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闻言立刻道:“是那位雅意姑娘吗?你封了人家做什么虞国夫人,不就是不许人家成为交王世子夫人吗?她为我找庄大哥说几句话就找你算帐,不是讨没趣儿吗?”

唐天霄听她口吻,立时知道她必是听说过他和南雅意的事,顿时窘迫,愠道:“那你继续陪他说话去吧!”

可浅媚虽是爽直泼辣,却不是没头脑,看出唐天霄不悦,便不敢再说,只紧紧跟在唐天霄身后,再也不敢等着庄碧岚同行了。

唐天霄略觉安慰,旋即想起她不过是惧怕帝王之威才不得已约束自己行为,又觉懊恼,连身畔旖旎春景都无心观赏了。

雨乱云迷,误断同心鬟(一)

荆山脚下有着南楚时京畿附近最大的皇家围场,连带整座荆山都被划做禁地。

但楚人讲究以文治国,历代帝王并不擅武,偶有狩猎也不过摆个样子,以示皇帝文武双全,非常人可比。

至南楚末帝李明昌时,登基十余年连皇宫都没出过,更别说狩猎了,——他唯一一次出宫是出降大周,却是出宫后再也没能回宫。

荆山无人狩猎,也便一年比一年草木繁盛,鸟兽众多,便有平民绕开值守的官兵偷偷进入围场打猎,往往收获甚丰,渐渐偷猎成风。

南楚诸帝虽然庸懦无能,对百姓却还宽仁,听得官员报告说有人擅闯皇家禁地,索性将值守官兵撤去,听任山民随意出入。

后来周人占了江南,一度曾以铁血手腕**各地勤王之师,便有百姓念着楚帝的好,始终将周廷视为异族,甚至出现了许多自居为南楚遗民的江南文士,多在百姓中甚有名望。

唐天霄从战乱中走过,深知得人心的重要,待平定了康侯之乱,政局略略稳定,也便重用杜得盛等文臣,并大量征召江南名士入朝为官,对待异己分子多用怀柔策略,尽量休养生息,收揽民心。

而这荆山早有百姓聚居,京兆尹奏知此事时,唐天霄也便顺手推舟将其划离皇室范畴,任百姓开围垦荒,并自由入山行猎砍柴,谋取生计。

但唐氏马上取的天下,唐天霄自己也有一身好武艺,再不愿在京畿附近圈定的苑囿打些放养的猎物,兴之所致,有时也会带上几名身手高明的心腹悄悄到荆山活动活动筋骨,带些自己亲手打的野物回宫。

庄碧岚出身将门,虽然也是有名的武艺高强,谋略出众,却从不在唐天霄微服出行的心腹之列。

两度夺爱之恨,唐天霄年轻气盛,自是无法不计较;但交王庄遥带着一批忠心耿耿的子弟兵扼守南疆,其实力也不容置疑,对于留在京中的交王独子,唐天霄也无论如何不能慢待了。

恼恨,激赏,以及未必发自真心的礼遇,早让这对君臣相处得尴尬。庄碧岚本不该在唐天霄的邀请之列。

但锦衣夜行,未免无趣。

可浅媚就是唐天霄最想给庄碧岚看到的那件锦衣,华美异常。

但他似乎没能刺激到庄碧岚,反而成功地刺激到了他自己。

原来的围场区域已有经常出入荆山的百姓聚居成村。诸人绕过村落,略事休息,卓锐和另一位叫陈材的护卫便将包袱里的弓箭、饮水等物分给他们,径奔林间而去。

春日正是草木萌动万物繁衍之时,但觉层林叠翠,绿茵漫展,星星点点的五彩野花随着马蹄锦绣般一路蔓延,无边无际。

雨乱云迷,误断同心鬟(二)

