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叹息着摇了摇头,苦笑了一声,然后道:“为了让他当这个太子,他舅舅从不敢妄议朝政,他表哥年纪轻轻自请外调…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可你即便尽了忠,却也未必就能叫别人都信服。其实我一个手无傅鸡之力的妇人,能有多大的野心,不也就是指望着皇儿有出息,将来做个好皇帝。至于我自己,晚年能享享清福,含饴弄孙,也就是了。”

“皇儿喜欢谁,要如何治理国家,要如何与其他兄弟姊妹相处,要如何叫他父皇信服——我也不怕你笑话,这宫里夫妻,同外面是不同的——只有儿子,才是我自己的。”

邵萱萱听得骨头缝都痒了,僵着身子不敢动弹,才试图阻拦地动了动嘴唇。

皇后却自顾自扭头道:“天也不早了,锦如,你回去吧,我们也睡了。”

这怎么睡得着啊!

邵萱萱瞪大眼睛,锦如却已经快手快脚地将屋里的灯又挑灭了两盏,只留桌案上的一盏孤灯,一跳一跳地亮着。

第九十四回 噩梦

“她当真这么说?”秦晅蹙眉头问道。

邵萱萱点头,打了个哈欠,一个晚上都没闭眼,困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秦晅沉吟道:“看来,她果然是知道了。”

“知道什么?”邵萱萱把脑袋靠到椅背上。

“当然是知道我不是他儿子。”秦晅拿眼神示意她起来给自己斟茶,瞪了她好几眼没得到回应,自食其力地伸手拿起茶壶倒茶,“她不是说了,自己手无缚鸡之力,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儿子身上,晚年享享清福就好了。”

邵萱萱给他这话惊得彻底清醒过来,把这几句话在嘴巴里反复咀嚼了几次,仍旧不信:“天下父母心,她若是知道你不是她亲儿子,不找你报仇,反而愿意帮你?这算哪门子母亲!”

说完,又想起皇后和皇帝的关系——至少在人前,帝后还是很和睦的。

秦晅压根懒得跟她继续解释,啜了两口,问:“那火药筒做的怎么样了?”

邵萱萱含糊地“唔”了一声,“总是有些进展的。”

“有些是多少?”

邵萱萱很想叹气,她又不是做军工出声的,画的图纸坦白说只有个样子,跟工匠费心解释了半天原理,对方看着似乎是听懂了,但是要真正做出来,总是需要时间的。

“大约…也就还需要十天半个月吧。”

秦晅又开始瞪她,邵萱萱忍住道:“你就知道催我,不是说教我功夫,不也是说一套做一套。”

秦晅放下茶杯:“那你每天一个时辰的马步都扎了吗?”

邵萱萱:“…”

“下盘不稳,根基虚浮,学了功夫也没用。”秦晅站起身,揉了揉脖子,一把拎起她,一下子就跃到了屋外的空地上。

“你干嘛拽我领子,”邵萱萱挣扎,“勒到脖子了…咳咳咳…”

秦晅正要讥讽两句,余光扫到院门处一个人影,手一松,邵萱萱就摔到了地上。

“哎呦!”

这一下摔得实打实的,邵萱萱觉得屁股都要裂了。

“没事吧?”秦晅立马弯腰来扶她,“都怨我力气不够。”

邵萱萱匪夷所思地扭头看他,卧槽你还力气不够啊,你的力气都大得可以扛起一头牛了!

突然这么肉麻是要怎样!

突然这么谦虚又想耍什么心眼!

然后,邵萱萱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拖长了声音唤了一声:“皇兄——”

三皇子不知什么时候竟来了,大披风把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的,脑袋上还弄了个毛茸茸的护额一样的东西,正笑盈盈地看着他们。

张舜站在一边,又焦急又无奈的样子,显然是没能拦住人。

邵萱萱恍然,怪不得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原来是要演戏给他看。

她还记得那个在秦晅等人北上之初就被杀死的卧底,似乎就被怀疑是王贵妃或者二皇子的人。

邵萱萱老老实被秦晅拉了起来,三皇子会挥退了宫人和内侍,走到他们身边,笑嘻嘻道:“皇兄回来了,怎么也不来看我。”

“看什么,”秦晅松开邵萱萱的手,懒洋洋道,“你母妃又不让你出门了?”

