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医生在电话那头道 : “蒋小姐如果需要的话,我马上翻一下手边的资料。”蒋正璇捏紧了手机:“好的,鲁医生,麻烦你了,谢谢。”

电话里隐隐传来鲁医生翻动纸张的“沙沙”声,蒋正璇却一直僵站着。

片刻,鲁医生的声音传来:“找到了,聂先生说他记得非常清楚,他介是五年前的十二月十七日第一次碰触那种东西的。”

蒋正璇整个人顿时僵住了!

那一年的十二月十七日,蒋正璇记得十分清楚,就在那一天,她滑了一跤,顿时腹痛如绞。她眼睁睁地看着温温热热的红色液体一点点地地沿着腿部滑下了……

她捂着坠痛的下腹,惊慌失措地喊人:“快来人,我跌倒了……”

“快……快帮我叫医生……我流血了……”

就在那一天,她永远地失去了腹中那个孩子。

也就在那一天,聂重之闻讯冲到医院,像只疯了的野兽,死死掐着她的脖子:“他是活生生的呀。几个月后,他就会哭会叫会吵会闹了呀……他是活的呀……他是活的呀……”

蒋正璇全身冰冷地明白了过来,聂重之为什么在那一天会第一次碰那东西!

第九章 别人再好,你才是唯一

由于可以在宁城兼职公司的设计工作,所以这段时间以来,蒋正璇没有再跟宁熙提辞职的事。宁熙便趁机装失忆,当作辞职这件事情根本没发生过一般,每日与蒋正璇联系不断,交代这交代那的。也亏了现在通信技术和快递技术的发达,令两人长距离的沟通能够无碍。

平日里家里的一切活儿都被聂重之包下了,蒋正璇确实也无事可做,所以也就一直在宁城为宁熙工作。

这天,蒋正璇一边下载宁熙给她的资料,一边与宁熙在视频里交流。宁熙道:“我前几天寄给你三块国外采购来的面料小样,你收到没?看要怎么设计才能将这面料的效果最好地发挥出来。”

蒋正璇:“面料已收到,正在苦思冥想中。”

宁熙笑:“那你好好想,我等着你的好构思。”话锋一转,宁熙催起了春款,“哦,对了,第五拨儿春款的设计稿你这个星期必须交给我。成衣部门还要制版打样,还要修改,时间急迫,绝对不能再拖了。还有,第四拨儿的最后几款样衣的最终确认意见。面辅料已经全部到位,就等你确认了就开生产单,然后进人生产流程。公司对你很有信心,希望在这一拨儿中再出现一个爆款。”

宁熙在K.W设计部被封“白无常”,可见其催功,自工作后,蒋正璇也见识了他的厉害。由于彼此熟了,蒋正璇便没好气地道:“知道了,白无常,上吊也得让我喘口气吧!你又在催命了。”

宁熙在电脑那头先是一愣,数秒后对着视频镜头“哈哈”大笑,露出一口森然白牙:“白无常,不错,我喜欢这个封号。”

蒋正璇微微一笑:“那你好好享受。”说罢,蒋正璇正准备下线,宁熙忽地想起一事道:“对了,我下个星期会出差去一趟宁城,你应该有时间跟我见个面吧?”蒋正璇:“当然没间题。到时候见!”

结束了与宁熙的视频通话,蒋正璇揉着脖子抬头,瞧见右边不知何时搁了一杯牛奶。手缓缓地触碰上去,热热的,犹有余温。

她若是在忙碌的话,他总是会做自己的活儿,或者坐在一边静静地陪着她,安静得像空气一般,让人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也有的时候,他会取过她搁在一旁的设计稿图,若有所思地盯着端详。

犹记得宁熙通过快递寄来第一件她设计的样衣成品的时候,她展开在聂重之面前,竟在他的眼底深处看到灼热的惊喜和欢欣。

她问他:“要不要穿给你看看?”聂重之重重点了点头。

那是一款欧美风的休闲风衣,墨绿的颜色。她穿着出来的时候,聂重之的视线便搁在了她身上,再没有移开。

她转着圈,问他:“好不好看?”聂重之愣了愣,方吐出了两个字:“好看。”

聂重之其实一直是知道的,蒋正璇早已经不是旧时的模样了,可在那一天,他却第一次真正意识到,这个一直被人捧在手心上的璇璇,此刻已经成长成为才华出众、自信明媚的温暖女子。

所有的人都在进步,唯独他在退步。

她随时都会离开,他能与她在一起的日子是有限的。那一天,聂重之再一次清醒地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此时,在蒋正璇的视线尽头,可以看到聂重之在厨房里头忙碌的身影。自从在鲁医生那里知道那个日期后,如今的她,这样望着他,每每都觉得心里百味杂陈。

