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犹豫片刻,又笑道:“淑妃虽曾得罪了皇后娘娘,不过也给冤枉了一场,又有皇上一力维护,想来皇后也没法追究到底。只是淑妃娘娘从此可得小心了,那位娘娘,可不是善主儿!”

可浅媚点头,忽然向那内侍笑问:“你在太后宫里多久了?”

“哦,奴婢拨在德寿宫当差已经五年了!”

可浅媚叹道:“当差这么久,有句宫中老话有没有听说过?”

“什么老话?”

“祸从口出。”

可浅媚啧啧称奇,“你这样的人居然能活到现在,运气可真不是一般的好!”

她关上窗,叹了口气,走过去吃晚膳,努力不去想这个内侍是奉了谁的命令跑来告诉她这些事,先将自己喂饱了再说。

明天便可以见到唐天霄了。

她该不该责问他怎能做到如此的薄情寡义?

哪怕,他薄情寡义的对象,并不是她。

第二日天气甚是煦和,可浅媚向外张望时,阳光正将阶下大片的牡丹芍药照得锦妆明媚,花颜动人,争奇竞艳,数只彩蝶凑趣儿在其中翩飞,翅翼扑展,纤巧妍丽,悠然自得,更显一番太平富贵的景象。

竟再也看不出昨日那屋里凄叫声声时的惨淡阴郁了。

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宫里的牡丹一茬接一茬,照旧开得艳丽,宫里的美人们同样一茬接一茬,依然会有最美丽的盛放在君王跟前。

却不晓得明年这时候,可还有人记得曾经一再被周帝称道过的杜贤妃,或者……会不会连曾有个可淑妃都忘记了?

那样的艳阳天,她仿佛被腊月里的阴风吹过,生生地连打了几个寒噤。

这种感觉很不好。

当年她偶尔随了北赫骑兵探查敌情时,以为不过是万无一失的查探,却意外中了埋伏,差点没能冲出重围。

那次,好像也是初夏时节,中伏之前,她似乎也就在那样明亮的阳光下,冷不丁地打起寒噤……

今天,不该是她被困在德寿宫的最后一天吗?

现在,唐天霄是在前来德寿宫的途中,还是给什么事绊住了,一时没能过来?

她侧耳听着前殿的动静,却什么也听不到,静如死水无澜。

软禁她的房前,软禁杜贤妃的房前,依然是内侍静静地值守着,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唐天霄行事随性,早来几个时辰,或晚来几个时辰,原也没太大区别。

到底是她太着意了。

或许,她从来都太高估自己。

毕竟他年长她七岁,于儿女私情,她尚涉入不深,懵懂困惑,他却已阅尽千帆,乾坤在握。

这大周皇宫,也许她真不该来,可还是来了。

她闷闷不乐,却不由地抚向腰间的荷包,向门口瞥去。

她竟是在等他。

自她被他亲自送到德寿宫那天算起,他们前后分开有七八天了。

从荆山回来后,他时时与她相见,相亲,相视而笑,竟从不曾分开那么久过。

如果他真的那样在意她,他该在解除她的嫌疑后第一时间奔过来接她出去才对。

门口忽然有了动静。

可浅媚抬头,门扇已被推开,炫亮的阳光耀住眼睛,一时看不清来人的模样,只觉是个很是眼生的内侍,半边脸浸在背面光线的投影里,尖着嗓子道:“皇上有旨,即刻带可淑妃前往大理寺!”

“大理寺?”

可浅媚眯起眼,重复着这几个字,已是满心疑惑。

即便可浅媚对大周建制不甚了了,也晓得大理寺是掌各地刑狱重案的官衙,并不在皇宫之内,更与后宫妃嫔无涉。

——即便龙嗣被害,妃嫔各有异心,只要外臣不参与,均可归结为皇帝家务事,唐天霄没理由把它交给大理寺处置。

何况,连个请字都未用,措词极不客气。

见她不动,那内侍又上前一步,略躬了腰,道:“可淑妃,请吧!”

