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你都不必担心,”秦晅打断她,“我都安排好了。”

“可是——”

“我倒是想问问你,”秦晅顿了顿,抬眼凝视着她,“那天夜里,你怎么不进来?”

邵萱萱哑然,手指磨蹭着玫瑰酥张开的小口子,脸慢慢地涨红了起来。

果然还是躲不掉的!

一个21世纪长大的成年人,居然因为被暗恋而脸红,真是把老脸都丢尽了!

玫瑰酥被她捏得直掉渣,碎屑落了一床,红红黄黄煞是好看。

秦晅的视线也跟着她的动作转移到了床褥上,声音极轻道:“我这几日一直在想,你若是喜欢我,干嘛不肯进来见我;若是不喜欢我,又何必专程送东西来?”

邵萱萱手指一紧,手心的玫瑰酥馅料也给彻底捏成了齑粉。

“张舜说你这是害羞,”秦晅自嘲地笑了下,继续道,“可方砚活着时,我瞧你恨不得时时刻刻与他黏在一起。怎么换了我,就知道害羞了?”

邵萱萱:“…”你能跟方砚比吗?!方砚比你好一千倍一万倍好吗?!我想跟他黏一起是因为我喜欢他!

你算个p啊!

我那天晚上去找你,特么是打算去看你笑话的好么!临时…临时起了怜悯心,才决定给你个面子,哪里晓得就中了暗算了…

她心里吐槽得厉害,脸上的热度却怎么也褪不下去。她所以为的怜悯里似乎还掺杂了不少说不清道不明的成分,又得意又羞耻,如芒刺在背,跼蹐难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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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萱萱这次的伤其实都只是皮外伤,还没以前在秦晅手上吃的苦头厉害——若说影响大,主要是地牢里那股阴森可怖的氛围,还有太后歇斯底里的那个劲头。

怕死的遇上了不要命的,无论如何精神上都是要受点冲击的。

躺了三天之后起来,邵萱萱觉得自己又元气满满了。

张舜等人如今对她的称呼又改了,有人时候唤一声“聂夫人”,私底下则恭恭敬敬地喊:“娘娘。”

不用说,敢这么吩咐的,也只有秦晅了。

她是在能下床走动几天后才知道太后薨了的,直如雷电轰鸣,一路小跑到秦晅的书房,声音都是发颤的:“你、你把…”她四下张望了一番,一把关上门,“你把她杀了?是你杀的?!”

秦晅淡然地看着她,既不点头也不否认。

邵萱萱深吸了一口气,满怀满腔的话都堵在喉咙里,争先恐怕要往外跑:

她是你这具身体血缘上的亲娘啊!

你不能霸占她儿子的身体,还弑母啊!

你这样对待这身体的母亲,老天爷…

指责的理由千千万万,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太后明明白白说了要帮自己的儿子抢身体,面前的这个人要是不去抢,不去争,注定就要失去对这具身体的控制权。

且不论已经死去的原主人是不是能回来,是不是允许这样的“废物利用”。

这样的后果,她邵萱萱能承受吗?

她一个菟丝花一样靠着他活到现在的废柴,敢承受这样的结果吗?

连她自己,都重生在别人的死亡之上——生存才是最要紧的,命都没了,还讲什么道德?!

不是自己的不能要,最先该做的就是自杀了。

她重重的呼吸,眼泪不知什么时候流了出来,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

她已经变了,她已经变得这样的…这样的…

秦晅以为她还想不开,烦躁地来回踱了两步,上前轻搂住她:“你哭什么,这是我的事情,便是真有什么天理循环,那该应验到我身上。”

邵萱萱颓然地听着,觉得自己心里一直骄傲着的光明美好似乎正在逐渐消失,阴霾与他的气息一起越挨越近。

这是不道德的,不公平的。

可天这么黑,睁着眼睛也看不到道路,到底怎么做才算正确呢?

