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衣?”

可浅媚蹙紧眉,诧道,“那件是送给他的,我不好和他要。”

唐天霄已把心中那股怒火压了又压,好容易想出这么个不伤二人感情的主意来,见她居然拒绝,不觉羞恼,沉了嗓子道:“不成。你这便写,我呆会就让人送出去。送他的荔枝就算了,可天亮前,属于我的东西必须回到我跟前。”

可浅媚搁下笔,站起身便想离开。

她郁闷道:“那件是给他的,不是给你的。”

唐天霄一掌拍在她肩上,用力一压,便把她强逼着坐下,心里的怒气已忍不住蒸腾开来,冷了脸道:“你的人都是我的,你又有什么东西不是我的?叫你写你便写,若再和我犟,我明日便把那俩美人都弄怡清宫来,封个婕妤什么的。”

可浅媚听着他的威胁,偏生又想起另一件事来。

她望着他,忽然也抬高了声音:“你监视我?你连我送出宫外的东西都一一检查过?”

唐天霄本想说明,不过是靳七偶尔打探到的,可看着她分明是处处维护庄碧岚的模样,又是恼恨,怒道:“若不检查,只怕你要连自己都打包送走了吧?我不拿宫规压你,你便连自重二字都忘了吗?”

这话却说得重了。

可浅媚一甩手把笔掷了,转头就走。

唐天霄扬手拦住,厉声道:“滚回来,不写哪里也不许去!”

可浅媚绷着脸,见他拨着自己脸庞又要推自己坐回去,一张口便咬在他掌上。

唐天霄正在气头上,想也不想,甩手便是一耳光。

静夜里,这耳光却是清脆响亮,一时把两人都震得有点回不过神。

随着她面庞上五根指印浮现,可浅媚咬紧唇,眼眸里慢慢涌上泪水;唐天霄望望眼前目光倔强的女子,又望望自己发麻的手,却一时怔忡。

这不是他打她的第一个耳光。

那次他们一起出游,可浅媚为释去唐天霄疑心,一鞭抽在庄碧岚身上,换来唐天霄一记耳光,却也换来了他渐渐敞开的心怀。

但当时,耳光只是耳光而已,他不过事后安抚,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她也另有打算,根本不曾放在心上。

可这一次,一巴掌甩出的,仿佛不是五个红红的手指印,而是一道看不见的裂痕,无声无息地划在他们相依相融渐渐建立起来的那份圆满上。

好像有什么不对了。

或者,什么都不对了。

“你去找那两位美人儿吧!爱找多少个就找多少个!”

可浅媚慢慢向后退去,恨恨道,“我若拦你一拦,我便不姓可!我以后若再理你一理,我也不姓可!你滚!”

唐天霄即位十五年,即便有十年的时间是掌不了实权的傀儡皇帝,他依旧保有他的尊贵和骄傲。

对他说出“滚”字的,这丫头绝对是第一个。

还敢继续宠着这样无法无天的丫头,他绝对是疯了。

他握紧拳,冷笑道:“你认为,我当真非你不可吗?”

可浅媚移了长檠灯到一个衣箱跟前,头都不抬说道:“当然不是。后宫三千,爱找谁找谁去。”

唐天霄又气又恨又怒,却下意识地不想闹大,正想离开怡清宫冷静冷静再作计较,一眼看到可浅媚从箱子里拖出来的东西,忽然怔住。

雪色皮毛柔软亮泽,雅致样式,针脚细密。

分明就是前儿可浅媚给他试穿的那件裘衣。

她把裘衣拖到案前,抓过一把大剪子,狠狠地绞了上去。

“喂……”

唐天霄再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赶着上前阻止时,可浅媚拎起那裘衣,用力一掷,便扔到窗外去了。

唐天霄忙赶到窗外捡起时,那裘衣上已经绞出了两个大洞,眼看是没法再穿了。

他还没来得及责问,可浅媚已瞪着他道:“这是你的东西,你拿走吧!可我不是你的!我早晚离了这里,找一堆北赫好儿郎快快活活过一辈子去!”

唐天霄低头瞧着手中的裘衣,又是懊恼,又是愤怒,冲她喝道:“你故意在试探我?”

可浅媚不答,砰地关上了窗。

接着,是门扇给重重砸上的声音。

却是摆明了在向唐天霄甩脸子了。

说不准心里还在想着庄碧岚怎样温柔端雅,北赫儿郎多么重情讲义。

唐天霄掷下裘衣,涨红了脸便大步走出宫门。

靳七慌忙奔了出来,捡了裘衣交给庑房里藏着头察看动静的宫人,自己抓了盏宫灯,紧跟着唐天霄奔了出去。

这两位主儿忒难伺侯,怎么一个个翻脸比翻书还快?

唐天霄大步走了一程,只觉夜风把暴躁出的一身汗意吹得凉了下来,连神智也略略清醒。

转头看到靳七忠心耿耿寸步不离地跟着,却再不领情,转头斥道:“她把裘衣送给庄碧岚了?你到底在帮朕办事还是想坏朕事?”