可浅媚皱眉问:“皇上何在?”

内侍答道:“这个……奴婢不知。但刚是七公公亲自过来传的话,说是皇上的旨意,请淑妃娘娘前往大理寺。”

大约看着可浅媚神色不对,回想起这位娘娘天不怕地不怕大闹熹庆宫的手段,他的口吻总算柔和了点。

可浅媚的确又在想念被唐天霄收走的长鞭了。

但她手伸向腰间时,只摸到那只月白色的荷包,盛着她和他似有似无的同心誓言。

她沉吟着说道:“真是靳七过去传的旨?”

内侍陪笑道:“小的不敢撒谎,的确是靳公公亲自过来传的话。”

靳七从唐天霄是太子时便跟着他了,为人谨慎本分,又会揣度圣心,审时度势,因此深受宠幸,连皇后、贵妃见了他,都会客客气气唤一声靳公公。

如果真是他传的话,那无疑应该是唐天霄的意思了。

何况,这里是宣太后的德寿宫,就是借他们几个胆子,也无人敢假传圣旨吧?

“那走吧!”

她当先走出房时,便见一抬青布小轿等在阶下;而她终于确定,要她去大理寺的,的确是唐天霄。

轿房侍立的两名护卫,竟是老相识卓锐和陈材。

见可浅媚步出,两人一齐屈身行礼,却依旧是原来的模样,不见一丝轻慢。

她上了轿,却是卓锐亲自上前打的帘子,并在吩咐抬轿的宫人:“抬稳些,别颠着了贵人。”

一行人遂从后边穿廊绕出,依旧转到德寿宫前,越过前方汉白玉围就的月台,一路往前行着,却离北面诸妃所住宫院愈行愈远,竟是奔往玄武门方向了。

至玄武门,宫门前早有小厮候着,从宫人肩上接过小轿,在宫门口向守卫出示了腰牌,这才被放了行,从右侧券门通过这座守卫森严的汉白玉须弥座红色城台,才继续向前行着,却已身在宫外了。

除了那次被唐天霄带到荆山,这才算是可浅媚第二次出宫。

虽然她素爱宫外的自在悠闲,但却隐隐觉得,这样的时候,只怕宫内要比宫外安全些。

掀开侧面的小帘子往外张望时,抬轿的宫人并不能出宫一步,已和方才来传话的内侍一起退回了宫。

但轿前轿后随从的人马却似更多了。

看那穿着装束,必是禁卫军无疑。

禁卫军负责守卫皇城,离皇帝和皇宫最为接近,人数并不太多,却经过层层筛选,的确是大周最厉害的一支劲旅,历来都由皇帝最亲信的将领掌握。

闻道摄政王当权之时,禁卫军调拨之权尽在其子康侯唐天重手中。

唐天重虽然峻冷严苛,却是个百年难得一见的痴情种子,竟为了心上人交出了一半的禁卫军统领权,当时曾被人啧啧称奇。

等后来他为了救活心爱的女子放了即将到手的天下束手就擒时,人们却又绝口不提他那场梦散魂凉的倾世之恋了。

这事当然没那么轻松了结。嗯,猜得着是谁害宇文贵妃堕胎了吗?

重新打回瑞都的周帝唐天霄不爱听任何关于他的话,不愿提任何关于他的事。偶有提起被他听到的,他一改素日的宽和,重责之后赶出皇宫。

于是,这样的叛臣贼子,不提也罢。

而他……

自是也不会和唐天重比谁更痴情不悔情深似海了。

禁卫军大权,从那时候起也重新收归皇室,名义上由唐天祺统率,但不得太后或皇帝手谕,并不允许出现大规模的调防。

再看着始终跟在轿边的卓锐和陈材,可浅媚再无疑忌,却越发地困惑。

她忍不住问向卓锐:“喂,卓无用,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要我去大理寺?”

