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安然地熟睡在唐天霄的怀抱中,像一只慵懒而无害的小猫。

 

可浅媚睡得早,醒得便也早。

披衣爬出被窝,她掀开帐篷一角向外张望时,天色尚全然黑着,月影却已西沉,想来尚未至卯时。

唐天霄素来警醒,她一动,他也便坐起身,微笑道:“怎么,还真准备看日出去?”

可浅媚扭头轻笑:“你不去吗?那我一个人去山顶行不?”

唐天霄打个呵欠,道:“不行。都受伤了,还不给我老实点呢?”

“你昨晚不是答应我去了?”

“我答应了伴着你去,没答应你一个人去。”

唐天霄披衣携了她走出来时,可浅媚已是大乐,抱住他面颊得重重亲了一记。

待得亲完了,才觉身后有异。

两人都已在帐篷外,而稍远的老松下尚有火堆未灭,却是陈材值守在外,正望着他们一脸的目瞪口呆,显然看到了方才一幕了。

惊破檀心,且看蛟龙腾(六)

可浅媚赤烧着脸一时说不出话,唐天霄却若无其事地扣了衣带,走到陈材跟前吩咐道:“我们去山上走走,天亮便回。你们不必跟着,去歇一会儿吧!”

陈材忙应了,又说道:“此处虽离山顶不远,可山路甚是崎岖,又有猛兽出没,公子需得小心。”

唐天霄点头,自顾拉了可浅媚往山上行去。

可浅媚休息一晚,精神大好,也不需唐天霄扶持着,向上攀爬得甚是迅捷。

她笑道:“皇宫里的早晨真是无聊,连太阳都是从檐角边冒出来的!我在北赫时常一早到远远的山坡上练武,然后就站在山坡上,看着那天边的太阳,呵,红通通的,像突然间就从云层里跳出来一样,有趣得紧。”

唐天霄望向她,“哦,怪不得要看日出,敢情是想家了?”

可浅媚静默片刻,答道:“也不算想家吧!我也早就没有家了,待我好的,也就母后而已。为她到大周和亲,也算是报了她的恩了!”

唐天霄点头,“原来你肯到我身边来,是为了报你母后的恩情呀?”

可浅媚听他话里有嘲讽意味,便也不肯服输,说道:“是呀,不然送我万两黄金也不过来。那里我爱什么时候看日出便什么时候看日出,哪会连看个日出也得瞧人脸色呢!”

唐天霄拍了一记她的后脑勺,笑道:“我什么时候给你脸色了?再说,在北赫,有我这么俊美潇洒的男子大半夜的陪你一起看日出么?”

可浅媚嘿然道:“当然有!他还天天陪我练武,然后看日出,太阳老高时才一起下山呢!”

这下唐天霄真的不自在了。

他瞪着她,愠道:“你不是说,你在北赫没有情郎吗?”

可浅媚得意地转过头向他笑:“我没有情郎,可我美丽聪慧,贤惠过人,明媚无双,才貌双全,允文允武,想娶我的北赫儿郎比你的后宫女人还要多,个个都巴不得天天陪我呢!有好几个不但身手高明,而且长得也……啊!”

唐天霄不过开玩笑赞了一句,她居然连着称赞了自己一大串而脸不红心不跳,说起追她的那群北赫儿郎更是神采飞扬,眉飞色舞。

可惜得意忘形,便顾不得留心脚下,忽然一脚踩空,已惊叫一声,整个人跌滑下来,差点滚落山去。

唐天霄眼捷手快,一把将她捞住,稳稳扶了,笑道:“他们想来个个身手高明,都在一旁护着你,以防你吹牛吹上了瘾,一跤摔到山下去!”

可浅媚给他损得咬牙切齿,正要以牙还牙还击回去时,眼神忽然扫过身后山林,微露疑惑。

唐天霄问道:“怎么了?”

可浅媚皱眉道:“没什么,可能是我看错了。我怎么觉得那林子里刚才好像有人影一闪就过去了?”

唐天霄向后观望时,只见草木幽深,暗影沉沉,有风过林梢,虫鸣啾啾,哪有半个人影?

惊破檀心,且看蛟龙腾(七)

他黑眸一转,压低声音说道:“听说百多年前有个南朝皇帝给叛军迫得无路可走,把自己的皇后公主都砍死了,然后就吊死在这座山上。黎明之前正是阴气最盛的时候,你莫不是见了他的鬼魂吧?”

可浅媚差点又一跤摔下山去,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尖叫道:“你吓唬我!”

