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现在,在整理我爸的画作,”路魏明一脸认真地说,“因为要出一本画册集,上面不止要登画,还有很多文字方面的介绍。这大半年以来,我们都在做这件事。”

贺央看着他,说:“那这个画册出完了你打算做什么?我听西永说你以前是在教堂工作?”

“对,”他的笑总是淡淡的,“我之前的工作是为教堂的建筑师团队做模拟用的模型,但我已经辞职了。”

“…”贺央看着他,只觉得他这个人虽然总是一副淡然的样子,眼里却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自信。

“我估计这本画册再做三个月,也就彻底完成了…”说到这里,二哥转过头看着西永,“到了那个时候,我们会好好谈谈,看看将来要怎么打算——不过其实我们最近已经在讨论这件事了。”

贺央点点头,看着对面墙壁中央的老式的壁炉,那是一个真正的用碳来生火的壁炉。屋里的空气是温暖的,就跟他眼前的这对男女的眼神一样。

第二天就是平安夜,贺央早上起来后,西永告诉他Marie夫妇会休两周的假,直到元旦过后的周末才回来,所以这两个星期,他们得自己动作做饭、洗衣、打扫。

“你会做饭?”贺央咋舌,“你煮的泡面我都未必敢吃!”

听到他这样说,西永非但没有像以前那样瞪大眼睛跟他生气,反而微微一笑,说:“二哥会啊。”

好吧…又是二哥!

这二哥什么都会,他简直是能够拯救全人类的超人!

不过当这天中午,贺央吃过了二哥做的西班牙海鲜饭后,他不得不承认:这家伙…还行吧!

吃过午饭,西永说带贺央出去转转,二哥则留在家里洗碗加打扫房间,顺便再做个晚饭。

走在山路上,冷风阵阵,贺央不禁缩了缩脖子,问走在前面的西永:

“你们怎么样?”

“很好啊。”她笑着说。

“那以后有什么打算?”

她转过身,面对着他,倒退着往山下走:“这就是你来这里的目的是不是?来监视我们。”

贺央摸了摸鼻子:“我只是来看看你过得好不好。”

“我很好!”她脸上的笑容,实在像是冬日的一抹阳光,“我很开心。”

看到这样的她,贺央也不禁笑起来,走上去,扳过她的肩膀,搂着她往前走:“知道知道,你看那家伙的眼神,简直腻死了。真让人受不了!”

“…”

“不过你那个‘二哥’是面瘫还是怎样,怎么都没什么表情。看不出喜怒哀乐。”

“他只是跟你不熟,他跟不熟的人都不会多说一句话…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什么事都放在脸上吗?”她白了他一眼。

贺央扯了扯嘴角,一副要揍人的表情:“呀,你这家伙这么快就胳膊肘往外拐了。”

“我只是就事论事嘛。”她一脸无辜。

贺央不信地冷笑一声,忽然问:“你们会结婚吗?”

鲁西永这家伙像是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似的,被他一问,才皱起眉头想了想,答道:“应该会吧…我没想过要跟他分开呢。”

贺央无奈地叹了口气,只觉得这丫头不管到了几岁,脑袋还是一样的简单。

兄妹俩嘻嘻哈哈地一路往山下走,此时正午当头,阳光照在身上,暖暖的,让人整个身子都暖了起来。

平安夜的晚餐竟然是一桌江浙本帮菜,这又让贺央大跌眼镜。等到红烧狮子头送进嘴里之后,他简直忍不住要对路魏明喊:我也想跟你结婚!

这顿饭吃得实在热闹又高兴,西永说起他们这半年来随着路天光画中的轨迹,走遍了南法的各个角落,其中不乏许多奇闻轶事。西永讲话的时候表情很丰富,明明是一件很平凡的事往往也能被她说得很有趣。至于路魏明,也许就像西永下午说的,他只是跟他不熟,一旦熟一些,这扑克脸偶尔也会说些冷笑话,让人哭笑不得。

这天晚上他们一直聊到十二点才睡觉。睡之前,贺央似乎听到了远处修道院里的钟声,他闭上眼睛,忽然觉得这次真是没白来,回去他会跟老爸说,西永这家伙好得很,不用担心…

可是第二天早上起来,气氛却忽然变了!

早餐依旧是路魏明做的,不过西式早餐只是切片面包加咖啡,但…餐桌上这两个人的脸,怎么看都是吵过架的脸!

贺央满怀疑惑坐下来,二哥客气地招呼他吃东西,西永却垂着眼睛,只管自己吃。两人之间,根本没有一点互动。

气氛实在太尴尬,气压实在太低,嚼了好一会儿面包后,贺央决定打破僵局:

“今天什么安排?”

