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你炖的东西呢?”张琬琰问她。

白锦绣原本有点恍惚,听到她问这个,哦了一声,抬起头说:“我留在他那里了,让他的秘书官转话,叫他回来吃了。”

“嫂子,你炖的是什么?我没见过里头的东西,闻起来又一股怪味。”

白锦绣感觉味道应该不会好吃,反正她是闻了就没胃口,而且里面的几样炖料看起来也很丑。顺口就问了一声。

张琬琰笑了,嘴凑到她耳畔,低声道:“那可是好东西,人参三鞭汤!牛鞭鹿鞭黑狗鞭,用的都是顶好的料。三鞭合用,壮阳力峻。配人参大补元气,更助三鞭之力。还加了红枣,调和脾胃,去除燥性,不伤身体。隔水足足炖了两个时辰,大补!”

白锦绣一愣,这才明白了过来。

嫂子让自己给他送去的,竟然是……

她顿时窘得不行,怕万一被他认出药材,想歪了自己,慌忙站了起来。

“嫂子,我忽然想起来,我还有点事,我要出去一下……”

她撇下了张琬琰,抬脚就走。

“哎!我还没说完呢——”

张琬琰追了两步,见她已是疾步出了房间,匆匆下楼,没一会儿,那辆别克汽车就又开了出去,忍不住摇头:“唉,这说风就是雨的性子……哪天才能改改啊!愁死我了……”

白锦绣催司机快些开。

她刚才在司令部的时候,盼着他能快些回来,但现在却巴不得他再晚点,好让她能先把那盅丢脸的东西给扔了。偏偏广州城里马路不宽,这会儿又将近傍晚,街上挤满了各种马车骡车和行人,而且汽车瞩目,人一多,招来不知道多少的目光。最后可算到了司令部,车一停,没等到司机下来给她开车门,自己就下了车,快步上了台阶。

卫兵见她又来了,没等她开口问,主动说道:“夫人,聂司令刚才回来了!”

白锦绣心一跳,急忙跨进门槛,朝着那间办公室快步而去。

聂载沉刚从城外回来,秘书官抱着一堆公文,跟着他进了司令办公室,见他脱帽,立刻放下手里的东西,要替他接着。聂载沉自己挂了帽,转过头,看见桌上放着一只食盒。

秘书官看了一眼,忙笑着道:“这是夫人送来的。夫人下午来过这里,等了司令您好一会儿,您没回来,她先走了,吩咐我转话,请司令回来就把东西吃了。”

聂载沉正好饥肠辘辘,顺手打开了食盒的盖,见是一盅炖料。

秘书官有点好奇夫人给司令送来的是什么好吃的,头凑过去,瞥了一眼。

“三鞭汤?”

秘书官以前是陆军衙门里的文案官,中年人,虽然也是军人编制,但平日久坐,体力难免跟不上需求,家中太太就给他弄过这个,一眼认了出来,诧异之下,忍不住当场脱口而出,看向身边这个年轻的司令官。

聂载沉一愣,立刻盖回盖,盯了秘书官一眼。

忽然这时,他听到外头走廊上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像是女子鞋跟落地的声音。接着很快,办公室的门被人推开了。

白锦绣急匆匆地赶来,一推开门,就找自己放在桌上的食盒,看见东西虽然拿了出来,所幸盖子还盖着,应该没动过,终于松了口气。

秘书官刚才话一出口,就知道自己多嘴了。果然,对上聂司令投向自己的两道目光,心里正懊悔着,忽见白小姐去而复返又回来了,装作什么也没看见似的,带着笑脸说桌上的文件要司令官审阅签字,说完,冲着白锦绣躬了躬身,赶紧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门。

第 58 章

秘书官一走,办公室里只剩下了她和他两个人了。

白锦绣偷偷瞄了他一眼, 见他站在桌旁, 也没动, 也不说话, 视线好似看着地面。

感觉有点怪。

她没多想。现在最要紧的就是先把那盅吃的给收了。

她迈步走到桌边, 伸手匆匆收拾食盒,嘴里说:“我回家了才知道, 这汤还没煮好,不能喝, 我先带回去了。你忙完了自己回家……”

她拎起来转身就走,手背一热,被他伸手给握住了。

他轻轻拿掉她手里提的食盒,放回在桌上, 那只手却没松开她, 还是握着, 将她轻轻拉到了他的面前。

窗外暮色重了,办公室里的光线变得昏暗。正是司令部里人员结束一天事情要归家的时刻。

“叮铃叮铃”,耳畔忽然飘入一道响铃撞动的声音,接着,远处有人拖长了声音喊话:“放衙了——放衙了——关闭门窗, 谨防烛火——”

这是从前陆军衙门里每天散衙时喊班人的日常提醒,现在虽然是民国了,但依然照旧。

近旁没有声音,仿佛什么人都没有, 但远处跟着却传来隐隐几声说笑和拖动椅脚与地面发出的摩擦声,听起来分外的清晰。

白锦绣知道他在看着自己。

两人结婚已经有些时日了,现在这么简单地被他看着,她竟也感到害羞了,心跳有点加快,不敢抬眼和他对望——都怪那盅讨厌的大补汤!