三皇子撇了撇嘴,嘀咕道:“我不过是在园子里逛的时候受了点风寒,她便让李太医给我开了那么一大堆药,又苦又酸,这日子这么过着,还有什么日子。”

邵萱萱见到他的时候,似乎都觉得他在生病。

那病偏偏又不影响说话、行动,是以总觉得这位贵族小少年很有些娇气。

在他面前,秦晅一向是懒散又有点花架子的模样的,爱吃爱玩好女色,对别的事情则有点提不起精神。

三皇子小跟班似的跟着他往里走:“听说皇兄还把齐王的火药配方给弄来了,父皇高兴了好几天,还赐了一堆好东西。”

“你今天到底是来干吗的?”

三皇子“嘿嘿”干笑了两声,搓手道:“愚弟也想见识见识传说中的火药的威力,不知…”

秦晅波澜不惊地瞥了他一眼,“你还是快点回去,免得你母妃到我这里来找人。”

三皇子哀叹一声,在椅子上坐下来。

看这架势,还是不想走。

秦晅吩咐邵萱萱研墨,自顾自走到案前写字。他的字如今已经学得似模似样了,还真有点真太子那刚则铁画,媚若银钩的风韵。

三皇子探头瞧一会儿,拍马屁道:“皇兄你的手好了?哎,我就是拍马也赶不上你呀。”

秦晅没搭理,只是埋头继续写。

邵萱萱一边往砚台里加水,一边瞄了两眼。

只见上面龙飞凤舞地写:夫何神女之姣丽兮,含阴阳之渥饰。披华藻之可好兮,若翡翠之奋翼。

邵萱萱眨巴了下眼睛,虽然看不太懂,但是应该是很符合太子这个人设的吧,再往下看,则是“西施掩面,比之无色”之类的句子了。

三皇子坐了一会儿就闲不住了,走到秦晅边上摇头晃脑地念了几句,搭话道:“皇兄,外头好不好玩?”

“那是自然,”秦晅重新蘸了浓墨,将一个“神”字写得凌厉至极,“但也步步雷池,凶险至极。”

他说得认真,三皇子也听得仔细,看过去还真是一番兄友弟恭的景象。

邵萱萱想起秦晅同几个谋士谈起自己“手足”们时的那番算计,还真不觉得他有这么善良。

老皇帝年纪虽然渐渐大了,身体却还硬朗,等待正常继位的过程太漫长,也是十分煎熬的。

历史上当太子当到头发花白的悲催储君,也并不只有一个。

邵萱萱总觉得秦晅是没那么多耐心的,他的耐心似乎都留给了认认真真研磨自己骨殖的时候,连一根指骨都不肯放过,统统弄成粉末,纷纷扬扬随风吹散。

好不容易等他写完字,三皇子力邀他一起下棋,秦晅一句“乏了”就推掉了,顺便还要赶他走。

“一会儿雪又要大起来,你还是快些回去吧。”

“那我住你这儿呗,”三皇子今天还真是坚韧了不少,进来到现在连杯水都没喝,冷言冷语倒是听了不少,居然还赖着不肯走。

邵萱萱心里微一琢磨,就有点明白了,他这番来,还真不一定是瞒着王贵妃的——王贵妃的哥哥,也就是三皇子舅舅可是掌着部分兵权的,大内禁卫却不是他的势力范围,秦晅又在人前夸口要帮助皇帝把禁卫用火器武装起来,想来也是要探一探这些火器的虚实。

如果有了枪,邵萱萱抿了抿嘴,练习枪法,总是比枯燥的扎马步学什么功夫进步要来得快。

对她,似乎也不是坏事。

反正这些人要杀她,用箭用枪都是一样的。

有了火器,至少能让齐王落到下风去。

.