早有一名随从先行潜到稍远处,用木哨子吹出类似母鹿的呜呜声,又用桦皮哨子模仿出小狍子的唧唧声,用以吸引鹿狍的到来。

若是往年,这一招很是管用,多少会引来些猎物上钩,今年却许久不见动静,直至太阳渐渐沉入那边山头,也才唐天霄射了两只野兔,一只小狍。

其他人知趣地故意落在了后面不去与他争竞,更是两手空空。

唐天祺眼见着一只野雉飞过,还没来得及抽出箭来,那厢可浅媚一边和庄碧岚说着话,一边已拉弓射去,正中目标。

那只野雉便理所当然地挂到了可浅媚的马头。

她笑着向庄碧岚等人说道:“这野雉的羽毛漂亮,我回宫让她们做向个毽子分给你们。”

唐天祺年纪略小,到底还有些逞强斗气,瞧瞧那只野雉,带了自己的两名随从,从侧面一条岔路奔前方去了。

从那时起,唐天霄连只耗子都没打着,连容易有只麋鹿从跟前跑过都射空了。

庄碧岚谨守本份地落在后面,可浅媚趁机也落在后面,虽然背着弓,却又在和庄碧岚说说笑笑了。

唐天霄说不出自己心中是什么滋味。

而庄碧岚其实也说不清自己心中是什么滋味。

可浅媚正很郁闷地告诉他:“细想想,在宫里哪有我们草原上自在?皇上的心思也难猜,也不知别的娘娘们是怎么侍奉的。”

庄碧岚看其他人和他们都已有了一定距离,唇角微微一扬,忽道:“你真的猜不出皇上心思么?我怎么觉得,你比宫里那些皇后贵妃要机灵百倍?”

可浅媚怔了怔,只觉他的目光虽不尖锐,却奇异地通透着,宛如月下一面明镜,无声无息地照到她心底,把所有的美丽和丑恶照得纤毫毕现。

她忽然间便透不过气来,许久才道:“我……我又怎及得上她们?论打架她们自是打不过我,论心眼她们却胜我百倍。”

庄碧岚淡淡道:“你若没心眼,就不可能成为第一个被皇上带出过的爱妃;你若没心眼,也不可能故意总在我身畔,让皇上魂不守舍。”

“什……什么?”

“你别告诉我,你没听说过我和皇上那点子不足为外人道的纠葛;你也别告诉我,你不晓得自己长得和清妩很相像。皇上不可能对你无动于衷,也不可能再次容忍他在意的女子靠近我。自古以来,不论是人是物,总要有人争竞才觉得可贵。公主这般剑走偏锋,才是高手之道,直切人心。”

透过林梢的夕阳似乎很冷,可浅媚手指一阵阵地发凉。

她盯着庄碧岚泰然自若的秀逸面庞,吃吃道:“清……清妩,就是当年怡清宫的宁淑妃吗?她和你……当真像传说中那般……那般……”

雨乱云迷,误断同心鬟(三)

庄碧岚又笑,眼眸里有显而易见的嘲讽,却看不出丝毫的恶意。

他的声音低低萦在光影恍惚的林中,只入她一人之耳。

“我与你交好的那位贵人虽然从无交集,但家父始终记着当年援手之德,视其为平生知己。可烛公主尚未入宫,家父命我照应的信函已然寄到。不论公主此来是还是为了取唐氏之宠爱,为了取唐氏之首级,在下均会从旁协助。只盼公主记住,过犹不及。我并未觉得皇上有多么喜欢清妩,但清妩之可贵,在于她处世时的与人无争,以及对待感情的百折不悔。撇开容貌才识不谈,仅这两样,唐天霄就没法在他的后宫里找到第二个。何况她宁死也要舍下他给予的泼天富贵一走了之,这样的女子,他想不铭记也难。”

马蹄落在厚厚的青草中,低而急促的沙沙声汇成凌乱的一片,在春寒料峭的林中回旋。

“处世时的与人无争,对待感情的百折不悔……”可浅媚喃喃地念着,叹道,“好像我一样也做不到呀!我从小就争强斗胜;我喜欢的男子不喜欢我,我也就算了。”

庄碧岚微笑:“我说的感情,是两情相悦,不是单相思。”

可浅媚蓦地羞得满脸通红。

她道:“你说我过犹不及,是不是指我和你走得太近,可能会触怒皇上,把我当成三心二意的女子?”

