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锦绣厌恶他向自己投来的这种目光,皱眉质问。

司机已经将车开出,见这一幕,立刻下车走了过来:“夫人,有事吗?”

顾景鸿道:“锦绣你不必害怕,我对你没有恶意,叫聂载沉的人不必这么紧张。我在这里等你,是还有话要和你说。”

白锦绣对司机说了声没事。司机后退了些,在车旁等待。

“什么话,快说!”

“我知道你为从前绑架一案对我怀有怨气。我做过的我承认,是与我脱不了干系。但当时目标不在你,也绝无伤人的意图。我那时极想能得你的心,以致于鬼迷心窍,确实做得过了。我本想借机救回人,以获得你的感激。等知道是你被误绑,已是迟了,后来发生的事,也不在我的控制范围内了……”

“本来是想绑我的侄儿是吗?有区别吗?你干了那么多见不得光的事,最后见机得快,跑了,现在还换了身皮子回来,算你走运。我没兴趣听你说这些!”

白锦绣转身要走,被他伸手拦住。

白锦绣盯了眼他挡在自己身前的手。

顾景鸿急忙收了回去。

“锦绣,你别这样。不管怎么样,在我心里,你是自己人。我是真的喜欢你,才和你说实话的。聂载沉这个人有些不识时务,他要是不归北府,螳臂当车,绝对没有好下场,还会牵累你和你们白家。我可以发誓,我会保护你,保护你们白家,只要你肯再给我一个机会!”

怒火,犹如火星子点着了野草,窸窸窣窣地燃了起来。

“锦绣?”他等了片刻,试探着,叫还沉默着的她。

她慢慢地抬起视线,落到了对面这个男子的脸上。

“顾景鸿,你从前条件也不算差,你知道我为什么就是看不上你吗?”

“因为你太识时务了。”

她一字一顿。

“世上太多像你这样的投机者,而哪怕利润再高,我白家也从不做投机生意。所以你那份足以感动你自己的所谓喜欢,在我看来一文不值!”

“在我的心里,我丈夫是这世上最好的。”

“倘若有一天,我和我白家真的需要保护,保护我们的,也只有他,而不是你,或者别的任何人!”

白锦绣再不想多看对方一眼,转身走到汽车旁。

司机替她开门,她坐了进去,说了句回家。

汽车载着她,从还立在路旁僵着的顾景鸿身边开了过去。

她回到白家,聂载沉还没回来,下人说,刚刚姑爷打了个电话回来,说他晚上有事,回得会晚,叫小姐回家后不用等他,自己早些休息。

北方来的人还在,他很忙。白锦绣起先耐心等着,等到快要晚上九点,按捺不住,往司令部里打了个电话,问他在哪里。

这个时间,秘书官还在,接起了电话,说他晚上接待完吴特派员,刚回了司令部,现在还在处理着白天剩下的一些事,问要不要把电话转给他。

白锦绣叫他不用转,挂了。

她在客厅里来回走了几步,忽然不想再在家里这样枯等他回来了。她想立刻见到他。

她出了门,让司机开车再送自己去司令部,到了那边的大门前,问卫兵他是否在里头,却被告知,司令约在半个小时前,已经一个人离开了。

白锦绣以为他已回家,只是路上错过自己没有看到而已,立刻掉头回去,然而再次回到家中,门房却说姑爷并没有回来。

他去哪了?

白锦绣一下停了脚步,定在大门之外。

“小姐?您不进来吗?”

门房等着,见她一动不动,出声提醒。

白锦绣蓦然转身,打开车门再次弯腰坐了进去,吩咐司机开车去西营。

她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去了那里,但她有一种感觉。

他或许是去了那里,那个他曾经摸爬滚打一路走过来的地方。

……

西营的东校场里,如今已经升职为团长的陈立亲自带着群官兵在夜训,无意看见校场的入口处立着道人影。那人仿佛在看着校场里的士兵,夜色中,身影显得有些凝重。

因为距离远,加上入口处光线昏暗,他以为是哪个士兵在偷懒,叱喝了一声:“哪个营的?站着干什么?还不去训练?”

那道人影动了一下,朝着这边走了过来。

“聂司令!”

“是聂司令来了!”

随着那道人影走近,附近几个士兵认出来人,大声叫了起来,其余人听到,无不惊喜而激动,纷纷停了训练,齐刷刷地看了过去。

陈立一愣,迅速跑上去迎接,立正敬礼后,跟了上去:“司令,你今晚怎么会来这里,有吩咐吗?”

