸手拿了下来,指拨了拨算盘珠子,珠子相撞,发出一串悦耳的声音。

白成山转头,见女儿低头玩算盘,说:“出去这么多年了,以前小的时候爹教你的算盘,全都丢了吧?”

白锦绣抓起算盘晃了晃,回头嫣然一笑:“爹,不但没丢,比以前更好了。闭着眼睛我也能打。”

白成山有点不信:“真的?”

“自然!不信爹你出题考我!”

她把算盘放在桌上,搬了张椅子坐下,拿出帕子。

“我干脆蒙住眼睛,省得爹你说我偷看!”

白成山被勾出了兴趣:“好,那爹就考考你。”

白锦绣要蒙眼睛的时候,忽然又停住:“爹,要是女儿赢了,爹是不是要奖赏女儿什么呀?”

“行行,你要什么就说,什么都可以!”

“爹你自己说的,等下可不能耍赖!”

白成山抚须笑道:“爹什么时候对你言而无信过?”

白锦绣这才蒙上眼睛,双手停在算盘上:“爹你出吧。”

白成山起先出的都是很简单的小位数加减,发现女儿珠心算的盲打竟然真的运算如飞,来了兴致,越出越难,见还是难不倒她,最后出了道复杂的四则运算。

雨点般密集而清脆的算盘珠子的相撞声中,白锦绣的十个纤纤手指在算盘上灵巧而飞快地不停拨动着算珠。白成山出完题目没片刻,算珠声停,白锦绣解了手帕,报出最后的得数。

白成山自己复算了一遍,拨上最后一颗珠子,他抬头,看着女儿。

“怎么样?女儿没说大话吧?”白锦绣歪着脑袋,笑眯眯地问。

这一刻,白成山的心里,除了欣喜,更多的还是骄傲。

他的女儿,从小坐在他膝上看他打算盘对账,耳濡目染,对生意上的事,自然不会陌生。白成山对一双儿女一视同仁,原本还打算培养女儿也接自己的班。但她后来学国画,学着学着,兴趣转到了西洋绘画上,虽然感到惋惜,也只能成全了,又一去几年,本以为女儿早把算盘活给丢光了,没想到非但没有,反而比从前越发熟练。

这样的程度,平常没有练习的话,根本不可能达到。

“你不是学画吗?怎么还不忘练算盘?”白成山问女儿。

“爹,练算盘除了能让手指灵活,有助我更准确地表现线条,我在国外的时候,经常想爹,想你了,也会拿出算盘打。就是这样练出来的。”

晚上的这一出温情回忆,自然是白锦绣在设套,让父亲钻。但这话,也确实是实情。

白成山的心里涌出一阵感动,一时不知该说什么,顿了一顿,慈爱地道:“你刚才不是说要爹给你奖赏吗?你要什么?”

终于到了这一步。

白锦绣心一阵跳,稳了稳神,看着父亲的神色,小声说道:“爹,顾家求亲的事,女儿知道了。女儿不喜欢顾公子,想求爹,不要答应这门亲事。”

她说完,屏住呼吸看着父亲。

白成山一愣。

“爹,我真的不想嫁给他!”

她又用着重的语气强调一遍。

白成山面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凝重之色。

他久久没有回答。

“爹!你耍赖!”

白锦绣一把推开算盘,腾地站了起来,扭身朝外而去。快走到门口的时候,听到身后父亲说:“绣绣,这事爹还没有答应。事关重大,爹会慎重考虑的。你也不要意气用事。”

