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锦绣停住脚步,叫老兵去看看是怎么回事。老兵转身奔去,很快就跑了回来,气喘吁吁地道:“白小姐,出事了!刚才有个毛头兵投弹的时候拉了引信,□□却脱了手,直接掉到后头地上,边上人全懵了,幸好聂大人及时扑开了毛头兵,他人是没事,聂大人自己受了伤!”

白锦绣心猛地一跳,立刻叫阿生看着阿宣,自己掉头,提裙就往校场的方向跑去,一口气跑到了那里。

校场的黄泥地面炸出了一个坑,金属碎片和黑色的□□粉末,四散落了一地,空气里漂浮着一股硫磺的刺鼻味道,那个弹坑的附近,还有几摊血迹。

聂载沉却不在。

“聂大人在军医房!”

不等她问,边上一个士兵就开口说道,又主动领她过去。

白锦绣赶到了军医房的外头,门口挤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个个神色凝重。

“让开,快让开!白小姐来了!”士兵吆喝着,帮她推开挡在前头的人。

白锦绣挤了进去,看见他坐在一张长凳上,上衣已经除去,身上只穿了条系着皮带的军裤,右侧的后肩部位鲜血淋漓,几道血痕还沿着他的胸膛一直流入裤腰里。

一个脑后拖着根枯辫,衣服脏得像个屠夫的干瘦老头,一手拿着把看起来有点生锈的小刀,一手用烧酒晃悠悠地浇着刀刃,看起来是准备要替他挑出伤处里的弹片。他的跟前站着另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少年的一侧脖颈上有几道小伤口,已经止血,他的两腿不停地发抖,神色惶恐,似乎就要哭出来了。

屋里原本充满了杂声,她一进来,声音就停歇了下去。

“……我没事,你先回吧。”

聂载沉正在安慰面前这个因为铸下大错而被吓住的小兵,忽然耳畔安静了下来,转头,对上了白小姐的目光,微微一怔,停了下来。

“你怎么样了?”

白锦绣一个箭步到了他的面前,声音有点不稳。

聂载沉很快就回过了神,微笑:“我没事,小伤而已,把碎片取出来就可以了。”

白锦绣盯着他那鲜血淋漓的肩,忽然转头,质问那个小兵:“你叫什么?你怎么回事?饭没吃饱?连东西都拿不稳,你当什么兵?趁早给我滚回家,该干嘛干嘛去,别在这里祸害人!”

小兵本就害怕,被白家小姐这么厉声叱骂,腿一软,人就跪了下去,不停地磕头。

“白小姐……你饶了我吧……我真不是故意的……”他哭了起来。

“你敢?你要故意,我现在就已经叫人弄死你了!”

周围鸦雀无声,众人都被吓住,连大气也不敢透。

那个屠夫军医吃惊地张嘴,看着满面怒容的白锦绣,也停了手里的动作。

“你是个军医,平时都干什么吃的!你连把干净点的刀也没有吗?”

白锦绣蓦然转向他。

军医后退了一步,吃吃地应:“白……白小姐……我就这么一把,一直都是这把……”

“你给我打起精神!弄干净点!他是我爹请来的,要是有个不好,你也不用留了!”

“是,是!白小姐你放心!我保管弄得干干净净!”

军医擦了擦汗,扭头叫人赶紧再去多拿点烈酒过来,再拿来烧灯。

聂载沉终于也回过神来,见她两道目光又刺向那个还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小兵,急忙在她再次出声之前阻止:“我负教导之责,出事,我也有责任。好在没大事,也是个教训,日后引以为戒就是。”

“你起来,出去吧!”他急忙打发走人。

小兵已经面无人色,又砰砰地胡乱磕了几个头,哽咽着向聂载沉道谢,爬了起来,不敢靠近白家小姐,避开她,抹着眼泪去了。

东西很快送了过来。军医再三地用烧灯和烧酒给刀片消毒,最后在白家小姐的盯视下开始清理伤口,但手却不由自主地发僵,进展不顺,脑门上的汗水不停地往外冒。

聂载沉咬牙忍着痛,见白家小姐仿佛又要发怒骂军医了,苦笑了下,说:“白小姐,你在这里,大家有些不便。我没事,你不如先回家去?”

白锦绣转回目光,盯了他片刻,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巡防营官兵见她就要出来了,唯恐迁怒到自己头上,呼啦一下,全都远远退开。

刚才还挤满了人的屋门口,转眼变得空空荡荡。

白锦绣快步走出营门,带着阿宣上了车,吩咐阿生立刻驱车回城。

她一到家,就去找刘广,把下午巡防营里发生的意外说了一遍。

刘广十分焦急:“哎呀,怎么会这样?聂大人伤势怎么样?”