靳七忙陪笑道:“这事……怪奴婢没打听清楚。刚屋里吵起来,我也急着找香儿她们问了。她的确把裘衣送给庄世子了,不过……不过裘衣有两件。”

“两件?”

唐天霄没松口气,却觉得更憋屈了,“两件,一件给庄碧岚,一件给朕?”

而且,庄碧岚的应该还完好无损,他的却剪出两个洞了。

靳七答道:“淑妃应该也没试探皇上的意思。下午香儿发现另有一件裘衣时便打听过,她也没瞒她,说是她打的雪豹个儿极大,一张便够做一件了。她怕北赫那些绣娘手艺差糟蹋了好东西,因此到中原和亲前特地叫人快马送到花琉去,请花琉的一位好友连夜赶了两件出来。听说……听说她这位好友认得庄世子,交回两件裘衣时,顺带转了一句话。”

“什么话?”

“她说,庄世子穿白衣最是好看,可惜相交十余年,竟没机会为他做一件衣裳。”

不知什么时候,他们已走到了德寿宫前的莲池畔。

唐天霄扶着莲池边的汉白玉栏干慢慢坐下,望着池中的大片碧荷,顷刻间黯淡了眉眼。

“原来……原来那竟是清妩亲手做的衣裳!”

宁清妩曾是庄碧岚的未婚妻,绣工极好,后来虽选择了和唐天重携手同老,却始终记挂着庄碧岚的相救相护之情。

唐天重沉雄霸道,不会容她再与庄氏有甚牵连,但她若找着机会,却一定会稍作报答。

她传了那样的话给可浅媚,自是要她代为转达心意了。

靳七自责地连连自扇嘴巴:“说来这事还是怪奴婢,没事多什么嘴呢,害皇上误会了淑妃。”

唐天霄站起身,叹道:“算了。原也是朕太暴躁了。”

争吵之中,可浅媚曾几度辩解说那不是他的,他却没能听明白;

她想起身离开,多半也只是想拿了裘衣给他看,可惜他却只往歪处想,白白地越想越恼。

他忽向靳七苦笑道:“若真的喜欢上一个人,是不是都会这般动辄昏了头脑,一点小事,便能给激得暴跳如雷,全无理智?”

靳七干笑,只道:“奴婢不懂这个,只是忽然想起康侯了。”

唐天霄目光一悸,默然盯着月下摇曳的荷影,许久才道:“其实不是好事。因女人舍弃天下,有一个唐天重就够了。”

他遥望西北方向,忽然哼了一声,道:“也不是人人有他那样的幸运,走到那个地步还能把死棋变成活棋。若换了当日是朕落入他手中,只怕连尸骨都剩不了。”

靳七低声道:“其实皇上待他们,已是极为宽仁。”

唐天霄黯然一笑,“不论何时,朕都不能败,也败不起。朕能待人宽仁,却不会有人待朕宽仁。”

自从九岁那年,他亲眼看着争夺皇位失败的异母兄弟被摄政王当作弃子处理掉,他便已看得清楚。

什么皇家贵胄,什么奉天承运,什么天之骄子,都不过是骗人骗己的空话。

登得越高,跌得越重。稍有不慎,粉身碎骨。

他必须高高在上。

可他绝不想独一无二。

便是身在巅峰,若无人携手相伴,又怎耐日日孤凄入骨,夜夜冷寂噬心。

幸好他还有可浅媚。

她任性,他可以包容;她嚣张,他可以温柔;她跋扈,他可以送她足以张牙舞爪纵横驰骋的一片天地。

所有阻拦她或他的障碍,他很快便能一一清除。

他长长地舒了口气,望向石桥下潺湲的流水。

月清莲香,水光潋滟,倒映着他的身影。

丰神秀逸,气度雅贵,却是形单影只,尤显落寞。

——虽有靳七一路伴着,可这样的时候,身畔跟着个矮胖的太监,显然无趣之极。

犹豫片刻,他转过身,快步往回走去。

靳七看出他转了心意,在身后乐呵呵地笑道:“皇上慢点儿,天黑,小心脚下。”

不一时已至怡清宫,宫门却已紧紧闭了。

靳七气喘吁吁地跟上来,低声道:“恐怕睡了吧?”

唐天霄推了推,厚重的朱门纹丝不动,却是反闩着。

他便拍着门,高声叫道:“浅媚,浅媚,开门,朕回来了!”

这丫头就是脾气再大,也不该大过他。

过了这么久,他都不生气了,她也该不生气了吧?

可宫院内并无人回应,连宫女内侍都似睡得死过去了。

他便再次敲门,笑着道:“浅媚,开门。朕晓得你没睡呢!”

隔了片刻,院内终于有了动静,却是有人推开了窗户,随即便是女子清脆的呼喝:“陈总管,明日到宫外给我觅上两条上好的狼犬回来,我要好好养着,有人半夜三更过来叫魂,可以立刻开门放狗!”

唐天霄大怒,想着宫里不知多少人正竖着耳朵听他的笑话,再也拉不下脸来,“砰”地一脚重重踹在宫门之上,扭头便走。

靳七也有点儿傻眼,没想到这丫头竟这等泼辣嚣张。

他紧赶几步,追上唐天霄问道:“皇上,咱们现在去哪里?”

