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英章叮嘱一声:“不管疼不疼,肿不肿,回去都让兰姨瞧瞧。”

蒋正璇怔怔地答:“好。”

聂重之等两人交谈完毕,方问道:“请问要送你们去哪里?”叶英章见蒋正璇面色古怪,以为她未从惊吓中缓过来,便道:“静宜路。”

静宜路是蒋家大宅,彼此都心知肚明。聂重之没有再多问,发动了车子,平平稳稳地朝静宜路行驶而去。

车外,是过了年依旧金碧辉煌热闹非凡的洛海夜景。车里,却是一片无言的尴尬沉默。

车子开了半晌,在蒋家门口稳稳地停了下来,聂重之熄火下车,替他们拉开了车门:“两位好,你们的目的地已经到了。”

从始至终,他的目光连扫也未扫自己一眼。聂重之这到底是怎么了?是不是看到她跟叶大哥在一起所以生气了?

因叶英章在车上,蒋正璇一直不好意思开口。此时下车,她刚欲说话,却见聂重之先她一步,道:“不好意思,你们的代驾费用是七十元,加来回打的费用五十元,一共一百二十元。谢谢了。”

叶英章错愕了一秒,这才忆起聂重之代驾司机的身份。他有些尴尬地从皮夹里头取出了钱,递给了聂重之。聂重之竟丝毫不以为意,目不斜视地借过钱:“谢谢。”

蒋正璇眼睁睁地看着聂重之把钱揣进了口袋里,竟再未朝她多瞧一眼,毫不留情地转身大步离去。她愣在原地,嘴唇微张着,可喉咙处似被某物堵住了一般,发不出任何声音。

过往蒋正璇与聂重之之间的那些纠葛,叶英章是知道的,但她对两人在宁城的那些事情,却是一无所知,以为这次亦是两人的初次见面,所以情形才会这般尴尬。叶英章便开口道:“璇璇,我扶你进屋吧。”

却见蒋正璇怔怔地望着聂重之远去的方向,一直不语,片刻,忽地抬头对她淡淡微笑:“叶大哥,谢谢你今晚请我吃饭,也谢谢你告诉我有关你跟连臻之间曾经发生过的一切。你刚刚跟我说,希望我早日找到我的Mr.Right……”

蒋正璇嘴角的微笑凝结除了甜蜜:“我想告诉你,其实我已经找到属于我的Mr.Right了。你看,她看到我们生气吃错了,都不肯理睬我了……我不跟你多说了,我现在要去找她了!”

叶英章见她视线的尽头便是聂重之远去的身影,已然明白,她上前轻轻地揽着她的肩头,拍了拍:“璇璇,快去吧!叶大哥祝你幸福!”忆起聂重之方才阴沉的脸色,果然像是吃错不悦,他有些不放心地道:“若是聂哥对我们之间有什么误会的话,叶大哥找个时间亲自跟她解释清楚。”

蒋正璇重重点头:“好,叶大哥,谢谢你。”说罢,蒋正璇踩着高跟鞋朝聂重之消失的街道走去,几步之后,她改走为跑,奔跑而去。

鞋跟叩着地面,传来“嘚嘚嘚嘚”的急促脚步声,在安静的夜晚,那么清晰。

料峭春风从蒋正璇耳边嗖嗖地刮过,她丝毫察觉不到丝毫寒冷,反而心里暖洋洋的。此刻的光景,蒋正璇心心念念,牵牵挂挂的只有一个聂重之。

她终于还是追上了他。聂重之靠在远处一根树干上,手里夹了明明灭灭的一点红。他转头,亦瞧见了她。

两个人,隔了一条马路,静静地相望。

聂重之直到被灼热的烟头烫到了手指才回转过神,她掐灭了烟头,随手掷到了一旁的垃圾桶里。

终于,他大步地穿过马路,走向了她。

蒋正璇仰头微笑,清清甜甜地问道:“你什么时候来的?”聂重之面无表情地望着她,极力掩去心中汹涌翻腾的情绪:“两个多月了。”

蒋正璇怔了怔,重复了道:“两个多月?”聂重之移开视线,无波无澜回道:“是。”

他居然已经来了两个多月!

