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渐渐低迷含糊。

喘息细细,娇促声声,春情旖旎,浓郁如七彩锦缎,漫漫地铺展开去……

可浅媚病体渐痊,而两人也算是互表心迹,彼此相悦,唐天霄遂愈加宠爱,每日除了前朝议事,必在瑶华宫盘桓。

据说,即便在前朝议事,有时也会令淑妃扮作太监随侍一侧,竟是一刻也不舍得离开。

宇文贵妃依旧很得眷顾,唐天霄也常带了可浅媚一起去探望,甚至常带她一起暂住于静心室中,尚不算孤独;但后宫其他妃嫔,却当真从此难得见到他一面了。

沈皇后素得唐天霄礼遇,便是不常留宿于熹庆宫,也会时常过去探望。但自可淑妃受宠,这位皇后终于也感受到什么是门庭冷落。

自唐天霄大婚,后宫已渐渐形成个不成文的定例,十五月圆之夜,算是帝后团圆之日,周帝必会留宿中宫,取天下和合之意。

但唐天霄竟连这回事也忘了,住在了自己素常处理政务的乾元殿。

这日沈皇后到底耐不住,听说皇帝正在乾元殿小憩,遂亲身过去探望。

她素受尊崇,值卫自是不敢阻拦,急急通报进去,即刻便有靳七亲自过来领她进去。

远远便听得琴声袅绕,笑语萦耳,她问靳七:“叫了舞姬在欣赏歌舞么?”

靳七陪笑道:“这倒没有。皇上和宁淑妃,都是个中高手。”

他竟未领她进殿,直接从一侧的穿廊走过,一径行往第二进院落。

只见槛曲萦红,檐牙飞翠,乾元殿春意正浓。

杏花乱舞间,竟是大周那位年轻皇帝穿着一件浅黄箭袖,亲自和着乐音在舞剑。

他并未注意到沈皇后来到,墨玉般的眸子似满盈春水,目光始终只看着老杏的方向。

老杏枝头依旧粉杏喧闹,花影缭乱,如明霞织就的千重锦绣,华美绮艳,摇摇曳曳一直迤逦到地面。

树旁一身杏色衣衫坐于案旁弹琴的女子,却是千万朵杏花中最妍丽的一枝,夺尽了眼前明媚韶光。

她同样无视款款走近的沈皇后,笑靥如花,眸光如水,只凝视在唐天霄的面庞。

沈皇后地位虽尊,却也不敢上前打断,只得耐了性子静候。

终于,一曲终了,她还未来得及上前见礼,便听可浅媚叫起来:“皇上,你舞得实在不好,根本不合琴韵!”

满眼韶春,舞影落花霰(五)

天气渐热,唐天霄舞剑片刻,却是渴得厉害了,取过一旁宫女捧着的茶盏喝了两口,听她说了,忙道:“朕怎么舞得不好了?明明是你琴韵配得不和谐!男子的剑法本就刚劲有力,你不弹‘大江东去’,却来支‘杨柳岸晓风残月’,忒地软绵绵,难不成要朕拿了剑跳女子的惊鸿舞?”

可浅媚咯咯地笑:“剑法可以刚中带柔,惊鸿舞同样可以柔中带刚!你都不懂,还怨我错了韵!”

“是吗?那呆会朕弹一支《六州歌头》,你来跳支惊鸿舞我看!”

“行呀,如果我跳得好,你怎么说?”

“你说怎样便怎样吧!”

“那好,如果我跳得好,你让我搬怡清宫去住!”

唐天霄怔了怔,眸光略略黯淡,低头又喝了两口茶,这才注意到沈皇后已站在身侧。

沈皇后勉强堆着笑见礼:“臣妾见过皇上!”

唐天霄挽住她,笑道:“凤仪,你怎么来了?这里太阳大,走,咱殿内说话。”

可浅媚也似这才看到沈皇后,急急走过来行礼:“浅媚见过皇后娘娘!”

沈皇后淡淡道了声“妹妹免礼了”,便随了唐天霄入殿。

可浅媚见二人进去,遂抱了琴站起,说道:“皇上,你陪皇后说话,我也出去走走了!”

唐天霄忙又步出问道:“你去哪里?”

可浅媚一径从穿廊往外走,一径回答道:“庄大哥和唐二哥这几日在大佛堂帮太后抄写经文,我瞧瞧他们去!”

唐天霄刚有些下去的汗水又渗了出来。

他高声道:“喂,你别乱跑!”