“乾元殿。”

唐天霄答着,脚下已走得飞快。

可浅媚手段厉害,敢说敢行,怡清宫里的人便欺他宽和仁厚,竟个个装聋作哑,只听她的吩咐了。

好在她的地盘,也只有怡清宫而已。

乾元殿是他自己的宫殿,总无人敢口出狂言,开门放狗了吧?

步下生风走了一大圈,唐天霄满肚子郁闷总算顺下去点,忽而一抬头,便发了怔。

眼前殿宇绿璃覆顶,檐牙高啄,华美精致,墙内有老榕摇清风,郁郁如翠盖。

宫门上的匾额黑底飞金,龙翔凤舞,正题着“怡清宫”三字。

他向身畔提着灯笼的靳七愠道:“你怎么又把朕引到这里来了?”

靳七陪笑道:“皇上,奴婢是引着往乾元殿方向去的,可不知为何……皇上过其门却不入,奴婢在门口等了半晌,皇上却直直往前面去了……然后从交泰宫前方又绕了回来。奴婢……自然只能跟着。”

唐天霄怔了半晌,喃喃道:“是朕自己回来的?笑话,朕怎么会……”

他低了头,沉思不语。

靳七窥其神色,笑道:“皇上说起笑话,倒让奴婢想起一民间夫妻的笑话来,倒与今日皇上与淑妃娘娘的情形很是相似。”

唐天霄哼了一声,才道:“你七八岁就入了宫,还能知道什么民间夫妻之事?”

靳七嘿嘿两声,道:“人之本性,越是不可行之事越是津津乐道、越是不可得之物越是珍贵神秘。别的不说,光宫中出去采买的太监,一年到头就不知带回多少的趣事来呢!”

唐天霄的目光在紧闭的宫门逡巡着,不经意般道:“嗯,你倒说说看,民间哪家丈夫遇到这等刁泼妻子,又是怎样的?”

靳七道:“奴婢听到的这一段,也是夫妻两人口角,其中那当丈夫的一怒之下摔门而出,妻子也恼恨,一转头就把门给闩上了。那位丈夫很不开心便出去找邻居聊天。邻居便也提到他的妻子了,说他续娶的妻子虽然漂亮,却骄纵好妒,每每口角,为何不一振夫纲,反而让妻子一再占了上风?是不是贪恋娇妻漂亮,年纪又小,才总让着她?”

唐天霄听住了,望向正殿暖阁处依稀的光亮,低低问道:“那丈夫怎么回答?”

靳七道:“那丈夫答道,她年纪小,总有长大的一天。我宁愿她在我跟前使性子长大,她的颐指气使只对着我,日后便是遇着比我富贵俊气的,也万万是处不来,自是会念着我的好处,再舍不得离去。”

唐天霄点头,“这丈夫有点傻。把妻子纵得日夜爬在自己头上,丝毫不知收敛,难道这一辈子便好过了么?”

“嗯,这邻居当时也这么说来着。结果那丈夫叹道,你哪晓得,自我前妻故去,我等了十年,才等着一个让我动心的女子。她妒她恼她悲她喜,都是因我,我都该惜福。因为她还在,她的眼里还有我。如果有一天,她不在了,她的眼里没有了我,我等不了另一个十年。”

“……”

唐天霄许久没有说话,月光浅浅,在他翩飘的家常衣衫上笼了层雪色的轻纱,让他的眼神也似蒙纱雾般朦胧起来。

“为什么等不了另一个十年呢?”

他轻问着,却又自己紧接着自语着回答自己,“因为这妻子太闹了,太不省心了。如果有一天突然不闹了,便不只是第一个十年的寂寞冷清,而是……再受不了那种安静……安静得像死。——从此倒是省心了,因为心都空了。”

靳七敛着手不答,灯笼蒙蒙的光照着他的脸,仿佛有一丝了然的笑容。

唐天霄沉吟着,忽问道:“后来呢?那丈夫怎么办?”

靳七躬腰答道:“那丈夫和邻居说着说着也算明白了。既是舍不得妻子,便不能把她往别处推,只能往自己身边拉,不让她离开自己半步才是王道。”

“于是,那丈夫回去了?”

“回去了。”

“他妻子放他回房了?”

“没放。”靳七笑道,“他敲不开门,便说,有本事你把窗扇也关上。”

“如果那妻子和浅媚一样的脾气,一定噌噌噌跑过去关上了。”

“没错,妻子的确从床上跳起来,把窗扇也一个个闩上了。”

唐天霄叹气:“于是,那丈夫就和朕一样,傻傻地在门外看月亮?”

靳七摇头,哈哈笑道:“那丈夫见窗扇也关上了,便后悔不该激将妻子,就在外面说,看你这么听话,今天就不和你计较了。”

“在外面继续看月亮?”

“没有。他从他们家的狗洞钻进屋子,把笑弯腰的妻子抱上床了!”

唐天霄也想笑,忽而觉得不对,愠道:“难道你让朕钻狗洞?”

靳七犹豫着一时没回答。