第一百二十三回缱绻

景巳元年春,有臣子上谏劾奏容华聂襄宁妖媚惑主,居丧言乐、行止放诞,毫无悲哀之心。

其后不久,皇太后李氏感怀先帝恩宠,追随先帝而去,合葬于怀陵。同年五月,太皇太后迁居瓷安寺,为王朝祈福。

邵萱萱如今古文功底见长,粗粗一翻那些唧唧歪歪的奏折,就大约猜到这些话的意思了——秦晅导演的那场天雷苦情戏,果然还是被有心人记住了。

没事胡乱雷人果然是要付出代价的!

秦晅一整天都阴着脸,杖毙了几个有嫌疑的宫人,夜里都不要人伺候了,在人前就更加的叫人看不透心思。

邵萱萱也不懂老太太去瓷安寺的深意,她不爱孙子爱儿子是没有错,但搬离皇宫,又能有什么好处呢?

俗话说,近水楼台先得月,就是要逼宫谋反,也需要里应外合的人才呀。

邵萱萱边啃梨边吐槽,秦晅则冷笑:“她一把年纪了还跟朕玩苦情,只怕没有这个福气熬到头了。”

邵萱萱打了个哆嗦,牙齿就磕到了下嘴唇上。

秦晅回过头,就见她嘴唇跟吸血鬼似的渗了一道红痕,心头一跳,一把将梨子夺过去:“谁给你的果子?”

都流血了还在那傻吃!

这个节骨眼上了,居然还有人敢在他眼皮底下下毒!

邵萱萱哪里知道他脑补的那些机巧阴谋,老老实实道:“这是…我从桌上拿的呀。”说话间又碰到嘴唇,疼得直抽气。

秦晅:“…”

会看上这种吃个梨也能咬破嘴巴的人,也是他自己瞎了狗眼。

服丧的缘故,飞霜殿这段时间到处都是白色的布幔,真跟它的名字一样素净。

邵萱萱拿手帕擦干净血渍,左看右看,突然道:“要是没有我们,他们或许就不会这样早死了吧?”

秦晅伸手在她脸上狠捏了一下,“你也忒瞧得起咱们了。没有我们,齐王就不想谋反了?没有我们,先帝和太后就能举案齐眉、恩爱如初?”

“可是…”

“哪里来那么多理所应当,”秦晅打断他,一边拉人上榻,一边嘀咕道,“拿你想要的,得你应得的,这世上的事情,本就如此不讲道理。”

他这边说着话,那边已经把外袍脱了,手自然而然地就环在邵萱萱腰上。

不讲道理的人,确实是不少的,譬如眼前这个。

他们不曾在言语上提及情爱之类的事情,肢体接触却越来越频繁,简直像如胶似漆的新婚夫妇一般。

开工没有回头箭,这种事情一旦开了头,就很难找到合适的借口停下来。

在这古老的宫殿里,用陌生人的身体跟应当永远没有交集的男子纠缠作一团,有时能听到更鼓的鸣响,有时甚至能听到窗下春虫振翅的声响。

秦晅仍旧是不爱说话的,但情到热时,他会几近虔诚地亲吻她的脸颊、嘴唇、额头、指尖——那耐心持久到可怕,绵延不绝,如春雨一般缱绻。

他不问,她自然也安静地缩着逃避。

但被这样温柔亲吻着时,胸口那股热潮却怎么也抑制不住,连手指尖都是颤抖着的。

邵萱萱谈过这么多次恋爱,吻过这么多双唇,从未惊惶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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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下葬之后,朝中的局势其实是在日趋稳定的。

秦晅虽然年少,身躯内的灵魂却是在地狱里走过一遭的,杀伐决断丝毫不作犹豫。太皇太后所谓的避世祈福,倒真有点避其锋芒的意思。

军器监的火器源源不断地输进军营,北地那些叛军残部越分越散,有一部分干脆越过长城,与蛮夷为伍。

这一年的夏天来的晚,冬天却赶得早,宫中的各色名菊都还未完全开遍,北风就已经呼啸而至。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下了一夜,天地俱是一片缟素。

少年天子自外面回来之后,一言不发地就摔了一地的碎瓷片。

邵萱萱正抱着手炉打瞌睡呢,绿葛就小跑着进来了:“娘娘,陛下回来了,正生气呢!”