可浅媚答道:“嗯,瞧瞧他们就回,晚点等我一起用膳。”

内朝外朝本来门禁森严,可大佛堂位于宣太后所居的德寿宫北面,却是太后礼佛之处。

太后近年礼佛之心愈诚,不几日便是太后生辰,因早先便吩咐过,不许按世俗之礼大肆操办,不过多叫些宫人帮着抄抄经文,便算是为她积德积福了。

唐天霄不敢违拗,略略放些话出去,便有宗室子弟和功臣后裔联名请旨愿意为太后抄经祈福,因此这几日内大佛堂内便有好些皇室贵胄和勋臣之后。

而庄碧岚、唐天祺正在其中。

唐天霄本有些心结,只听她听到庄碧岚三个字便觉刺耳,待听得可浅媚说要去找他们时,甚至觉得刺心了。

五年前庄碧岚曾受过一次重伤,故而多年来只在交王府中静养,甚少理会宫中事务,却不知这次怎会也来凑这个热闹。

他待要阻拦时,可浅媚已早就顺着穿廊走得无影无踪,而沈皇后也断断不能丢开不理。

耐着性子坐回宝座上,他笑着问道:“凤仪,几日不见,似乎清减了?”

满眼韶春,舞影落花霰(六)

沈皇后见他开口便是关切之语,心神略略放松,忙令从人自食盒中取出一只银盖盅,笑道:“可不是么,臣妾想着淑妃虽是讨人喜欢,到底年幼,生怕服侍不好皇上,多操了点心,竟瘦了点。为这个,我母亲特地送了血燕和茯苓过来,说都是北边那些深山悬崖上出的,滋补得很。今儿刚第一次熬,想着这好东西皇上吃着更有益,因此先送了一盅来。”

唐天霄笑着接过,呷了一口,道:“果然是好东西,入口也甚清爽。若有多的,不如送一点给容容吧!最近她瘦得可怜,眼见得也快满三月了,还是吃什么吐什么,瞧着人心疼。”

沈皇后笑道为:“我也时常瞧她,的确瘦得厉害。我回去就分一分罢,还得给谢德妃送些去,听说前儿着了凉,连着烧了几天,至今还没大安呢!”

唐天霄沉吟道:“嗯……似乎有人跟朕提过,朕竟忘了。改日朕去瞧她罢。”

又向着沈皇后笑道:“她们病得病,怀孕的怀孕,不懂事的不懂事,后宫之事,还是凤仪你多多操心。”

“臣妾自当尽力!”

见唐天霄褒扬有加,眉目温存,沈皇后心情渐好,便又提起宫中一些琐事。

唐天霄呷着羹汤静静听着,神情甚是专注。

他是皇帝,有的时候可以任性妄为,有的时候不可以任性妄为;对有的人可以任性妄为,可对另外一些人,却无法任性妄为。

但他终能只掌定乾坤。

耳边的絮叨仿佛散得远了些,他唇角的微笑便似更自信了。

自信,却有些缥缈。

不知不觉,飘向可浅媚最后离开的方向。

 

大佛堂的茶室里,可浅媚正和自己临时认来的两位义兄谈得高兴。

庄碧岚一向寡言少语,只是坐在一侧,静静听她说起捉弄宫人的趣事,同时抱怨着宫中的种种严苛规矩。

唐天祺却在一旁应和得高兴,忽而劝她道:“皇上待你好得很,不过你自己也须得多加小心,以防惹祸上身。”

“什么祸?”

可浅媚不以为意,自在地嗑着瓜子,“是怕皇后她们吃醋么?我不去招惹她们,然后守紧了皇上,怕她们作甚?”

唐天祺一想,点头道:“也是。皇上一向有主张,有皇上宠你,自是不妨。”

庄碧岚见她爱嗑瓜子,一边听他们聊着,一边已剥出十余颗瓜子仁来,送到可浅媚掌心,看她欢喜地塞入口中一口吃了,低了头继续剥着。

可浅媚又问道:“唐二哥,听说前儿遇刺之事,是你在追查?”

“哦……”唐天祺微一犹豫,便点头,“是皇上告诉你的?”

“是。皇上说,可能是当年康侯余孽所为。”

“我想……应该是吧?”

唐天祺不自在地咳了一声,“当年康侯势大,其中有许多暗卫直接听命于康侯,连我也约束不了。康侯离开后,这些人也先后失去联络,如果他们想为康侯复仇,倒是很可能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满眼韶春,舞影落花霰(七)

康侯唐天重却是他的亲哥哥,若论手足情分,倒也不薄;但彼此政见有异,加之上一辈有些恩怨纠缠,他终究选择了相助堂兄唐天霄。

他的倒戈一击,正是康侯一败涂地的根源所在。康侯败亡,他作为摄政王的次子,终于用最快的速度掌握了对局势蛇鼠两端的大部分康侯势力,成为唐天霄最为倚重的皇室重将。

因有些大臣对摄政王大权独揽之事心有余悸,唐天霄并未封他为王;但他所领部将之众,并不在大将军沈度或定北王宇文启之下。

至于这些牺牲亲兄得来的富贵荣华,到底享受得安心不安心,便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可浅媚却似未注意到唐天霄的异样,从庄碧岚手中接过又一把瓜子仁吃了,还在追问:“那么多刺客,后来不会一个也没抓着吧?我记得还有几个受了伤的哩!”

唐天祺皱眉道:“当时我们人手不够,皇上又因为你重伤急着下山就医,哪里有空去追刺客?等后来调兵再去搜山,早就没影了。——人家又不傻,还会站在那里等着咱们抓?”