聂载沉朝向着自己敬礼的官兵颔首,让他们继续训练,说:“没事。只是晚上忙完了,看还早,想过来看看。”

他平常事务繁忙,已经有些时候没回过西营了,陈立十分高兴,说:“行,司令您随便看。”

他陪着聂载沉视察了一圈,指着校场东方向一群正在训练摔跤的士兵。

“那边是长洲岛军校过来短期参训的,虽然都是新兵蛋子,但初生牛犊不怕虎啊,个顶个地拼。昨天比武,有个学生一头蛮干,竟也把个比武好手的老兵给顶翻了!”

军官带领军校兵正在训练,忽然看见陈立陪着聂载沉走来,立刻停下,正要集合队伍听训话,聂载沉摆了摆手,让不必停。

军校兵们见聂载沉突然来此观看自己夜训,浑身来劲,倍加奋勇,铿锵吼声此起彼伏。

“怎么样?聂司令你也好久没下场了吧?大家现在都还传着司令你当初在西营时打遍全营无敌手的事迹呢,要是手痒,下场亲自调|教调|教?”

“请司令指教!”近旁几个大胆的军校兵起哄。

聂载沉看着面前这一张张沾着泥汗充满斗志的脸,笑了,脱下外套走过去,叫来昨天那个顶翻老兵的士兵,亲自教他如何在贴身搏斗时以动制动,借力巧胜,一番摔打,又逐一指点其余士兵。

夜训结束,士兵们意犹未尽地列队解散。聂载沉也是出了一身久违的热汗。

“聂司令,卑职送您出去。”陈立走来过说道。

聂载沉擦了擦额上的汗,叫他自便,说等下自己会离开。

陈立依命而去。

官兵散尽,校场很快变得空空荡荡,四周的照明也依次熄灭,最后只剩一只夜探灯还放着光,照着夜色之下这个空阔而巨大的场地。

聂载沉在校场的昏暗的角落里立了片刻,下意识地从衣兜里摸出一支烟,点了,深深地吸了一口。

他需要一点来自烟草的刺激,好让他能用最清醒的头脑,去做一个至关重要的决定。

那封私人电报发自老冯,随后到来的特派员在和他私谈时承诺,只要他答应效力,亲赴北府参会,表忠心造大势,给各省起带头表率之效,新内阁不但给他留位,另外也将任命他做两广军务督办。到时候,他就是名副其实的南方王。

一边是唾手可得的巨大权势。另一边,没有提。

无需提,聂载沉也知道是什么。

残酷的倾轧里,不是共享富贵的亲信人,那就只剩异心者。何日刀枪相对,只是时日长短的问题。

这件事尽管已在他的脑海里反复思量,但到了现在,聂载沉还是无法做出决定。

做这个决定于他原本并不算难。

但是现在,他不一样了。

他娶了白家的小姐,这样一朵人间富贵花。他做的每一个决定,不再只是关系他己身荣辱或是生死,他必须要为她和她的家人考虑。

未来之事或可预见,但谁也无法明晰判定福祸。

他迟疑着,顾虑自己今日之抉择,或会在将来的某日给她和她的家人带去殃祸。

白锦绣赶到西营,终于在夜校场里,找到了她想见的人。

烟头被高温烧灼,吱吱地冒着一点红色的火光。他一个人,身影一动不动地在夜色中立着,背影沉凝。

她在他的身后停下脚步,默默地看了他许久,终于迈步,朝他走了过去。

他很快就听到了来自身后的脚步声,转头瞥了一眼,立刻拿掉了正咬在嘴里的香烟,迅速踩灭烟头,随即转身,朝她快步迎去。

“绣绣,你怎么来这里?”他问。

白锦绣停在了他的面前,微微仰脸看着他,没有说话。

聂载沉轻咳一声:“……刚才我不好,又抽烟了……我向你保证,这真是最后一次了……”

她还是没说话,只伸手到他的衣兜里,摸出了香烟和一只打火机,点着,送到他的手上,帮他夹在了指间。

“没关系。”她说,“你抽好了。我知道你有心事。”

聂载沉望着她,有些艰难地开口:“绣绣,我……”

“你先听我说。”白锦绣打断了他。

他静默了。

“聂载沉,我知道你现在应该在面临一个对你而言很是艰难的选择。我想告诉你,你做决定的时候,不必顾虑我、我家,或者和我有关的任何别的东西。你就照着你自己的本心去决定。不管将来怎样,是福,我享着,是祸,我就担着。”