邵萱萱一个激灵醒来,惶然道:“生什么气?”

绿葛也直摇头,小声道:“把昨日进贡的尼拘国玉屏风都给摔了呢。”

邵萱萱眼皮跳了一下,犹豫了片刻,窝回到软榻上。

绿葛见她跟仓鼠似的一个劲往绒毯里钻,还像模像样地闭上了眼睛,也没辙了——你都装睡不管,是要我们大家当炮灰么?!

可邵萱萱如今地位不比往昔,她又哪敢把抱怨真说出来。

秦晅摔了一路东西,始终不曾见邵萱萱出来,怒火越烧越旺,质问张舜道:“聂襄宁呢?”

张舜赔笑:“娘娘今日一下午都在军器监监工呢,想必是乏了。”

秦晅的眉头瞬间拧成一团,大步就往里面走。

绿葛早听到动静了,轻轻踢了软榻一下,立刻跪地行礼。

邵萱萱这才装模作样的睁开眼睛,含糊道:“你回来了。”

张舜:“…”

绿葛:“…”

秦晅面色却缓和了不少,他现在已然不比当年,拥有的东西多了,怕他的人也多了——邵萱萱这二愣子一样的反应,还是合他胃口的。

他挥手摒退了旁人,拿眼神示意邵萱萱起来来伺候自己更衣。

邵萱萱利索地爬起来,把手炉放在一边,狗腿地帮他把大氅的带子解开,脱下来挂到一边。

秦晅顺手摸了摸那只精巧的金色小手炉,面色突然就变了。

这手炉不过盈盈一握,里面装的炭火也十分有限,是以隔不了多久就得更换。如今这手炉温热趁手,一点儿没要凉的迹象,显然新添炭火不久…邵萱萱刚才一副睡了好几个时辰的模样,显然是装出来的。

你也跟我装!

刚消下去的怒火瞬间就又上来了!

邵萱萱还跟那挂衣服呢,身后“砰”的一声巨响,回头一看,他又怒冲冲地出去了。

外面还在下雪好么!

邵萱萱也有点慌神,赶到外殿,正见张舜一脚深一脚浅地跟在秦晅身后喊:“陛下,雪太大了…奴婢给您备个轿子…”

风声呜咽,断断续续听不大清楚。

绿葛见她冲出来,伶俐地取了貂皮的大披风出来,轻声道:“娘娘,奴婢伺候您穿戴罢。”

邵萱萱回头看了她一眼,半晌,慢慢摇了摇头。

飞霜殿人人都以为他们是对恩爱夫妻,却不知道…却不知他们在一起独处时,连眼神交流都极少。

半年时光匆匆而过,秦晅每日早出晚归,只有在夜里才与她亲近相拥…硬要她来定义的话,恐怕用“炮(和谐)友”来形容才更恰当一些。

她不够聪明,不够能干,但也不是傻子。

他如今是一国之君,夜夜宠幸避而不谈感情,必然是有了自己的考量。太后死得早,那句“红颜未老恩先断,最是无情帝王家”到底还是在她心底留下了一根小小的尖刺。

爱什么都行,唯独不能爱这种“公共财产”。

她这边给自己画好了线,定好了位置,秦晅那边却是怒火难熄,在大雪中走了小半个时辰,才终于被张舜连哭带跪地求了回来。

彼时,邵萱萱已经睡下了。

他衣袍下摆全湿了,靴子底下结了厚厚一层冰,进到烧着地龙的屋子里,不片刻就渗出一大滩水来。

张舜张罗着要给他换衣服,被他一把推了出去。

邵萱萱正睡得香甜,冷不防被子给人一把掀开,一双冰凉的手到衣服里,擒住她柔软的颈项:“你倒是睡得开心!”