蒋正璇不由忆起某次她跟宁熙在颂雅吃饭。她本是不愿去的,可宁熙的借口极好,说部门为她办了“欢送宴”,可他们之间也应该吃一顿 “散伙饭”的,怎么说两人也合作了这么久、

那天两人的位置在落地玻璃窗边,可瞧见餐厅外的车水马龙,流景繁华到极处的美丽。吃饭间,她便看到了一个高大的熟悉身影,可那人影只一闪便上车而去。现在想来那晚不是她眼花,她看到的应该就是他。

他来洛海都已经两个多月了,竟然一次也没跟自己联系。而自己却每天傻傻的,中邪了一般痴守着手机,等待着他那通一直未响的电话,甚至她都已经订了机票要回宁城去找他了。

蒋正璇又轻轻地问:“那你现在住在哪里?”聂重之:“洛平街。”

依旧是简单利落的几个字,连洛平街哪个具体位置也不提。他是不想跟她说话吗?再遇的喜悦同指尖的温度般正一点点地退去,蒋正璇再迟钝也察觉到了她刻意为之的冷淡。

这个傻子一定是吃错了!蒋正璇含着笑意解释道:“尽头叶大哥来看我妈妈,顺便请我吃饭,不是……”

聂重之迅速打断了她的话:“我明白的。”蒋正璇愕然地止声,不解他话里头的“明白”是什么意思。

聂重之的视线落在远处,静了好几秒,方扯动似有千斤重的嘴角,缓缓地道:“我明白你一直可怜我、同情我。回洛海以前,我特地去鲁医生那里做了一个详细检查。鲁医生说我现在已经全好了……所以……你不用再可怜我了。你以后可以去做你任何想做的事情。我很谢谢你在我最低谷的时候陪着我。或许你会觉得这句话老土,可是我真的很感谢你,如果以后有机会,我会好好报答你的。”

她的每一个字,都说得那么冷淡,那么冠冕堂皇,叫人插不进嘴,亦不能有半句反驳。

蒋正璇心口一直发紧,听到他最后几句的时候便前所未有地急促跳动了起来:“什么意思?你想说什么?你说清楚一点儿!”

聂重之的身子隐在一团团的黑暗树荫里街灯照射不到之处,她的声音平平的,一点儿波澜起伏也没有,仿佛在叙述别人的故事:“曾经有一段时间,我真的很恨你。你知道的……因为那个孩子……”

“现在我明白了,是我与那个孩子没有缘分而已。其实当年的一切都是我的错,那孩子本来就不应该存在。”

很多事情不能强求,就算强求了,也不会有好结果,当年的他便是最佳铁证。

再遇后的两人从来没有提及孩子这个话题,似那个孩子从来不存在一般。她与他一样,彼此小心翼翼地靠近,维持着表面的和平,却又刻意地回避,回避过去。如今,他倒是先撕开了那一层伤口。

蒋正璇忽然生出了一种冰冷的惶恐!他到底想跟她说什么?

“其实我应该要跟你和你的叶大哥说一句对不起的,那几年要不是我生生地插进来,横亘在你们之间,你们应该早就生儿育女了。我今天在这里真心诚意地跟你们道歉。”

聂重之的声音极诚恳平静,在空旷无人的街道里飘荡而过,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可是,他到底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你的叶大哥年纪轻轻,事业有成,日后前途肯定不可限量。你跟他真的很般配。”聂重之扯了扯干涩的喉咙,声音低了下来,“我……真心地祝福你们。”

甚至连宁熙都比他更适合她。聂重之努力微笑,用尽所有力气说完了最后一个字:“你们什么时候结婚,记得要送我喜帖。”

那个瞬间仿佛连自己的心跳也听不见了,蒋正璇静静地盯着前方,眼中却毫无焦距。她一直站着,一直保持着最初的姿势,没有移动半分。

宁城的一切对他毫无意义可言吗?他可以说得这般轻轻巧巧,说得这般诚诚恳恳,说得这般认认真真。

他祝福她和叶大哥,很好,真好!

好半天,蒋正璇缓缓道:“好。”她转过身,急急地往前走,走得那么快那么稳。走了几步,她停顿了下来,努力微笑着转身,嘴角扯出她此生最美的弧度,“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们很感谢你的祝福。谢谢!”