他还是不说话,她有点慌,只好自己找话,好打破这叫人尴尬的静默。她眼睛盯着他领口的那颗扣子,小声说:“……大家都要走了,你什么时候走……”

“让他们先走好了……”

他低低地应了她一声,接着就将她搂入怀中。

白锦绣被他亲得两腿发软,有点站立不稳,他就将她抱起来坐在桌上,臀下压着那叠秘书官刚刚送来的文件。

白锦绣很快就衣衫不整。

这不是个适合做亲密事的地方,白锦绣疑心刚才那个秘书官还在隔壁办公室里没走,可是她没法拒绝他,也根本就不想拒绝。甚至,在他终于停下,仿佛想要放开她的时候,她还不满地摇头,两只胳膊紧紧搂住他的脖颈,就是不肯松手。

她都已经三天没见到他了!她想他,真的很想。

聂载沉仅存的最后一点理智也没了。他望了眼放在桌角的食盒,眸光暗沉,将她一把抱了起来,送进里头那间休息室,放在床上,接着拉上了窗帘。

他转身,看着床上脸庞红红闭着眼睛不敢看自己的那个女孩,一颗一颗地解着身上军服的纽扣,脱掉了,扑了过去。

天早已黑透,隔壁秘书室里的人在犹豫再三之后,似乎也陆续悄悄地走光了。这里只剩下了他两个人。

聂载沉那如雷动的心跳,终于慢慢地恢复了原本的速率。

他伸手,开了床头柜上的灯,看着趴在身边眯着眼睛仿佛昏昏欲睡的她,看了一会儿,忍不住又将她拖了过来,亲了亲她的嘴,附耳低低地问:“还要吗?”

白锦绣连睁开眼睛的气力仿佛都没了,胡乱摇了摇头,含含糊糊地说:“我只要你抱着我就好了……”

她看起来真的很累了,应该差不多了。

聂载沉慢慢地吁出一口气。替她擦去额头和鼻尖上沁出的细汗,照着她的要求,搂着她让她继续休息。

耳畔静悄无声,聂载沉凝视着趴在自己怀里闭目仿佛沉沉睡去了的女孩。

他再不是单身一人,白家小姐是他的妻了。他必须要比从前更加努力,才能有资格去做她的男人,才能更好地保护她。

结婚后,她看起来对自己是那么的依恋。每天早上他走的时候,她总是显得很不舍,两人分开超过一两天,她就变得焦虑不安。这难免让他生出一种感觉,这样的她,怎么可能会在将来的某天不再喜欢他,不要他了?

或许当初他对她的顾虑,还有大嫂张琬琰的论断,都是错的。

她会一直这么喜欢他的,也愿意和他生儿育女,陪他一直到老。

可是当日一念之差,他没有将自己娶妻的事告诉母亲。

不仅如此,直到现在,他也在对她隐瞒着这个事实。

聂载沉的心里忽然涌出一阵强烈的愧疚和负罪感,再也忍不住了。

“绣绣……”他试探着,轻声地叫她。

她一动不动,看起来仿佛真的熟睡了,但是没一会儿,那对长而翘的眼睫微微动了下,她倏然睁眼,像个顽皮孩子似的“嗤”地轻声一笑:“我醒着呢。怎么了?”

她的眼眸亮晶晶的,笑盈盈地看着自己,微微地歪着她的脑袋,等着他开口。

对着这样的她,聂载沉刚才集聚出来的想要向她坦白、继而求她宽恕的勇气忽然又动摇了。

她现在这么欢喜,知道了的话,一定会生气。要是再也不肯原谅他,真的不要他了,那该怎么办?

聂载沉甚至有点不敢想象那一幕。他沉默了。

白锦绣等了一会儿,催他:“快点说啊,什么事?”