庄碧岚注视着不远处那个劲健的身形,轻叹道:“其实只要不涉及朝政大事,皇上的性情一向不错,或者说,相当不错。不过他毕竟是皇上……而且,不再是清妩侍奉他时的那个危如累卵的皇上。”

可浅媚嫣然一笑,道:“那么,现在先请庄大哥帮我个忙吧!”

“什么忙?”

庄碧岚抬头,还没回过神来,便见可浅媚狡黠地笑着,飞快自腰间抽出长鞭,呼哨着直抽过来。

厉,狠,准。

细细一根鞭子,却甩出了遮天蔽日的乌云,黑压压罩向庄碧岚。

庄碧岚出身将门,久经磨难,身手极高明,立时在马背上一个倒仰,堪堪避过鞭影。

长鞭去势不减,顺势一个回旋,即刻又如毒蛇般探出,再度抽向庄碧岚。

庄碧岚的身体尚仰卧于马背之上,他不愿抽剑抵挡,遂一脚撤离马蹬,身体飞速一旋,用另一脚勾紧马蹬,一手执住缰绳,人已隐到马腹的另一面,半悬于空中闪开了可浅媚的第二记袭击。

他所没想到的,是可浅媚那记鞭子抽下来的力道。

鞭子没打到庄碧岚,却重重地击在了马鞍上,沉闷的抽打声后,马匹受惊,尖厉地长嘶一声,飞快地向前窜了出去。

庄碧岚一惊,忙要跃回马背制住惊马时,可浅媚已看准机会,拍马赶上前,一鞭抽在他蓄势待发的手臂上。

剧痛之下,庄碧岚手下一松,马匹疾向前冲去,人却自马上滚了下来。

雨乱云迷,误断同心鬟(四)

唐天霄本就留心着身后的动静,变故一生,立刻拨转马头奔过来,诧然问道:“怎么了?”

可浅媚神情古怪地望他一眼,道:“没什么。”

她自是没什么,庄碧岚却显然有点什么。

他很是狼狈地从草丛中站起,发髻微见散乱,月白的衣衫上蹭了几处青草的汁液,左袖更有点点殷红缓缓地洇湿开来。

他惊怒地瞥向可浅媚,勉强向唐天霄笑了笑,答道:“没……没什么。可能是微臣不小心,言语间冲撞了淑妃娘娘。”

唐天霄已下得马来,亲自动手解开庄碧岚的袖管察看伤势,却见这鞭抽得着实不轻,居然将衣料抽得裂了,硬把他的手腕抽得皮开肉绽。

他本为二人过于亲近不悦,忽见可浅媚出手如此狠辣,不由倒吸了口凉气,转头看可浅媚居然不声不响拍马赶到前方去了,皱眉高喝道:“可浅媚,滚过来!”

可浅媚顿了顿,到底不敢违拗,拨转马头慢吞吞地骑过来,才下了马,嘟着嘴站到唐天霄身边。

唐天霄一改素日的和煦,厉声问道:“为什么动手?给朕一个理由!”

可浅媚见他声色俱厉,不觉打了个寒噤,低声道:“他不是说了?那些话我不爱听。”

话未了,唐天霄已扬起手,“啪”地一声,竟是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

“可浅媚,你给我记住了!大周身有品阶的官员,不论是文臣还是武将,不论犯了什么错,除了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擅加折辱,更别说出手伤人!后宫尤需谨记本分,不得与前朝大臣有牵连,可听明白了?”

可浅媚捂着给打得红涨的面庞,泪水在眼眶里直打着转,咬紧唇不作声。

唐天霄本待要她认错,转念一想,这丫头脾气又倔又任性,若是和他犟起来,两人都下不了台,只怕更糟。遂令人把马匹牵过来,扶庄碧岚上了马,依然向前行去。

他给这么一闹腾,再也没有打猎的兴致,也便和他们一起缓缓而行。

这一次,庄碧岚依然落在稍远的右后方,可浅媚却再也不理他,赶上前和唐天霄半辔而行。

虽然她红着眼圈不和他说话,可唐天霄的心情却莫名地舒畅许多。

和唐天祺会合后天色已暮。

彼此看看,都无甚战果,唐天霄也不放心上,笑道:“看来明日要进深山里去才有斩获了。今晚便早些休息罢!”