她顿了一下。

“谁叫我当初强迫你娶了我呢?我乐意。”

香烟从聂载沉的指间跌落到了他的脚边。

他立着,一动不动。

“晚上我其实找了你挺久,就是想和你说这个。现在我说完了,我没事了。你要是还没想好,你再慢慢考虑。我不打扰你了。”

她转过身,朝着校场口走去。

聂载沉这才回过神来,几步追了上去,伸臂,从后紧紧地将她抱住,不肯放开。

她立着,感到身后男人那贴着自己后背的飞快跳动着的心脏搏动,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她就这样被他从后抱着,背贴着他的胸膛,立在空荡荡的巨大的夜校场里,良久睁眸,解开他扣在自己腰身上的手掌,握住他手,转头一笑:“走吧,回去了!”

第 78 章

第二天, 聂载沉正准备先去趟古城, 恰刘广竟从古城来了, 送到白成山的一封信。

他岳父的信写得简短,说前两天, 他有位罗姓老友受人委派到了古城, 他留人钓鱼喝酒,只叙旧, 不谈别事,女婿这边要是有事, 他自己看情况了定就是, 不必顾虑过多。

聂载沉立刻写了封回信, 恭敬入封, 叫刘广回去了代他转呈, 随后出门到司令部,命秘书官将人请来, 自己在会议室等着。

吴特派员很快到来。聂载沉迎入, 命人奉茶, 又亲自给他点烟, 说:“我平时只知打仗, 别的一概不通, 这几天也没能尽到地主之谊好好招待, 还望海涵。”

吴特派员挡了挡,说自己来,点着吸了口烟, 人靠在椅中,交起腿,笑道:“聂司令客气。这两日,我不但是领略了羊城八景,口福更是不浅。早就听闻有食在广府之说,如今来了,才知名不虚传,实在是我等饕餮之乐土,要不是另有别事,真就长居不走了。至于聂司令你,咱们上次在南京就见过面的,此前我就听闻过你的名字了,当时晤面之后,更是大有相见恨晚之感。司令你年纪轻轻就有如此成就,如今又得大好机会,不是我奉承,日后做兄弟的,还要你提携一二呢。”说完哈哈大笑。

聂载沉微笑道:“不敢当如此抬举。上次所谈之事,我已考虑好了,将你请来,就是想要答复于你。”

“你尽管讲。”吴特派员神色显得十分愉悦。

聂载沉颔首。

“北府是合法成立之政府,我自当通电支持,到时国会召开,我这边也会派全权代表北上列席。烦请特派员,再代我向冯老致谢,后辈聂某,感激他在大总统面前的提携举荐之恩,但能力有限,如今仅仅维持广东之局面就已殚精竭虑,实在无力再分心当此重任,请另聘英才。”

特派员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看着他,用刻意的着重语气一字一字地道:“聂司令,你自己当真不去?冯老对你可是万般惜才,在大总统面前力荐,大总统对你也是寄予厚望,我望你再慎重考虑,不要辜负美意,日后追悔莫及。”

聂载沉说:“我在南疆效命,并无区别。”

特派员和他对望了片刻,脸色渐渐阴沉,点了点头,站起身说告辞。

聂载沉也不挽留,随之起身。

“聂司令事务繁忙,我明早便动身北归了,你且留步,不劳相送。”

聂载沉也未坚持,送他出了会议室的门,便叫人代自己将特派员送出司令部大门。

人去了后,他回到办公室,人却有些无心于事,索性早早回去,到了大门口的时候,看见一个公司文员模样的人和门房说着话,恭敬地递上一个信封,随后转身离去。

“姑爷您今天回得早啊!”门房转头看见他,忙跑来打开大门。

“刚才船务公司派人送来船票了,姑爷您顺道带给小姐吧。小姐今天回得也早,已经在家里了。”

聂载沉接过那个印有法国游船公司标志的装了船票的轻飘飘的信封,快到客厅前时,抽出里面的一张船票,看了一眼。

下周日的上午十点,皇后号游船高级包厢,目的地法兰西马赛港。

只剩一周时间了。

他的视线在船票的日期上停顿了几秒,随即捏紧信封,走了进去。

他来到房间门外,见门开着,地上敞着一口大箱子,她在书桌前,整理着要带走的画册、书籍等物,他的妻兄白镜堂在她边上央告:“绣绣,好妹妹,柳氏已经被兄嫂给接走了,往后我再不会和她有任何往来!我发誓!你看在大哥对你好的份上,你帮下忙。大哥真的知错了!”