白锦绣回头,见父亲还稳稳地坐在那张太师椅上,烛火在他的眼底跳跃,映出两点她仿佛有些陌生的光芒。

她眼眶一红,咬了咬唇,推门而出。

这个晚上,躺在床上的白锦绣除了懊丧和郁闷,剩下的,全是逼得人要透不出气的强烈的不妙之感。

父亲在考虑什么,她能猜到。

情势逼人。这场联姻的分量,连父亲也没法完全不在意。

倘若她是个恪守传统的无私女儿,她应当为了家族利益而听从一切的安排。

可惜她不是。

她不信自己不嫁顾景鸿,白家从此就要一蹶不振。

她一把掀开帐子,从床上一骨碌地爬了下去。

她已经做了决定。等明天过完父亲的六十大寿,找个机会,她就离开。

虽然非常不想这样做,但她别无选择了。

她开始收拾自己的行李。整理画稿的时候,看到自画像,手停住了。

她对着画像中那个在灯火下显出满身柔腻温润皮肤的美丽女孩子,出神了片刻,忽然,又从那叠画的最下面,抽出了另张还没画完的稿,盯着,她的脑海里,渐渐形成了一个念头。

与其再次离家出逃,不如再赌一把。

她顿时变得兴奋了起来,挑亮灯火,抓了笔,坐下去闭目回想了片刻,睁眼,聚精会神地开始画,连夜补完了这幅画。 

第 13 章

第二天是白成山的寿日。

逢甲子寿,又是白成山这样的交际和人面,即便白家原本不想大办,古城也偏远,但从早上起,不惧舟车劳顿到来拜寿的客人是如同流水,有官,有商,络绎不绝。县民们聚在白家附近,数着仿佛没有尽头的一拨一拨的客人。骑马、坐轿、马车,当然也有洋车。至午后,各种交通工具从白家大门之外延伸出去,整整排满了两条街。

白锦绣今天穿着嫂子张琬琰给她准备的一套嫩粉纱绣海棠褂裙,宽襟博袖,长发梳起,腕戴玉镯,亭亭玉立。老父亲和老友叙话间将她叫去时,她就立在老父亲的身边拜见亲长,笑语盈盈。众人赞不绝口,纷纷说日后不知哪家才有这个福气能将白家侄女娶进门去。老父亲笑得很开心,白锦绣就含羞低头,手指绞着手帕不语。

这样装了大半天的闺秀,忽然听到父亲问一旁的刘广:“载沉还没来?”

她的心微微一跳。

刘广说:“早两天就特意叫人去说了,应该很快就会到的。”

白成山点头:“平时不过来吃饭也就算了,今天是一定要请来的。你再去外头看看,还没来的话,你自己再去一趟。”

刘广应下,一溜烟跑了出去。

白锦绣就弯下腰,对老父亲小声地抱怨:“爹,我腿都站酸了。”

昨晚女儿含着委屈去了,白成山本以为她今天要负气闹脾气了,没想到这么乖,听她说腿酸,立刻让她回房休息,不必再出来陪自己见客。

白锦绣顺利脱身,却没有回屋,而是躲寿堂旁一道只供白家下人进出的小门里,偷窥着前头的动静。等了大约不到一刻钟,看见刘广满脸笑容地进来说:“老爷,聂大人到了!”

白锦绣看了过去。

果然,那个人来了。

……

今天是白成山的寿日,他又数次叫人来请自己了,哪怕下意识里再不想来,无论是出于礼节还是必要的回应,这一趟,聂载沉是无论如何也无法避免的。

改造旧军,除了换武器操练,最先需要更替的就是号服。旧式号服别说操练,行动也是不便,巡防营早替成了和广州府新军一样的新式军服。聂载沉也就换了身制服,略收拾了下,看着时间差不多过来,在刘广的引领下,入白家寿堂,向坐在中堂里的白成山行后辈拜见长者之礼。

“白老爷今天大寿,我却空手而拜,实在失礼。”

这趟古城之行,几乎每件事都是个意外,聂载沉根本就没什么准备,巡防营里更没什么可以用来贺寿的礼,索性空手来了。

白成山很高兴,笑道:“什么失礼不失礼的,你来我就高兴了!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比什么寿礼都要贵重!”