似有感应一般,聂重之回过头,与她的视线撞在一起,他淡淡微笑:“饿了吧?马上可以吃饭了。你先把热牛奶喝了。”

蒋正璇依言捧起瓷杯,缓缓喝起来。聂重之从厨房出来:“家里很多东西都快没有了,下等我要去采购,你要不要一起去?”蒋正璇:“好啊,不过得我把手上的活儿做完,我们晚点儿再去。”

聂重之轻轻地说了一个“好”字。

宁城的深冬,北风呼啸,天气极阴冷,两人穿得厚厚实实的,羽绒服、围巾、手套全副武装地逛着去超市。

走到一半路程的时候,蒋正璇忽地停下脚步,对着聂重之微笑:“我们今天别回家做饭了,在外头吃好不好?你身上还有多少钱?”

大约很少有像她与聂重之的关系,同居一室,看似恋人却不是恋人;说是朋友,却又不是朋友。两人更是刻意地回避过去,从不提及。蒋正璇也不懂这种关系是什么,也不知道会持续到什么时候。

聂重之从四个口袋摸出了几张红红的毛主席,还有好些皱皱的零钱。蒋正璇把手伸到他面前:“给我,以后我来负责管钱。”以她的直觉和判断,他应该已经没有可以典当的东西了。

聂重之怔了怔,才缓缓地把钱搁到她手心。蒋正璇在路边一张一张地展开,在聂重之掌心一张一张地叠着数,最后,抬头灿灿一笑:“哇,这里还有五百六十五块四。看来,你今晚得请我吃好吃的。”

至少这个数字比她想象的要多。这点儿小钱过往还不够她做半次美容的呢,可现在,这点儿钱足够他们两个丰衣足食地用十天。

蒋正璇忽然觉得自己好奇怪,她的要求居然可以低到如此程度。而且,更奇怪的是,她觉得日子这样子过下去也不错。再有钱,亦不过一日三餐,现在也仍旧是一日三餐,而且他的厨艺一点儿也不比大厨差。

身边经过了一对衣着普通的男女,似在讨论有趣话题,手牵着手,含笑考离他们渐渐远去。

这么世俗地在街头一张一张数着钞票的女子,真的是璇璇吗?聂重之一时不由得痴了。她应该是穿着精致美衣,背着名牌包包,每天悠闲地逛街吃饭、购物、旅行,无忧无虑地过一辈子的洋娃娃。

她可以有千百种模样,但都不该是如今这样子的!

这都是因为他,是他拖累了她。只要她离开了他,便会恢复到往日洋娃娃的生活了。

她应该快要离开他了吧?

日出到日落,日落到日出,每过去一天,他便会觉得距她的离开又近了一天。

很多时候,他会想:就让他的病永远不好吧,那样的话,她就会永远陪着他了。可回过神,他便会哑然失笑,知道是自己奢望了。她怎么可能永远陪着他呢?她总有一天要走的。

蒋正璇见他还是一副傻傻的模样,伸出手戳了戮他的胳膊:“走吧,我想想看吃什么?对了,等下去超市的时候,记得提醒我一下.我要买本小本子记账。以后啊,家里大大小小的开销。都要记账。”

她说家里,她说以后她负责管钱,她说以后家里都要记账。

以后?可是这个以后到底是多久,到底是多远呢?

她是不是不走了,就这样一直陪着他呢?

一时之间,聂重之思绪纷飞,动弹不得。

蒋正璇走了数米,转身却见聂重之还留在原地,不由得蹙眉,似笑非笑地薄嗔:“你在做什么?不肯请我吃饭是不是?”

怎么可能不愿意呢?一直以来,只要是她想要,他都想尽办法给她。只是再遇后,第一次见她露出以往似恼非恼、似嗔非嗔的小女儿神态。聂重之大步走向了她,大为紧张:“没有,你想吃什么?”

蒋正璇这才饶过了他,含笑地指着对街的小店:“我想去吃馄饨。我好久没吃馄饨了。”

蒋正璇从小喜欢吃鲜虾馄饨,又只爱吃洛海那家小店的鲜虾馄饨。记得她第一次在他公寓过夜,醒来的时候,就着淡淡晨光打量她倦极熟睡的容颜。他欢喜极了,搂着她亲吻,直把她从梦中闹醒。她躲着他直嚷饿,一个晚上下来,他确实也饥肠辘辘了,于是便问她想吃什么,蒋正璇只说了四个字:“鲜虾馄饨。”