“……没什么。”

聂载沉终于还是没有足够的勇气说出口,避开她的眸光,含糊地应了她一声。

下次吧,下次等到个合适的机会,他一定向她坦白,请求她的原谅。他对自己说道。

白锦绣见他又没话了,自己偷偷看了一眼衣柜,忍住想要开口问他的冲动,改而问他最近在忙什么。

聂载沉立刻告诉她,他现在在做两件事。第一是要培养军事人才,储备新的力量,这一点非常重要。他打算将长洲岛上清廷原本创办的那个陆军海军小学堂扩建成军校。第二点更是急迫。新旧之交,各地虽然都改了旗帜响应民国,但实际各自为大,动辄交战。他要统一全省,刻不容缓。

“过些天我会把全省的地方头头都请来,坐下一起协商此事。”他说道。

白锦绣知道背后绝对不会只是一个会议这么简单。那些人的手里都有枪和人马,没有一个是善茬。

她不禁紧张了起来:“你要当心!”

“你放心。我会的。”

他安慰她。

他的话很简短,但笃定的语气,让她一下获得了安心的感觉。

她不再多说什么了,在他怀里闭目又躺了一会儿,睁开眼睛说:“这个礼拜六,二十一号,晚上你能腾出空吗?我想你早些回家陪我一起吃晚饭。”

“我们都好久没一起吃过晚饭了。”她的语气有点抱怨。

聂载沉想了下,点头:“好,我会早点回去,陪你吃饭的。”

白锦绣想了下,又爬起来趴在他的胸膛上。

“聂载沉你要保证!你要是食言,我会生气的!”

“我向你保证。”

聂载沉顺着她的要求保证。

白锦绣高兴地抱住他,用力地亲了一口。

“我会等你的!”

……

这个礼拜六其实是聂载沉的农历生日,还有五天。白锦绣想给他过两人结婚后的第一个生日。但他自己看起来完全不记得有回事了,白锦绣也就不说,想到时候给他一个惊喜。

为了他的这个生日,她已经悄悄准备了好些天。

他不用自家的汽车,也不戴自己送他的金表。她也不敢问。现在过生日,想送他礼物,自然不再买什么贵重的东西了。

早几年起,上海就开始流行织毛线,还出了一本专门教怎么织各种漂亮花纹织物的妇女杂志。白锦绣买来一本,又购了开司米羊绒线,推掉一切没必要的社交活动,最近有空就躲在房间里一个人忙碌着。

她自知没本事去织复杂的衣服手套什么的,就选了最简单的围巾,想送给他当礼物。起先自然手拙,好不容易织了半条,回头检查,发现下头竟漏了好几针,围巾空着几个窟窿眼,丑极了,没办法,只好拆了重新织,这样反反复复,织了拆,拆了织,终于赶在他的生日前把围巾织好了。

虽然手指都被毛衣针给戳得肿了,但看着自己亲手织出来的围巾,想象他看到后惊喜的样子,她的心里就充满了快乐。

终于等到了礼拜六的这一天。早上他出门前,说晚上六点前一定回来,陪她一道吃晚饭。

傍晚,她泡过澡,换了条漂亮的裙子,精心打扮完毕,将围巾用一条粉色缎带扎起来,绑出一只漂亮的蝴蝶结,又取了张洒过香水的小卡片,在卡片上留了个地址,和围巾一道装在一只盒子里,放在床的中间,最后还在盒子上压了一朵玫瑰花。这样准备好后,她才出了门,叫司机送她到德隆饭店。

德隆饭店的前身是法兰西银行大楼,现在是广州最高级的西式饭店。老板法国人弗兰是白锦绣以前在欧洲读书时认识的同学,两人很谈得来,他的父亲是使官,他跟着来了中国,但没随家人留在北边,而是追着白锦绣跑来广州,盘下这栋建筑,改成饭店。

白锦绣早和他定好了今晚的房间。弗兰也早早地等在饭店大厅里,看见白锦绣到了,风度翩翩地迎了上来,贴面虚虚碰了下她的脸颊,嘴里发出“啵”的一声,随即躬身用法语说:“亲爱的,你今晚太美丽了。非常荣幸能为你和你的聂先生服务。房间已经准备好,请随我来。”

白锦绣见他一本正经,忍住笑,跟着上去,来到房间。

这是位于顶楼的一个最大最好的房间。

“亲爱的,今晚不止这个房间,整层楼都是属于你们的,没有人会来打扰你们。你看。”

弗兰打开门,站在门口,指着房间让白锦绣看。

房间里没有亮灯,取而代之的是金色烛台。地毯上有条用红色玫瑰花瓣铺的路,从门口循着入内,直通那张铺着崭新寝具的巨大圆床,床的中间还摆着一个同样用玫瑰花朵扎成的花束,上头是个射箭的小丘比特。

“亲爱的,庆贺生日的蛋糕已经准备好了,晚餐随时待命,红酒也冰过了,是我从前从罗曼尼康帝酒庄带来的,一直舍不得喝,今晚就替你们助兴了,到时送到房间来。另外还有乐队。现在就只等着聂先生来。”

“怎么样,还满意吗?”弗兰用得意的语气问。

白锦绣挺满意的,点了点头。

弗兰遗憾似地耸了耸肩,视线落在她的脸上:“我追女人的时候,都没像今晚这么用心过!祝你们过得愉快!”