他转向身旁的人,介绍了起来:“新军后起之秀,年纪轻轻就深得广州将军重用,前途无量。我特意将他请来这里,助我操练巡防营。”

虽然在场没一个人认得这个姓聂的年轻人,但白成山对他如此褒扬,显然十分欣赏,于是全都顺着白成山的口风,纷纷称赞他年少英雄,气度不凡,将来必定功成名就,大有所为。

聂载沉对自己是否受人待见并不在意,但白成山当众这么抬高自己,他自然不好给主人家落脸。于是面露笑容,向众人一一点头致意,见礼完暂时告退,出了寿堂,看见一标参谋顾景鸿在庭院里被一群人围着说话,笑声阵阵传来。

聂载沉自然知道顾景鸿。

新军第一协里,除去最高长官协统高春发和一标二标两名标统之外,就数顾景鸿的地位最高。他二十多岁的时候,随朝廷出洋考察的大臣去往欧洲,随后就以军事留学生的身份留下,几年后回来加入新军,很快就升到参谋的位置。这样的速度是非常罕见的,但却没人能够质疑,因除了留洋的身份,他本人能力确实非常出众。而且,不但技能过硬,更有关心爱护手下士兵、主张废除严酷肉刑体罚的名声,所以在一标里颇有声望。

而聂载沉是二标的一名队官,和他平日并没什么交情。所以这里遇到也没打算上去,便从旁经过。顾景鸿却立刻就看见了他,撇下众人朝他快步走来,说道:“你就是二标队官聂载沉?”

聂载沉停步。

顾景鸿已经到了他的面前,笑着说:“鄙人一标参谋顾景鸿,之前就听闻二标有个名叫聂载沉的队官,二十出头,年纪轻轻,就已立功无数。早就想见一见了,没想到在这里遇到。”

他主动伸手过来,行的是最新式的表示平等友好的握手礼节。

聂载沉也就回礼,和他相握:“我对顾大人慕名已久,今日得见,十分荣幸。”

顾景鸿用力地握了握聂载沉的手才松开,随即正色说道:“一标的蒋群,先前挑唆方大春找你寻衅,事情我都知道了,当时就十分震怒,立刻加以惩治,罚他三个月的军饷,再命他当面向你赔罪。不巧你那时不在。是我御下不严。等你替白老爷做完了这趟事回去了,我再令他向你赔礼!”

聂载沉道:“小事而已,且误会也早都解了,不必再如此。顾大人的胸襟,我十分佩服。”

顾景鸿哈哈大笑,笑声爽朗:“正所谓英雄出少年,果然不负我望。朝廷中兴,就看你这样的年轻人了!往后就是自己人,你有事,尽管找我,只要我能帮上忙,必不遗余力!”

聂载沉微笑道谢。顾景鸿因有人在旁等着,这才辞了离去。

聂载沉目送他身影被人簇拥着走了,转身继续朝前走去,到了走廊的拐角,忽然斜旁里蹿出来一个十七八岁看起来像是白家护院的年轻下人,低声说道:“聂大人,我们家小姐有请,大人你随我来。”

聂载沉一怔,看了眼对方,立着没动。

那人忙道:“聂大人你放心,我叫阿生,是小姐的人。小姐真的找你有事,就在后门等着。”

聂载沉很不想和白家的小姐再有任何的交道。

她长得非常漂亮,是他这二十一年里前所未见,也是他那贫乏的想象力所根本不能想象的到的那种美丽的女子。

但说实话,他有点怕她。

这是聂载沉生平第一次有怕一样东西的感觉。

这个“怕”,不是寻常意义的害怕,而是从和白家小姐见面起,他就深觉她高高在上、行为乖张、脾气更是喜怒莫测,叫他非常不好应对。

他此前确实没见过像她这样美丽的小姐,但也没有遇到过像她这样不能应对的人。

前天傍晚她突然跑来巡防营,说阿宣小公子丢了,让他帮她找。在他终于找到的那一刻,天知道他当时是松了如何的一口长气。

万一没找到人,他大概也不敢回了。他简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回去面对她那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阿生不停催促,说小姐有非常重要的事。

聂载沉迟疑了下,终于还是迈步跟了上去,来到白家后门。

出去是条幽静的小巷,古城里随处可见。窄窄的路,高高的墙,墙面和石头缝隙里,到处都是绿色的绒绒苔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