唐天霄叹道:“我不过实话实说而已。不信,你自己回宫查史料去,看看我有没有骗你。”

可浅媚重重地哼了一声,以示不屑之意,却再不敢一个人逞强跑到老远的前方去,一路都紧紧拉着唐天霄的手,不肯回头往黑黢黢的山林看上一眼。

好在山顶离驻扎之处颇近,二人都是习武之人,不久便到了山顶。

唐天霄神色如常,可浅媚却已一头的汗,解了披风喘气,也不知是爬山爬的的,还是被山林里的吊死鬼皇帝吓的,但这时候总算敢向四周打量打量了。

山顶并不平整,几处峭石林立,高低不一,有矮矮的灌木点缀其中,如一个个蹲着的人影,仿若正在山风间阴森地挪移着。

她不觉打了个寒噤,忙又把披风披上,抱了抱肩。

唐天霄忍不住笑道:“放心,隔了百多年,那死鬼皇帝估计早就不知到哪里投胎去了;便是阴魂不散,有我这普天下阳气最盛的大周皇帝在,也不敢来惊扰你。”

可浅媚白了他一眼,道:“谁怕什么鬼魂了?如果真有鬼魂,我在北赫时也砍过不少人,怎么没一个过来找我索命?我担心的是你的安危。”

“我的安危?”

“没错,大周皇帝带了个女人孤身出现在野外,如果我是敌人,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唐天霄握住她的手,微微笑了笑,说道:“那边坐着吧,别脱外衣,热身子冷风一吹,可能会着凉。”

彼时天色是细润的墨蓝,星子格外的近,灿亮如被撒了一天的钻石,远处的村落和树林渺杳成深浓的阴影,与近处的山峦相连,在雾岚淡淡里氤氲着,静寂而宁谧。

东方的天际,亦是蓝色,却要比别处浅些,被澄亮的江水渲染开来般的微微透着光。

“怕还要有一会儿才日出呢!我们走得快,来得早了!”可浅媚刚要找个平坦的地儿先坐下时,唐天霄牵着她的手忽然一僵,一种比林间的黑暗更森然的气势忽然迸往四周。

可浅媚怔了怔,问道:“怎么了?”

唐天霄松开她的手,眸光幽黢亦如夜空,冷冽地向身后打量着,淡淡道:“我发现,你还真是个乌鸦嘴呢!”

话未了,变故陡起。

本来静止的峭石灌木,忽然间攒动起来。

但见冷光曜曜,寒风凛凛,夺命的刀光和噬魂的剑影已在那不安的攒动中箭射而出,伴着刺骨的杀机奔涌向唐天霄。

刺客!

竟真的有刺客!

惊破檀心,且看蛟龙腾(八)

唐天霄虽是出身皇室,长于皇宫,却不是太平皇帝,骤然遇袭,居然也不惊慌。

但闻一声悦耳长吟,龙吟剑已潇洒出鞘,迅速封住离自己最近的几柄刀剑。

可浅媚虽是惊讶,也不惊慌,反手一抽,已把腰间长鞭持在手中,一边甩向攻向唐天霄的敌人,一边还闲闲地说道:“这怎能怪我?我说有人影过去,你偏偏说是什么老皇帝的鬼魂。嘿,我怕鬼,可不怕人!”

她口中这么说着,手中却一刻不停,长鞭如游魂般卷向离唐天霄最近的那名刺客脖颈。

那刺客虽是侧身避开致命一击,手中单刀却被连同手臂一起缠住,可浅媚一带一拖,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拽得飞起来,跌落到山峰下。

他身旁的同伴急急帮忙时,虽勉强将他救下,单刀却已被卷去,鞭梢还返转回去,旋出一道漂亮的鞭花,利索地在他同伴肩上抽了一记。

唐天霄眼睛余光瞥到,忍不住赞道:“丫头好身手!”

可浅媚却得意不起来。

唐天霄出手谨慎,见对方足有十余人,俱是身手高明,料得难以对敌,只以自保为主,守多攻少,大约在等着不远处的唐天祺和诸侍从听到动静前来救援。

而可浅媚未带刀剑,所持长鞭宜中远距离攻击,却不方便近身格斗,眼见唐天霄将让敌手欺到近前,她的高超鞭法却发挥不了优势,有时敌人变招快了,她收势不及,反而要担心会不会缠上近在咫尺的唐天霄。

如此一来,几个照面后,强敌环伺下,二人已处于劣势,连连败退。

唐天霄眼前亦觉鞭影缭乱,知道不对,忙长啸一声向扎营处的随从发出求救讯号,又喝命道:“浅媚,你先下山去通知他们罢,别在这里碍手碍脚!”

可浅媚怒道:“你下山去吧,你才碍手碍脚!”

唐天霄皱眉,瞪了她一眼,却分了神,差点被人砍中手臂,勉强避过去,已有一截袖子被撩破了,布料纷飞。

可浅媚一惊,向后退两步避开飞来的一支袖箭,右臂已屈过一个完美的弧度,已将长鞭套上从一侧攻往唐天霄的刺客脖颈,猛力一收一甩,那人竟给她带得整个身形飞起。

她本已退至山边,长鞭顺势后甩时,恰把那人送到悬空处,然后轻轻一缩一团,竟收回长鞭。

此处山势虽算不得险峻,但这人被甩出的力道不减,好容易回过神来时,已在人在半空之中,再也无借力之处可逃。

但闻一声惨叫,那人直直往山下落去,越坠越快,很快消失于墨青的林木之中,眼见是死多活少,凄厉的呼嚎依旧久久地回旋于峰峦之间,连雾霭都似给惊得散去不少。

 

惊破檀心,且看蛟龙腾(九)

周围空气似在一刻间凝滞住,唐天霄固是惊讶她的身手和狠辣,刺客们也在震动中呼喝着分出人手向她攻去,不再专一对付唐天霄。

可浅媚杀戒一开,却似终于击散了长久以来饱食终日养出的倦怠感,出手迅捷如闪电,狠厉如毒蛇,霹雳般当头甩下,对敌的刺客身手虽高,竟逃不开那附骨之蛆般击来的鞭子。

但闻连身惨叫,竟又是两人受伤。

她打得性起,又往后退了一步,一心用自己大开大阖的招式先行灭掉部分对手,忽闻唐天霄喝道:“小心!”

