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逊要进球场和人谈生意,对聂载沉来到这里却不进去感到十分不解,再三邀他与自己同入。聂载沉心底其实未尝也不是不想看她,略微迟疑,便下车同行。

他随约翰逊进入了球场。

不远处外,一片宽阔的草坪地上,聚了几十个人,多是西装马甲或者身穿球衣手中拿着球棒的洋人,也有一些西装革履的中国人,皮肤晒得黝黑的球童光着脚飞快地奔跑穿梭在球场各处捡球。球场的边上,有株高大的乔木,近旁几从修剪平整的矮灌木,灌木后是一排带着大阳伞的桌椅。

他一眼就在人群里看到了她。

她脚上已经换了双平跟鞋,人靠坐在椅子里,边上围了好几个洋人,或站或坐,其中就有那个法国人弗兰。她和男人们说说笑笑,姿态优雅而随意。一名男子取出支香烟,殷勤地递上,想要替她点着,她轻轻摇了下食指,不知道说了句什么,那人耸了耸肩,似在向她道歉,随即收了烟。

过了一会儿,一个手里拿着球棒的男子走到了她的面前,躬身和她说话,看起来像是在邀她打球。她笑着起了身,接过球棒,在众人的注目下来到一个三杆洞的发球台前,侧身站好位后,双手握住球杆,对准那只白色的小球,一杆击出。

球仿佛一只小鸟被送上天空,在空中划出一道近乎完美的长长的抛物线,朝着前方果岭的中洞杯而去,不偏不倚,最后恰巧落入了洞中。

帅气而漂亮的一杆入洞。这是球场改为十八洞后,今天打出的第一个老鹰球。

想打出老鹰球,技术除外,更需要好运。

这是好运的标志。

球场里立刻爆发出一阵伴着鼓掌的喝彩声。刚才邀她打球的老板詹姆斯十分高兴,向她行了一个表示尊敬和感激的躬身礼,绅士十足地握住她刚打出了幸运球的手,虚虚吻了她的手背。

法国佬更是兴奋得不行,挤到她的边上,和人谈论刚才的一杆入洞,简直比自己打出来的还要得意。

聂载沉站在大树后的球场边上,静静地看着前方草坪地上太阳光下那整个人仿佛都在熠熠发光的她,这一刻的心情,既骄傲,又带了几分难言的失落。

她完全没有觉察到他的到来,看起来似乎不会立刻就走。

聂载沉取出表看了眼时间,想出去在外头继续慢慢等她,这时,球场东南角的方向发出一阵异样的响动。

边上就是马场,东南方向的这个角落为通行方便,没有砌墙,用一排能移动的高过人顶的栅栏和树木墙分隔了开来。一匹枣红色的高大雄马仿佛受惊,不知怎的挣脱了出来,跨过栅栏,冲破树木墙,朝着这边的高尔夫球场冲来。

惊马距离发球台这边有点远,但不幸的是,有人刚才打了个失误球,球偏得老远,飞到那里。一个十来岁大的球童正跑去捡球,雄马仿佛找到目标,朝着球童狂奔而来。

球童被这突然的变故给惊呆了,忘记躲闪,手里捏着刚捡起来的球,定定地站着,一动不动。

“我的上帝!”

“天哪!”

球场这边的人很快就看到了这一幕,纷纷发出惊叫之声。

践踏惨案眼看就要发生。

惊马速度太快,球童离这里又至少百米,上去救人不可能了。

聂载沉当机立断,拔出随身携带的手|枪,从树后奔了出来,瞄准那匹奔跑中的马,朝着马的额心扣下了扳|机。

伴着“砰”的一道刺耳枪响,红马仿佛喝醉了酒,往前又奔出十来米,趔趔趄趄地晃了几下,最后倒在了距离球童不过几米远的地上。

人群终于反应了过来,球场的秩序乱了。有人奔向事故点,有人扭头寻找刚才开枪的人。

“王子!我的王子!”

一个英国人从栅栏破口的地方飞快地追了过来,跑到红马边上,蹲下去,检查了下马,仰天发出一道愤怒又震惊的吼声。

“谁杀死了我的王子?谁?”

詹姆斯早看见了聂载沉,笑着上来和他握手,对他的到来表示欢迎,随即快步过去,提醒对方:“安德鲁,是广州司令聂开的枪。你们的英国领事都是他的朋友,我劝你不要这么夸张!你难道不知道,是你的马发了疯,惊吓我的客人在先?幸好我的客人们全都安然无恙,否则我一定追究你的责任!”