“不行!我跟老爷说一声,我赶紧去看看!”他转身就要走。

白锦绣叫住了他。

“他伤情还好,不过我有点担心军医会不会遗漏碎片。现在天气又热,万一伤口发炎就是大事了。刘叔你立刻派人,用最快的速度赶去广州,请个外科西医过来,再检查一遍为好。”

刘广被提醒:“好,好。我这就告诉老爷,安排去!”

他匆匆找到白成山,说了事,白成山对女儿的提议也十分赞成。很快,白家派人快马奔去广州,一夜就到。次日清早,白镜堂请了一个认识的西医外科医生,派人以最快的速度送去古城,隔日的半夜,人就到了。

医生替聂载沉彻底检查清理过伤口,确认再没有弹片残余,缝合伤口,又打了针,留了几天,随时观察,见伤处愈合得很好,留下药,吩咐军医一周后拆线,这才回了广州。

转眼一个多星期过去,聂载沉来到古城,也满一个月了。

药用得好,他底子也好,伤处愈合顺利,昨天已经拆线,活动时还是稍有些痛感,但只要不做剧烈运动,其余已无大碍。

头顶热浪滚滚,他站在校场边上,正看着营官训练士兵,忽然听到身后有童音叫自己“聂大人”,转头,见消失了一周的白小姐又来了。

她戴了顶十分漂亮的阔边帽,洋纱裙,手里牵着阿宣,站在那里,衣裙随风飘摇。

阿宣见终于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回了头,十分高兴,不停地招手。

聂载沉心微微一跳,走了过去。

“聂大人!我姑姑要去画画,下午我能在你这里玩吗?”阿宣巴巴地看着他。

聂载沉点头,随即望向白小姐。

白小姐说:“那就有劳你了。”她低头,摸了摸阿宣的头:“要听话,别乱跑。”

阿宣应声。她说完,转身就朝外走去。

巡防营的官兵对白家小姐已是日益熟悉,本以为她是个娇滴滴的温柔大小姐,没想到貌美如花,凶悍如虎,短短一周,名声早在全营上下传开,附近的人见她走来,不敢直视,更不敢挡道,全都往后退了几步。

聂载沉望着她的背影,迟疑了下,道:“白小姐!”

她停步,转头看他。

他迈了几步上去。“你去哪里画画,迟些我开车接你去……”

他见她目光睃向自己的肩,顿了一顿。

“伤处差不多了。你放心,开车完全没问题。”

她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报了个地方,原来还是上次画夕阳的那处高岗,说完去了。

第 22 章

这个下午, 聂载沉知道自己有点分心了。每隔片刻, 他就忍不住会望一眼在这里其实根本看不到的那座高岗的方向。到了下午三点多, 他再一次抬头,发现天上的云层厚了起来,渐渐遮挡住太阳的光芒。

天气有点变了,看起来, 应该会有一场夏天的雷雨。雷雨说来就来, 她画画的那个地方, 周围地势开阔,万一下雨, 没什么可躲的地方。

他立刻把事情交代给营官, 吩咐人照顾着阿宣, 自己匆匆离开,取了车, 出营房,朝着她所在的高岗疾驰而去。

天气变得很快, 刚才还是烈日当头, 他才出营房大门没片刻,大太阳就彻底不见了,头顶乌云密布,远处山巅之上, 隐约有闪电掠过。野地里风也越来越大,卷着枯枝败叶到处飞扬。

聂载沉几乎踩着最底的油门开。汽车引擎像野兽般呼啸,疾驰在野地间的土路上, 很快将他送到了目的地。

他把车停在路边,从车里一步跨了下去,奔向高岗,到了上次她画夕阳的地方,远远就看见了那道熟悉的影。

她背对着他,弯腰正收拾着画具,大风刮得她裙裾狂舞。

路上的时候,他还有点担心她会不会跑去别的地方了,见她确实在这,顿时松了口气。

“白小姐!”

聂载沉喊了一声,几步并做一步地朝她快步走去。

上次那副原本还可以的夕阳被她给画坏了,白锦绣今天想重新画一幅,没想到天气变阴了。一开始她还不怎么在意,心里只可惜今天大概等不到落日了,没想到变化这么快,几乎转眼间,天空就阴霾密布,光线暗了下去,风也骤然起了,呜呜作响。

人在野地,这种感觉难免叫人发毛。正想收拾东西赶紧找个地方先避避,风声里,忽然听到有人喊自己,扭头见是那个人来了,立刻放松了下来。

她急忙转过身,正想叫他过来帮自己拿下东西,忽然一阵落地风涌来,掀动了她头上的帽子。

帽子已经系绳,但风太大,她怕吹走了,下意识地抬手去按。没想到帽子刚稳住,下面的裙子又被大风高高地掀到了腰臀的部位,原本被藏起的两条长腿,一下失了保护,彻底地露了出来。