入夜十分,秦晅才阖上眼睛一会儿,便听到耳房那传来一些动静。

他思忖片刻,爬将起来,悄无声息地走到门口,往门缝里看去——灯没熄,窗户大开着,屋里显然已经没有了人。

秦晅轻推开门,走了进去,意外地留意到窗外居然还有人的气息。

他便踱步走到窗台边,望外看去——邵萱萱把自己裹得跟个球似的,坐在窗下不远的一张躺椅上。

方才那些动静,想来便是她把躺椅弄到外面去时产生的。

秦晅自己刚来这里时,也几乎夜夜外出,而且是全程暴走式的乱逛,但邵萱萱这人吧,怕冷怕热怕饿怕疼怕一切可以怕的东西,完全不像是喜欢自虐的人。

他皱着眉头想了一下,扶着窗台跃了出去。

邵萱萱立刻转头,吃惊地站起来:“你怎么来了?”

“大半夜不睡觉,跑这里来干吗?”

“睡不着啊,”邵萱萱叹气,“你不给我药,我就只能这样了。”她这话倒是没有假,没有药,她的的确确睡不安稳,睡意最浓的时候厥过去一会儿,也能梦到满地的人血或者狼血。

噩梦一个连着一个,真实得可怕,闭上眼睛就在眼前。

秦晅没说话,半晌才说:“你就没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特别想去的地方?”

“啊?”

“睡不着就想想这些,闭上眼睛就想,想不出来就在心里画,想多了画多了自然就能睡着了。”

邵萱萱怔忪地看了她一眼,闭上眼睛,眼前登时就出现方砚有点羞涩的笑脸。

嗬!

她猛地睁开眼睛,额头上全是冷汗,一滴滴渗出来,被屋里透出的灯光照得晶亮。

秦晅微微俯身看着她:“这回看到什么了?”

邵萱萱脸白得可以媲美地上的积雪,声音全塞在嗓子眼出不来了,下意识就抓住了他近在咫尺的胳膊。

这一瞬间,她突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这么难以摆脱这些噩梦,不是因为爱,更不是因为舍不得,而是…内疚和恐惧。

这个人,可以说是因为自己而死的。

是她害死了他。

第九十五回 描摹

她这么不上道,秦晅也是真料不到。

但睡觉这种事情,外界真正能干预的办法也不外乎两种。要么随便喂点催眠药啊、酒啊之类的东西,要么一拳打晕过去算了。

药已经被秦晅没收了,至于打…邵萱萱一见秦晅有要抬手打人的意思,迅速就往后退了好几步:“我跑步吧!跑累了就没空那么想了。”

说完,也不管秦晅是不是在听,把他和椅子留在外头,飞快蹿回屋子里。

过了一小会儿,秦晅就见她换件短袄,拉开门真的跑了出来。

院子里的雪积得并不太厚,靴子不会陷进去出不来,跑起来吱呀作响,那动静,仿佛整个冬天的雪都要被踩到脚下了。

秦晅脚程够快,没几步就追上了她,负责巡逻的看到了,都纷纷行礼,膝盖都还没弯下去呢,秦晅已经摆手从他们边上跑去了。

邵萱萱只跑了一小会儿就开始气喘吁吁,秦晅道:“腰背挺直,气息往丹田沉。”

挺腰收腹还是好办的,至于那个气沉丹田,邵萱萱试验了好几次,心道原来就是要腹式呼吸啊。

这么一调整,初时极累,熬过一阵子之后,确实能比以往多坚持一些的感觉。

一路绕过花园,经过水榭小道,一直跑到通训门附近,才终于没了力气。

秦晅瞥了眼拿手撑着膝盖,弯着腰一直喘气的邵萱萱,拎住她腰带,提着她跃上了宫墙。

邵萱萱连挣扎地力气都没有了,只一个劲喘气。

秦晅几个兔起鹞落,足尖都没在宫墙上踩实过,落地的时候倒是又稳又快。邵萱萱本来就运动得精疲力竭,又被抓着腰带晃了这么久,冲到草地边就哗哗哗吐了一地。

秦晅蹙着眉走远了一些,遥遥地见邵萱萱吐完了随便擦擦手就要过来,扬声道:“你好歹也是个姑娘家,就不能取些雪融了,好好洗个脸,漱个口?”