英国人看了眼聂载沉,不敢再大声叫嚷,心痛却依旧难平,抱着死马,表情比死了儿子还要痛苦。

弗兰也跑了过来,见马的头额正中被子|弹射出一个手指大的口子,污血正从口子里不断地涌出。

这么远的距离,还是快速移动的目标,这样精准,一枪毙命。法国人从前也曾服役于部队,心里惊叹于聂载沉的枪法。摇了摇头:“安德鲁,你不能怪任何人!你刚才应该看好它的!它这样冲过来,差点踩死了这个孩子!”

英国人被提醒,顿时将一腔怒气发到球童身上,大声嚷道:“我的上帝!你说得轻巧!你知道王子的身价吗?它是我们英国血统最纯正最高贵的马!它以前替我赢过多少个冠军!我为我的王子花了多少钱!别说一条这样的命,就是十条一百条,死了也抵偿不了我的损失!”

他咬牙切齿,走到坐在地上还在瑟瑟发抖的球童面前,抬脚就要狠狠踹过去。

“安德鲁先生,我提醒你注意你的态度和行为!”

身后传来一道带着愤怒的冰冷声音。

英国人转头。

白锦绣推开挡在自己面前的弗兰,走过去将球童从地上扶了起来,让他的伙伴带走他,随即转向英国人。

“你的马死了,确实很遗憾,我也喜欢马,它是匹好马。但不管你觉得它多高贵,它就是一头畜生!畜生是需要人管教的。它的死是你自己疏忽所致!非要说是谁杀死了它,那就是你自己!原本你的态度要是好些,我心情好,或许还可以考虑弥补你的损失,但现在,你叫我非常恶心!你敢踢一脚试试?你的马场存在严重的安全隐患,我丈夫今天就能下令关了它!你可以看看,你们的领事大人他会不会为你说话!”

英国人立刻蔫了,脸一阵红一阵白,看了眼不远处的聂载沉,迟疑了下,很快,脸上露出笑脸,上来朝着白锦绣鞠躬:“确实是我的错。刚才惊吓到您了,夫人您见谅。”

他变脸倒是迅速,一下又恢复了平日风度翩翩的绅士模样,又走到聂载沉跟前道歉:“刚才幸好有司令您在,及时出手,阻止了一场可怕的悲剧,否则我真的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这场有惊无险的意外总算安然度过。詹姆斯叫人迅速抬走马尸清理了地方,笑容满面地走来,请他夫妇二人再去打球。

白锦绣哪里还有心情,婉拒了詹姆斯的挽留,在众人的注目之下,挽着聂载沉的胳膊出了球场。

一出来,身后没了注目,她就松开了他的胳膊。

聂载沉看了她一眼,走过去开来汽车。她上了车,一路沉默地回了家。

白镜堂今天难得回来得早,聂载沉也是,一家人少见地一起吃了顿晚饭。

白镜堂不知为什么,或是生意上有挂心的事,不像平日那么健谈,话不多。阿宣人小,饭桌上照例是不被准许多说话的。聂载沉和白锦绣更是没什么话,一顿饭全是张琬琰在那里说话,不停撮合两人,对着聂载沉说:“你们结婚也有些时候了,前几天遇到个姑婆,向我打听绣绣肚子的事呢。我说你们年轻,又各自那么忙,再晚些也是无妨。”

聂载沉看了眼坐自己边上的白锦绣。

她低头,专心地吃着一盏蒸蛋乳,纤指捏着银勺的柄,舀了一勺,送进嘴里。

张琬琰又转向她:“我对外头人这么说说而已。绣绣你听嫂子的,别只顾自己瞎忙,心也收一收,别只顾玩,没必要的应酬聚会什么的,就不要去了。赶紧的生个孩子。对了,要是有了,一定要及时告诉嫂子。爹嘴上没说,心里应该也盼着呢。”

白锦绣抬起眼皮子:“嫂子,阿宣没人玩,成天怪可怜,我看他到处折腾。嫂子你还年轻,和大哥倒是该快点再生个小的,这样阿宣就能当哥哥了。”

“对,对,我要当哥哥!”被禁言的阿宣见缝插针,立刻表示赞成。

张琬琰心一跳,飞快瞄了眼丈夫,见他仿佛还沉浸在什么心事里,似没留意到这边的对话,心里不禁有点失落,面上却笑道:“好了好了,别拿嫂子开玩笑了。都一大把年纪了,还生什么生。你们年轻人生才是要紧。”

白锦绣放下了勺子。

“哥,嫂子,我吃饱了。你们慢慢吃。”

她站了起来,摸了摸阿宣的西瓜皮脑袋,转身走了。

“载沉,她不懂事没关系,你自己要主动,抓紧点!”