卓锐顿了顿身,惊讶地望她一眼,倒也没有推搪,踌躇片刻便低声道:“淑妃娘娘,昨晚你和看守的内侍最后一句话说的是什么?”

“是什么?”

可浅媚问着,自己也在回思。

那内侍晓得她应该没事了,似乎在刻意讨好她,不仅告诉她杜贤妃认下了血燕之事,还提醒她小心沈皇后的报复……

当时,她劝他,小心祸从口出。

她甚至嘲笑了一句,“你这样的人居然能活到现在,运气可真不是一般的好!”

轿子里有点闷热,她掀开帘子的手已攒捏成拳,怒道:“有人害我?”

卓锐向前后随从张望了一眼,才紧贴着帘子很轻地说道:“别认下你没做的事。我想皇上应该不会袖手旁观。”

他只说这一句,便向前紧走几步,依旧和陈材并行,若无其事地继续走着。

他是唐天霄的心腹护卫,对他的心思也能揣测个八九不离十。

可他居然没说皇上会护下她,只说……他不会袖手旁观。

难道以她与他的亲密,也不能让他给她一个保全她的承诺?

可浅媚心头突突直跳,猛想起耳闻目睹的唐天霄所行种种凉薄寡情之事,仿佛有一道寒意自脊柱上倾灌而下,要将人冻得浑身血液都凝固起来。

他会因为她而牺牲杜贤妃,又会因为什么而牺牲她?

她不解,并且猜不透。

只因他的权衡取舍,乃是帝王的权衡取舍……

大理寺的格局自是不好和皇宫相比,廊庑虽是阔大,青墙朱柱已显陈旧,檐楹下的彩绘颜色早已模糊不清,应该还是当年南楚时的建筑,并不曾好好修葺过,不知是不是为了响应大周一统中原以来提倡的以俭治国。

小轿从大理寺朱色斑驳的左侧小门进去,绕过前堂一路往后行去,渐至一处小院,却连铁门也满是锈斑,院内一无花木,青砖铺墁的地面早已坑坑洼洼,砖缝间的杂草倒是长得旺盛。

临近后面那排青砖老屋前,有两株老槐张着枝丫直刺青天,其间唯一活动的生物,却是成群结队的乌鸦。

振翼肃肃,飞鸣哑哑,盘旋之际,如大片的乌云当头笼着,将天空遮得昏暗了,却觉屋前那半敞的木门更阴森了,恻恻如怪兽的大口,散着浓臭的血腥味,静候它的猎物自投罗网,一口噬尽,尸骨不留。

可浅媚心里直冒寒气,即便曾得了卓锐那语焉不明的事先警告,还是没来由地想起请君入瓮的故事。

坐以待毙从来不是她的行事风格,所以她出了小轿,并没有顺着随行禁卫军的指示走向那阴森的青砖屋子,却站在轿前,抬眸望向院墙。

院墙剥落倾欹,上方的瓦楞有一块没一块,缝隙间长了许多细长挺拔的杂草,却也算不得很高。

她正转着念头时,卓锐忽然上前,一手搭到她的肩上,另一手却伸向前方,向她道:“淑妃娘娘,请!”

可浅媚试着欲往一侧稍避,便觉他的手上立时加大力道,竟将她的肩胛处紧紧扣住,连带把整只手臂都捏得在疼痛里失了力道。

她一惊,怒道:“卓无用,你也敢来落井下石?”