邵萱萱瞬间就被冻醒了,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又是这个表情!又是这个表情!

秦晅盯着她,直觉冰水从头顶灌下来。整整大半年时间,两百多个日夜,就是块石头也该捂热了,她还是这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他抢到手的江山是与他无关的,他抢到手的荣华富贵是与她无关的,甚至有臣子进言建议他服丧期间破戒娶妻封后,也似是与她无关的!

一起缠绵像是她居住在这座宫殿里的房租,定期缴纳,安静无异议。

他因为湘王秦晰上表求娶西南重郡大臣之女的消息烦恼,回来面对的依旧是装睡的她。

她隔着玻璃与他相处,酸甜苦辣尝遍了,也总一副旁观者的模样。

第一百二十四回分离

第一百二十四回分别

秦晅手指按在她颈动脉上,却又迟迟下不去狠手。邵萱萱初时害怕,时间久了,又有点闹不明白秦晅想干什么了。

她轻轻推了一把,竟然把他胳膊推开了,立刻就往后退了退。

秦晅脸上的雪水化了,乍一看跟流了眼泪似的,更显得神色凄然。

邵萱萱被他的模样吓到,犹豫了半天,往回挪了挪,跪坐起来回抱住他:“你没事吧?”

秦晅没动,半晌,长长地叹了口气。

邵萱萱便哄孩子一样在他后背轻轻拍了两下,秦晅哭笑不得地回抱住她,亲她柔软温热的耳垂。

邵萱萱哆嗦了一下,没躲开,但也没什么热切的回应。

秦晅亲了一会儿,手上动作更加大胆,心里却还是冷的发颤。永远都是这样,永远都是…他用力地吻住她薄薄的唇瓣,身体和身体紧贴着,听得到隔着血肉皮肤的心跳,却听不到她心里的一丝声音。

他这辈子就只有这么一点儿不够理智的爱,那么小心掩藏着,终于说了出来,并没有得到足够安昕的回馈。

到底,还是输了。

蛊虫也好,空花阳焰也罢,命是栓在一起了,心还隔着千里万里。

他白费了半天力气,抢到一只空掉的蚌壳,肥美的鲜肉和珍珠早就不知漂流到了哪里。

秦晅把脸紧贴着她的,感受着女孩有些急促的绵密呼吸——要是死的是他,不是方砚,不知她是否能牢牢记住自己,爱…

随即,他又自嘲着否认了。

空花阳焰是他弄出来的,要死就是两条命,同生共死,压根没有第二种可能。

爱未必能有,恨是一定的。

更鼓声响起,一声一声,悠长不息。

邵萱萱迷迷糊糊睡醒,意外发现秦晅没在榻上,找了一圈,才看到他披衣站在窗前。

也不点灯,就任凭那点被雪折射着的星光月光闯进来,冷冰冰淋了一身。

一年的时间里,他长高了不少,连聂襄宁自己,都蹿高了好几厘米。

有时候,邵萱萱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是在替人活,还是为自己争取生的机会。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也学着秦晅的思维方式,用“拿到手就是自己的”这样的霸道理由来说服自己。

但秦晅还只认权利不认义务,把原主的福利通通抢到手,不利因素一点一点铲除干净,行事手段不可谓不狠毒。

但是现在,却只穿着一身单薄衣衫,披散着头发,用纯然少年的目光注视着白茫茫的雪景。

邵萱萱一下子就心软了,裹着被子爬将下来,拎起放在床边的外袍边走边嘀咕:“开着窗要感冒的呀,你怎么不…”手指蹭在外袍衣襟上,意外发现袍子也是湿的。

秦晅听到动静,几步走过来,一把把袍子夺了回去。

拉扯间,邵萱萱才看到袍摆上浸染着点点褐色血迹,像是不小心黏上去的泥印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