唐天霄要出行,自是早就有可靠的人安排定了妥当住处。

他并不挑剔,也不想引人注目,不过是借住在山脚一个小小的村落里,几间小小的木屋。主人早搬到亲友家住,却也只知有几个京城的公子哥儿借住,再不会想到大周的皇帝也会住进他们的破屋里。

雨乱云迷,误断同心鬟(五)

晚饭是几个大男人凑在一起煮的,米饭再加上红烧狍兔肉和野雉汤,胜在新鲜,倒还能入口;可浅媚没去帮衬,吃得也少,喝了两口她自己打的野雉煮的汤,便自顾洗漱了进房间睡觉。

唐天霄有些不安,草草吃完了,不过略说了明日的计划,便让各人回去休息。

能住的房间只有三个,庄碧岚和唐天祺挤了一个房间,其他五名随从也打地铺挤在了一个房间,唐天霄便只能过去和可浅媚一起了。

他们是后妃,是夫妻,住在一处本是天经地义,不能怪随从考虑不周。

可惜这里并没有软榻,甚至连凳子都没有一张。

他解了衣衫,坐到床上,拍了拍面里而卧的可浅媚,“浅媚,往里边睡点儿,分点儿我睡罢!”

被褥软枕虽然一色换了新的,可随从们到底不敢兴师动众换张大床。

这民间所用的床榻尺寸,自是不好和宫中相比。

可浅媚支起身向内挪动时,唐天霄已留心到她泛红的面颊和雾蒙蒙的眼睛。她的眼睫还是湿湿的,想来刚哭过不久。

他心一软,揉一揉她的头,轻声道:“怎么了?还怄气怄个没完了?”

可浅媚甩着脑袋道:“我没怄气。”

“没怄气?”

“我不该打庄大哥的。我忽然相信他的话了!”

“他……说了什么?”

她坐起身来,乱蓬蓬的头发下俏丽的面庞苍白倔强。

盯着唐天霄的眼睛,她道:“他说,皇上对我另眼相待,不过是因为我长得像宁淑妃罢了。”

“他……”唐天霄含怒吐字,却又顿住,无奈地叹息道:“好罢,他这人,左右是看我不顺眼了!”

可浅媚点头道:“可我打他,你也看我不顺眼了!”

“没有。”

唐天霄抚着她尚且有掌掴痕迹的面庞,看着她微微退缩着的模样,温和说道:“若是寻常宫女内侍,你打了也就打了,独独朝中大臣,就是我要发落,也需得再三思量。你一个小小宫妃,真的惹出大事来,还真以为远在天边的北赫太后救得了你?”

见可浅媚依然闷了头不说话,他苦笑道:“你还真记恨上我了?要不要把那记耳光打回来?只是外人跟前,还是不许任性。”

可浅媚自是不敢打他,却瞪着他,问道:“那你待我好,是不是因为我长得像你那位宁淑妃?”

唐天霄毫不迟疑,高声答道:“不是!”

“不是吗?”

“不是!”

唐天霄忽然激动起来,一把将扣住她,近乎粗鲁地将唇贴向她,堵住她又颤动着想吐字的唇。

她的身体极柔软,承应着他的吻时也带着生涩的怯缩,眼神却依旧不驯,黑漆漆地盯着唐天霄,倒是带似针尖的锐芒,利森森地仿佛扎入他的皮肤。

雨乱云迷,误断同心鬟(六)

唐天霄居然有点受不住。

他略略把她放开些,轻声道:“你是你,她是她。你是可浅媚,根本不像任何人。”

低下头,他重重地吻向她,辗压。

可浅媚失神地望着简陋的屋顶,喉头动了下,低声道:“那你这么激动干嘛?”

唐天霄抬头,问:“你说什么?”

可浅媚吸吸鼻子,向他嫣然一笑:“没什么。”

她搂着唐天霄的脖子,迟疑着,又如蜻蜓点水般,在他唇上亲了一亲,才又缩缩头,将泛红的脸庞埋到他胸前。

唐天霄心中一荡,猜她再不会如之前那般紧张畏惧,再也不想克制自己,伸手解开她松散的衣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