卓锐低头,手上力道却丝毫未减。他低沉道:“淑妃,在下不敢。在下奉旨行事,也请淑妃……”

他的手执着而坚决地指向那扇木门。

木门被慢慢拉开,像怪兽慢慢张开的血盆大口,看得到闪着光泽的利齿,——屋里有人仗剑执戟,严阵以待。

奉旨行事……

可浅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慢慢走向那扇门。

她的手指不自觉地又抚向那只荷包,却连她自己也弄不清,到底是习惯性地抚摸原来在那个位置的长鞭,还是留恋着荷包里散着两人体息的同心发结。

昏沉的树影和鸦影下,荷包月白的锦面显得苍白无力,比翼鸟悠然而视的圆圆眼珠忽然之间变得暗昧而憔悴。

踏入青石板的门槛,灰沉沉的老屋子像一口铁锅黑压压地扣向她。

刀戟晃动间偶尔的棱芒,如飞溅开来的灼人的火星。

可浅媚皱眉,梁柱间的陈腐气息愈发浓烈,和着血腥气扑到鼻尖,让她一阵反胃。

卓锐已松开她,只是不依不饶地跟在她身后;

屋里却有身着甲胄的官兵扯过她,将她搡向里间,再转过一道穿廊,已进了一间满是湿霉气息的屋子。

居然是个四面俱没有窗户的房间,身后的门扇一关,周围立刻黑黢黢一片,除了他们自己杂乱的脚步声和若干人沉重的呼吸声,什么也听不到了。

身后有人在肩背使力,要迫她跪下;她待要使力挣开时,双腕已被人紧紧执住,同时膝弯处被谁从横侧里伸来一脚,狠狠了踢,已疼得她屈下膝来,跪倒在地。

她咬着牙没有痛呼出声,额上却有细细地汗珠沁出。

隐约听得正中有一人坐着,呼吸有点急促,却很是威风地咳了一声,慢吞吞道:“掌灯。”

凹凸不平的青砖墙壁上,有几盏油灯陆续点亮了,幽幽暗暗的光线,也仅足视物而已。

与其说这是一间密不透风的囚室,不如说更像一间随时预备拷打犯人的刑讯室。

它的两壁均挂有刑具,暗黑肮脏,都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地面上虽铺墁青砖,也已脏污一片,叫人忍不住怀疑,这屋里腥臭的气味,是不是来自刑具和地面上无法清理干净的犯人的血污。

前方乌木案几前,端正坐了一个中年官员,长脸黑髯,眉如卧蚕,紫衣金带,佩金鱼袋,正是方才命令掌灯的那位,正抚着胡须打量着可浅媚,眼神十分锐利;

一侧又搬了两张圈椅,各坐了一名绯衣官员,佩的却是银鱼袋。

下面又有八名从人侍立,虽是普通衙役装束,身手却是不凡,可浅媚身手高明,可被其中二人扣住臂腕,竟是动弹不得。

大周官制,三品以上的官员许着紫色衣袍,这主座之人,显然是朝中一品或二品大员。而大理寺的最高官衔大理寺卿才不过三品官衔,却根本不配着紫衣、配金鱼袋了。

那官员见可浅媚虽给逼得跪下,却毫无畏惧之色,一双曜石般的黑眸幽冷幽冷地盯着他,竟如蕴了原野间的点点火星,无声无息地灼向他。

他忍不住再次干咳了一声,才打着官腔道:“下官刑部尚书刑跃文,奉旨密审可淑妃盗取兵防图一案;这两位,则是大理寺少卿谢陌谢大人和池天赐池大人,奉旨旨协理此案。淑妃,皇命在身,如有得罪,还请多多见谅!”

他口中说得客气,举止却半点不见客气。

不过一挥手间,便有从人抓过镣铐赶上前来,再不管可浅媚如何挣扎,紧紧将她手脚缚锁住。

霎时,她便是笼中之鸟,瓮中之鳖,插翅难飞。

她只觉腕间踝间俱给勒得生生地疼,连呼吸都似有些不大顺畅。

但这大约只不过是开始而已。

她的目光从墙上的各色刑具转过,到底看到了押她前来的卓锐和陈材。

他们立在后方不起眼的角落里,壁上的油灯盏在他们身上投下浓浓的暗影,似要将他们消融在那青黑色的脏污墙壁中。

虽看不清他们的面容,她砰砰乱撞的心仿佛因此安定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