等小姑子走了,张琬琰又小声提醒聂载沉。

聂载沉有点不自在,胡乱点了下头,几口吃完饭,也放下筷子站了起来。

这晚上和昨夜一样,白锦绣睡里卧的床,聂载成睡外间的沙发。

他睡不着。在狭窄的令他无法完全舒展长腿的沙发面上辗转反侧,闭着眼,脑海里就浮现出白天在郊球场她挥杆而出的一幕。到了大约深夜十二点,他感到有点口渴,于是翻身起来,走到桌前,端起一只装水的玻璃壶倒水,不小心碰了下杯子,杯子打翻,沿着桌面滚落,眼看就要掉到地上,他眼疾手快,弯腰一边接住,转头看了眼里卧的门,吁了口气,正要轻轻放回杯子,突然听到里卧的门发出开启的动静,接着“啪”的一声,灯突然亮了。

他转过头,见她穿着睡衣从门里探身出来骂自己:“你在做什么?几点了!还这么吵!你影响别人休息知不知道?”

聂载沉放好杯子,为自己刚才的不慎向她道歉。

她盯了眼水壶和杯子,啪地又关了灯,缩了回去,关上了门,消失在了他的视线里。

周围安静了下来,聂载沉在夜色里立了片刻,回到沙发上,坐了许久,终于站了起来,走到里卧门前,敲了敲,随即推开,望着床上那道模模糊糊的暗影说:“绣绣,我睡不着。”

一阵静默之后,她的声音传来:“你睡不着,关我什么事?”

“我背上很痛,睡不着,自己上药不方便,你能不能帮我?”

他等了好一会儿,终于听到床上传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她爬了起来,伸手打开床头灯,坐床边盯着他。

“过来!”她终于开口了。

聂载沉走了进去。

“衣服脱了!”

他脱去衣服。

“趴下!”

他趴在床上。

她下了地,到浴室拿来伤药,坐在他边上。

“绣绣,我用你送给我的金表了,每天都带在身上。”他忽然说道。

白锦绣淡淡地道:“你爱用不用。我不要的东西了!”

他沉默了。

白锦绣看着他后背那片还带着青紫印痕的伤,皱眉:“你娘到底怎么打的你?”

“我进门,没说两句,她就火了,拿鸡毛掸子打我的……”他忽然顿住。

“打你什么?”

他不说了。

“快说!”

他只好指了指自己身体某个挺翘的部位。

白锦绣瞥了眼,嘴角微微动了一下。

“打了一下就断了,她就去抽了根柴火棒回来,上头全是刺,打了几十下,打不动飞了出去,才完了……”

他趴在枕上,声音听起来闷闷的。

白锦绣替那道最深的还没完全硬化的伤口上药,哼了声:“你脑子呢?你就这样不动挨打?笨死了活该!”

她上完药,指尖轻轻抚揉皮肤片刻,等膏体都被吸收了,站了起来。

“记得吃消炎药。”

她转身要回浴室去洗手,刚才一直趴着的男人突然翻身坐了起来,握住了她的一只手,阻止她的离开。

“你干什么?”

白锦绣冷下了脸。

“绣绣,我知道你很伤心,我对不起你,我真的后悔了。”

“当初要结婚的时候,我担心你不是真的喜欢我。我怕你很快就会对我失去兴趣,所以回家接我母亲的时候,我一时糊涂隐瞒婚事。但后来我很快就后悔了。好多次我想向你坦白,最后总是没说,是我怕你知道了生气,真的不要我了。”

“绣绣,你原谅我,好不好?”

他凝视着她,慢慢地抓紧了掌心中的她的手。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比较重要,(不是车啥的,别误会啊啊),想多点充分时间写,晚上不二更了,大家不要等。

第 73 章

白锦绣垂眸, 一动不动。

聂载沉等了片刻,将她另只手也慢慢握住, 完全地拢入自己掌心,轻带着,想将她拥入怀里——像从前他曾做过许多次的那样。

但她忽然动了下身子, 缓缓地抬起眼眸, 对上了他的目光。

“聂载沉,这就是你想对我说的全部了吗?”她轻声地问。

聂载沉一怔, 心中涌出一缕不祥之兆。

“绣绣,我请求你, 原谅我!”他再一次地强调,更加紧地握住了她的双手。

她和他对望了片刻,将她的手从他的掌心中轻轻地抽离了出来。

“我知道。”她点了点头。

“确实,刚知道这件事的时候, 我很生气,觉得无法接受, 但后来,我原谅你了,这一点我也对你说过的。真的,没有骗你。”

她说她已经原谅自己了, 但聂载沉却分明感觉的到,她再不是从前那个追在他的身后要他和她结婚的白小姐了——那时候,她还曾被他视为必须承担的责任,而现在, 他方知道,那样的她,是何等的珍贵和可爱。

聂载沉想要时光倒流,想要她在他的面前还是从前那样一个白小姐,会纵情地欢笑,也肆意地骄纵。然而仿佛已经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