聂重之起身穿衣,临走时又吻了吻她额头:“我很快回来。”结果他回来的时候,她早已经不在了。他便把那保温盒子里的鲜虾馄饨狠狠地砸了一地。

后来的后来,他跟那家店的老板学会了怎么剁馅,怎么处理整只鲜虾,怎么包馄饨。煮给她吃,她竟然从未发觉是他做的。

只是那个时候,从未想过她与他还有现在这样的日子,两人光明正大地逛街吃饭。

聂重之此刻站在她身旁,闻着她发间散发出来的幽幽清香,恍觉如梦。

聂重之轻轻地吐了一个“好”字。

两人走进了那家馄饨店,点了两碗冬笋鲜肉馄饨。味道自然是没法跟洛海的鲜虾馄饨店相比。但蒋正璇久不尝其味,也吃得颇津津有味。一碗馄饨有十个,她细嚼慢咽地吃了六个后就觉得饱了:“真好吃,可是我实在吃不下了。”

蒋正璇便习惯性地把碗里剩下的四个馄饨捞给了聂重之。

馄饨店并不大,不过靠着两边的墙壁摆了五张小小的桌子。他们边上一桌面对面坐了一对中年夫妻,穿了件紫色羽绒服的老婆亦是如此,把吃剩下的馄饨推给了老公:“我饱了,给你。”胖胖的老公接过碗,边吃边道:“我每次负责剩菜剩饭,你看,我都胖成这样子了。想当年,我在我们那一条街也是出了名的帅小伙一个啊!”

老婆笑眯眯地道:“胖点儿好,胖点儿难看点儿就没有其他女人绕着你转了。”老公一呆,摸着头顶的“地中海”,恍然大悟般地笑了起来:“原来这些年你一直打这主意啊。怪不得每天煮那么多好菜给我吃。”老婆听了,叉着腰嘿嘿地笑道:“那你现在知道我打的主意了,还吃不吃啊?”

老公大约十分了解自己的老婆,嘴乖地哄道:“吃,当然吃……我老婆煮的菜虽然一般一般,可世界排名第三。我一辈子也吃不厌!”那老婆十分受用,脸上笑得似花开。

这样平淡却温馨幸福,蒋正璇听得不知不觉微笑,抬头,便撞进了聂重之深深的目光里头。

两人结账出来,外头已经黑了下来,只有灯光清亮闪烁。

两人肩并肩地走了不过几步路,聂重之忽然道:“等等。”蒋正璇不明所以地止住脚步,却见聂重之弯下腰,探手过来替她系上松掉的鞋带。

一米八几的人,此刻正蹲在她的面前,蒋正璇低头,只瞧见聂重之乌乌黑黑的短发。

一路擦身而过的旁人,纷纷用艳羡的目光看着蒋正璇,羡慕着这对看上去普通却又俊美的小夫妻。

其实不过是一件很小很小的事情,但聂重之做得极认真,神色专注地缓缓打结,然后轻轻地抽紧,每个步骤都像在精心打磨钻石美玉般。最后他满意地起身微笑:“好了,走吧。”

他以前也不只一次蹲下来帮她做过这件事情,可是当时,她见一次,就烦他一次,对他除了厌烦还是厌烦。只要在她身边,无论他做什么都是错的,甚至觉得他连呼吸也是错的。

所以,她从未仔细地感受过什么。

可此时他眼底流淌的笑意干净透彻,带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满意足。蒋正璇竟不敢直视,她别过脸,心里涌起一种幽微的感觉。仿佛此刻的自己正被他爱之怜之,被他捧在手掌心上,也仿佛一直被他捧在手上。

两人俱不说话,慢悠悠地闲步去转角的超市。马路上川流不息,四周的街灯霓虹灯车灯在夜色中明媚变幻。寒风呼呼而来又啸啸而去,可蒋正璇心头暖洋洋的,竟察觉不到半点儿的冷。

进了超市,照例是聂重之推着车子,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蒋正璇拿着购物清单,挑选着要买的物品,偶尔转过身与聂重之交流:“这个好还是这个好?”其实问了也是白问,聂重之每次都会回她:“你觉得可个好就买哪个。”

在洗漱区的时候,蒋正璇挑了几块香皂,嗅了嗅香味,递到他鼻下:“你喜欢哪个味道?柑橘的,柠檬的,还是薄荷的?”雪白的指尖纤纤如玉,轻轻触碰到了聂重之脸上的肌肤,淡淡温润的触感,聂重之微微一怔:“都好。”

蒋正璇又仔细闻了闻,道:“我觉得柑橘和薄荷的香味不错,淡淡的,很好闻。”聂重之:“那就买这两个。”蒋正璇“嗯”了一声,便搁在了购物车里,慢慢地往前逛去。

聂重之忽然道:“去买点儿面粉吧?”蒋正璇轻笑:“买面粉干吗?你会做包子馒头吗?”