西永看了窗外一眼,说:“下雨,在家睡觉吧。”

“…”

“要不然,等下我开车带你去附近的山头转转,”二哥说,“从这里开去Gordes差不多四十五分钟,说不定等下雨就停了…”

西永听他这么说,没有同意也没有反对,而是喝完杯子里最后一滴咖啡,站起身,自顾自去厨房清洗起来。

贺央看了看她的背影,又看看路魏明。后者似乎很尴尬,只勉强给了他一个微笑。

“好啊,”贺央说,“你开车带我去转转。”

雨一直在下,车厢里的气氛有点沉闷,雨刮器在党风玻璃上摇摇摆摆,也许是因为这车已经不新了的原因,所以每摆一下都会发出摩擦的声响。

贺央不是一个拐弯抹角的人,所以他看着二哥的侧脸,很直接地问:

“你们吵架了吗?”

二哥应该是早就料到他会问起,所以只是苦笑了一下,轻轻地点了点头。

“怎么回事?”

“…”

如果是第一次见面的话,贺央也许会觉得眼前这个男人是在耍酷。可是他认识他也有一段时间了,更何况平时总是从西永口中听到二哥长、二哥短,再加上这几天的朝夕相处,他开始慢慢认为,这家伙的沉默并不是因为傲慢,而是…只是不知道要怎么答。

车厢中又是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直到二哥开口说:

“我想跟她去上海,而她想陪我回巴塞罗那。”

“…”贺央错愕地转过头来看了看他,嫌恶地扯了扯嘴角。

好幼稚!没事玩什么“麦琪的礼物”…无聊!

“那你觉得你们自己能解决这个问题吗?”他问,“要不要我…?”

二哥笑着摆了摆手,他笑起来的样子,很温柔:“不用了。我能解决。这是我们之间的问题…”

贺央识相地点了点头。

“不过,”他又说,这一次,他的口吻很诚恳,“你脾气真的太好了。”

“?”

“你太宠她了。”他一针见血。

“…”

“女人不能宠啊,”他以一副历尽千帆的口吻说,“一旦让她们爬到你头上来,她们会越来越放肆,简直不把你放在眼里。”

二哥先是一言不发,然后慢慢笑起来,笑得很开心的样子:

“你不是她哥哥吗,你不是应该向着她吗?”

贺央也笑了:“话是这么说,但…偶尔也要给她点教训。”

车子过了一个U型弯后,是一段上坡路。二哥踩着油门冲了上去,然后,在到达顶端的一霎那,贺央看到了不远处山坡上的那座白色山城。

回去的路上,雨渐渐停了,贺央靠在椅背上,望着车窗外的景象。其实在他心底,他一直对这里,对鲁西永这座山城,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因为很多年前,他那个从来没犯过错的老爸,差一点就抛下他和老妈,要跟另一个女人来这里生活…

如果当初他没有选择留下,如果当初他真的走了…现在又会是怎样呢?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幸好那没有发生。

这天晚上是圣诞夜,依旧是二哥当厨师。昨天西永还忙前忙后地帮他打下手,今天大约是吵架了,所以那家伙连个人影也看不到。

贺央回房间洗了个澡,换了一身衣服下来,就看到二哥围着围裙在厨房埋头苦干。他看着他那忙碌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

等开饭了,路魏明竟然又一脸为难地看着他,想让他去叫西永下来吃饭。

“你自己去啊。”他瞪他。

二哥只好悻悻地上去。

没一会儿,西永就下来了,走路生风,乒乒乓乓地,可两人还是没有和好的迹象。

这顿饭的气氛稍微好了一点,没有早上那么难受,至少西永跟他还嘻嘻哈哈的,只是从头到尾,二哥都安静地坐在那里,一边吃着盘里的东西一边听他们讲话。

吃过饭,贺央提议让做饭的人休息一下,他跟西永来洗碗。后者撇了撇嘴,很爽快地答应了。

两人收拾了饭桌,就在厨房的水槽前一起洗碗,二哥则坐在餐桌旁看杂志。

“喂,”贺央用腰撞了一下西永,“你们就算吵架他也一直这么闷吗?”

她瞪了他一眼,像是在说:别多管闲事!

“他就没跟你发过脾气吗?”