她怕草丛里有蚊虫叮咬自己,又喜欢漂亮,今天就在裙下穿了一双长筒袜。袜子很长,一直保护她到大腿的中段。下段看起来普普通通,但在裙裾深深遮挡下的袜头上,却是别有一番心思,缀了一圈大约两寸宽的黑色蕾丝玫瑰花边。

这是她一向喜欢的一间法国内衣公司的新款女士连裤袜。花边带弹性,能固定长袜,防止脱落,穿上后,看起来又像是在大腿上贴肤绘花。黑色的玫瑰,雪白的皮肤,不但勾勒了她双腿的修长,极是醒目,早上她穿好对镜自照的时候,感觉还带了几分哥特式的隐秘性感。

她喜欢这种只有自己能够欣赏、也能给自己带来愉悦的隐秘的美——顺带说一句,这也是她为什么之前她要画自己身体的缘故。

裙子被风一掀,她就意识到这会儿对面还有一个人,吓了一跳,也不管帽子了,双手立刻去按裙摆。手忙脚乱,总算把裙子给按了下去,头上的帽子却再也保不住,“呼”的一下,被风给卷跑了。

她定了定神,抬起眼,见那人停在了距离自己七八步远的地方,不再过来了,脸侧了过去,两只眼睛好似在看别的地方——显然,他是想装刚才他什么都没看到。

她一阵恼羞,顿了顿脚:“你还站着干什么!还不快去给我捡帽子!”

聂载沉正有点气短,一松,赶紧去追。

帽子被大风吹着,连滚带翻地下了岗坡,掉在了一簇草丛里。聂载沉捡了回来。

她已收拾好了画具。他到了她面前,沉默着,把帽子递了过去,伸手要替她拿画具。

她从他手里一把夺了帽,也不用他替自己拿别的,转身就下去了。

聂载沉定了定神,跟着她走了下去,快到停车的地方时,加快脚步,比她先到车旁,伸手替她开了车门。

她坐了上去,他关好车门,抬头看了眼头顶上翻涌着的滚滚浓云,递给她一件刚才匆忙带出来的雨衣。

“你先穿上,等下可能就要下雨了。”他说道。

话音刚落,一滴雨水就落到了他的额前。

她看了一眼,不接,用根发绳整理着自己被风吹得乱跑的长发:“什么东西,太丑了!我不穿!你自己穿!你开快点就是了!”

聂载沉没办法,只好把雨衣先放在她的边上,开车离去。

他开得很快,想赶在下雨前回到巡防营,免得她淋雨,但伴着闪电和头顶滚过的一道雷声,雨点还是迅速地落了下来,很快就变大。

聂载沉回头瞥了她一眼,见她把画具藏在座位底下,拿帽子遮头,身上大半已经湿了,忍不住说:“白小姐,你还是穿起来吧,免得淋雨!”

白小姐还是不动。头顶突然又起了一道轰隆隆的雷声,她仿佛吓了一跳,定了定神,拿起雨衣就朝他扔了过去:“你伤口刚拆线,还是管好你自己吧!”

雨衣掉在了他的脚边。

雨点落得越来越密集,她身上很快就全湿了,帽子也不顶用,雨滴不停地从她的发梢之末坠落,仿佛挂了一串透明的珍珠饰物。

聂载沉忽然停下车,俯身捡起落他脚边的雨衣,下了车,来到她的边上,展开雨衣,在她的抗议声中,像套袋子一样把她整个人强行给套了进去。

“说了丑!我不穿!”

白锦绣终于从帽里扒出自己被遮住的脸,生气地仰头,冲他嚷了一声,要脱出去。

“我没事。前面有个避雨的地方,马上就到了!”

他重新上了车,很快就继续前行。

白锦绣只好停下。想了想,俯身把刚才藏在座位下的袋子取出,拿了自己的画板,充当挡雨之物,替他遮着受伤的一侧后肩。

他觉察到了,回头看了她一眼。

“你帮我爹做事,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人情就欠大了。我白家有条祖训,什么都能欠,不欠人情。”她语气严肃。

他没说话,但也没阻止了,转回头,看着前方的雨帘,继续朝前开去。

他说的躲雨处是座建在路旁供行人短暂小憩的破亭子,很快就到。附近有株冠盖浓密的大树,他把汽车停在树下,两人一前一后地跑到亭子下,终于淋不到雨了。

亭子本就不大,又半边残缺,能挡雨的地方,只容几人站立而已。刚才跑了段路,白锦绣脚上穿的漂亮皮鞋沾了泥,看起来很脏,进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甩鞋跟上的污泥,甩了几下,发现自己把泥全甩到他的裤腿上了,一顿,瞥他,幸好他没察觉。