邵萱萱脑袋还晕着呢,听他这么一说还真有些道理,找了棵小树,认认真真从树梢上弄了捧干净的雪下来——她也懒得拿体温去融,直接就搓手搓脸加放进嘴里里咀嚼。

积雪虽然松软,这么搓在脸上,还是冻得人受不了。

秦晅瞅瞅她有点泛红的脸,也懒得纠正她,说道:“你一直说我不肯教你,那我今天就教你几招简单的防身办法。”

话音一落,蓦然就欺身过来,左手抓住她肩膀往下一扯,右腿一带就把人踢倒了。

“我…”邵萱萱勉强坚持着单膝落地的姿势,方才跑步造成的气息絮乱都还在恢复呢,“我…我这还在,休、休息啊——”

“谁会管你这些?”秦晅松开手,等她好不容易站了起来,再一次如法炮制,把人摔回到雪地上,“杀人还管呢逃了多久?”

说罢,见邵萱萱还没彻底当真的样子,“啪”的折断身边的树枝,直刺向她眼睛。

邵萱萱尖叫一声,情急之下直接打滚,滚地葫芦似的连滚出三四米。

秦晅倒是不追,只随随便便拿脚拨了点积雪踢过去,每一下都打在膝盖、手肘、臂弯、脖子等有关节的地方。

邵萱萱疼得眼泪都下来了,只好继续滚,一边滚一边拿眼睛偷觑,好歹抓住了一次机会,将衣兜里的几枚铁莲子扔了出去。

秦晅只稍微抬了下手臂,就将它们抄在手里,至于那些用来刻意打偏想要预测他行动,他连瞧都没瞧上一眼。

他嘀咕了句“总算没蠢到家”,反手就又把铁莲子朝着她扔过来。

邵萱萱对暗器手法倒是有了点了解,此时见他那手势,预判了几个位置,咬牙爬起来,闪到一棵矮树后面。

她等了一会儿,预料中的暗器破空声并没有传来。

怎么回事?

躲过了?

还是他有办法将暗器打得完全无声无息?

无论是哪种答案,她都好奇得不行,在心里默念了好几遍一到十的计数,终于忍不住探头去看。

她也算留了点心眼,探头出去的同时在手里抄了把捏成团的雪,另外还捏了把毒针在另一只手。

甫一冒头,破空声响起。

邵萱萱一边重新躲藏,一边凭着那破空声传来的方向把雪球和毒针都扔了出去。

下一秒,胳膊就被人扭脱臼,脖子也被勒住。

被禁锢住的关系,那些铁莲子也纷纷噼噼啪啪打到身上的穴位上,整个下半身登时又痒又麻,站都几乎站不住了。

“放开,放开啊,”邵萱萱使劲拍他箍在自己脖子上的手。秦晅坚持了好几秒才松开,邵萱萱登时就面条似的软倒在地上。

“我认输、认输…”邵萱萱仰面躺着,呼吸急促,腿和腰几乎完全没了知觉,“刚才打到我什么地方了,好麻啊,这就是传说中的点穴?”

秦晅没回答,却用行动向她证实了这个说法——这样确实比枯燥的解说更加快速,他抬起脚“啪”、“啪”在她后腰、膝盖这些中了铁莲子的穴位又踢了一次。

这一次,因为知道邵萱萱无处可躲了,他踢得又慢又狠。

邵萱萱龇牙咧嘴半天,才挤出话来:“你也太用力了,多疼啊。”简直疼死好吗!

而且大约是踢中穴位的关系,身体还真的动不了。

所谓的点穴,居然要这么大的力道?

亏她之前还一直想学,这样看来自己的手劲肯定不够的,还是得靠飞石啊之类的暗器。

怪不得他们以前总是让自己尽量往有穴位的地方扔,果然能够事半功倍吧。

“我懂了,那现在先帮我解开…嗯…解开那个穴位吧。”

秦晅懒洋洋的:“你躺会儿不就好了?”

躺雪地里?

多冷你知道吗?!

秦晅似猜到了她心中所想,拎起她,四下略一张望,望着黑乎乎的民宅奔去。这附近邵萱萱也还有些印象,之前那些支持齐王的官员,最是喜欢附近的“风俗店”,想不到这一打击,这里居然改行开客栈了。

秦晅带着她从临街的花廊翻进去,径直找了空房间撬窗进去——古代的这些锁,真的太不够复杂了。

这要是现代化的防盗门,好歹能把人多拦一会儿。

屋内摆设完全是客栈客房的模样,之前残留的“气质”却没完全散去,连帐幔都还带点粉嫩桃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