好半响,只听聂重之说:“我会包馄饨。”蒋正璇猛地转头,只见聂重之站在货架的通道间,四周是琳琅满目的商品,他望着她,又重复了一遍,“我会包鲜虾馄饨。”

第二天,她吃到了聂重之亲手包的馄饨。咬一口便看粉嫩诱人的虾仁躺在晶莹剔透的面皮间,浓郁鲜香的汤汁汩汩地流淌出来。味道……味道居然跟洛海那家店毫无二致。

蒋正璇一时便征住了!那含在口中的半口馄饨却怎么也吞咽不下。

她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他会包馄饨?于是她问了他。聂重之却只是淡淡地道:“我喜欢而已,学起来又简单。”

他说得那样漫不经心,仿佛真的只是如此而已。

可蒋正璇的心底却又涌上了那种轻轻涩涩的古怪感觉。她怔了片刻,方默默地将嘴里的馄饨咽了下去。

那个时候的晨光,正穿透窗户打进了小厅里头,稀稀疏疏,温暖清明。

很后来很后来,蒋正璇才知道,当年的他为了学这个馄饨,足足在那家小店老板身后跟了三个月,才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得到了那小店老板的秘传。

聂重之的瘾已经两个星期没有发作了。蒋正璇跟鲁医生通电话,鲁医生再三叮嘱:“根据最新几次尿检结果,聂先生已经完全好了。但是最重要的是,要让病人断绝一切‘触景生情’的可能。要对他严加防范,不要有丝毫松懈。”

蒋正璇把这个情况汇报给了大哥蒋正楠,蒋正楠也欢喜不已,连声道:“这就好,这就好。”她从大哥处也知道母亲身体状况不错,所以也颇为放心。

这天中午,搁在桌上的手机“丁零零”地响了起来,蒋正璇一瞧,宁熙两个字在屏幕上闪闪烁烁。她按下了接通键,便听见宁熙道:“Teresa,是我。我已经到宁城,入住酒店了。晚上方便见个面吗?”蒋正璇便一口答应了:“好啊。”

宁熙报了一个见面的地址,蒋正璇:“OK ,没有问题,那晚上见。”

小小的屋子,聂重之在沙发翻着一本书,从头听到了尾。

蒋正璇挂了电话,还是对他交代了一下:“我们公司的宁总监来了,我晚上要跟他一起吃顿饭。”

聂重之淡淡地“嗯”了一声,别无他话。

蒋正璇平时窝在家里的时候,总是喜欢穿得宽宽松松的,长发闲闲散散地绑一下,穿一双软底的毛绒拖鞋,在屋子里走来逛去。

因约了宁熙吃饭,出发前便提前洗了澡,换上了一条薄呢黑裙,黑色长靴,外套了件宝蓝色的呢质宽松西装,披散一头海藻似的微卷长发,还特地化了点儿淡妆。

从房间出去的时候,聂重之的眼神便明显地一愣。蒋正璇将长发拨到耳后,说了一句:“我走了。”

聂重之望着她,好半晌只轻轻地答了一声“嗯”。

出门前,蒋正璇又特意回身看了一眼。整间屋子静静的,一点儿声息也没有,聂重之背对着她一直站着。

蒋正璇刻意忽略心头的那一丝古怪,缓缓地带上了门。

到约定餐厅的时候,宁熙已经来了,坐在两面落地玻璃的转角位置。餐厅里的灯光昏暗,为了刻意制造氛围,每张桌子的上方都有一盏情致的欧式吊灯,特地调了暗暗的光线,照得四周一片影影绰绰。

宁熙见她过来,很是绅士地起身,亲自替她拉开了椅子,侍她入座后,才含笑着开口相询:“Teresa,家里的事情怎么样了?希望你一切顺利!”

蒋正璇微笑:“虽然还没有over,但借你吉言,还算顺利。如果公司不介意的话,我可以继续兼职下去。”宁熙笑笑:“公司那边没问题,只是我个人希望你可以尽快回洛海工作。”

蒋正璇:“谢谢,但我最起码还需要一段时间。”

宁熙:“希望你可以尽快回归。”蒋正璇清浅微笑:“我有这么重要吗?”

宁熙失笑:“你说呢?难道你对你自己这么没信心吗?爆款可不是人人都能设计得出来的!”

蒋正璇:“我们这种学院派,可是一向被人垢病太理想化了,不肯妥协,以至于作品不够接地气。”宁熙点头:“确实如此。太过追求艺术完美,这是太多设计师的通病。而所有企业的追求是利润最大化。这便是设计师与企业经营者之间永恒存在的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