她停了下来,悄悄换了个方向,再甩,总算把鞋跟上那坨最大的污泥给甩掉了,至于沾着的其余泥巴,只能等雨停了再洗。

雨衣又厚又重,还闷,压着她的肩,她感到很不舒服,甩了泥巴,接着就脱下雨衣,放在亭子中间一张供人坐的破石鼓上,又拿出手帕,低头擦自己头发里吸进去的雨水。

一通忙碌过后,人总算勉强收拾好了,这才留意到他好像被自己挤到了亭子的边缘,背对着自己,因为风大的缘故,雨倾斜着落,吹进亭里,他从大腿以下,整条军裤都是湿漉漉的。

“喂,你进来些,这里还空着!”

白锦绣往边上让了让,喊他,见他不动,以为他没听到,又提高音量重复了一遍。

“……我没事,就站这里,挺好的。”他终于应了一声,声音听起来有点绷。

白锦绣上去,把他一把拽了进来。

“有干的地方不站,你非要站雨里。你有病啊!”

白锦绣抱怨了一句,很快发现他神色怪异,显得很不自然,虽然人被她拉了进来,但又微微地侧过些身体,视线望着亭子外的雨幕,始终没有看她一眼。

她起先莫名其妙,心里还有点不快,直到片刻之后,一阵夹带着湿气的风吹了进来,她感到胳膊和胸口一凉,衣服下的皮肤仿佛冒出一层鸡皮疙瘩,低头看了一眼,这才明白了过来。

她今天穿的这条洋纱裙,料子轻薄,半透明,里面必须有衬。之前干的时候正常,现在被雨水浸湿,衣料紧紧贴在身上,就跟贴身内衣似的,身体曲线一览无遗,甚至仿佛隐隐还能看出两点微凸的可疑轮廓。

她偷偷瞥他,他还是侧对着自己,视线望着前方,人一动不动。

她咬了咬唇,不再说话了,也转过身,背对着他,双手抱胸地坐到了石鼓上。

接下来的亭子里就安静了。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了耳边哗哗不停的落雨之声。

他一直默默站在她的身后,她就坐在身下那张破石鼓上,翘首看着天空,等着雨停。

大概半小时后,雨水渐收,太阳又从云后冒了出来。

雷雨过去,天放晴了,她身上的衣料单薄,这会儿渐渐也干了。

他走出亭子,朝停车的地方走去。白锦绣要跟上去,他停步,转头道:“你在这里等吧,我把车开过来。”

白锦绣就停了步,站在亭里,看着他走过那片积水的泥地,来到几十米外的那株大树下。

汽车停在树下,虽然遮挡了些雨水,但皮子的座位应该全部都湿了。她看着他脱下身上那件潮湿的军服外套,拧了下水,然后俯身,擦拭着后座她坐的位置,重复了好几次,大概终于擦干了,他穿回衣服,把汽车开了过来,停在她的面前。

白锦绣坐了进去,说:“去找个有水的地方,我要先洗脚。”

聂载沉载着她到了离巡防营不远的那条溪边,停下车。

白锦绣认了出来,这里就是上次她画画时无意和他偶遇的地方,那株山楂树也还在老地方。

她下了车,走到溪边,找了块平整的石头,坐了上去,脱下鞋,见袜子也脏了,干脆也一并脱下,洗了起来。

他在边上看了一会儿,也卷起裤腿,跟着下了水,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俯身搓着他的外套。

雷雨过后,溪流里的水大了不少,哗哗地冲着她的小腿,凉丝丝的,刚出来的太阳也不再像之前那么暴烈,晒得人暖洋洋的,十分舒服。

白锦绣洗干净了鞋袜,却还不是很想走,任由裙裾浸在溪水里,仿佛水草那样飘动,她的脚在水里踢着,玩着水,玩了一会儿,又洗自己的胳膊。

她是晒不黑的体质,但最近经常外出画画,一坐就是大半天,虽然她也有遮,总觉得胳膊看起来仿佛没以前那么白了。

“喂,我是不是比你第一次见到时黑了?”

她问他。

他转头,看了她一眼,笑而不语。

“你笑什么?”

他不说话。

白锦绣见他不应,干脆踢水泼他。

“你快给我说!”

他的耳后仿佛有点红了,看了眼她露在水面上的半只雪白纤足,摇了摇头:“没有。”

“明明就有!你还给我撒谎!”

她不停地朝他踢水,溪水哗啦啦地泼在了他的身上,还溅到了他的脸上。

他笑,起先还避了几下,随后就停下,任她不停地朝着自己踢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