又是一支袖箭飞来,直中胸前要害。

她敏捷向侧闪过,却不料身子退到山崖边,脚下山石松动,受力之下立时崩滑。她忙将身体向前倾了要向前一步时,已是来不及,整个身体顺了山坡就要向下滑去。

“浅媚!”

唐天霄惊呼,来不及逼开对手,只以右手护住前胸,人已屈身向下,左手已一把将她手腕捉住,提将上来。

只这么片刻工夫,可浅媚赢得的一点先机尽失。

二人俱是山崖边上,眼见得唐天霄劈开一人剑势,另一人又一刀砍下。

可浅媚忙而不乱,一边借了唐天霄一拉之力飞身而上,一边已长鞭挥出,甩在那人臂上,迫他手上一慢,而她已回身上了山坡,抱着半个身体倾在地上的唐天霄只一滚,已避开了那紧跟着砍过来的致命一刀。

唐天霄松了口气,正待起身对敌时,可浅媚忽然闷哼一声,刚支起的身体又扑地倒下。

唐天霄大惊,忙扶她问:“浅媚,怎么了?”

其时东方初白,碧青的天光映住她那张精致俏丽的面庞,分明也是汗珠点点,泛着惨淡的青白。

“没事!”

她居然咬牙立起,已向身后刺客甩手一鞭,那人躲闪不及,正从面门划过,黑色的蒙面巾击裂,从左脸到鼻梁一路皮开肉绽。

而唐天霄的目光一瞥,已是浑身发冷,惊唤失声:“浅媚!”

她的后背上,端端正正插着一根袖箭,殷红的鲜血流溢,正迅速濡湿她靛青的衣袍。

加上前晚她受的那一脚,她的内外伤势,绝对不轻。

可她居然好像没觉出疼痛或不适来,依然凶悍如猛狮般击向敌人。

“公子!”

“公子!”

山道来终于传来了匆促的脚步。

卓锐、陈材、唐天祺等人到底听到了山顶的异动,赶了过来。

刺客们发现可浅媚受了重伤后依然势同猛虎,虽然还在向二人攻击,但手上动作已经明显开始犹疑;待见了有高手上山,立时有人高声道:“不成了,下次吧!”

一群人再顾不得伤人,立刻沿了山坡,仗着各自高明身手,四面分散逃去。

眼见再无危险,可浅媚仿若松了口气,身体一晃,便跌扑下来。

惊破檀心,且看蛟龙腾(十)

唐天霄慌忙接住,双手将她揽在怀里,仓促问道:“你……你不要紧吧?”

“我……我……”可浅媚汗水淋漓地转着湿润润的黑眼珠,忽然呜咽道,“快帮我把后面的什么东西拔出来,好疼……”

“好……”

唐天霄额上鼻上尽是汗珠,仿佛也给射了一箭般惶恐惊痛着。他小心地将她在自己怀里侧了身,看了看那袖箭。

箭羽已被鲜血染得透湿,犹自沥沥向下滴着血珠。

“疼……”

可浅媚全无对敌时的凶猛霸气,脸庞埋在他的前襟,含含糊糊地哭泣,湿湿热热的气息隔了衣衫传到胸口,也不知是泪还是汗,腻到了他肌肤上,阵阵地发烫。

“没,没事的。”

唐天霄努力稳了声调安慰她,握紧箭头一使力,可浅媚痛叫一声,浑身一颤,已萎蘼地伏倒在他怀中,面无人色,战栗不止。

唐天霄有一刻怀疑她会不会就这么死了,拿衣料紧紧地堵着那沥血的伤处,失声唤道:“浅媚,浅媚!你……你这丫头,别吓我!”

可浅媚喘息着双眼微微睁了一线,望他一眼,又转向东方。

“刚才……好像看到太阳红通通地跳出来了……怎么……还这么黑?”

她申吟着呼出一口气,无力地歪在他的手腕,竟是昏死过去了。

太阳的确出来了。

在他们打斗的时候,不知不觉从青蓝的天空跳出,在薄薄的雾气里惨淡殷然地红着。

就如,此刻从他指缝间潺潺而下的鲜血。

卓锐等人顾不得追击刺客,正奔到跟前跪着候命。

唐天霄坐在地上,抱着一动不动的可浅媚,捂紧她的伤处,胸口起伏得厉害。

忽然,他抬起泛红的眼睛,向卓锐等吼道:“混帐东西,你们怎么办事的?”

卓锐、陈材俱是惊惶,连连叩下头去,颤抖答道:“微臣知罪,微臣知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