他金发蓝眼,相貌英俊,生性风流,又舍得花钱,好过的女人,大概能从凯旋门排队排到埃菲尔铁塔,但人还真的挺好。白锦绣笑着向他道谢,请他自便。

弗兰离开后,白锦绣看了眼时间,快六点了。

想到聂载沉回家看到自己布置的一切,她忽然又紧张又兴奋。

但愿他喜欢自己给他准备的这个生日之夜。她想。

……

聂载沉看了眼时间,五点半了。

前两天,他收到一个消息,韶州的陈济南暗中或正密谋突袭广州。他一边派人继续暗中监视,一边考虑着动手的最佳时机。

陈济南是原清廷广东军镇的统制,驻湖广边境的韶州,手下有五千多人马,是支老牌的清廷地方劲旅。民国后,他立刻回到韶州,表面改旗易帜,拥护民国,也接受了聂载沉经临时政府认可的广州最高军政长官的地位,实则极不服气。

这也是人之常情。陈家祖上三代都掌清廷地方要职,军旅世家,他手下的这支人马,将领对他忠心耿耿。他有资历,有枪|炮,有过往战绩,而那个聂载沉,不过一个毛头小子,踩狗屎运娶到白成山的女儿,现在借着原新军的拥护掌控了广州,实际隐隐已有号令全省的地位,他怎么可能服气?

聂载沉更是心知肚明。现在别地人马,表面看着对广州临时司令部是顺服了,但实则都在盯着势力最大的陈济南。

想要统一全省,结束乱局,他就必须拿陈济南祭旗,这毫无疑问。

和她约好的时间快到了。

聂载沉匆匆结束了会议,回到办公室,收拾了东西,走出司令部的大门,正要回白家,身后忽然传来追赶的脚步声。

秘书官手里拿着一份刚收到的电报追了上来。

“司令,有急电!”

电报是奉他命监视陈济南的人发来的,说陈济南今天秘密会见了南雄和连州的人,十几门重金从国外新购入的大炮也于今天被秘密运上汽船,伪装成普通的货物,正分批往广州而来。

聂载沉沉吟了片刻,转身回到办公室,先往白家打了个电话。

接电话的是下人,说小姐不在家,刚才恰好出去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聂载沉一顿:“小姐回来,你帮我和她说一声,我这边有紧急要务,晚上不回了,下次再陪她吃饭。”

下人答应了。

聂载沉又打了个电话,调“太平”和“绥靖”两艘炮舰出港拦截,挂了电话,往西营而去。

第 59 章

白锦绣打发司机开车回家, 好让他开车来这里——和他公事无关的事, 他应该不会拒绝用自己的车。

她在饭店房间里等着他来。

六点钟过了, 七点钟,天完全黑了下来。

她始终没有等到聂载沉的到来,等到八点钟,终于忍不住,往白家打了一个电话。

“小姐,你去哪里啦?正想找你说事呢。先前姑爷打电话回来, 说他今天晚上临时有事, 叫小姐你自己吃饭,别等他……”

白锦绣放下电话, 满心的欢喜和期待瞬间化为泡影。

她在床边呆呆地坐了片刻, 转过头,看着地毯和床上铺着的美丽的玫瑰花,眼睛慢慢地红了。

她命令自己不要哭,不过是给他过个生日,本也只是想要送他一个惊喜罢了, 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何况他也不会无缘无故地爽约, 肯定是有重要的事, 不来就不来。

但是不争气的眼泪, 还是掉了下来。

她一个人默默地掉了一会儿泪, 忽然想起饭店这边的厨师和乐师都还在等着,急忙擦去眼泪,等情绪平定了些, 自己对镜也瞧不出什么异样了,出去打开门,让候在外头的侍者代自己去取消乐队,让厨师把做好的蛋糕和菜肴先送来房间。

或许他晚些会回,看到了,再来这里,自己给他庆贺生日,那也是一样的。

白锦绣安慰着自己。

漂亮的蛋糕和精致的菜肴,还有那瓶插在冰块里的法兰西红酒,很快送了过来。

白锦绣继续等,一直等到深夜,他始终没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