这一次,蒋正璇再没有回头。

聂重之怔怔地站在街头,望着她的背影一点点地远去,成为了黑点,最终消失在了黑暗尽头。

他曾经说过:“璇璇,我是爱你的。”

他曾经说过:“璇璇,你不要走,不要再离开我。”

他说过的,她说过的。

可是,现在都不作数了,现在的他居然不要她了。

现在,他说:“璇璇,祝福你们!”

现在,他说:“你们什么时候结婚,记得要送我喜帖。”

好,很好。

他有什么值得稀罕的!

蒋正璇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走过了无人的街角,走到了家里,走进了自己的卧室,她完完全全是凭着心口强撑着的一口气才能回到家的。关上门,所有的力气便在瞬间消失殆尽了!

蒋正璇慢慢地在地板上蹲了下来。

一个人的漆黑卧室里头,忽然觉得脸上有潮湿的东西滑落下来。她抬手一摸,这才发现是泪,满手的泪!

聂重之这个王八蛋,居然不要她。

她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他以为自己现在有什么好吗?叶大哥\宁熙,身边的任何一个人,甚至梁姨明里暗里介绍的那些人,哪个不比他好,不比他强?

她哭什么?他才应该哭呢!

可是大颗大颗的眼泪不受控制地从眼眶里滚落下来,心里一牵一牵地疼,连吸进的空气都烙疼她的心肺。

那些人是好,可那些人再好也不是他!不是他聂重之呀!

“聂重之,你这个王八蛋,你不知道我已经爱上你了吗?”

“聂重之。你真是个王八蛋!”

他每句话都说得那么面面俱到,让她怎么说,让她说什么?

他都说了祝福她和叶大哥了,他都已经清清楚楚地表态了,难道还让她问他:我跟你在宁城算什么?我们上床算什么?

那样子的话,杀了她,她也是决计不会问的。

“好!聂重之你这个王八蛋,你居然敢不要我!居然要祝福我跟叶大哥,好,你祝福去吧!”

王八蛋,她才不要他呢!再也不要!再也不要了!

黑暗里头,蒋正璇趴在地上,“呜呜呜”地落泪赌誓。

而城市另一端的黑暗中,聂重之握着丝绒小盒,一个人在屋子里头呆如塑像……

第二天蒋正璇是在头昏脑胀干涩中起的床,怕母亲瞧出异样,蒋正璇还特地化了妆,以掩饰红肿的双眼。才下了楼梯,还没看到母亲,却瞧见大哥蒋正楠一大清早已经在客厅里头了。

蒋正楠听见她的动静,从落地玻璃窗户前徐徐转身:“璇璇。”蒋正璇诧异上前:“大哥,你今天怎么这么早,是不是有事要出去?”

蒋正楠高大的身子遮住了清晨的光线,他轻轻地摸了摸妹子的头发,温柔地道:“不,大哥不出去。大哥只是想跟你说说话而已。”

“璇璇,你……有什么想跟大哥聊聊的吗?”

蒋正楠就这么简简单单的一个动作,这么简简单单的几句话,蒋正璇却莫名地想落泪。她凝住呼吸,努力微笑:“大哥,你想跟我聊什么?我一切都很好。只是你,要注意身体,不要太累。”

自从离婚后,蒋正楠便搬回了家。昨晚看到自己妹子失魂落魄地穿过客厅上楼,叫她也不理不睬,甚至整个过程她居然根本没有留意到他的存在。他不放心地跟她到上楼,却听到她压抑的啜泣声。

他昨晚忍了又忍,忍了又忍才没有打扰她,让她一个人静静地伤心哭泣。

蒋正楠也不点破,缓声道:“我们兄妹两人好久都没好好说说话了,璇璇,大哥只想让你知道:不管爸的事情会怎么了结,我们家变成什么样……你永远是我们蒋家的宝贝,这辈子只要大哥在,谁都不可以欺负你。”

蒋正璇一时之间连呼吸都哽咽了,垂下眼帘,让泪无声无息地掉落了下来:“大哥,我很好啊……你这是怎么了?”蒋正璇不想让大哥蒋正楠再无谓地担心操心了。大哥已经够烦了,父亲的事,母亲的事,公司的事,所有的一切都像山一样压在他的肩膀上。大哥他也会累的,也会受伤的。

蒋正楠自然知道妹子的敷衍,默然了很久:“璇璇,这几年,大哥每次在电话里头问你,你都说很好。璇璇,你现在告诉大哥,你真的很好吗?”