他忽而又笑起来:“说起来,皇上待你真不错。这些年我冷眼看着,他后宫妃嫔虽不少,可真正上心的没几个。便是以前的宁淑妃,也没听说有对你这般宠爱到无以复加的。浅媚,皇上赐给你的各种宝贝,快要把你的屋子堆满了吧?”

“宁淑妃……也不如我受宠么?”

可浅媚若有所思,随手接过庄碧岚递来的瓜子仁塞入口中,咀嚼两下,忽闻咯蹦一声,牙齿酸疼得差点冒出泪花来,忙蹲下身连连在漱盂中吐着。

唐天祺忙站起问道:“怎么了?怎么了?”

庄碧岚却已走过去,将手中茶盏递给她漱口。

可浅媚且不漱,定睛看向漱盂,已气恼地叫起来:“庄大哥你作弄我!这粒石子快比瓜子还大了!你想把我牙给嗑下来?”

敢情庄碧岚竟不声不响地在最后一把瓜子仁中夹入了一粒石子!

唐天祺愕然,笑道:“不会吧?庄兄你作弄她作甚?”

庄碧岚淡淡一笑,温雅如故。

他道:“我只是告诉她,旁人待她好,未必都是善意。也许……只是为了哄她嚼下一口无法下咽的坚硬石子而已!”

“你也太多心了!”

“也许吧!不过,成安侯没觉得淑妃年轻气盛,需要有人给她提个醒儿?或者,成安侯认为后宫那些人,真会因为她受宠而识趣地收拾起爪子?”

“这个……也是……”

可浅媚慢慢地漱着口,手心有点凉。

留心用眼睛余光望向庄碧岚时,他也正凝视着她,黑眸深深,缄默的眉眼隐见悲悯和无奈,清浅的笑容意味悠长。

他又在问唐天祺:“当年康侯手下的暗卫,也擅于袖箭么?”

“袖箭?这倒没留心。也许……也会袖箭吧!”

“哦,我以为只有皇上身边的那些暗卫擅于袖箭呢!”

不知哪里来的一道邪风呼地从穿廊里扫过,唿哨着打在窗扇上,竟把支架吹得松了,“啪”一声把窗扇重重地打在窗棂上,嗡嗡作响。

可浅媚本来正吐得汗意津津,被挟裹来的风势打到身上,机伶伶地打了个寒噤。

满眼韶春,舞影落花霰(八)

不晓得算不算图穷匕现,但瑶华宫外的架子上爬满盛开的蔷薇时,宫中到底出事了。

《周史》载:嘉和十五年正月,北赫可烛公主入周,册淑妃。未己,病,帝多有眷怜,遂至盛宠,冠于六宫。妃晓词曲,擅歌舞,风流婉曼,令言媚于帝,遂坐卧起行,无妃不欢。诸臣多有劝谏,帝置之,而爱宠不减,金珠衣饰,所赐无算。妃骄肆,后宫遂无宁日焉,乃有沈后、宇文妃之祸。

但天地良心,其后的事真和可浅媚无关。

宫女急促的声音敲开她的房门时,她正窝在唐天霄的怀里沉睡。

二人惊起时,靳七正在门外慌忙禀报:“启禀皇上,宇文贵妃晚间突然不适,恐怕……恐怕龙胎有险。”

唐天霄鼻尖沁出汗珠,匆忙披衣起床,高声问道:“有传太医么?”

“太医早便去了,只是贵妃说皇上每日辛苦,夜深了不许来扰,因此一直不敢惊动皇上,可刚才,刚才……”

“刚才……怎样?”

唐天霄拉开门,顾不着扣上衣带,便匆匆问道。

“刚才……太医说,只怕龙胎……保不住了……”

唐天霄一声低低的申吟,接过宫女递来的明黄披风,便往明漪宫快步走去。

可浅媚衣饰略繁琐些,此时也顾不得梳妆,胡乱披了件衣袍便追在他身后:“皇上,等等我,我也去看宇文姐姐!”

正殿的灯烛也亮了起来,想来杜贤妃也听到消息了。

只是她素来要保持仪态端庄,总要收拾收拾,怎么也及不上唐天霄和可浅媚的速度了。

走到明漪宫时,但见四处灯火通明,有凌乱的脚步杂沓凌乱,来来去去的宫人俱是一脸惊惶。

唐天霄顿了顿脚步。

可浅媚跟在身后走得急,差点撞到他身上。

她忙问:“怎么了?”

唐天霄道:“哪里来的香味?”

可浅媚也觉一阵馥郁的芳香扑鼻而来,眼睛只把这雪洞般凄落的明漪宫一瞥,便已明白,答道:“皇上,荼蘼花开了。”

“荼蘼,荼蘼……原来是荼蘼……”

他喃喃地自语着,眼神复杂地盯她瞧了一眼,便大步走入宫中。

自是径奔卧房。

来来去去的侍女慌忙跪倒一地,匆匆接驾。

“都平身。照顾贵妃要紧。”

唐天霄不耐烦地一甩袖子,正要进去,忽一眼看到侍女端走的牡丹花开铜制脸盆,顿时脸色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