她原谅他犯的错了,她却也已变了。

聂载沉的心,慢慢地沉了下去。

“聂载沉,我觉得我还是喜欢你,对你有感情的,否则我不会自己去照顾你的母亲。往后,如果还有类似这样需要我的地方,我还是会很愿意替你去做的。”

“但也就这样了……”

她的眼睛里隐隐仿佛有了水光的影,转过脸去,停了片刻。

聂载沉看见了,心仿佛被什么给重重地扯了一下,伸手想抱她,她却很快又转回了脸。

“你刚才的解释,非常合情,也非常合理,我接受你的道歉,真的。但我也实话和你说,即便你这样和我解释道歉了,我的心里,也没有圆满了。我找不到从前那种不顾一切只想嫁给你的感觉了。”

“其实全怪我不好。或许是我这个人太过贪心,想要的太多,也太任性,本来就不适合结婚。你当初的顾虑是对的。现在我们这样,你要是愿意离婚,就照我之前提议的,等你什么时候觉得方便我们公开。你要是不想离,我也不会坚持强迫你。你进来睡床上吧,我们是夫妻。”

她说完,爬回到床上,躺了下去,闭目片刻,忽然又睁开眼眸。

“对了,还有件事和你说一声,我也是前几天才知道的。我从前送去欧洲参展的一幅画获了奖,我的老师发电报给我,叫我过去参加活动。到时候,会有机会和很多我喜欢的大师近距离面对,这是我一直期待的,我会去的。”

聂载沉倏然转头。

“什么时候走?多久回来?”

“下个月。回来的话,看情况,至少半年吧。你也知道的,不算在欧洲的停留,光是来回坐船,就要两三个月了。既然去了,我会计划停留地久些。”

“所以接下来我会很忙。出发前,我会把工厂的事全部纳入正轨。明晚我要和妇女画刊的主编吃饭,讨论广而告之的计划,接下来还有样衣展示推广,等等好多事情。我不知道我会几点回家。你是个大忙人,比我更忙,事情也更重要,真的不必耽误你的正事特意来接我了。”

聂载沉看着她。

白锦绣抬手,掩嘴打了个哈欠,随即朝他笑了笑:“很晚了,明天还有事,你关灯吧,你也好睡了。”

她朝床的里侧挪了挪身子,给他让出了一块睡觉的地方,翻了个身,背对着他蜷着,睡了过去。

这一夜,再无别话。

第二天开始,她果然像她对他说提过的那样,忙碌极了。

她从前是个生活作息没什么规律可言的人,常常是兴致来了通宵达旦画画,然后第二天睡得昏天暗地也不起来。但是现在,她却天天早上六点多就起床,七点准时出发,让司机兼保镖送她去工厂。晚上倘若八|九点能回来,已经算是早了,常常深夜而归。往往是聂载沉已经回来,她还在工厂,或者外面哪里参加某个聚会和派对。

这样十来天后,这天晚上,聂载沉结束了一天的忙碌回到白家,夜里十点多了。

白锦绣却还没回。

空荡荡的房间,空荡荡的床。他了无睡意,站在窗前,望着大门的方向,出神了片刻,下去问白家下人:“小姐今晚去了哪里,她有没说?”

“姑爷,正想上去和你说呢,刚才没遇到,您就已经上楼了。小姐傍晚就打过个电话回来,说今天她有一个好朋友过生日,大家在德隆饭店里开通宵的生日派对庆贺。她晚上不回了,晚了就直接睡饭店里。”

聂载沉回到房间,把自己仰在床上,闭目躺了一会儿,忽然翻身起来,穿好衣服,出房间下去,开着车出了门。

他到达德隆饭店,已过午夜,饭店大堂里的值夜门童告诉他,今晚饭店里确实有个通宵的派对,好像是一个什么南洋富商的女儿在过生日。

“哪里?”

“二楼玫瑰舞厅。”

聂载沉穿过空无一人的雕嵌着华丽巴洛克纹饰的饭店走廊,很快来到二楼,找到了玫瑰舞厅。

两扇镶了彩色玻璃的柚木门后,传出一阵几乎叫人震耳欲聋的乐声和喧哗声。

聂载沉推开了玻璃门,脚步停顿了一下。

舞厅里灯火辉煌,令人为之炫目,场地里至少容纳了上百名穿着各色华服的男男女女。但和普通聚会或者舞会不同的,这是一场化妆舞会,所有人的脸上都戴着只面具,在现场两支乐队共同奏出的充满了节奏感的乐曲声中饮酒、跳舞、狂欢。

这里和外面的午夜,犹如两个世界。

聂载沉的视线很快就适应了光线。

里头人太多了,女人们的脸上戴着各色面具,遮挡住了她们大部分的面容,一时很难加以分辨。

他走了进去,在人群中寻找着白锦绣。

他很快就注意到了一个女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