蒋正璇抬头微笑,已无方才半点落泪的痕迹了:“大哥,我真的很好。”她静静地望着他,反问道:“大哥,那么你呢?你也一直都好吗?”

蒋正楠一直不说话,他只是再度探手抚了抚妹子的头发。

蒋正璇轻轻地问:“大哥,你是不是很辛苦?”闻言,蒋正楠摇了摇头道:“傻瓜,你怎么会这么想呢?大哥一点儿也不累,一点儿也不辛苦。”

蒋正璇低声道:“大哥,谁都会有很疲累的时候,你也会累的。可是这些年……你过得真的快乐吗?”这几年来,大哥脸上的微笑永远是落寞寂寥的,那嘴角勾勒的微笑,从未真正进入他的眼底。

蒋正璇又问道:“大哥,当年你真的是因为爱会诗姐才娶她的吗?而不是因为其他?还有……”她终是提起了她与大哥之间那个从不碰触的名字,“如果当时不是因为我,你和连臻会不会……”

“这几年我其实经常想到连臻,想她现在过得怎么样了?是不是很幸福?想见她一面,跟她say一声hello,也say一声sorry。想跟她说,当年很多话很多事情我都只是一时冲动,我其实并没有这么怪她,我也并不是因为她才跳海的,我当时只是昏了头……我……”

许连臻!这个多久没被提起却一直念念不忘的人!

从来没有人知道,当年他蒋正楠在替钱会诗戴上了订婚戒指的那一刻就后悔了。可他就是凭着对许连臻的愤恨和不甘心,放纵自己一直沿着那条路不回头地走了下去。

这些原本一心要给她的,他全部给了别人。他就是想要她知道,她不要他,他照样可以幸福!

可是,这些年,他真的幸福吗?

如果放出,他没有那么倔强,没有那么逞强,没有去赌那口气,一直就那样把她留在身边呢?这样的话,他至少还有一辈子的时间,一辈子那么长,或许她会爱上他的,就算不爱,有那么一点点的喜欢也是不错的。

很多很多时候,蒋正楠脑中经常会泛起这样子荒谬的念头。

不过,下一秒,他便会怅然失效!

生命没有覆辙,很多时候,擦肩便是错过。

一切无法倒流!无论怎么想,都毫无意义。

他蒋正楠纠缠了许连臻这么几年,她从未喜欢过他,更别说爱了。她从头到尾都不要他!他堂堂蒋正楠比小白这条狗还不如。不过,这些都不是让他最难堪的。

最最难堪的是,他明知道她不要他,从未有一点点的在乎他,但他还是疯了一般想念她。

他一直以为时间是一剂冷淡剂,会让他忘记许连臻的。可从未想过,时间越久,他越发想起,很多很多时候,他一个人,静静地思念她,想念他与她的一切过往,如同坠入了魔障一般。

如果可以,曾经一度,蒋正楠真的愿意用尽一切去忘记那个许连臻的人。

蒋正楠静静地收:“我不知道,我没有去查她。璇璇,你知道吗?我怕她已经跟别人在一起了,怕她跟别人幸幸福福地……”留下他一个人,凄凉地想念她,纪念那一段过往。

那一刻,蒋正璇不知道自己可以说些什么,她从未知道大哥竟这般深爱着许连臻。

蒋正楠自讽般地笑:“你很难想象吧,大哥会有怕的事情。连我自己都很难想象,父亲那么大的事情,我都没怕,可是我居然怕这个。大哥是不是很没有用?”

“这几年,我一直想念着她,想着他在哪里,过着什么样的生活,甚至想某一天我会不会再遇到她……”

蒋正璇从大哥蒋正楠晦涩幽沉的脸色上看到了一种不加掩饰的悔意。

蒋正楠瞧着阳光明媚的窗外,语调茫然:“璇璇,我曾经以为她总是有那么一点点在乎我的,哪怕不是爱,不是喜欢。然而,我发现我错了,哪怕是一点点地在乎,她都没有给过我。可这么多年了,我却一直爱着她。这样子的事情,多笨多傻多白痴的人才会去做啊!可是我却做了,大哥是不是这天地间最大的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