她翻着书,头也没抬:“大嫂对我也挺好。”

“绣绣,绣绣,大哥说真的。早上大哥又去张家接了。大哥还豁出脸找丈母娘认错了,丈母娘都说没什么大事儿,叫她回家,她还是不回!见都不见我!”

“哎,我说大哥你这人怎么这么自私?现在我又没劝大嫂离婚,只不过带她出去玩几天,散个心而已,你就这么想不开?”

白锦绣恼了,转向白镜堂,两道秀眉皱起。

“一年半载的,怎么算也不是几天啊!”白镜堂见妹妹生气了,不敢再大声,小声嘀咕。

“我不管,除非大嫂自己说不去!”

白锦绣心硬如铁,任凭兄长怎么说,还是一口拒绝,扭脸忽然看见聂载沉就站在门口,瞥了眼他手里的封:“是船票吗?说今天给我送过来的。”

聂载沉走进房间,点了点头,将船票递过去,却被白镜堂一把夺走,抖出里面船票,见有三张,脸色微变,丢了下去,扭头朝着聂载沉使了个眼色,自己走了出去。

聂载沉想装作没看见,奈何妻兄在门口咳嗽个不停,他没办法,只好跟了出去。才出了门,就被白镜堂扯着带到边上的一间书房里,关上门。

“大哥,什么事?”

“载沉,这回你一定要帮大哥!你帮我想个法子,怎么劝回你嫂子,让她原谅我!”

聂载沉有点无奈:“大哥,这个我恐怕不行……”

“只要你肯帮我,你就一定行!我妹妹那样的性子,你都能把她哄得好好的。你赶紧帮我想个办法!我也不是一定不让你嫂子出去散心,我是怕你嫂子跟我妹妹那么久,万一学成我妹妹那个样就不好了!”

聂载沉皱眉:“绣绣哪个样子不好了?”

白镜堂见妹夫不高兴了,赶紧补救:“嗳!载沉你别误会,我不是说绣绣不好,我是说绣绣那脾气,张口闭口就是离婚,除了你脾气好,哪个男人能受的了……”

他越是解释,发现妹夫脸色越不好,顿了下脚。

“反正我意思你知道的!大家都是男人,你别跟我计较这些了!快帮我想个法子!当初我妹妹嫁你,我可没说半句不好的话!”

自从那事后,他这几天两头跑,又要顾着事,回家还被亲妹妹嘲,眼眶都抠进去了一圈。

聂载沉实在看不过眼,终于说:“大哥你都想到找嫂子的母亲认错了,怎么不去找岳父?让岳父教训几句,他再发个话。嫂子不听你的,难道还不听岳父的?”

白镜堂一呆。

自己一时糊涂和柳氏牵扯不清,原本最怕的就是被父亲知道,所以事发后,根本就没想过主动去向父亲坦白。现在忽然被妹夫的一句话给点醒,顿时犹如黑暗中见到一盏指路明灯。

拼了一身剐,去找父亲认错,再求父亲帮忙开口说句话,妻子不会不给父亲这个面子的。先把人劝回家,关起门来,自己再好好向她赔罪,事情也就过去了。

白镜堂大喜,用力地抓住妹夫的手:“载沉,真有你的!多谢了!大哥知道了,这就去古城!”

“你们鬼鬼祟祟在干什么?”

门忽然被人推开,聂载沉转头,她站在门口,狐疑地看着自己和白镜堂。

白镜堂一心只想快点赶到古城去,撒开妹夫的手,朝着妹妹陪笑,退出书房,立刻就找刘广商议回古城的事。

白锦绣目送兄长离去,问聂载沉:“怎么回事?我大哥看着很高兴?对你还一副很感激的样子?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聂载沉不敢瞒她,就把刚才白镜堂求自己,他帮他出主意让他去找岳父的事给说了。说完赶紧又补一句:“大哥他逼我,我没办法,只好给他胡乱出了个主意。我不是故意的!”

白锦绣哼了一声:“狼狈为奸!”说完扭头,就回房间里去了。

聂载沉慢慢地跟了进去,见她又在继续收拾着行李,上去,从后搂住了她的腰身,轻轻亲了亲她白嫩的耳垂,低声说:“绣绣,谢谢你昨晚的话。我已经回复了北使,不会北上。”

白锦绣一顿,嗯了声,随即解开他搂着自己的双手,继续挑着散在床上的一大堆衣裳:“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