她想了想,然后摇头:“好像没有印象…他思想比较成熟,对什么都很豁达,不太会发火。”

贺央无奈地一边摇头一边翻白眼。

“不过…”他看着她,忽然想到什么似地说,“有一种情况下,他应该会发火。”

“?”西永挑了挑眉,一脸怀疑地看着他。

他笑起来,忽然伸手把肥皂泡点在她鼻子上。

“?”她错愕地看了他几秒钟,不明白他在干什么。

他又把泡沫抹在她头顶,还一脸很皮的样子。

“贺央!”鲁西永瞪大眼睛,“你要死啊!”

说完,她也把手上的泡沫抹在他脸上。

两人开始闹起来,就像小时候一样。闹到最后,他从后面一把抱住她,抓住她的双手,使劲把她按在自己怀里。

但是鲁西永也不是省油的灯啊——从小就不是!她见挣扎不了,反脚就要踢他的重要部位…

操!这是能随便乱踢的吗?!

贺央连忙用一只手抓住她双手的手腕,另一只手以豹的速度接住了她的脚,紧紧扣住她脚腕,这下她就像是一只被捆住的牛蛙,再也动弹不得。

“鲁西永,你的怎么用来用去就这两招——打不过就攻我下盘!”

“你放开我!”她单脚落地,只能跳着挣扎。

“你想得美。”

“贺央!…”

“放开你也行。不过…”他忽然说。

“?”

他坏笑着挑了挑眉,放开她的手和脚,一把掐在她腰上。

“啊!”她尖叫起来。

没错,这家伙从小到大什么都不怕,最怕的就是…痒!

两人正闹得欢,忽然贺央就感到背后有一股低气压靠了过来。他一回头,发现二哥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他们身后,板着脸,面无表情地说:

“你们在干什么?”

两人头上、脸上、身上都是泡沫,西永转过身,脸红扑扑的,眼里还有刹不住的笑意。

二哥看着她,脸色一下子就变得很难看,颚骨动了动,那基本上…是一个男人发火的前兆。

他垂下眼睛,看着被贺央抓在手里的西永的手,什么也没说,只是一把夺过来,还顺带不着痕迹地把贺央推开。

然后看着西永:“我有话跟你说。“

“?”

他不等她有任何反应,径直拉着她上楼去了。

贺央在原地望着他们的背影,轻轻地吹了一声口哨,然后转身继续欢快地洗起碗来。

第二天早上起来,贺央发现二哥跟西永又恢复了刚开始的样子,只不过二哥看他的眼神跟以前有点不同,好像…充满了警惕。

他在心底叹了口气,看来好人还是难当啊…

元旦的前一天,贺央启程回国。西永噘着嘴说他来的时间太短,他却笑着摇了摇头:

“不短啊。我已经知道你住在哪里,跟谁在一起,每天做些什么…我既然已经完成了此行的目的,就是时候回去啦。”

依旧是二哥开车,三人从鲁西永出发去阿维尼翁的高铁站。

车子开过小镇门前的时候,贺央转头深深地看了这座红土城一眼。

从图龙开往戴高乐机场的列车缓缓驶进站台,贺央回头看着西永,说:“我走了。”

西永也看着他,眼里有一种很少见的哀伤。她以前从来不是这样的,她一直是一个爽快又不会留恋的人。可是现在,他在她的眼里,也看到了牵挂和思念。

这是不是说明…她长大了?

列车停下来,二哥一言不发地帮他把行李搬上去,他也跟了上去,在行李架旁,他直截了当地问:

“你会跟她结婚吗?”

二哥也许是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所以有那么一瞬,眼里闪过一丝惊诧。

可他很快又恢复了原先的淡然,诚实地回答:“我不知道…”

“…”贺央皱了皱眉头。

“但是…”

“?”

“我没想过跟她分开。”

贺央愣了一下,然后想起西永也说过同样的话,于是不禁咧开嘴笑起来。 “新年快乐用法文怎么说?”他问。 “ Bonne année ...” “ Bonne année !”他对他伸出手。 路魏明迟疑了一下,还是用力跟他握了握手。 列车启动。贺央坐在靠窗的位置,朝站台上的西永和路魏明挥了挥手,直到再也看不到他们的身影。 窗外飞速滑过的,是南法特有的景致,花田、橄榄树、红瓦房…今天又是一个大晴天,太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他身上,让人觉得惬意。 他忽然觉得,这里就算是冬天,也是温暖的。 贺央把头靠在玻璃窗上,耳边忽然响起了老妈在病床上的那句话:我告诉你,只是想告诉你这个真相,不是叫你去恨他们,毕竟你爸最后选择的还是我们… 一想到等下还要坐十几个小时的飞机回去,他就觉得头疼。可是,想到家里还有个人在等他回去吃饭,想到不管他回去多晚,桌上总是有一碗温热的汤,这十几个小时的困顿,好像…也就不算什么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